雨势在天将亮未亮时终于小了些,转为缠绵冰冷的雨丝,渗入京城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街巷。废弃的野神庙里,死寂沉沉,混杂着未散尽的血腥气和潮湿的尘土味。
叶栖棠坐在冰冷的断砖上,用撕下的内衬布条,一点一点,擦拭着手上残留的血迹和污秽。动作平静得像是在拂去尘埃。她的脸颊上,那片用赤鳞藓伴生土粗暴涂抹出的红肿“恶疮”,在微弱的晨光映照下,显得愈发狰狞刺目,边缘处带着擦伤的细微血痕,与污垢凝结在一起,散发出隐隐的辛腐气味,直钻鼻尖。这味道是伪装的一部分,却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昨夜承受的痛楚和决绝的选择。
巧云蜷缩在角落里,怀抱着那个叫清霜的婴儿,小婴儿哭累后沉沉睡去,发出微弱的鼾声。巧云的眼睛红肿,不时胆怯地抬头瞥向叶栖棠,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恐惧,更多的是对这“贵人”莫名信服的依赖。妇人柳娘的尸体草草用剩下的破布掩盖着,躺在一旁。死亡的气息萦绕不散。
叶栖棠的目光掠过地上柳娘尸体上的简易覆盖物,最终停留在自己面前的地面。
那里整齐地摆着几样东西:一小包散碎的银子,几枚成色普通的铜钱——是柳娘留下的所谓积蓄,以及那块光滑冰凉、刻着篆体“李”字的紫色玉质腰牌。腰牌旁边,是那张她昨夜随手揉成一团、浸透了泥水又被她仔细摊开、反复审视的薄薄油纸——是周同甫用来包裹参片的。纸张粗糙,上面印着一个模糊的方形印记,像是某种药材商号的戳记。
指尖最终落在了冰冷的玉牌上,那个“李”字透过皮肤传来阵阵寒意。
“哪个李?”叶栖棠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刻意压低的冷硬,打破了庙里的死寂。
巧云猛地一抖,赶紧小声回答:“回、回贵人的话……是……是吏部左侍郎,李崇山李大人府上。”
李崇山!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叶栖棠的骨血!昨夜的雨幕中,那双倒映着父亲惨死景象、饱含焦灼与托付的眼睛,那双从廊下射来、如毒蛇般阴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与此刻冰冷腰牌上的姓氏重合!
冰冷的杀意在胸腔里无声翻腾,几乎要将她撕裂。指节因用力捏着腰牌而泛出青白,脸上“疮疤”细微的灼痛此刻像带着倒刺的冰棱扎进神经。她闭了闭眼,将翻涌的血气压下去,再睁开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身份?”
“……是……是府里的……如夫人。”巧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说不出的悲切和屈辱,“是大人……半年前从东城金阁带回来的……原以为……唉……后来被夫人不容……夫人是晋王侧妃的表妹……厉害得很……柳夫人这胎……本就是瞒着的……”
她语无伦次,言语破碎,但足以让叶栖棠勾勒出一个简单而残酷的框架:一个被权贵玩弄后又遭正室忌惮、最后在夜雨破庙中绝望产子而亡的小妾。李家内宅,水必然极深。
“凭信作用?”叶栖棠继续问,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
“是……是柳夫人用私房悄悄从一个……看后巷杂役门的老婆子手里买的……据说那婆子爱赌钱……”巧云咽了口唾沫,“拿着这牌,说是在城南老榆树胡同第三家铺子订货,交货的日子,从……从李府后面西侧杂役院子旁边的小门进……门房认识这牌……只看牌……不怎么认人……”她将自己从柳娘那里听来的、关于这腰牌和出入路径的信息,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城南……老榆树胡同……周太医那张印着商号戳记的油纸……
叶栖棠的目光缓缓移到那张皱巴巴的油纸上。药香淡淡的印记……周同甫……
昨夜被驱赶的寒意再次袭来,却又瞬间被更深的算计取代。
李崇山府邸!
仇人之府!凶险之地!
却也是她现在唯一有可能潜入、蛰伏、甚至接近真相核心的地方!一个管理漏洞的杂役门,一个只看腰牌不细查身份的机会!
