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轰”的一下,世界瞬间失声。
只剩下我爸那句被撕裂的话,在我耳边无限回响。
“她、你妈”
“你妈寄来一个包裹”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她怎么知道我们地址的?”
电话那头的哭声更大了,是那种悔恨到想死的绝望。
“她说她想薰薰了,她说她知道错了,她说她只是想寄个音乐盒道歉。”
“她说她很正常,小夕,她说话的语气真的很正常。”
“我信了我竟然信了”
我挂了电话,冲出图书馆,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车票。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一路无眠。
我不敢想,那个疯子,会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歉意”。
是会动的“惊喜”,还是会爬的“礼物”?
可我没想到,她这一次,玩得更残忍。
我冲进家门。
爸爸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妹妹的房门紧闭着。
我推开门。
林薰就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她没有哭,没有闹,眼睛直直地看着墙壁,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地上,是一个被砸得粉碎的木盒子。
木屑旁边,散落着一堆色彩斑,亮得刺眼的蝴蝶翅膀。
还有一些精致的,像是用甲虫躯壳做成的微缩家具。
我爸跟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妈说,是她亲手做的,给薰薰的生日礼物”
“叫什么《蝶变回忆》”
那是一个微缩模型。
是按照妹妹的卧室,一比一复刻的。
小小的床上,躺着一个用软陶捏成的小人,小人的脸上画着林薰的眉眼。
那个小人,被一块灰色的破布紧紧地裹着,像一个蛹。
而在“蛹”的周围,床上,墙上,地上,密密麻麻地,粘满了各种昆虫的尸体。
华丽的闪蝶,诡异的天蛾,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色彩斑斓的虫子。
它们被摆成了庆祝的姿态,翅膀张开,仿佛在狂欢。
狂欢的中心,是那个被囚禁在蛹里的,我的妹妹。
林薰的心理防线,被这件“礼物”,彻底摧毁了。
她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
医生说,是严重的应激障碍,她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和外界产生任何联系。
我守在妹妹床边,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如刀割。
我恨我妈的残忍。
但更恨的,是那个引狼入室的帮凶。
我走到客厅,看着满脸泪痕的我爸。
“为什么?”
我的声音平静,却没有一丝温度。
“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要和她联系?”
“你忘了薰薰是怎么被她折磨的吗?你忘了爷爷是怎么被她气进医院的吗?”
“你忘了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我一声比一声高,最后几乎是咆哮。
我爸痛苦地抱着头,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小夕,爸爸错了”
“她说,只要我告诉她地址,她就答应去治病”
“我只想让她变回正常人,我只是想让你和薰薰,能有一个正常的妈妈”
“我真的没想到,她连这个都在骗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下意识地看来电显示,身体猛地一僵,像是想掐断,却又不敢。
我一把抢过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理智。
【沈月】
我按下免提,那个我熟悉又憎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带着神经质、故作温柔的腔调。
“国梁,怎么样?”
“我送给薰薰的礼物,她还喜欢吗?”
“那可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充满了我们一家人最美好的回忆。”
“最美好的回忆?”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沈月,你所谓的美好回忆,就是把妹妹关在黑暗里,用虫子折磨她,再把这个场景做成模型,寄过来让她再死一次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愉悦的轻笑。
“小夕,你怎么能这么理解妈妈呢?”
“那不是折磨,是洗礼,是重生。”
她的语气充满了耐心,
“你看,那个小小的蛹,包裹着的是过去的恐惧,而周围那些美丽的蝶与蛾,是挣脱束缚后的自由啊!”
“我把它们定格在永恒,这是多么富有哲理的祝福。薰薰她,应该能看懂的。”
“她懂了,”我的声音在颤抖,
“她懂到把自己彻底关起来,一句话不说,一个表情都没有,像个活死人!”
“这就是你想要的祝福吗?把你的女儿,变成你的一件展品?”
“展品?不,是作品。是我最杰出的作品。”
沈月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不懂!痛苦是艺术的养料!挣扎是生命最美的姿态!”
