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柳儿。三年前跟着秦骁来到这山沟里的时候,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
他那会儿刚从战场上下来,浑身是血地闯进我爹的药铺,手里还攥着半截断刀。我爹救了他三天三夜,他醒过来第一句话是:我还有兄弟等着收尸。
我爹拦他,说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他看着我爹,眼睛红得吓人:大夫,我秦骁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要是怕死,当初就不当兵了。
后来我才晓得,他是大名鼎鼎的镇北将军,带着五百骑兵杀穿了敌军两万人马。
再后来,他常来药铺换药。有时带包松子糖,有时带几只山鸡。他说:柳儿姑娘,你爹救了我的命,我得报恩。
我那会儿傻啊,还以为他真的只是来报恩。
直到那天晚上,他站在药铺后院的槐树下,月光照得他盔甲发亮。
柳儿,他说,我要走了。仗打完了,圣上赏了我金银田宅,可我不想留在京城。
我捏着衣角,心里酸溜溜的:那将军要去哪儿
他忽然笑了:你想不想跟我走我看你采药时总哼小曲儿,想必是喜欢山野的。
我愣住了。
他又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会对你好的。至少比留在京城强——那里的人,吃人不吐骨头。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他走了。连我爹都没告诉,只留了封信,说我去闯荡江湖了。
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冒泡。
(二)
这三年,其实挺快活的。
秦骁真的把盔甲收起来了,换成粗布衣裳。他学种地,手上磨出好多水泡。我笑话他:将军拿锄头比拿剑还费劲。
他也不恼,反而凑过来搂我:那娘子教教我
我们养了一群鸡鸭,还有条大黑狗叫铁蛋。秦骁打猎厉害,经常扛着野兔子回来,扔在灶台上:加餐!
我总嫌他弄得血淋淋的,但晚上喝到热腾腾的肉汤时,又忍不住夸他:将军真厉害。
他纠正我无数次:叫相公。
可我偏不。我就爱看他着急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真的是我的。
但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发现他站在窗边发呆。月光照着他后背的伤疤,一道一道的,像地图上的山河。
我知道他想什么。那些死去的兄弟,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
但我从不问。我怕一问,这梦就醒了。
(三)
结果梦还是醒了。而且是以最荒唐的方式。
那天太阳真好,我正晒被子呢。老远就听见马蹄声,哒哒哒的,特别急。
秦骁在院子里劈柴,动作也停了一下。
我们这地方偏,除了货郎,一年到头见不着几个外人。
结果来的不是货郎。
是个穿绫罗绸缎的女人,从马车上跳下来,鞋上镶的珍珠差点晃瞎我的眼。
她直接扑向秦骁,哭得梨花带雨:骁哥哥!
我手里的被角掉地上了。
秦骁愣在那儿,半天才反应过来:……太子妃
好家伙,还是个大人物。
那女人抓着他的袖子不放:那女人害死我儿,他竟要封她为侧妃!骁哥哥,我该怎么办啊……
她哭得肩膀直抖,秦骁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别哭了。他说,你就是仗着……我最见不得你哭。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四)
秦骁转身进屋,翻出了那套蒙尘的盔甲。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一点点擦掉上面的灰。阳光照进来,盔甲又亮得刺眼。
你要走我问。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嗯。
去多久
不知道。他终于抬头看我,柳儿,等我回来。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他穿上盔甲,又变成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好像这三年种地打猎的日子,从来都是一场梦。
太子妃还在外面哭,他走出去,扶她上马车。
然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绝。
我就这么看着他走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五)
我在院子里站了好久,直到太阳下山。
铁蛋蹭我的腿,我才回过神来。
进屋,看见他换下来的粗布衣裳还扔在床上。我拿起来,上面还有他的味道。
第二天,我把鸡鸭都卖了。邻居大娘问:柳儿,这是做啥
我笑笑:不想养了。
又把秦骁猎来的兽皮都送人。张大伯说:这可使不得,秦骁回来该生气了。
我说:他不会回来了。
第三天,我把东西都收拾好,准备回娘家。
临走前,我去找村长:叔,要是秦骁回来,就说柳儿已经死啦。
村长吓一跳:这是咋说的小两口吵架了
我摇摇头,没解释。
我知道秦骁会回来。至少会回来找我。
但我不要等了。
(六)
回到娘家,我爹吓了一跳。
咋回来了秦骁呢
我笑笑:他不要我了。
我爹气得直哆嗦:我找他算账去!
