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岁那年,继母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撒进了后院的鱼塘。
女孩子读什么大学早点嫁人换彩礼,给你弟弟攒老婆本才是正事!
我跳进鱼塘,努力捞起那些湿透的纸片,却只拼出北华学院几个模糊的字。
父亲蹲在塘边抽烟,半晌说了一句:认命吧,盼弟。
第二天,他们给我定下了邻村暴发户的傻儿子,收了三十万彩礼。
我试图逃跑,却被弟弟带人抓回来,打伤了腿。
婚礼前夜,我拖着伤腿,走进了那片淹没我梦想的鱼塘。
再睁眼。
水呛进口鼻的感觉还未散去,眼前却是继母将撕碎的通知书,随手扔向鱼塘的画面。
死丫头,死了这条心吧!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也没有跳下鱼塘。
我看着那些纸片慢慢被水浸湿、沉下,心里异常平静。
姐,你别怪妈,咱家这条件……弟弟假意来拉我。
我甩开他的手,一瘸一拐地——这腿伤是上周被继母用擀面杖打的——沉默地走回我的杂物间。
也好,重活一次,这腿倒是好的。
2
晚饭时,气氛压抑。
继母重重放下碗筷,语气不善:养个赔钱货就知道吃白食!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心都读野了!
父亲闷头喝酒,没有作声。
弟弟啃着鸡腿,含糊地说:姐,王老板家条件多好。虽然那儿子不太灵光,但你过去就是享清福的……
父亲这时低声插了一句,像是在自我安慰:老王那厂子……最近听说环保查得严,不知道有没有影响。不过再怎么样,家底总还是厚的。
继母立刻瞪了他一眼:瞎操心什么!再怎么查,人家随便帮衬一点也够咱家过好久了!盼弟,这福气你得好好接着!
我低头默默吃着饭,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心里。
享福上辈子,那个傻儿子一发病就会动手打我,公婆嫌我没本事,既管不住丈夫也生不出儿子,对我从没好脸色。那三十万彩礼,彻底断送了我的人生。
下个月初八就是个好日子,赶紧把事办了!继母直接做了决定。
我抬起头,第一次在饭桌上开口,声音有些哑但很清楚:妈,爸,能不能晚几天王老板家那么有钱,我就这样嫁过去,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怕被他们瞧不起,以后……也不好帮衬弟弟。
继母眼睛一瞪:嫁妆你还想要嫁妆
我小声说:不是我要……是怕丢了咱家的面子。而且,我看村东头赵家嫁女儿,娘家送了一对银镯子,婆家高兴,第二天就给她弟弟在县里介绍了工作……
弟弟立刻来了兴趣:真的妈,要不……
继母怀疑地看着我:你哪来的钱弄嫁妆
我低下头:我……我同学她姑姑在镇上服装厂当组长,说最近急招临时工,日夜加班的话,一个月能挣好几千。我想去做一个月,挣的钱都交给家里,就留一点……买对最便宜的镯子走个过场。
父亲终于开口:能挣几千有那么多
继母盘算着,脸色稍微缓和:哼,还算你懂事。那就去!挣的钱必须全部拿回来!要是敢耍花样,我饶不了你!
3
镇上服装厂的工作异常辛苦。
流水线几乎不停运转,日夜轮班,工头的催促和斥责声总在耳边。一同打工的小姐妹悄悄对我说:盼弟,你后妈也太狠心了,这简直是要把你累垮。
我只是默默低头操作缝纫机,手指被针扎破了多次。
一个月后,我带着四千块钱回到家。
继母一把抓过钱,仔细数了又数,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弟弟急切地问:我的工作呢你跟王老板家说了没有
我摇摇头:现在提不太合适。等嫁过去后,我在那边站稳了,多帮弟弟说说话,一定给你找个合适的工作。
弟弟对这个承诺很满意,不再追问。
我用事先藏好的两百块钱,在地摊上买了一对很薄的银镯子。
继母瞥了一眼,不屑地说:便宜货。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婚礼前三天,王家送来了酒菜,说是提前庆祝一下。
父亲和弟弟吃得很尽兴,继母也喝得脸上泛红。
我殷勤地为他们倒酒夹菜,自己只吃着一个干馒头。
爸,妈,弟弟,我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多帮衬家里。我端着掺了少许酒的饮料,向他们敬酒。
还算你明白事理!继母大笑着,一饮而尽。
弟弟啃着猪蹄,含糊地说:姐,别忘了我的工作!
那晚,他们都醉得沉沉睡去。
4
第二天中午,继母最先醒来,抱着疼痛不已的头。
紧接着,传来弟弟带着哭腔的叫喊:我的脸!身上这是怎么了!
