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被追授为烈士的丈夫周卫国,头七还没过,一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就砸到了我的脸上。
信是另一个女人写的,她说:卫国,我们的儿子很想你。
我攥着信,听着满院子向英雄家属学习的口号,只觉得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都说我嫁给了英雄,是全厂最幸福的女人,可我的幸福,原来是偷来的。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女人,敢占着我男人的名,生我男人的崽!
01
周卫国的死讯,是邮递员吼出来的。
沈秋月同志!沈秋月同志!军区急电!
那一声吼,穿透了纺织厂嘈杂的机器轰鸣,也吼碎了我的天。
我冲出车间,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周围的工友七手八脚地扶住我,我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嗡嗡的鸣响。
那封薄薄的电报,却有千斤重。
周卫国同志于边境执行任务时光荣牺牲……
后面的字,我一个都看不清了。
我只知道,我的天,塌了。
我和周卫国是自由恋爱,他探亲假回乡,在河边救了落水的我。他是个军人,高大,英俊,笑起来有一口白牙。我们结婚三年,他一直在遥远的边疆,聚少离多。每一次他回来,都把攒下的津贴和各种票证塞给我,笨拙地给我讲部队里的趣事,讲他又立了什么功。
他是我的男人,是我的天,是我的骄傲。
厂里开追悼会,领导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秋月同志,你要节哀。卫国同志是英雄,是所有人的榜样。
我穿着一身黑,麻木地点头。
院里的邻居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敬佩。孩子们在院子里唱着学习英雄的歌。
沈秋月真是好福气,嫁了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是啊,虽然人没了,但这份荣耀,够她挺起腰杆一辈子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的窟窿却越来越大。
福气荣耀
我只要我的周卫国回来。
我把他所有的军功章都擦得锃亮,把他那件带补丁的旧军大衣紧紧抱在怀里,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
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以为,我会抱着这份荣耀和思念,过完我剩下的人生。
直到他头七那天。
邮递员又来了,送来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清丽,绝不是周卫国那龙飞凤凤舞的笔迹。
寄信地址,是他所在的那个遥远边境小镇。
我的心,咯噔一下。
打开信,一股陌生的、属于女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卫国,你寄来的钱和奶粉票都收到了。家里一切都好,勿念。只是儿子最近总念叨你,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抱他。我只能骗他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打坏蛋,等把坏蛋都打跑了,就回来带他去骑大马。
卫过,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和儿子等你回家。
落款是:春燕。
信纸从我指尖滑落,飘飘悠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儿子
我们的儿子
我跟周卫国结婚三年,连孩子都还没有。
他哪来的儿子
我一遍遍地看那封信,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里。
等你回家……这四个字,彻底击溃了我所有的骄傲和体面。
原来,我日思夜想的丈夫,在那个我触不到的远方,早就有了另一个家。
原来,他寄给我的津贴,只是他分出来的一部分。
原来,他口中的我们,从来不只我和他。
院子里,学习英雄周卫国的广播还在响。
……他无私奉献,舍小家为大家……
我笑了。
是啊,舍了我这个小家,成全了他那个小家。
我沈秋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得去看看。
我得亲眼去看看,那个叫春燕的女人,到底是谁。那个被周卫国叫做儿子的孩子,又长什么样。
我倒要问问他,我沈秋月,到底算什么!
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要从他的坟头里,把他刨出来问个清楚!