我拉住他:爹,算了。咱们过咱们的。
我在药铺帮忙,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只是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下意识摸摸旁边。
空的。
一个月后,听说京城出了大事。太子被废,太子妃也跟着遭了殃。
我心里一紧。那秦骁呢
又过半个月,村长急匆匆跑来:柳儿,秦骁回来了!在我家坐着呢,你快去看看吧!
我摇摇头:叔,你就按我说的告诉他。
村长叹气:你这又是何苦他看着憔悴得很,说是找你找了好久……
我还是摇头。
第二天,秦骁还是找来了。
他瘦了很多,眼里都是血丝。站在药铺门口,不敢进来。
柳儿……他声音沙哑,我以为你真的……
我继续捣药,没理他。
我爹要赶人,我拦住了:爹,你去后院歇着吧。
(七)
秦骁走进来,站在柜台前。
我去了村长家,他们说你不在了。他声音发抖,我差点疯了……
我抬头看他:将军找我有事
他愣了下,显然没习惯我这么叫他。
柳儿,我回来了。他说,事情都处理完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我笑了:将军说笑了。您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一直待在这种小地方。
他伸手想拉我,我躲开了。
太子妃呢我问,她还好吗
他眼神暗了暗:她……不在了。事情比想象的复杂,我没能护住她。
哦,原来是因为她死了,所以才回来找我。
我心里凉飕飕的。
将军请回吧。我说,柳儿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柳大夫的女儿。
他站着不动。
我从柜台走出来,对他行了个礼:多谢将军这些年照顾。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他眼睛红了:柳儿,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说这种话……
我摇摇头,没再理他,转身去了后院。
听见他在前面站了好久,最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八)
我以为他放弃了。
结果第二天,他又来了。换了粗布衣裳,手里提着两只山鸡。
柳大夫,他对我爹说,我来送点野味。
我爹哼了一声,没理他。
他也不恼,放下东西就走。
第三天,他又来,帮忙挑水劈柴。
我爹忍不住了:秦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他笑笑:报恩。柳大夫当年救了我一命,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我躲在帘子后面,看着他熟练地劈柴。好像又回到了那三年。
可是回不去了。
(九)
他就这么天天来,雷打不动。
街坊邻居都在议论:听说那是个大将军呢,怎么天天来药铺干活
好像是负了柳儿,现在求原谅呢。
要我说啊,柳儿也太倔了。大将军哎,肯低头就不错了……
我听了,只是笑笑。
有一天下雨,他浑身湿透地来了。手里还捧着包松子糖,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给你的。他说,记得你爱吃这个。
我没接:早就不爱吃了。
他手僵在半空,糖纸被雨打湿了。
我有点心软,但还是硬着心肠:将军,您真的不用这样。我不怪您了,咱们两清。
他摇摇头:清不了。柳儿,我这辈子都欠你的。
雨越下越大,他站在雨里不肯走。我只好让他进屋,递了条干毛巾。
他擦着头发,突然说:我不是因为她才走的。
我没接话。
太子妃……叫苏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声音低低的,她父亲对我有恩,临终前让我照顾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我攥着衣角,心里发酸。
我知道对不起你。他抬头看我,柳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外面雨声哗哗的,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极了铁蛋讨食时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
(十)
我没说原谅他,但也没再赶他走。
他还是在药铺帮忙,渐渐地,我爹也对他有了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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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打烊晚了,他送我回后院。月光很好,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晚上。
他突然拉住我:柳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没说话。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我手上。是个木雕的小兔子,歪歪扭扭的,但很用心。
我雕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手笨,学了好久。
我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轻声说,你走的那天,我把鸡鸭都卖了。铁蛋送给了张大伯,还把你最喜欢的狐皮送给了村长娘子。
他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想断了后路。我看着他的眼睛,秦骁,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要走,我不拦着。但你要回来,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等。
他握紧我的手:我知道。柳儿,你不是任何人的退路,你是我唯一的归途。
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像镀了层银边。