她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巧云吓得抱紧了襁褓。
叶栖棠走到庙宇崩塌一半的门墙边,拨开湿漉漉的藤蔓和瓦砾,看着外面蒙蒙亮的天色和逐渐稀疏的雨丝。追索逃犯的盘查必定不会松懈,尤其对一个抱着重伤弟弟的少女。而一个面目可憎、身材佝偻、拿着腰牌前去“送货”的下等杂役……则毫不起眼。
一个近乎残忍的计划,在这冰冷的黎明清晰成形。
她的目光回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巧云和那个小小的婴儿身上。
“你,”她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命令却不容置疑,“立刻离开京城!带着她!越远越好!找一处穷乡僻壤,隐姓埋名,此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巧云闻言,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恐地瞪大了眼:“可……可是贵人!奴婢……奴婢……”
“不走,立刻便是死。”叶栖棠打断她,眼神如刀锋刮过巧云的脸,不留一丝余地,“想活命,就带着你的小主子,立刻!消失!”
她不再看巧云的反应,目光投向地上柳娘那用破布遮掩着的尸身。“至于她……”叶栖棠的声音冷得像冻透的石头,却又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复杂,“寻一处……不引人注目的僻静地方……安葬了。做完后,立刻远走。”她俯身,将柳娘那包银钱推到了巧云面前,只留下那块腰牌和沾满血泥的油纸。这钱,是买下这婴儿的活路。
巧云呆呆地看着那包银钱,又看看怀中熟睡的婴儿,再看看地上冰冷的主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知道眼前这位面容恐怖的“贵人”说得对。回李家是死路一条,留在这里也是等死。最终,她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猛地抱起婴儿,噗通跪下,对着叶栖棠重重磕了三个头,又对着柳娘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贵人……大恩……巧云……记下了!”她声音哽咽,抱起那包银钱和婴儿,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被布盖着的柳娘,转身踉跄着钻出破庙,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深处。
庙内,只剩下叶栖棠,和她怀中气若游丝的叶承安。
寒意彻骨。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地上铺着的、唯一一件还算干燥的内衬布上。承安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青紫干裂。叶栖棠拿出最后一片参片,掰开他冰凉的唇齿,轻轻压在舌下。指尖拂过他冰冷的额头、紧闭的眼睑,那触感如寒刃般刺入心头。
留不住。
理智冰冷地审判着现实。李家是龙潭虎穴,她需要彻底改头换面,需要孑然一身地沉沦在最底层的泥淖里苟活、爬行、伺机。身负重伤的幼弟,是最大的软肋和破绽。他需要安静、需要持续不断的救治、需要温暖的休养环境……这些,她全给不了。
带着他闯李府,无论是被发现身份,还是因他孱弱引来额外的盘查和同情,都只有死路一条。周同甫?温世昌?那些人昨日冰冷的嘴脸在她脑中闪过。这城中,再无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
一个名字,悄然浮上心尖——福伯!
老管家福伯!
她心脏猛地抽搐一下!福伯……那个在屠刀前拼死护主的老管家……昨夜……是否已随父亲一同……
念头只是一闪,随即沉入绝望的冰水。即便福伯侥幸逃脱,也必然在被通缉追索之列!她如今的模样和处境,根本无法联系上任何人,甚至无法确认对方生死!
时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脖颈,越收越紧。每多犹豫一刻,潜入李府的机会之窗就关闭一分,追索的罗网就收缩一圈,而承安活下去的希望,就湮灭一分!
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却只感到掌心里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一种比昨夜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攫住了她。那不是冲动的愤怒,而是清醒地看着手中唯一的珍宝,被冰冷现实一点点夺走的钝痛。没有山呼海啸的崩溃,只有骨髓深处无声的冻裂。
最后一点微光,熄灭在她眼底的冰原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动作缓慢而坚定地撕下自己里衣最后一层尚好的布片。用雨水浸湿布片边缘,然后沾着破庙角落那恶臭粘稠、尚未干透的红泥,混合着地面潮湿的浮土,用力涂抹在自己脸上那些狰狞的“疮疤”周围。她将散乱的头发抓乱、弄脏,甚至刻意抹上了污泥。
不够!