他们身上布满了大片红疹,连成一片,又痒又痛,一抓就破皮渗液。
父亲症状稍轻一些,但脸上也满是红点。
是不是吃坏东西了父亲慌张地问。
昨天的鱼不新鲜还是肉有问题继母尖声说着。
只有我,一切正常。
你这个丧门星!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继母凶狠地想要冲过来打我,却因为头晕摔倒在地。
我害怕地退后,流着眼泪说:妈,我怎么会害你们我也吃了啊……会不会是王家送的东西有问题他们是不是不想结这门亲事了,故意害我们
这句话提醒了继母。
对!肯定是!那个没良心的!嫌彩礼给多了想反悔!故意害我们!她破口大骂,挣扎着想去王家讨说法。
但他们这副样子,根本没法出门。
村里的医生看了直摇头,说是严重的过敏,可能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建议尽快去县医院看看。
但婚礼马上就要到了,他们既舍不得花钱,又怕去医院会耽误婚事,只好硬撑着,一边抱怨一边让医生开了最便宜的药膏。
药膏涂满全身,又油又黏,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他们三人躺在屋里,不时发出难受的呻吟,样子十分狼狈。
5
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
我穿着廉价的红色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
继母、父亲和弟弟勉强支撑着起身,脸上和手上都涂着厚厚的药膏,红疹依然明显,样子有些怪异,身上还带着一股药膏的气味。
宾客们在一旁低声议论,指指点点。
王老板夫妇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们的儿子流着口水,正要过来掀我的盖头,却被继母身上的药味呛得连连打喷嚏。
司仪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仪式。
到了敬茶环节,我端着茶杯,手微微有些发抖。
递给公婆时,我一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下,整杯热茶都泼在了婆婆昂贵的旗袍上。
哎呀!婆婆被烫得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忙拿出随身带着的旧毛巾——那是继母逼我用的,一直拿来擦桌子——帮她擦拭。
毛巾上沾满了继母蹭上的药膏和污渍。
婆婆闻到那股味道,一把推开我,几乎要吐出来。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王老板非常生气,指着继母和父亲说:你们家怎么回事!女儿这么笨手笨脚!一家人还弄得这么不干净!这婚不结了!真晦气!
亲家!这……继母慌了神。
退婚!彩礼必须退回来!王老板怒喝道。
凭什么!酒席都办了!继母尖声反驳,脸上的药膏随着表情抖动。
两家人当场争吵起来,甚至推搡动手。
我躲在角落,静静看着这场闹剧。
最后,王家人愤然离席,丢下话说第二天就来要回彩礼。
宾客们也议论着陆续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
6
完了!全都完了!继母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三十万彩礼,早就给弟弟买了车,已经用掉大半,现在怎么还得起
父亲蹲在门口,抱着头不停叹气。
弟弟则对着镜子,为自己起了红疹的脸惊惶不已。
我脱下那身廉价的嫁衣,换回自己的旧衣服,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
都怪你!你这个扫把星!继母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我身上,抓起扫帚朝我打来。
我没有躲,任由她打了几下,才流着泪说:妈,现在该怎么办王老板明天就要来要钱了……
这句话让继母停了手,陷入了更深的慌乱。
第二天,王老板果然带了几个人上门要债。
家里就算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那么多钱。
继母哭闹不休,父亲低声下气地恳求,都没有用。
最后,王老板冷冷地说:钱拿不出来,也行。我看你儿子身体还行,不如跟我去南方打工抵债吧!
弟弟吓得脸色发白:我不去!妈!我不去!
但这由不得他。
几天后,弟弟就被王老板的人带走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很远、条件很差的矿场。
一年后,矿上传来消息,说他在一次塌方中没能逃出来。
继母哭晕过去好几次,骂老天爷不长眼,骂王家黑心肝,却再也没提过要把他接回来。
村里人私下都说,那是报应。
7
家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继母整天哭哭啼啼,骂我,骂父亲,也骂王家。
父亲更加沉默,终日喝酒度日。
而我,包揽了所有家务,照顾他们,默默忍受。
只是,我不再吃他们剩下的饭菜,总是自己单独做一点简单的食物。
继母心疼电费,骂我:败家东西,还自己开火!
我低声下气地回答:妈,我吃得不多,而且最近身上总发痒,怕传染给你们……
继母一听,立刻嫌恶地摆摆手,不再管我。
地里的活,我也慢慢接手过来。
我识字,也会算账,村里统计补贴时,我主动去帮忙,得到村干部的一点认可。
偶尔,我会不小心把农药瓶掉进井边的水桶里,又及时发现,心有余悸地告诉继母:妈,还好发现了,这要是喝下去可不得了!
