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窗帘没有拉严实,一道惨白的光斜切进来,落在余歌搭在被子外的手上。那手瘦得惊人,青蓝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蜿蜒凸起,像地图上绝望的河流。无名指根部有一圈明显的白痕,比周围的皮肤更细腻些,记录着某件物品长年累月的存在,如今却空荡荡的,只剩下这突兀的印记。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下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败气息。
电视屏幕在对面墙上兀自亮着,无声地闪烁着花花绿绿的画面,给这死寂的病房添上一点虚假的热闹。忽然,画面一切,一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陡然放大。
是年知。
余歌涣散的目光吃力地聚焦。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个年轻女子说话。那女子穿着香槟粉的及膝裙,妆容精致,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指尖正娇俏地指向珠宝店柜台里某处璀璨夺目的光芒。他唇角牵起一个弧度,点了点头,神情是一种余歌很久没见过的松弛和温和。
镜头像是刻意一般,缓缓下移,定格在他放在玻璃柜台上的左手。
无名指上,那枚素圈的、内侧刻了细微字迹的铂金戒指,赫然在目。
与此同时,屏幕下方打出了一行醒目的标题,伴随着女主播那张妆容完美的脸和看似真挚的表情(即使静音,也能从口型猜出那赞美的调子):知名企业家年知先生携未婚妻挑选婚戒,无名指旧戒不离身,痴情长形象羡煞旁人!
痴情……长情……余歌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干裂的纹路间渗出血丝,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被浓痰堵住的气音,像老旧风箱最后的哀鸣。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痉挛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护工慌忙上前,拍着她的背。那咳嗽声空洞而骇人,在病房里徒劳地撞击着墙壁。
咳声渐歇,她瘫软回去,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只剩下细微的颤抖。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上,更衬得那张脸灰败如纸。
视线开始模糊,电视屏幕上的光晕扩散开来,将那对挑选钻戒的璧人的身影扭曲、拉长。
真冷啊。
这冷意,比2017年深秋那个雨夜,似乎还要彻骨一些。
***
那天晚上,雨下得不大,但绵密冰冷,沾衣欲湿。余歌坐在咖啡馆最角落的位置,面前的咖啡早已凉透,一口没动。她刚刚结束一场极其难堪的面试,对方审视的目光里毫不掩饰的怜悯像针一样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了。
更早之前,一场耗尽心力的恋情以最不堪的方式收场,对方抽身离去时留下的那句你太无趣了,像个沉重的包袱,至今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觉得自己像一座被遗弃的废墟,荒芜,冰冷,看不到任何重建的希望。
窗外的街灯在水汽氤氲的玻璃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她盯着那些光斑,眼神没有焦点。
突然,旁边桌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抱歉。一杯被打翻的柠檬水,正好泼湿了她放在桌角的简历,水渍迅速晕开,墨迹一片模糊。
她迟钝地抬起头。
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擦拭,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和一丝显而易见的窘迫。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他拿起那份湿漉漉的简历,纸张已经软塌,这……很重要吗我……
余歌看着他,没说话。她的沉默似乎让他更不安了。
我……我叫年知,他有些语无伦次,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略显褶皱的名片递过来,这个……如果你需要,或许我可以……我是说,我们公司也许有合适的岗位……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下,依然透着一种清澈的、未被生活磋磨过的光。
余歌没有接名片,只是看了一眼那被毁掉的简历,声音平淡得像一汪死水:没关系。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等一下!年知却有些急了,下意识地拦了她一下,随即又觉得冒犯,赶紧收回手,那个……雨好像更大了,你……带伞了吗
余歌摇摇头。
我送你吧!他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但眼神里的恳切却不容置疑,就当是……赔罪。我的车就在附近。
也许是那天的雨太冷,而他眼里的光又太灼人;也许是她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再挣扎着独自走回那个冰冷潮湿的出租屋。鬼使神差地,她点了头。
车上暖气开得很足,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年知开车很稳,话却不少,似乎想驱散这尴尬的沉默。他自我介绍是刚创业不久的小公司老板,吐槽最近遇到的奇葩客户,偶尔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试图从她毫无波澜的脸上看出点反应。
余歌大多时间只是看着窗外流淌而过的霓虹,偶尔发出一个单音节表示她在听。
他却好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
之后的日子,年知的存在,就像一场不由分说的地震,蛮横地裂开了她所有自我保护的外壳。
他开始频繁地联系她。理由五花八门:道歉的后续,发现一家超好吃的面馆,路过她上次提到的书店买了本书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甚至只是拍一张奇怪的云彩发给她。
他的好,是那种直白的、密集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轰炸。