她想起昨夜那个来传话、捂着东宫令牌的学徒阿方那种鄙夷又嫌弃的眼神。她需要更彻底的低贱和丑陋。
目光扫过神台角落厚厚的蛛网灰尘。她走过去,伸手将那些肮脏厚重的絮状物大把抓下,揉搓进自己的头发里。又将泥土、苔藓的碎屑、甚至是神台角落里一点不知名腐烂物的碎渣,混合着那暗红的淤泥,仔细地、用力地涂抹、按压在自己暴露的脖颈、手背上。那些“疮疤”边缘的皮肤被摩擦得发红刺痛,但这样看起来更显溃烂污秽。她的腰身努力佝偻下去,肩膀内收,整个人蜷缩着,散发出一种混杂着衰败和难以言喻臭气的阴沉感。
做完这一切,一个丑陋、肮脏、如同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老乞婆形象,取代了昨夜那个虽狼狈却难掩清秀的少女。那双唯一露在乱发下的眼睛,是这破败躯体上最后一点冰冷而锐利的标记。
她沉默地走回承安身边,最后一次俯身,嘴唇几乎贴上他冰凉的耳廓,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微不可闻:
“承安……等阿姐。”
只有四个字。没有承诺,没有宽慰。
然后,她猛地转身,再不回头!抱起墙角堆放的几块还算完整的破砖和朽木碎片——这些将成为她冒充“送货人”的道具,死死攥紧那块冰冷的玉牌,弓着腰,顶着那张污秽不堪的脸,一头撞入外面绵绵的冷雨之中!
雨丝冰冷。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怀里抱着几块裹着破布的砖头朽木,沿着泥泞的小巷,朝着老榆树胡同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后那座破庙在雨幕中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心,空了。只剩下一个地方,被冰冷的恨意和执念牢牢填充。
城南,老榆树胡同。
逼仄、嘈杂、污水横流。临街的小铺面大多关着门,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药材和某种烂菜叶子的混合气味。叶栖棠缩着脖子,低着头,避开零星几个行人投来的惊诧和厌恶的目光。她的视线扫过路边的店铺门牌,最终停在第三家。
一块斑驳的木牌挂在歪斜的门框上,字迹模糊,依稀可辨:周记杂货药材批发。
铺子门板紧闭,只有旁边一道不起眼的窄门虚掩着,门缝里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药草麻袋和杂物。后门的房檐下,挂着一块被烟熏火燎得黑黢黢的匾额残角,隐约可见半个陈旧的篆体“周”字——与昨夜那张油纸上的印记,重合了。
果然是周同甫家族的外围产业!这个所谓只认腰牌不看人的“后门交易”,恐怕周家也是心照不宣的一部分!这京城里,哪个大府邸的阴私勾当背后,没有这些看似清流实则蝇营狗苟的帮凶?
冰冷的讽刺啃噬着她的神经。
没有犹豫,也没有上前敲门。她只是走到那虚掩的后门旁,蜷缩在墙角一处肮脏的积水洼边缘,将自己伪装成一个送货后疲惫不堪、躲雨歇脚的低贱杂役。手里那块紫色腰牌,被她死死按在怀里,只等那个可以“入瓮”的时机。
雨还在下。
时间在冰冷和警惕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窄门“吱呀”一声,探出一个伙计的脑袋。那伙计睡眼惺忪,看到蜷在墙角,面目可憎、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叶栖棠,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捂着鼻子,带着浓浓的嫌弃,不耐烦地呵斥:“滚开!要讨饭滚远点!别在这招晦气!”
叶栖棠像是被惊醒,猛地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瑟缩和迟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像是在努力说话,又发不出清晰的调子。她颤抖着将怀里抱着的几块用破布包裹着的砖头递过去,另一只手则将那块紫色的玉质腰牌高高举起到那伙计眼前。
腰牌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泽,那个篆体的“李”字异常醒目。
伙计看到腰牌,不耐烦的神色顿了一下。他显然认得这东西代表哪家府邸,也知道后门这种“只认牌不问人”的潜规则。他目光极快地扫过叶栖棠那张不堪入目的脸,厌恶地撇开视线,最终落在她手里抱着的破布包裹上。
“李府的?”伙计没好气地问,手却已经伸过来接包裹,“催命似的!等着!”