“我是在帮她,帮她蜕变成更强大的存在!”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只看到表面的伤痕,却看不到灵魂的升华!”
我爸猛地抢过手机,对着听筒咆哮:
“沈月!你这个疯子!你不是人!你是魔鬼!我要报警!我要让你去坐牢!”
“报警?”沈月的笑声变得尖利,
“国梁,你真可怜。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的世界。”
“你想把我关起来?”
“呵呵,别天真了,我的艺术是无形的,它可以是空气,也可以是声音,更可以是一个包裹。”
“只要我想,我的‘爱’,随时都能找到你们。”
她顿了顿,轻声说:
“好好照顾我的‘作品’哦。”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而我,在极致的愤怒之后,感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冷。
“爸,别哭了。”
我走到妹妹房门口,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现在,救薰薰要紧。”
那一晚,我们叫了救护车。
医护人员用担架将林薰抬走时,她依旧双眼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医院的诊断书冰冷而残酷:急性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选择性缄默症和创伤后遗症。
医生说,病人的潜意识为了保护自己,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情感与信息连接,她把自己“锁”起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拉锯战。
我向学校申请了休学。
我爸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然后开始没日没夜地打零工,开夜班出租车,去工地扛水泥。
我们之间的话变得很少,他的每一次道歉,每一个充满愧疚的眼神,都在提醒我,正是他的愚蠢和轻信,才给了我妈伤害妹妹的机会。
我无法原谅他,至少现在不能。
我们的出租屋,成了一间压抑的病房。
林薰不吃不喝,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
她不哭不闹,大部分时间就是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着她。
我给她擦洗身体,给她按摩僵硬的四肢,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话。
“薰薰,你看,今天出太阳了,很暖和。”
“薰薰,我给你读故事吧,你小时候最喜欢听的《小王子》。”
“薰薰,姐姐给你削了苹果,你闻闻,香不香?”
没有任何回应。
有好几次,深夜里,我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都忍不住崩溃大哭。
我怕她再也醒不过来,怕她会永远这样下去。
转机发生在一个多月后。
那天下午,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进了房间。
我立刻紧张起来,拿着报纸满屋子追打。
可那只苍蝇偏偏就落在了林薰的床头。
就在那一瞬间,一直像木偶一样的林薰,身体猛地弹了一下。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变得急促。
她没有尖叫,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类似窒息的声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吓坏了,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捂住她的眼睛。
“没事了薰薰!没事了!姐姐在!”
我疯了一样地用报纸拍死了那只苍蝇,然后紧紧地抱着她,
“虫子死了!已经死了!你看!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我怀里抖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慢慢平复下来。
那是我。
但我没有放弃,必须有人让他们听到真正的声音。
我把这些证据,发给了国内几个以深度报道闻名的独立媒体,也发给了几个专门打假学术不端的博主。
同时,我用我妈的口吻,给陆承安所在的大学纪律委员会,寄去了一封长长的实名举报信,附上了所有证据的复印件。
一周后,一篇名为《美女教授与窃贼:一段被尘封二十年的学术圈丑闻》的深度报道,引爆了网络。
报道详细地叙述了我妈的遭遇,并附上了铁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陆承安道貌岸然的“学阀”形象,瞬间崩塌。
他剽窃、污蔑、背叛的行径,被放在了阳光下,供千万人审视。
他所在的大学立刻成立了调查组。
他过去的学生、同事,也纷纷站出来,指证他多年来的种种劣迹。
墙倒众人推。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权威,转眼间,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陆承安被学校停职调查。
但他这条老狗,并没那么容易倒下。
他甚至还敢召开记者会,对着镜头涕泗横流。
他说我妈当年就精神不正常,纠缠于他,如今发布的所谓“证据”,都是她臆想出来的疯话。
他甚至暗示是我在背后教唆,图谋敲诈。
那副伪善的嘴脸,让我的血液都快冻结了。
可他算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还敢出席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颁奖典礼——“终身成就奖”。
那一天,我以一名生物系学生志愿者的身份,混进了会场。
我捧着为他“量身定做”的奖杯,一步步走上万众瞩目的高台。
陆承安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与警惕,但还是装出温和的长者模样。
我将奖杯递到他面前,麦克风将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陆教授,恭喜您。”
“我手上这座奖杯,很特别。”
我微笑着,当着所有镜头,猛地将奖杯的外壳掰开。
里面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个玻璃内胆,装着一整个微观生态系统。
土壤,枯叶,还有几十只黑色的甲虫在其中涌动、交配。
“大家看,这是不是很有‘野性的美’?”