02
去边境的车票,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一车厢南腔北调的疲惫。我揣着那封信,像是揣着一个滚烫的烙铁,灼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三天两夜的火车,我又转了两天长途汽车,一路颠簸,黄沙漫天。
终于,我站在了这个叫红石滩的小镇上。
这里荒凉得只剩下风声。
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家属院。
院子里,几个女人正凑在一起,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闲聊。看到我这个陌生面孔,都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我攥紧了衣角,走上前,声音干涩地问:请问,李春燕是住在这里吗
一个看起来快人快语的大嫂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找春燕干啥
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我撒了谎。
哦……大嫂拖长了调子,指了指最里面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就那家。不过她现在应该不在家,去卫生所了。
我道了谢,慢慢走向那间房。
房门上挂着一把简陋的锁。窗户纸有些破了,我凑过去,想从破洞里看看里面的情形。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旧木箱,收拾得倒是干净。
墙上,贴着一张奖状。
学习标兵:张小雷。
张小雷不是应该姓周吗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难道……连姓氏都是一场骗局
周卫国,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阿姨,你找谁
我猛地回头。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我身后,仰着一张黑里透红的小脸,正好奇地看着我。
他很瘦,但眼睛很亮。
那双眼睛……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双眼睛,那有点倔强的眼神,简直和周卫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就是他的儿子。
这就是他和别的女人的儿子。
我蹲下身,想摸摸他的脸,手却抖得厉害。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叫张小雷。男孩清脆地回答。
你爸爸呢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男孩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低下头,小声说:我爸爸……牺牲了。
牺牲了
周卫国是牺牲了,可……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小雷!跑哪去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快步走了过来。她长得不算顶漂亮,但很清秀,梳着两条麻花辫,看起来干净利落。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同志,你……
她就是李春燕。
我站起身,和她对视。
千刀万剐的恨意,翻江倒海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喉咙。
我以为我会冲上去撕烂她的脸,或者歇斯底里地质问她。
可我没有。
我只是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那封信,递到她面前。
我叫沈秋月。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
是周卫国的……妻子。
李春燕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身边的那个孩子,那个叫张小雷的男孩,也仰着头,看看她,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院子里纳鞋底的女人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齐刷刷地朝我们这边看来。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我死死盯着她,等着她的解释,等着她的忏悔。
然而,她只是嘴唇翕动,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嫂子……你怎么来了
嫂子
她竟然还敢叫我嫂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想一巴掌扇过去。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却被她一把抓住了。
她的手很凉,力气却出奇地大。
嫂子,她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心虚和慌乱,反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和决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说。
0G
家
我被她拉着,踉踉跄跄地进了那间土坯房。
这个被她称为家的地方。
这个周卫国用他的津贴和票证供养起来的家。
屋子里的气味,是肥皂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李春燕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边缘都磕掉了好几块瓷。
嫂子,你喝水。
我没接,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别叫我嫂子,我担不起。
这个孩子,我指着躲在她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的张小雷,是周卫国的种,对不对
我问得直接又粗暴。
我就是要撕开这层虚伪的温情面纱。
李春燕的身体晃了一下,她咬着下唇,没有立刻回答。
她身后的张小雷却探出头来,大声说:你胡说!我爸爸叫张雷!他才是大英雄!
张雷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冷笑一声:小孩子懂什么你妈妈没告诉你,你到底有几个爸爸吗
这话太刻薄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李春燕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被激怒的母兽。
沈秋月同志!请你放尊重些!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的丈夫不是周卫国吗怎么,他又叫张雷他到底有多少个名字,多少个家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嘶吼。
这几天积攒的所有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男人死了!尸骨未寒!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带着他的野种,花着他的抚恤金,住着他给你们置办的家!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是我打她。
是她打我。
我被打得偏过头去,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懵了。
我千里迢迢来捉奸,来撕小三,结果,我被打了
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你敢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李春燕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在这里大吼大叫你凭什么这么说卫国哥
卫国哥
叫得还真亲热。
我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男人死了,他留下一封信,信上是你写的,说你们的儿子想他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什么
我从口袋里再次掏出那封信,狠狠地摔在她脸上。
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写的!
信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李春燕看都没看一眼。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的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忽然蹲下身,把张小雷紧紧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她和孩子之间传出来。
张小雷被她吓到了,也跟着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拍着她的背: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我站在原地,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子俩,突然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悲剧里的恶人。
我的愤怒,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了大半。
事情,好像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哭了很久,李春燕才慢慢抬起头。
她擦干眼泪,也帮孩子擦了擦脸,声音沙哑地对他说:小雷,你先出去玩一会儿,妈妈和……阿姨说几句话。
张小雷懂事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
李春燕站起身,走到那个旧木箱前,打开箱子,从最底下,翻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裹。
她把包裹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枚二等功军功章,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合影,还有一封……遗书。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
他们并排站着,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其中一个,是我的周卫国。
而另一个,眉眼之间,和那个叫张小雷的孩子,有七八分相像。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李春燕拿起那封遗书,递给我。
你看看吧。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这是小雷的爸爸,张雷,写给卫国哥的。
04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封已经很旧的信纸。
信纸的边缘已经磨损,上面还有几块深色的印记,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字迹潦草而有力,仿佛能看到书写者当时急切的心情。
卫国吾兄: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去见马克思了。别哭丧着脸,当兵的,早就该有这个觉悟。
我这辈子,了无牵挂,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春燕和小雷。
春燕她身子弱,又是个死心眼的,我怕我走了,她撑不下去。小雷那孩子,脾气倔得像头驴,跟我一个德行,以后肯定没少让她妈操心。
兄弟,我这辈子没求过人。这次,我求你。
帮我,照顾好她们娘俩。
别让她们被人欺负。别让小雷忘了,他有个当兵的爹。
就当……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这张照片,你留着。想我了,就看看。告诉小雷,他爹长这个样,不是孬种!