他粗暴地拽过那几块破砖伪装成的“货物”,入手极沉,差点没接住,骂骂咧咧了一句:“什么东西这么沉……”但也懒得深究,抱着东西转身就缩回了门里,“嘭”地关上了门,将恶臭隔绝在门板之外。
任务完成。
叶栖棠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关上的窄门,直到确定对方确实收了东西、认了腰牌,没有盘问身份,才缓缓退开几步,将身形重新融入胡同的阴影。她知道,这第一次的“交接”已经完成,初步验证了腰牌的有效性。接下来,是等待下一次“交货”的指令——那将是她潜入李府的真正时机。
她没有离开这片污糟的胡同,而是如同真正的、无处可去的杂役一般,在附近找了个更僻静肮脏、堆满垃圾和烂木板的角落,将自己蜷缩进去。雨水滴落在她的破衣烂衫上,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隐藏在乱发下的眼睛,却如同潜伏在泥沼中的毒蛇,锐利、冰冷、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从午后到黄昏,雨时断时续。周记那扇通往李府的后门,又被推开了两次。第一次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行色匆匆。第二次,依旧是那个中午的伙计,出门倒垃圾,目光扫过叶栖棠藏身的角落,似乎确认了一下她还在,眼神里的嫌恶更浓,却也没再驱赶。
直到暮色渐浓,街巷里点起了稀稀拉拉几盏昏暗的灯笼时,那扇窄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出来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穿着府中管事婆子才有的藏青比甲、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她一手提着个灯笼,光线将她的脸映得晦暗不明,眼神带着惯有的淡漠和不易察觉的精明,扫向墙角那个如同泥块般蜷缩的身影。
“李府的?”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久居人下的麻木和权威感。
叶栖棠艰难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呃……嗯”声,算是应答。
“东西,王嬷嬷那边说漏了两样,催得急。明儿早卯时正,从小门进去认牌子送到后厨房库房,找王嬷嬷交割。”婆子语速很快,像在背诵程序,“进去少说话,把牌子给守门黄七婆子看过,低头走路,别冲撞了贵人!交割完立刻出来!听明白了?”
叶栖棠喉咙里“嗬嗬”两声,用力点头。脸上狰狞的疤痕在灯笼幽光下跳动,显得愈发丑陋可怖。婆子眉头皱得更紧,显然极其厌恶,半句废话也没有,提着灯笼转身就走,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
窄门“嘭”地关上。
纸条递出,命令下达。
时机,终于来了!
暗沉沉的夜,无星无月。黎明前最冷的时刻,风刮在湿透的身上,如冰刀刮骨。
叶栖棠站在李府后巷那道几乎隐藏在高大围墙阴影里的狭窄木门前。门板斑驳粗糙,门环老旧。一个身材矮胖、穿着府中最低等粗使仆妇袄裙、面色蜡黄、叼着杆旱烟袋的老婆子,缩在门旁半人高的门洞里,脚边放着一个冒着青烟的破瓦火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烟灰。
“站住!哪来的下流胚子!脏了地皮!”门洞里老婆子听到脚步声,头都没抬,就扯着嗓子呵斥,声音粗哑,带着一股市井泼皮般的蛮横。
叶栖棠佝偻着背,抱着怀里另外几块在墙根下临时找来的烂砖头裹成的破布包,喉咙里发出浑浊难辨的“嗬……嗬……”声,颤巍巍地双手将那块紫色的腰牌高高捧起,递到门洞口的方向。
那黄脸婆子终于抬眼,浑浊的目光扫过那腰牌,又像钉子一样刮过叶栖棠那张在微光下恐怖丑陋的面容,眼底的厌恶和鄙夷毫不掩饰。她并没有立刻去接腰牌,反而慢悠悠地站起身,掸了掸袄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踱到叶栖棠跟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仿佛在看一件腌臜的下水。
“哪家送东西的丫头?没见过你这号人!前几个送货的癞头张呢?死了?”
老婆子粗声问道,目光如钩,充满了狐疑。
叶栖棠身体抖得更厉害,低着头,乱发遮住眼睛,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嗬……嗬……啊啊……”的哑声,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把举着腰牌的手又往前送了送。
老婆子瞥了那腰牌一眼,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终于伸手接过腰牌,粗糙的手指在牌面上那个“李”字上摩挲了一下,似在确认。她的脸色缓和了些,却并未立刻开门,反而抬起下巴,那双刻薄的眼睛盯着叶栖棠满是污秽的脸和身上破烂的衣衫。
“哑了?”黄七婆子语气恶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叶栖棠脸上,“也是个命贱讨嫌的东西!进去吧!告诉你,走路长点眼!别像个棒槌似的杵在路中央!往这边,一直走!看见那个亮灯的窄院门没有?那就是厨房库房!东西交给里头的王嬷嬷!交割完立刻滚出来!迟了一刻,仔细你一身贱皮!”