“这是当年我母亲研究的核心物种,也是你陆教授,整个学术生涯的。”
我死死盯着他瞬间煞白的脸。
我打开了藏在奖杯底座的一个小暗格,里面是一个喷雾瓶。
“陆教授,这才是您学术生涯的,您闻闻,这是不是‘成功’的味道?”
我按下喷头。
瓶子碎裂,一股墨绿色的、腥臭无比的液体溅了他一身。
那是我母亲当年废寝忘食,从这些甲虫身上提取的信息素。
是他口中“肮脏恶心”的东西,也是他窃取荣耀的根基。
那股味道浓烈到极致,像是腐烂了几个世纪的尸水。
台下第一排的嘉宾当场就吐了。
陆承安的表情凝固了,他像是被那股味道扼住了喉咙,发出野兽般的干呕。
他尖叫着,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想把那味道甩掉。
在无数闪光灯的追逐下,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中,他脚下一滑,双腿一软,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
陆承安身败名裂,被撤销一切荣誉,还面临着多项指控。
我本以为,我妈会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但她的直播间,在发出最后一条揭露真相的动态后,就永远地黑了下去。没有庆祝,没有狂欢,甚至没有一句评论。
我爸不放心,我们一起回了那个“艺术馆”。
门没有锁,推开后,我们看到我妈正跪在地上,那些她曾经视若珍宝的瓶瓶罐罐全部被打碎,死去的甲虫、晒干的蛾子、腐烂的苔藓她所有的“艺术品”都和玻璃碎片混在一起。
她正用双手,机械地、一遍遍地将那些碎片和残骸归拢,又推开,再归拢。
她的嘴里在不停地、混乱地念叨着什么。
我仔细去听,听到的却是:“数据x组实验数据异常陆老师,你看,信息素提取成功了”
“不对它们是‘燃烧的晚霞’是美的”
“国梁,蛋糕小夕的生日蛋糕”
“陆承安你是窃贼”
二十年前的科研记忆,和这二十年的疯癫呓语,在她脑中搅成了一锅混沌的粥。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和我爸,眼神空洞得像一个黑洞,仿佛在问:我是谁?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为她讨回了公道,却也亲手摧毁了她用来自我保护的、唯一的精神壁垒。
她自己走进了疗养院。
我和爸爸去看她。
我妈一个人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窗外。
她瘦了很多,眼神也不再是那种偏执的狂热,而是一种燃尽后的空洞。
她看到我们,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爸爸试探地叫了她一声:“阿月?”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爸,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没有波澜。
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精神状态稳定,但永远不可能变回从前的“正常人”。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花园里,用树枝画画。
她画的,永远都是一些昆虫。
蝴蝶,蜻蜓,瓢虫。
画得极其精细,栩栩如生。
那天,我去的时候,她刚刚画好了一只闪蝶。
她见我来了,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
“它的鳞翅在不同角度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
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学术性的严谨。
我蹲下身,看着那只蝴蝶,阳光下仿佛真的在扇动翅膀。
“很美。”
她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神复杂。
“小夕,”她顿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
“蛋糕上的事对不起。”
她的记忆是混乱的,也许不记得所有伤害的细节,但她记得那份疼。
我握住她有些粗糙的手。
“都过去了,妈妈。”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回握住我的手,很轻,很轻。
噩梦结束了。
我们都将带着一身伤疤,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