来世,再做兄弟!
张雷
绝笔
信的末尾,日期是五年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张雷……
五年前……
我抬头看向李春燕,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春燕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
五年前,这里发生了特大泥石流。张雷和卫国哥他们部队,是第一批来抢险的。
为了救一个被困在屋里的孩子,房梁塌了。张雷……一把推开了卫国哥,自己被砸在了下面。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这封信和照片,交给了卫国哥。
李春燕的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
从那天起,卫国哥就把自己当成了小雷的‘爸爸’。
他每个月都寄钱和票过来,但从来不说是抚恤金。他说,张雷是英雄,英雄的家人,不能被人当成累赘,不能靠别人的可怜过活。
所以,他就想了这个办法。他让我把他当成张雷,在信里,就叫他‘卫国’,假装我们是一家,假装他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工作。
他说,这样,我们娘俩就能挺起腰杆,活得有尊严。
他寄来的东西,信上都写着‘给我们的儿子’。他说,小雷就是他的半个儿子。
我呆呆地听着,手里的遗书,变得无比滚烫。
原来,那封信里的我们的儿子,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个叫春燕的女人,是烈士的遗孀。
原来,那个长得像周卫国的孩子,只是因为,他的亲生父亲,和周卫国是最好的兄弟。
我……我都做了什么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过来,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一个英雄的遗孀,质疑一个英雄的品格。
我才是那个最可笑,最可悲的人。
对不起……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李春燕打断了我,她转过头,看着我,泪水再次滑落,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他总说,他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天职。照顾兄弟的家人,是他欠下的债。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说,他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你。他不能陪在你身边,已经很对不起你了,不能再让你为这些事操心。
他每次探亲回去前,都会来我这儿一趟,放下东西,看看小雷,坐不到十分钟就走。他说,他怕你多想。
他把所有的荣誉都给了你,把所有的责任和秘密,都自己扛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
我哭得浑身抽搐,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攥着那封遗书,仿佛攥住了我丈夫那颗滚烫而沉默的心。
我真该死啊,周卫国。
我怎么能怀疑你
我怎么配怀疑你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李春燕没有安慰我,她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流泪。
两个女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都深爱着同一个男人。
一个爱他的爱情,一个爱他的恩情。
如今,这个男人不在了,只留下我们,在这世间,遥遥相望,彼此舔舐着伤口。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擦干眼泪,看着李春燕,郑重地开口:以前,是卫国照顾你们。现在他不在了……还有我。
嫂子……
别说了。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我们才是一家人。
张雷是英雄,卫国也是。我们不能给他们丢脸。
李春燕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误会,都烟消云散。
我不是来捉奸的。
我是来……认亲的。
05
我在红石滩住了三天。
这三天,我和李春燕睡在一张床上,和她一起去卫生所,看她给镇上的乡亲们看病、打针。
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卫生所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
小雷也很黏我,或许是血缘里那份说不清的联系,他总喜欢跟在我身后,阿姨,阿姨地叫个不停。
他会把他藏起来的糖块分给我吃,会把他画的画拿给我看。
画上,是两个高大的军人,手拉着手,旁边,是他和妈妈,还有我。
他说:这是张雷爸爸,这是周卫国爸爸。我们是一家人。
我看着那张画,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临走前,我把身上剩下所有的钱和全国粮票,都塞给了李春燕。
春燕,这些你拿着。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你们寄钱来。
嫂子,这不行!李春燕拼命推辞,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卫国哥的津贴……
他是我男人,我是他媳妇。他欠下的债,我来还。天经地义。我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拒绝。
这不仅是他的责任,也是我的。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春燕,跟我回金州吧。
李春燕愣住了。
这里太苦了。小雷也该去更好的地方上学。回金州,我们一起过,我来照顾你们。
嫂子,我……
你别急着拒绝,好好考虑一下。我说,卫国和张雷,肯定也希望我们能相互照应。
回到金州的纺织厂,天都变了。
我千里捉奸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沸沸扬扬,成了全厂最大的笑话。
听说了吗沈秋月男人在外面有人了!
