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办公室的老旧中央空调嗡嗡作响。
许成军盯着电脑屏幕。
作家助手刚建了个新章节。
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小山,左手虎口被烟头烫出红印。
当年在区政府办公室熬夜写讲话稿,就靠这口烟提神。
“妈的,还是卡文。”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办公桌上还堆着没看完的《政府工作报告》汇编。
三十五岁,暨南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硕连读的高材生。
西南某省厅干了八年公务员,从四主熬到一主。
外人看来稳定体面,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点文学火苗快被公文材料浇灭了。
业余在写文五年,笔名“楚风”。
书架上躺着三本没签约的严肃文学稿,和两本勉强够全勤的历史文。
读者总说他的文“太正”“像读报告”。
编辑也劝他:“许哥,放下身段,网文要抓爽点。”
他不是不懂。
只是中文系浸润七年,公文堆里摸爬滚打八年,骨子里总梗着股“文以载道”的执念。
写历史不敢瞎编,写现实怕触禁区。
结果高不成低不就,成了平台上最尴尬的“体制内写手”。
你要非得网文么?写传统文学写了么?
写了,还“小”有成绩。
但谁让他爱看网文!
“再试最后一次。”
许成军点开新建文档,敲下书名《我的时代1979!》。
这次他决定妥协,把公务员生涯积累的政策敏感度、汉语言专业的文本把控力,和网文的爽点结合起来。
写一个懂政策、有学识的穿越者,在1979年用文字破局。
开篇他改了七遍,刚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背景伏笔埋好,窗外突然滚过一声惊雷。
暴雨拍打着玻璃窗,电脑屏幕猛地闪烁,文档里的文字开始扭曲。
他伸手去按电源键,指尖刚触到金属机箱,一阵剧烈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文档自动保存的提示框上。
“您的文档《我的时代1979!》已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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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军!成军你醒醒!”
粗糙的手掌拍在脸上,带着麦秸秆和泥土的腥气。
许成军费力睁开眼,没看到熟悉的白墙和文件柜。
头顶是有些漏着星光的茅草屋顶。
几根枯黄的茅草正随着风悠悠晃动。
喉咙干得像吞了砂纸,他挣扎着想坐起。
依稀看到身前的有个影子。
“帮我倒杯水咳咳。”
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装过,胳膊上还有几道细密的划痕。
“这呢这呢!”
清脆的女声响起,粗瓷大碗递到嘴边。
带着铁锈味的凉水滑过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也让视线清明了几分。
眼前是张晒得黝黑的姑娘脸蛋,梳着两条粗长的麻花辫,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口磨出毛边。
姑娘身后,土坯墙上贴着褪色的“农业学大寨”标语。
墙角堆着半麻袋红薯,屋梁上挂着干辣椒和玉米棒子。
这不是他的办公室!
“成军哥,你可算醒了!”
姑娘红着眼圈,麻花辫随着说话轻轻晃动。
“昨天在麦地里薅草,天头突然闷起来,你直起身子时晃了晃,一头栽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生产队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你是连日里起早贪黑挣工分,身子亏着,加上天突然变热,才撑不住的,让必须歇够三天,别再硬扛。”
麦地里晕倒?
生产队?
赤脚医生?
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涌进脑海,和他三十五年的人生轨迹狠狠碰撞。
1977年下乡插队的知青许成军,父母是县城中学的老师。
而他自己,2008年考入暨南大学,2015年进入公务员队伍,2024年还在为网文转型头疼的许成军。
两个“许成军”的记忆在脑海里撕扯,最后定格在一个清晰的年份上。
“现在是哪一什么时候了?”
他哑着嗓子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成军哥你烧糊涂啦?再过半个月就割麦子啦!”
“谷仓早腾空了,就等新麦割下来,晒透了入仓”
谷仓?
许成军顺着姑娘的目光瞥向窗外。
夜色里隐约能看到不远处立着个土坯谷仓,黑黢黢的轮廓像头伏在地上的老黄牛。
1979年!
许成军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中。
那个他在《政府工作报告》里反复研读的年份,那个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里烂熟于心的转折点,那个他刚刚在《我的时代1979!》里写下开篇的时代。
他竟然真的穿越了?
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许成军花了两个时辰才理顺混乱的思绪。
知青地头上晕倒,让来自四十四年後的自己占了身体。
窗外传来队长的哨子声,社员的说笑声混着远处拖拉机的突突声。
这些鲜活的声响,比任何史料都更真切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挣扎着下床,走到裂了缝的土墙前,借着破窗棂透进的天光打量自己。
铁皮镜子里的人影瘦高,深麦色的脸上带着苍白,眉眼间带着书卷气,却比记忆里的自己多了几分青涩。
这是二十岁的许成军,一个困在黄土地里的知青。
而他的灵魂里,装着暨南大学中文系的七年沉淀,和八年公务员生涯磨出的世事洞明。
“倒也算自带金手指?”他苦笑一声。
前世写穿越文时总吐槽主角光环太假,没想到轮到自己,老天爷竟真给了“外挂”。
他有未来四十年的时代记忆。
他有7年中文系历练的文学审美、文字触感。
他有行政经历带来的政策敏感度。
这个时代,有“粉领子”们搅动风云的舞台!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土墙,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清晰的脉络。
1979年《收获》杂志的投稿邮箱在上海巨鹿路;
第四次文代会将在年底召开;
路遥的《人生》还要等三年才发表
这些曾记在读书笔记里的知识点,此刻像刻在dna里一样清晰。
他懂这个时代的文字规则。
他知道伤痕文学正席卷文坛,却也明白哪些题材是雷区。
他清楚思想解放的春风已至,更懂得如何在框架里寻找突破。
“或许”
许成军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掌心沁出细汗。
那些在公文里压抑的表达欲,那些在网文里妥协的文学执念,那些在深夜里构思的故事框架
难道真要在这个黄金时代,用这具年轻的身体实现?
“成军哥,该吃晌午饭了!”
门外传来杏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乡音。
许成军推开门,五月的阳光有些刺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麦浪在风里起伏。
远处田埂上插着“农业学大寨”的红旗。
几个戴草帽的社员正在干活,吆喝声和锄头碰泥土的声响,构成最质朴的交响。
这是1979年的安徽农村。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火苗已在土壤里悄悄萌发。
文学的新芽也在思想解放的风里试探生长。
而他站在历史深处,手里握着最锋利的武器。
“吃啥好的?”
他接过杏花递来的粗瓷碗,里面是红薯和咸菜,热气腾腾的香气勾得肚子咕咕叫。
“今天知青点蒸的红薯,赵刚哥特意给你留了俩大的。”
许成军握着红薯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
这不是可以肆意挥洒的网络世界,文字既要刺破迷雾,又不能引火烧身。
他低头看着碗里晃动的稀饭,水面倒映出年轻却眼神笃定的脸。
脑海里的故事框架突然清晰起来,不再是网文套路的堆砌,而是有了血肉和灵魂。
就从那个黑黢黢的谷仓写起。
写那把挂在仓门后的钥匙串。
写仓壁上被泥糊了又抠开的刻痕,写漏在地上的麦粒如何在风里发芽。
“杏花。”
许成军抬起头,眼里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帮我递一下笔,我想写点东西。”
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时代翻动书页的声音。
他想起昨天帮保管员晒粮时,那杆枣木秤称公粮总往“集体多记”的方向偏。
秤砣晃悠悠的,像在掂量人心的重量。
就叫《谷仓》吧。
许成军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知道,自己的新生,从这碗红薯稀饭开始了。
而这个时代的故事,将从他的笔尖重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