最后,我轻轻回握了他的手。
(十一)
我们又回到了山里。不过这次,我带上了我爹。
老头儿嘴上说不愿意,其实比谁都喜欢那儿。天天跟着秦骁上山采药打猎,精神头好得很。
秦骁还是不会种地,但学会了帮我捣药。有时候手重了,把我捣好的药粉撒一地,我就追着他打。
铁蛋又回来了,看见秦骁高兴得直摇尾巴。
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他搂着我,说:柳儿,谢谢你肯再信我一次。
我没说话,往他怀里靠了靠。
我知道,有些伤痕会一直在。但日子还长,我们可以慢慢抚平它们。
就像山里的月亮,缺了又会圆。
(尾声)
有一天,秦骁从镇上回来,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听说……苏婉没死。被废为庶人,在江南开了家绣庄。
我挑挑眉:哦那你是不是又要去帮忙了
他赶紧摆手:不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我笑了,拧他耳朵:量你也不敢。
他凑过来亲我:有你就够了。别的女人,都是过眼云烟。
是啊,日子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把失去的慢慢找回来。
山风轻轻吹过,带来了远方的花香。
这一次,我们谁都不会先放手了。
(十二)
秦骁近来有些奇怪。
他总是一个人蹲在后院磨那把旧剑,磨得锃亮,却又不带上山。有时我半夜醒来,会发现他站在窗前,望着京城的方向出神。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苏婉没死的消息,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我不问,他也不说。我们默契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直到那天——
柳儿,吃饭时他突然开口,我得去趟江南。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去做什么
有些旧事要了结。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很快回来。
我放下碗筷:若是为了苏婉,就不必去了。她现在是庶人,与你再无瓜葛。
他沉默良久,终于坦白:她托人送来血书,说活不下去了。柳儿,就这一次,让我去安顿好她,以后绝不往来。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这些天的辗转反侧,都是在为这句话做铺垫。
若我不让呢
他握住我的手:你知道的,我若不去,这辈子都难安心。
我抽回手,笑了:那你去吧。只是秦骁,这次走了,就别再回来。
(十三)
他还是走了。
走的那天清晨,雾很大。我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牵马的身影渐渐模糊。
柳儿,他回头喊,等我半月。
我没应声。
铁蛋蹭着我的腿呜呜叫,我蹲下身揉它脑袋:傻狗,别等了。这次他不会回来了。
我照常去药铺帮忙,给爹打下手。爹什么也没问,只是多煎了一副安神茶给我。
第七天,镇上来了个卖丝线的货郎。我买绣花针时,他忽然压低声音:娘子可是姓柳
我警觉地后退半步:有事
他从怀里摸出个荷包,绣着歪歪扭扭的鸳鸯:有人托我带给您的。
是苏婉的针线。我认得,因为那对鸳鸯的眼睛,用的是秦骁战袍上的金线。
荷包里没有信,只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我的头发。
我瞬间白了脸。这是当年秦骁出征前,我剪下来塞进他护身符里的。
(十四)
我疯了似的往家跑,从箱底翻出那个护身符。
拆开,里面空空如也。
秦骁把它给了苏婉。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
当晚我就发了高热。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人在摸我的额头,手很凉,带着江南的潮气。
我挣扎着睁开眼,月光透过窗棂,床边空无一人。
只有枕头上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那是秦骁最爱的熏香。
爹说是梦魇了,我却看见窗台上留着半个泥脚印。
第十五天,秦骁没有回来。
第十六天,我去了村长家,借了匹马。
爹追到村口:柳儿,别去!京城的水太深了!
我勒紧缰绳:爹,我就去看一眼。若他真负我,我也要亲耳听见。
(十五)
江南烟雨迷离,我却无暇欣赏。
循着地址找到那间绣庄时,正看见秦骁在院子里晾衣服。是件女子的罗裙,水红色的,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转身看见我,手里的木盆哐当掉在地上。
柳儿你怎么...
屋里传来娇弱的声音:骁哥哥,是谁来了
苏婉扶着门框走出来,穿着家常的寝衣,小腹微微隆起。
我所有的质问都卡在喉咙里。
秦骁脸色惨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苏婉怯生生地拽他袖子:这位姐姐是...
我突然笑了:路过讨碗水喝,走错了。
转身时,听见秦骁在身后喊我,声音破碎。
雨下大了,糊了我满脸。
(十六)
我在客栈住了三天。
第四天清晨,秦骁找来了。他瘦得脱相,眼下乌青浓重。
孩子不是我的。他开口第一句就说,我来到时她已经这样了,那男人卷了钱财跑路,她吞金被我救下...
我静静看着他:所以呢
他扑通跪下来,惊得客栈伙计打碎了茶壶。
柳儿,我承认动了恻隐之心。她寻死觅活,我不得不留下照看几日...他抓住我的手,冰得吓人,可我从未碰过她,你要信我。
我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将军,如今跪在泥水里发抖,心里一片麻木。
护身符里的头发,为什么在她那儿
他愣住,随即猛地抬头:什么头发那护身符我从未...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脸色骤变:出征前夜,她说要帮我重新缝牢...
我们都沉默了。原来从那么早开始,有些东西就已经被悄悄置换。
(十七)
最终我还是跟着秦骁回了绣庄。
苏婉正在煎药,见了我便哭跪在地:姐姐莫怪骁哥哥,都是我的错...