真的假的周卫国不是英雄吗
英雄就不是男人了我听说啊,那女的都给周卫国生了个儿子!沈秋月这次就是去找人家算账的!
啧啧,真可怜。男人没了,还戴了顶这么大的绿帽子。
我走在厂区里,身后全是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那些曾经同情我、敬佩我的眼神,全都变成了幸灾乐祸和鄙夷。
车间主任找我谈话,话里话外都是劝我注意影响。
秋月啊,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卫国同志毕竟是英雄,是我们厂的骄傲。有些事,就算是真的,你也要……顾全大局。
我听懂了他的潜台词。
他要我忍,要我为了周卫国的英雄名声,把这盆脏水自己咽下去。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只觉得恶心。
主任,我平静地开口,我的男人是不是英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荣誉,是用命换来的,不是谁想泼脏水就能泼的。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身正不怕影子斜。谁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污蔑烈士名声,我就去公安局报案,告他个诽谤罪!
我的话,掷地有声。
车间主任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要堵住悠悠之口,光靠嘴硬是不行的。
我必须为周卫国正名,也为我自己正名。
我给周卫国生前所在的部队,写了一封长信。
信里,我没有提自己的委屈,只是详细地叙述了张雷烈士和李春燕母子的困境,以及周卫国这五年来所做的一切。
我请求部队,能够重新核实张雷烈士的牺牲情况,并追认周卫国同志照顾战友遗孀的高尚行为。
我相信,组织会给我一个公道。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我成了全厂的瘟神。
没人敢跟我说话,食堂打饭的大妈,手都会抖一下,给我最少最差的菜。
我不在乎。
我只是照常上班,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
我的腰杆,比任何时候都挺得直。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站着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不能给他们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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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半个月后,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全厂职工的注视下,开进了我们纺织厂的大院。
车上下来两位穿着整齐军装的军官。
他们径直走到了厂长办公室。
很快,厂长、书记、工会主席,还有我们车间的主任,全都毕恭毕敬地陪着那两位军官,朝我的宿舍楼走来。
院子里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看,部队来人了!
肯定是来处理周卫国作风问题的!
这下沈秋月彻底完蛋了!
我正在屋里洗衣服,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就看到了这副阵仗。
为首的,是一位肩上扛着两杠三星的上校。
他看见我,啪地一下,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您好!是沈秋月同志吗
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我……我是。
我是周卫国同志生前所在团的政委,我姓王。王政委的表情很严肃,但眼神里带着温和。
沈秋月同志,我代表军区,代表全团的官兵,向您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诚挚的歉意!
说着,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彻底懵了。
我身后的厂领导们,也都面面相觑,一脸惊愕。
王政委,这……这是干什么我连忙去扶他。
王政委直起身,从身后的干事手里接过一个文件袋。
沈秋月同志,您写给部队的信,我们收到了。经过军区党委的调查核实,信中内容,全部属实。
周卫国同志,和张雷同志,都是我们部队最优秀的战士!他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周卫国同志隐姓埋名,默默照顾战友遗孀五年的高尚事迹,让我们所有人都深受感动和教育!
王政委的声音,洪亮而有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院。
所有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全都愣住了。
因为涉及到军事机密,张雷同志的牺牲细节,一直没有完全公开。这是我们的失职,也因此,才让周卫国同志和您,蒙受了不白之冤。
军区党委已经做出决定,追授张雷同志一等功!追授周卫国同志‘拥政爱民模范’荣誉称号!