她一边恶狠狠地训斥,一边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那把沉重的大铜锁。随着吱嘎刺耳的声响,那扇紧闭、散发着潮湿朽木味道的木门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内是一条狭窄阴暗、堆放着柴草杂物的过道。冷飕飕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混杂着柴火、油烟、泔水的复杂气味,顺着门缝扑面而来。
叶栖棠浑浊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迅速被谦卑和恐惧掩盖。她对着黄七婆子连连“点头哈腰”,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应声,随即侧身,如同一条贴着地面的阴影,无声地滑过了那道狭窄的门缝。
身后,木门“哐当”一声被重新关上、落闩。黄七婆子刻薄的警告犹在耳边:“……交割完就滚!别像块烂泥似的糊在这里碍眼!”
声音隔绝。
眼前,是更加深沉的黑暗通道。两边是高耸的围墙,遮蔽了黎明的微光。叶栖棠的心跳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终于——
进来了!
踏入龙潭虎穴的第一步,踩在了仇人的土地上!她屏住呼吸,抱紧怀中象征着“身份”的烂砖包裹,如同抱住一把即将出鞘的、淬着毒液的短匕,弓着腰,沿着婆子指点的方向,迅速隐入黑暗深处。
脚步落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无声无息。鼻尖充斥着李府特有的气味——脂粉香、食物气、木料陈旧的气息,以及最底下那层永远洗不掉的、代表权力倾轧的冰冷与污浊。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动声色地扫过狭窄通道两侧的每一扇低矮院门,每一道半开的门缝。
当路过一处通向更大院落的侧门时,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透过虚掩的门缝,她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景象: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正扯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厮的耳朵,将其狠狠掼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小厮不过十三四岁,痛得蜷缩起来,却不敢吭声。旁边,一个穿着水绿色绸缎袄裙、眉眼骄横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正叉着腰,手里把玩着一支折断的、极其名贵的玉簪,粉面含煞。
“瞎了你的狗眼!本小姐的路也敢撞!这流云玉簪可是我舅舅从南疆带回来的!”少女的声音又尖又利,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把他手打折!看他还敢不长眼!快呀!张管事你是木头吗?”
“是!是!三小姐您息怒!”那管事点头哈腰,转过身对着地上的小厮立刻换上一副狰狞面孔,“听见没有!废物!冲撞了主子,活该受罪!”他扬起厚实的巴掌,朝着小厮的手臂就要狠狠扇下去!
“住手!”
一声虽然极力压低、却带着天然冷冽威严的女音突兀响起!
这声音并非来自管事,亦非那个骄横的三小姐。而是在靠近门口的另一侧,一个穿着月白细绫滚边夹袄,面容姣好却神情肃然、年纪稍长几岁的少女口中发出。她身后跟着一个气度沉稳的老嬷嬷。
“三妹,大清早的喊打喊杀,成何体统!”白衣少女柳眉微蹙,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张管事!还不把那孩子带下去!不过失手打碎一支簪子,回头从我私房里再挑一支给三妹送去便是。为这点小事喊打喊杀,传出去,父亲知道了,又该说你没规矩。”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惊惶的小厮身上,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居高临下的怜悯。“不过是个粗使的小子,教训两句也就算了。”这话说得体面,仿佛宽宏大量,但维护的,更是“规矩”和李家颜面。
那被称为三小姐的少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极为不服,却被年长少女的气势镇住,又顾忌“父亲”,只得恨恨地将手中断簪摔在地上,狠狠瞪了地上的小厮一眼:“算你运气好!有长姐求情!滚吧!下次再不长眼,仔细你的贱命!”
那地上的小厮如蒙大赦,顾不得疼痛,连滚爬带地被人拖走了。
门外通道的阴影里,叶栖棠早已在声音响起的第一时间就彻底隐入一旁堆叠的柴火垛后,将自己完全淹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只露出一只冰冷如渊的瞳孔,死死锁定了院内那个主导一切的白衣少女的脸。
那张脸……
在阴暗的晨光里,带着熟悉的轮廓,瞬间刺痛了叶栖棠所有的感官!