我扶起她,手感冰凉:你既叫他哥哥,便该叫我嫂嫂。
她僵住了。
我转向秦骁:给你三日了结此事。三日后卯时,我在城门口等。
第一日,我坐在院里看秦骁帮苏婉找稳婆、租宅子。他做事很仔细,连月子要用的红纸都备好了。
第二日,我去银庄取了所有积蓄,放在苏婉枕边。
第三日清晨,我提前去了城门口。
雾和秦骁离开那日一样大。等到卯时三刻,终于听见马蹄声。
来的却是苏婉。
她跌下马,泣不成声:骁哥哥他...昨夜为给我买安胎药,遇了山匪...
我眼前一黑,抓住她衣襟:说清楚!
她塞给我一枚带血的玉佩:这是他在你生辰时偷偷雕的...说这次回去,定要求你原谅...
玉佩上歪歪扭扭刻着骁和柳,被血污了大半。
(十八)
我在医馆见到秦骁时,他昏迷不醒,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
老大夫直摇头:匕首再偏半分就救不回了...真是命大。
我守了他两天两夜。第三日半夜,他忽然睁开眼,手指动了动。
我凑近听,听见气若游丝的声音:柳儿...对不起...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
他慢慢清醒后,才说出真相:那晚根本不是去买药,是苏婉前夫带人来闹事,他为护着她才受了伤。
她如今真心悔过了,秦骁小心翼翼握我的手,答应好好过日子,再不纠缠。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问:若那日我真走了,你会如何
他沉默很久,轻声说:我会去找你。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江南找不到就找遍天下。
柳儿,我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窗外的雾散了,阳光斜斜照进来。
(十九)
我们启程那日,苏婉来送行。
她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手里拎着包松子糖。
秦骁看我一眼,我点点头。他走过去,接过糖,对她说了几句话。
她哭着笑了,朝我深深行礼。
回去的路走得很慢。秦骁伤口未愈,我坚持每日只行三十里。
夜里宿在荒野,他靠着我烤火,突然笑出声。
笑什么
他蹭蹭我肩膀:高兴。差点以为又要弄丢你。
我把他脑袋推开:小心伤口。
星星很亮,他慢慢哼起我采药时常唱的小调,跑调得厉害。
我听着听着,睡着了。
(二十)
开春时,秦骁能下地干活了。
他在后院垦了片药圃,说我不用再上山采药了。虽然种下去的当归全死了。
爹还是常来串门,每次都要带安神茶,说秦骁脸色差。
铁蛋生了窝小狗,秦骁给每只都起了大名,什么镇远将军、平寇校尉,被我笑了好久。
有一天晒书,从他兵法册子里掉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柳字,最底下有行小字:
山水万重,见你皆空。
我拿着纸去找他,他正在给铁蛋梳毛,耳朵尖通红。
秦将军文采见长啊。
他抢过纸塞进怀里,把我搂住:不许笑...跟张秀才学的...
阳光暖融融的,小狗们在脚边打滚。
这一次,我们终于学会了如何相爱。
(二十一)
夏至那日,药铺来了位不速之客。
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带着四个随从,进门就盯着秦骁看。铁蛋龇着牙挡在秦骁身前,被随从用刀鞘逼开。
骁骑将军。男子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别来无恙。
秦骁正在碾药的手顿了顿,药碾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下意识去摸柜下的剪刀,却见他缓缓直起身,露出了三年未见的冷峻神色。
赵监军。他语气平静,不在京城享福,来这山野之地做什么
被称为赵监军的男人笑了笑,手指划过晒药的竹匾:圣上念旧,特命我来看看将军是否健在——毕竟当年北疆一战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心头一紧。原来秦骁的归隐,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准许。
(二十二)
当晚秦骁抱着铠甲坐在院里,擦了一整夜。
我给他披衣时,看见铠甲心口处有道深刻的斩痕——正是这次受伤的位置。
当年北疆之战,他突然开口,我带的五百人,回来了四十七个。
月光照着他颤抖的手指:赵监军克扣粮草,援军迟迟不到。最后我们靠吃树皮撑了八天。
我握住他的手,冰凉刺骨。
圣上知道吗
他苦笑:知道又如何赵监军是皇后胞弟。
第二日清晨,赵监军又来了。这次他直接扔来个卷轴:骁骑将军接旨——北狄犯边,特召旧部驰援。
秦骁没接旨:我已解甲归田。
赵监军忽然看向我:这位便是柳娘子吧听说令尊的医馆前日遭了贼人...
药碾子从我手中滑落,砸出一声闷响。
(二十三)
秦骁最终还是接下了圣旨。
夜里他替我绾发,铜镜里映出他紧绷的下颌:明日我送你去张秀才家暂住。
我反手抓住他手腕:你明知这是陷阱!