同时,对于那些恶意造谣,污蔑英雄名誉的行为,我们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王政委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子里那些目瞪口呆的脸。
那些曾经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人,都心虚地低下了头。
我们车间主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比调色盘还精彩。
王政委从文件袋里,拿出两枚崭新的军功章,一枚一等功,一枚荣誉奖章,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沈秋月同志,这枚一等功勋章,属于张雷烈士,我们希望由您,代为转交他的遗孀李春燕同志。
这枚‘拥政爱民模范’奖章,属于周卫国同志,也属于您。您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家属!
我捧着那两枚沉甸甸的奖章,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周卫国。
我的丈夫。
你看到了吗
你的清白,你的荣誉,我帮你守住了。
我们,没有给英雄丢脸。
07
全厂范围的公开表彰大会,开得隆重又盛大。
军区王政委亲自出席,把周卫国和张雷的事迹,当着全厂几千职工的面,讲得清清楚楚。
当他说到周卫国为了让战友的遗孀活得有尊严,宁愿自己背负误解,也要演一场长达五年的双簧时,台下许多女工都红了眼圈。
当他说到我为了捍卫丈夫的荣誉,千里走单骑,只为寻求一个真相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站在台上,胸前戴着大红花,手里捧着那两枚闪亮的奖章。
聚光灯下,我看到了台下那些曾经鄙夷我、嘲笑我的人,如今脸上都挂着愧疚和敬佩。
车间主任第一个冲上来握住我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秋月同志,是我思想觉悟不够高!我检讨!我向你道歉!
厂长也紧跟着表态:沈秋月同志是我们全厂的骄傲!我们要号召所有职工,向沈秋月同志学习!
那些曾经躲着我走的同事,现在都围了上来,一口一个秋月姐,热情得让我几乎招架不住。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大会结束后,厂里给我分了一套新的两居室,说是英雄家属应得的待遇。
我知道,这是他们弥补我的方式。
我接受了。
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春燕和小雷,一个安稳的家。
我把新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给小雷准备了新的小床和书桌,墙上,端端正正地挂上了周卫国和张雷的合影。
照片上,两个年轻的男人,笑得那么灿烂。
从今往后,他们将一起,守护这个家。
一个月后,我带着厂里开的介绍信,去火车站接到了李春燕和张小雷。
再次见面,我们都有些感慨。
嫂子。李春燕看着我,眼圈红了。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拉住她的手,又摸了摸小雷的头,走,回家!
小雷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城市,有些胆怯,紧紧抓着他妈妈的衣角。
当我打开新家的门,带他去看那间属于他的小房间时,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阿姨,这……这是给我的吗
不叫阿姨,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说,以后,叫我大妈。
小雷看看我,又看看李春燕。
李春燕对他点点头。
大妈!他清脆地叫了一声,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紧紧地抱着这个孩子,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周卫国,张雷,你们看到了吗
你们最牵挂的人,现在,由我来守护。
我们,终于成了一家人。
08
日子,在柴米油盐中,一天天安稳下来。
春燕凭借她过硬的医术,很快就在厂职工医院找到了工作。她工作认真负责,待人和善,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小雷也入了厂子弟小学。他聪明,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墙上的奖状,一张接一张,越贴越多。
而我,依旧在纺织车间上班。
只是,再也没有人敢小看我。
我是厂里唯一一个,敢在车间大会上,因为机器安全问题,和主任拍桌子的人。
机器天天坏,坏了就拿胶布缠一下,你们这是拿我们女工的命在开玩笑!