他会因为她半夜发了一条模糊不清说胃痛的朋友圈,第二天一早就在她楼下,提着温热的粥和药;他会记住她随口提过喜欢某个小众乐队的某首歌,想尽办法淘来绝版的CD送给她;他会在拥挤的饭局上,永远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不自在,用眼神示意或者找个借口带她提前离开。
最让余歌溃不成军的,是他那种毫无保留的坦诚。他捧着那颗滚烫的心,毫无遮掩地送到她面前,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勇气和笃定。
余歌,有一次,他送她到家楼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告别,而是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怕。你心里那堵墙,又高又冷。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我就在墙外等着。你要是偶尔觉得外面阳光好像不错,想出来看一眼,我就在这儿。你要是永远不想出来,我就……我就试着翻进去,或者,干脆把这墙拆了。
他顿了顿,眼神亮得惊人:我的心就在这儿,有点烫,你小心拿着,但它全是你的。
那一刻,余歌听见自己心里那堵冰封了许久的墙,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废墟里走出来,试探着,伸出了手,想要拥抱这颗过于灿烂的太阳。是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贪婪——抓住他,抓住这束强得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光。
婚后的日子,是她人生中从未奢望过的蜜糖。
年知几乎兑现了热恋期所有的承诺。他记得所有纪念日,包容她因原生家庭和过去创伤而偶尔滋生的不安和尖刺,用无数的拥抱和我爱你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他会提前下班绕远路去买她最爱的那家甜品,会在她做噩梦惊醒时紧紧抱住她,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背说别怕,我在。
她开始觉得,童年因病被隔离的冰冷、前任背叛留下的刺痛,真的可以被这种具象的、琐碎的温暖治愈。她甚至开始偷偷看育儿书籍,想象一个有着他眉眼的孩子,想象一个更加圆满的、叫做家的地方。
她一度真的相信,自己被他彻底治愈了。
直到那次突如其来的晕倒。
诊断书像最终的判决,砸碎了所有精心构筑的幸福假象。恶性脑瘤,位置凶险,手术成功率低得可怜,即使成功,后续的治疗也将漫长而痛苦。
最初,年知是她最坚不可摧的堡垒。他红着眼眶,却死死攥着她的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治!必须治!倾家荡产也得治!歌儿,别怕,有我呢。
他迅速处理了公司的业务,尽可能地推掉所有工作,陪她辗转于各个医院,咨询专家,确定治疗方案。他学着给她做营养餐,虽然总是做得不尽人意;他陪她剃光了头发,说自己也想试试光头造型;他在她第一次化疗后呕吐不止、虚弱得无法动弹时,红着眼圈却笑着帮她擦脸,语气轻快地说:吐出来就好了,说明药起效了。
送她进化疗室的那天,他捧着她的脸,拇指极其温柔地擦过她苍白的脸颊,额头低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勇敢一点,歌儿。我就在外面,一步都不走开。
他顿了顿,望进她恐惧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等你回家。
等你回家。
这句话,成了支撑她熬过接下来一次次炼狱般治疗的唯一咒语。在药物让她意识模糊、浑身剧痛的时候,在她觉得再也撑不下去、只想放弃的时候,这句话就是黑暗里唯一的光点。她想着他们的家,想着阳台那些可能快被他养死的多肉,想着沙发上那个他老是抢的抱枕,想着他等她回去的承诺,死死咬着牙关,从痛苦的深渊里一次次挣扎着爬回来。
可是,堡垒也是会疲累的。癌症是最高明的酷吏,它不仅用疼痛和绝望凌迟病人的肉体,更用无休止的消耗、巨大的经济压力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一点点磨碎身边人的意志。
余歌清晰地感觉到他眼神里的变化。
那种全然的焦灼和心痛,逐渐被一种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取代。疲惫又慢慢沉淀为麻木,最后,凝固成一种让她感到窒息的、沉重的负担感。他依然尽责地支付着高昂的费用,安排着每一次复查和治疗,但待在病房的时间明显缩短了。
公司最近有个大项目,很忙。他的解释总是合情合理。
他的电话越来越多,通话时间越来越长,语气时常带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来看她时,眼神开始下意识地躲避她因激素治疗而浮肿变形的脸,躲避她因脱发而不得不戴着的帽子。那些曾经自然而然的拥抱和亲吻,变得短暂、僵硬,像是履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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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空气,常常凝固得让人喘不过气。
余歌变得愈发沉默。她不敢问,不敢抱怨,甚至不敢流露太多的痛苦。她害怕看到他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眼睛里,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厌弃和不耐。她开始努力地对他笑,即使嘴角沉重得抬不起来;她强迫自己多吃一点,即使味同嚼蜡,只是为了让他觉得治疗有效,觉得他的付出值得。
她把自己缩得更小,更透明,生怕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窗外的夜色浓重,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年知来得比平时晚一些,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和夜风的寒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她今天的感觉,也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床尾,目光落在白色的被子上,久久没有开口。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余歌的心脏。她攥紧了被角,指甲掐进掌心。
余歌,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带着一种耗竭后的死寂,我们……谈谈吧。
她屏住呼吸。
七年了。他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浓浓的疲惫,我真的很累……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但我好像……真的到头了。