昨夜将军府冰冷的雨幕深处,那个裹着黑斗篷、站在回廊下扫视西角门方向、眼神阴鸷如毒蛇的矮小身影!那道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充满杀意的目光!
这张脸,她化成灰都认得!
这就是李崇山的女儿!
李婉如!
胸腔里的恨意如同被点燃的火油,无声地炸裂、蔓延,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每一滴血液都在嘶吼,父亲胸口喷涌而出的血,温家门前泥泞中的退婚文书,周同甫学徒袖中的令牌……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一把冰冷淬毒的尖刀,直插心脏!
她用力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抠进怀中裹着破布的砖块里!那钝感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绝望与沸腾的杀欲!
再睁眼时,眼底翻腾的赤红岩浆已被强行压下,凝固成一块万年不化的冰。外面院子里,李婉如已被人簇拥着向内院走去。她迅速调整呼吸,再次蜷缩起身躯,将自己深深压入柴草堆深处。
不能看。
不能想。
不能暴露一丝一毫!
她现在只是一块烂泥!一个丑陋肮脏、下贱卑微的、去后厨房库房送“货”的哑婆子!名叫……阿棠!
待到外面的动静平息,脚步声远去。叶栖棠才缓缓从柴垛后挪出,抱着她的破布包,弓腰塌背,脚步踉跄虚浮,像个真正的、因恐惧和卑微而六神无主的底层粗使一样,朝着那个悬挂着昏暗灯笼的、厨房库房的窄院门挪去。
小门敞开。
里面是一个逼仄、满是油渍、堆满柴米油盐和各种食材、散发着浓烈烟火气、油腻腻的库房。一个身材圆胖、脸如银盘、穿着宝蓝色绸缎袄子、正端着青花盖碗喝茶的中年妇人翘着腿坐在唯一的方凳上。她身后站着两个同样穿着体面、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的粗壮仆妇,眼神不善地打量着走进来的叶栖棠。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茶香和一种不容冒犯的严厉气息。
叶栖棠动作迟缓地走进来,在那妇人冰冷的目光下站定,将怀里沉甸甸的破布包裹小心翼翼放到地上。她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嗬……嗬……”声,似乎想说明来意。
“抬起头来!”妇人——王嬷嬷放下盖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淫权势多年磨砺出的利刺般穿透力,“婆子我没眼瞎!牌子呢?”她的目光如同针,扎在叶栖棠身上。
叶栖棠颤抖着,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张即使在昏暗油灯下也足以让人倒吸一口冷气的脸。
王嬷嬷看到那张遍布污秽红肿“恶疮”的脸,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底的厌恶和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她身后那两个仆妇也露出了掩鼻的动作。
“李府后门的腰牌?”王嬷嬷强压着不适,冷冰冰地问。
叶栖棠连连点头,双手奉上那块紫色玉牌。
王嬷嬷只瞥了一眼,确认无误,便嫌弃地不再细看。她重新端起盖碗,吹了吹茶沫,眼皮也不抬,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张管事让你送的东西呢?拿来!”
叶栖棠浑浊的眼睛看着地上的破布包。
一个拿着鸡毛掸子的仆妇会意,极其厌恶地皱着眉上前,用掸子柄远远地挑开破布的一角。几块裹着泥水的烂砖头赫然露了出来。
库房里瞬间静了静。
王嬷嬷端茶的手顿住了。
两个仆妇也愣住了。
随即,那拿着鸡毛掸子的仆妇像是被烫着一样猛地缩回手,随即指着地上的砖头,尖声道:“王嬷嬷!您看!她……她竟敢拿这些腌臜烂砖头来糊弄咱们!”
王嬷嬷的脸色在瞬间从银盘变成了冻硬的猪肝。她“啪”地将手中青花盖碗重重砸在旁边的矮几上,茶水飞溅!
“好个欺主的刁奴!竟敢拿这等污糟之物来搪塞!是谁派你来的?说!”
王嬷嬷勃然色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和被愚弄的狂怒!那双平日威严精明的眼睛此刻如同喷火,死死盯住叶栖棠那张因惊吓而扭曲溃烂的脸,恨不得立刻将这张脸撕烂!
空气瞬间凝固!冰冷的杀机弥漫!
两个粗壮的仆妇立刻上前一步,堵住了叶栖棠的退路,眼神凶狠,只待王嬷嬷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个“戏耍”她们的丑陋哑婆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