继母吓出一身冷汗,看我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些变化,不再全是厌恶。
一年后,继母和父亲开始频繁生病腹泻,浑身乏力。
村里人都说,他们是思念儿子成疾,把自己熬坏了。
他们不会知道,那坛他们每餐必吃、舍不得扔的腌咸菜,在我每天端上桌之前,都经历了什么。
我做得非常小心,缓慢,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他们用冷漠、责骂和棍棒,一点点消磨我的希望那样。
父亲原本就酗酒,肝脏不好,倒下得最快。
那个雨夜,他咳着血,想去院门口吐,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积水的泥坑里,再没起来。
葬礼办得很简单。继母病得没有力气操办,我也只是沉默地完成了最基本的仪式。村里人来帮忙,看着我们这家破人亡的景象,纷纷叹息:真是造孽啊……
8
现在,这个家彻底只剩下我和继母了。
她躺在床上,瘦得厉害,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浑浊的气息。从前那股强势的样子,如今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虚弱的喘息。
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会用干瘦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皮肤里,混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是你……盼弟……是你做的……
我端着温水,平静地递到她嘴边,语气没什么起伏:妈,你糊涂了。喝点水吧。
她猛地一挥手,水泼了一杯子。
毒……你想毒死我……
我不反驳,只是默默擦干被子,重新倒了水,还特意试了试水温。
妈,水温刚好。
她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怀疑。她也许察觉到了什么,但拿不出任何证据,更没有力气追究。她只能被困在这种无休止的猜疑和恐惧中。
糊涂的时候,她会哭着喊弟弟的小名,反复念叨那三十万彩礼,咒骂王老板一家,偶尔,也会含糊地叫一声我爸。
我就在一旁听着,像是一个安静的旁听者。
有一次她又因腹泻弄脏了床铺,我默默地帮她擦洗。她又羞又恼,闭着眼睛,嘴唇发抖,却连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
妈,没事,马上就好。我低声说着,手上动作仔细而利落。
她睁开眼看向我,目光复杂,里面有恨,有怕,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毕竟,这屋里只剩我还能动,还能给她端水、喂药。
盼弟……她忽然流出眼泪,妈……妈当初……
我打断她,替她掖好被角:都过去了,妈。睡吧。
我不会让她说出任何忏悔的话。忏悔是为了求个心安,她不配。
我要她带着所有的痛苦、悔恨、猜疑和恐惧,清清楚楚地走到生命尽头。
9
继母是在一个清晨去世的。
我像往常一样端粥进去,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脸上最后的表情,凝固着惊惧与不甘。
我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走出去,通知了村干部。
村里人都说,林家媳妇是思念儿子成疾病倒的,又夸我辛苦,伺候完父亲又照顾后妈,也算尽了责任。
我低着头,做出疲惫和麻木的样子。
处理完继母的后事,我卖掉了那栋空荡的老屋和家里所剩无几的土地。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我离开这里。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其中最珍贵的,是那本我藏了多年、几乎被翻烂的高中课本。
站在村口等车的时候,没有人来送我。
阳光有些刺眼,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埋葬了我童年和所有亲人的村庄,心里没有留恋,只余一片平静。
客车缓缓驶离,载着我驶向陌生的远方。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林盼弟才真正开始活。
车子渐渐远离村庄,将过往的压抑、算计和死亡都抛在身后。
我看着窗外掠过的农田和树木,心中没有狂喜,也没有悲伤,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过去十几年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如今终于醒了,但梦里的寒意还留在身上。
我去了一个遥远的南方小城,用卖房卖地的钱,租了一个小单间,报了成人高考补习班。日子过得很清苦,除了学习,就是打工。我在餐馆洗过碗,在服装厂做过工,在街头发过传单,所有能换钱的零活我都做。
很累,但心是定的。因为每一分钱、每一个字,都是为了我自己。再没有人能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再没有人能逼我嫁给一个傻子。
我对自己说:林盼弟,你得走出去,你必须走出去。
10
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考上了。虽然不是顶尖名校,但也是一所正规的本科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哭了一场。那不是喜悦的泪水,而是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艰难,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的出口。
大学四年,我过得非常简朴。所有时间都被学习和兼职占满,我不参加社团,不谈恋爱,几乎没有娱乐。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依靠,唯有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机会,才能走出困境。