出了事,你们谁负责一条人命,赔得起吗
我叉着腰,站在车间中央,嗓门比机器声还大。
主任被我怼得面红耳赤,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沈秋月不好惹。
她男人是英雄,她自己也是个拼命三娘。
渐渐地,厂里的人都说,沈秋月变了。
从前那个温柔和顺的沈秋月,变得越来越泼辣,越来越有攻击性。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变。
我只是把周卫国留给我的那份坚韧和勇敢,活了出来。
他不在了,我就要活成他的样子。
为自己,为春燕,为小雷,撑起一片天。
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也成了厂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一开始,还有人背后嚼舌根,说三道四。
一个寡妇,带着另一个寡妇,还有一个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真够奇怪的。
但我和春燕,从不在乎。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送小雷上学,一起开家长会。
在别人眼里,我们是两个不幸的女人。
但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每年清明,我们都会一起去烈士陵园。
在周卫国和张雷的墓碑前,摆上两束花,两瓶酒。
春燕会跟张雷说说小雷又长高了多少,学习又拿了什么奖。
而我,会跟周卫国讲讲厂里的新鲜事,讲讲我们这个家,又添了什么新物件。
卫国,你放心。家里有我,春燕和小雷,都好着呢。
你和张雷在那边,也别惦记。有空啊,就托个梦回来看看。
阳光透过松柏,洒在冰冷的墓碑上,也暖着我们的心。
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
小雷的口头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爸爸是英雄,变成了我爸爸们是英雄。
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都充满了骄傲。
这份骄傲,是周卫国和张雷,用生命为他铸就的。
也是我和春燕,用爱为他守护的。
09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们这个老牌国营纺织厂,也受到了市场经济的冲击,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下岗的浪潮,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一批下岗名单上。
拿到那笔微薄的遣散费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这些年,我因为太较真,得罪了不少领导。如今工厂要裁员,我自然是首当其冲。
春燕很为我担心。
嫂子,这可怎么办要不,我去找找院长
不用。我拦住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我早就想换个活法了。
下岗后的第二天,我就在厂区门口,支起了一个小摊。
卖我自己做的茶叶蛋和卤豆干。
我做的卤味,是跟院里一个上海阿姨学的,味道特别正。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
大家都是一个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昔日的英雄家属,如今成了摆摊小贩,很多人都拉不下脸来买。
我也不在意,每天乐呵呵地守着我的小摊。
直到有一天,几个外地来的小混混,想来收我的保护费。
大姐,在这儿摆摊,懂不懂规矩啊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给茶叶蛋翻个儿,一边淡淡地问:什么规矩
每天收入,分我们一半。不然,你就别想在这儿干了!领头的小黄毛,把刀啪地一下拍在我的桌上。
我笑了。
小伙子,姐姐我见过血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我拿起旁边滚烫的卤水锅,作势就要朝他泼过去。
想收保护费行啊,先问问我这锅卤水答不答应!
那几个小混混,被我这不要命的架势吓到了,屁滚尿流地跑了。
从那天起,整个厂区都知道,下岗女工沈秋月,是个狠角色。
我的小摊,再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生意,也出奇地好了起来。
很多人都抱着好奇心来尝我的卤味,结果一尝,就成了回头客。
秋月姐,你这手艺,不去开个店可惜了!
就是啊!比国营饭店的还好吃!
听着大家的夸奖,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为什么不呢
我拿着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又跟春燕借了一些,在厂区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的嫂子卤味店,就这么开张了。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剪彩。
我只是在店门口,端端正正地挂上了周卫国和张雷的那张合影。
这是我的守护神。
10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我的嫂子卤味店,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面,做成了全市有名的连锁品牌。
我不再是那个下岗女工沈秋月,而是大家口中的沈总。
春燕也成了市医院的主任医师,是远近闻名的妇产科专家。
而我们的小雷,大学毕业后,放弃了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回到了红石滩。
他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边防军官。
他说,他要回到爸爸们战斗过的地方,去守护那片土地。
他走的那天,我和春燕去送他。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和周卫国、张雷年轻时那么像,我们都哭了。
那是欣慰的泪,也是骄傲的泪。
去年,小雷在部队结了婚,娶了一个同样是军医的姑娘。
今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跟春燕,正式升级当了奶奶和外婆。
前几天,我收到了小雷寄来的照片。
照片上,他抱着自己的儿子,笑得一脸幸福。
而他的身后,是连绵的群山,和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
照片背面,是小雷写的字:
大妈,妈妈,展信佳。
我给孩子取名叫‘周念张’。周卫国的周,思念的念,张雷的张。
我要让他永远记住,他的生命,是两位英雄用爱和牺牲换来的。
我拿着那张照片,久久无语。
窗外,阳光正好。
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军装,笑起来有一口白牙的年轻人。
他朝我挥挥手,转身,走向了远方的万家灯火。
卫国,这一生,遇见你,我不后悔。
你的爱,蒸发成了雨,落在我心里,滋润了我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如今,这片土地,已经开出了最绚烂的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