余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
这样下去……看不到头。对你,对我,都是折磨。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分开吧……或许对大家都好。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吐出最后那三个字:对不起。
你得理解。他最后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钉入她的耳膜,钉进她的颅骨。
你得理解。
余歌看着他,死死地看着。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挣扎、痛苦,或者只是虚伪的表演。
没有。只有一片让她彻底窒息的、疲惫的漠然。好像只是在通知她一个早已决定、与她无关的事实。
胃里早已愈合的旧伤突然开始疯狂地绞痛,牵扯着五脏六腑一起痉挛。喉咙里那股熟悉的铁锈味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理解什么理解他的贫穷理解他的绝望还是理解……爱终究是有条件的,承诺终究是会过期的理解她终究,还是成了一个甩不掉的、沉重的包袱
等你回家的余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此刻听起来像最恶毒的嘲讽。
她没有力气质问,甚至流不出眼泪。巨大的荒谬感海浪般拍打过来,让她只想发笑。她只是看着这个曾用最滚烫的承诺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让她相信家的男人,如今亲手掐灭了那盏引她回家的灯,然后告诉她,你得理解。
她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可悲地爱着他,爱到甚至能替他找出无数个放弃的理由。
谁能真正背负另一个人沉沦到底呢她早就该知道的。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年知似乎松了口气,但那松懈里带着更深的疲惫。他没再说什么,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离开了病房。
之后,律师来了,带来了冰冷的离婚协议。条款很优厚,他几乎留下了除了公司核心资产外所有的不动产和大部分存款。年先生希望您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和后续生活保障。律师公式化地传达。
余歌看也没看那些数字,只是在财产分割页签了字。而在那份需要双方签字生效的协议最后一页,配偶签名处,她留下了刺眼的空白。
他搬空了家里所有他的东西,唯独落下了那枚婚戒,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留下的最后一点仁慈的讽刺。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偷偷藏了起来,压在枕头下,仿佛藏住了那个家最后的凭证,藏住了那七年光热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余烬。
没有了他承诺的家,她的意志先于身体彻底垮塌。治疗变成了机械的维持,她对所有药物都产生了剧烈的排斥反应,情况急转直下。
最后一次他送她来医院,是她情况稍微稳定一点的间歇。他替她拢好围巾,声音低低的,目光看着窗外:去吧,好好治疗。却绝口不再提那句等你回家。
她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冰凉的预感蛇一样窜上脊背,却不敢深想。原来,那时他就已经做好了不再接她回家的准备。
此刻,电视里那张熟悉的脸,那枚被他戴回去表演长情的旧戒指,那刺眼的未婚妻和璀璨的新钻戒……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碎了她最后一点关于家的幻想,凿穿了她赖以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生气。
他曾跪在医生办公室外,抓着她的手,眼泪滚烫地砸在她手背上,声音破碎不堪:歌儿!挺住!我等你回家!没有你,那个家算什么家!没有余歌的年知根本不配活着!
那些嘶吼,言犹在耳,灼烧着她的灵魂。
怎么……画面就变成了他笑着为另一个女人挑选通往新家的钥匙
咳……呵呵……一声极其轻微、破碎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溢出来,带着血沫的气音。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和哽咽,扭曲成一种比哭更难听一百倍的声音。她笑得浑身抽搐,笑得眼泪疯了一样涌出来,笑得趴伏在冰冷的床单上,蜷缩成一团。
真好。
他说我爱你的时候,眼神那么真。
他说等你回家的时候,语气那么柔。
他说我永远在的时候,誓言那么重。
现在他说离婚用一纸协议,说长情用一枚被她体温焐了七年又被他亲手摘走的戒指,在电视上演出情深不悔。
真好。
他说谎的样子,和当年说爱她时……那一眉一眼,那认真专注的神情,真的一模一样。炉火纯青,毫无破绽。
剧烈的咳嗽猛地再次扼住她的喉咙,带出更多的暗红血沫,像心碎具象化的颜色,染脏了纯白的被单。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枯瘦的手死死抠进枕头下,攥住那份离婚协议和那枚冰凉刺骨、硌得掌心生疼的戒指。
黑暗如同温柔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漫过脚踝,淹没膝盖,吞噬胸腔,最后温柔地覆盖了她的口鼻,她的眼睛。
她至死都紧紧攥着那空白的签名处和冰冷的金属圈,像一个被遗弃在寒冬街边的孩子,固执地等着那个承诺来接她回家的人,盼着他能跑来,喘着气说一句:骗你的,我回来了。
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而绵长的悲鸣,像一声绝望的、终于断裂的呜咽,彻底归于冰冷的直线,再无起伏。
窗外的夕阳正不可挽回地沉入都市钢筋水泥的丛林背后,泼洒下一天里最后最浓烈,也最徒劳的光晖。远处,万千霓虹渐次亮起,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家,都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再也没有一盏灯,对她说等你回家了。
他曾经毫无保留给的太阳,亮了七年,温暖了她冰封的世界,最终,还是亲手熄灭,赠她以更深、更彻骨的冰霜。
寂静的病房里,只有电视屏幕依旧亮着,无声地循环播放着那则痴情长情的新闻,光芒闪烁,映着床上那具再也无法感知痛苦的躯壳,像一场盛大而荒谬的默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