同学觉得我孤僻,不好接近。只有我自己明白,所有的精力都已用来生存和向前,再分不出半分给别人。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外贸公司,从最底层的跟单员做起。我比谁都努力,加班最多,学得最快,待人谨慎谦卑。我深知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收入稳定了,租了更好的房子,偶尔也能买件像样的衣服。我甚至开始尝试和同事正常交往,尽管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我以为过去已经被彻底埋在了身后。
直到有一天,我在公司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破旧的保安制服,驼着背,头发已经花白,正有些笨拙地指挥车辆停车。那张脸,即便苍老憔悴了许多,我也绝不会认错——是王老板的那个儿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王家不是邻村的暴发户吗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躲到柱子后面,手指有些发凉。
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自己的工作,动作缓慢,眼神有些空。偶尔被不耐烦的车主呵斥,他也只是缩一下身子,不敢回嘴。
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了我。不是恨,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冰冷的陌生感。命运仿佛绕了一个圈,把我们这些早已散场的人,又拉回到同一个角落,上演一场无声的戏。
我悄悄向人打听。
门卫室的另一个老保安告诉我:你说他啊挺不容易的。听说他家厂子几年前就垮了,好像是污染问题被罚得倾家荡产,他爹受不住打击,人没了。他妈也走了……他就流落到这儿,脑子不太清楚,干不了别的,公司看他可怜,让他当个保安,好歹有口饭吃……
我远远看着他向车主笨拙地敬礼,差点没站稳。
那一刻,我明白,我从未真正逃离。过去的影子,一直以另一种方式,留在我的生活周围。
11
我没有去相认,也没有去帮助。
我们就像两条互不相干的线,短暂地靠近之后,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我依旧努力地工作,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后来,凭借扎实的业务能力和一贯的细致,我逐渐获得了晋升,收入也增加了。通过别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同样来自小城、性格温和踏实的男人。他并不完全了解我的过去,我只简单提过父母早逝、家境不好。他表示理解,也没有多问。
我们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但我感到满足。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稳而温暖的家。
怀孕之后,我辞去工作,和丈夫用全部积蓄开了一家小外贸公司。或许是时机到了,又或者多年积累的谨慎和敏锐帮了忙,公司虽然起步艰难,但还是慢慢走上了正轨。
孩子出生时,我看着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我下定决心,要给他最好的一切,尤其是远离阴影的童年。
生活似乎终于对我展现了温和的一面。
公司越来越顺利,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和车。丈夫体贴,孩子健康聪明。那段混合着鱼塘腥气、农药味、责骂与失去的过去,真的像一场渐渐远去的梦。
只是偶尔,在特别幸福的时刻,某些记忆会突然闪现——比如看到继母常腌的咸菜,闻到某种劣质农药的气味,或是听到矿场事故的新闻……
我会下意识地抱紧孩子,更深地融入当下的生活,用眼前的温暖去驱散心底残留的寒意。
我知道自己并不清白,手上沾着看不见的痕迹。但我当时没有选择。在那个处境里,要么一同沉沦,要么走出去。
我选择了后者。
12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开车带孩子去新开的游乐场。
等红灯时,无意间看到路边一个熟悉的桥洞。记忆忽然被唤醒。
不知怎么,我让丈夫先带孩子进去,说自己有点事要处理。
我走到桥洞边,那里比记忆中更显破旧杂乱。
一个满头白发、衣衫破旧的老人蜷在一堆旧被褥里,正啃着一块干硬的馒头。他抬起头,混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我,脸上满是污垢和皱纹。
是王家的那个儿子。他比上次见到时更加苍老落魄,几乎变了个人。
他显然已经不认得我了。只是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含糊地说:……行行好,给点钱吧……
我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尘,也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最后,我从钱包里取出所有的现金,蹲下身,轻轻放进他面前的破碗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抓过钱,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怕我后悔似的,连声说道:谢谢……谢谢你……好人有好报……
我站起身,没有再回头,径直走向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充满欢笑的游乐场。
阳光有些强烈,我不由眯起了眼睛。
丈夫抱着孩子在门口等着我,孩子挥着小手,开心地喊着妈妈。
我加快脚步,走向他们。丈夫对我微笑,孩子清脆地喊着妈妈。
我接住孩子软软的身子,轻轻抱了一下,然后将手伸进口袋。
里面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纸片,是从那本高中课本里取出的、唯一勉强拼凑出的碎片,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墨迹。
我松开手,任那张纸片随风飘走,落入路边的排水口,转瞬消失不见。
所有的过往,都真正留在了身后。
而我,林盼弟,终于彻底走出了那条布满泥泞与困苦的乡间小路,走进了属于我的、宽阔而明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