北狄犯边不假,但让三年前旧部去迎战,分明是送死。
他低头吻我发顶:赵监军既找到这里,你们已不安全。唯有我应召出征,他才会暂缓动手。
若你回不来呢
镜中他笑了笑,拿出那把刻着骁和柳的玉佩塞进我怀里:那你就改嫁,嫁个会种地的。
我转身咬他肩膀,尝到咸涩的血味。他任由我咬着,轻轻拍我的背,像哄哭闹的孩童。
(二十四)
秦骁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
他穿着锃亮的铠甲,阳光下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赵监军骑在马上冷笑,直到看见秦骁突然朝他走去。
监军大人,秦骁声音洪亮,末将出征前还有一事相求。
赵监军挑眉:说。
秦骁突然单膝跪地,惊起一片尘埃:内子柳氏医术精湛,恳请监军准她随军行医!
我愣在原地。这是他昨夜只字未提的计划。
赵监军脸色变幻,最终嗤笑:准了!正好缺个洗衣妇。
回程路上,秦骁在马车里紧紧攥着我的手:别怕,在我眼皮底下最安全。
我看着他被铠甲勒出红痕的脖颈,突然笑了:谁怕谁当年你浑身是血躺我家药铺时,可是我给你换的药。
他耳根通红,终于露出点从前那个愣将军的影子。
(二十五)
军营比想象中更糟。
粮草短缺,伤兵满营。赵监军每日饮酒作乐,却克扣药材。我的医帐挤满了人,连秦骁的亲兵都来帮忙煎药。
第七日夜,敌军偷袭。秦骁带人迎战时,医帐突然起火。
浓烟中有人推倒药架拦住出口。我抱着重伤的小兵滚到角落,眼看火舌要舔上衣衫——
铠甲撞击声破开火海,秦骁浑身是血地冲进来,一把将我扛上肩头。
抱紧!他吼着,长剑劈开燃烧的帐布。箭矢擦着他耳际飞过,他闷哼一声,却把我护得更紧。
等到安全处,我才发现他后背插着三支箭。
(二十六)
秦骁趴在病榻上,我给他拔箭时手抖得厉害。
他居然还笑:夫人手艺退步了...比当年疼...
赵监军突然掀帐进来,看见我们便阴阳怪气:骁骑将军好雅兴,负伤还不忘温存。
秦骁猛地起身,伤口崩出血迹:监军可知昨夜医帐火起时,你在何处
放肆!赵监军摔了酒杯,若非你延误军机,岂会遭袭
帐外突然喧哗。亲兵押着个狄人打扮的细作进来:将军!此人纵火时被擒,怀中搜出监军印信!
赵监军脸色骤变,突然拔剑刺向细作——
剑光一闪。秦骁的刀比他还快,挑飞长剑后直指他咽喉:赵监军,通敌之罪当斩立决。
(二十七)
赵监军被押送京城那日,圣旨到了。
不仅赦免秦骁擅自调兵之罪,还封了靖北侯。传旨太监特意对我行礼:侯夫人,圣上夸您巾帼不让须眉。
夜里秦骁抱着圣旨发呆,我戳他额头:侯爷不满意
他忽然拉我入怀:柳儿,我们回山里吧。
我怔住。他继续道:今日之功,明日之罪。不如回去种药养狗。
半月后,我们站在熟悉的院门前。铁蛋带着一群小狗冲出来,爹从药铺探头骂:还知道回来!
晚风吹落梨花,落了满肩。
秦骁突然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个草编的戒指:补上聘礼。柳儿,往后年年岁岁,都陪我过可好
我把他拉起来,将戒指套在自己指上:聘礼太薄,罚你种三年当归。
山月笑弯了腰,惊起一池萤火。
(二十八)
秋深时,我诊出了喜脉。
秦骁捧着药碗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汤药洒了半碗。铁蛋凑过来舔,被他一把抱住转了三圈:听见没你要当大哥了!
当夜他翻出所有积蓄,在后山买了十亩药田。每天天不亮就去锄草,回来时沾满泥巴的手总要摸摸我尚未显怀的肚子。
爹搬来长住,日日炖补汤。秦骁偷偷倒给铁蛋,被我发现后,父子俩一起罚站墙角。
腊月下第一场雪时,京城来了消息:赵监军判了流放,皇后被废黜冷宫。
信使还捎来个小木匣,里面是苏婉绣的百家被。针脚细密,角落绣着长命百岁。
秦骁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最后轻轻盖上匣子:她如今在江南开了女学,挺好。
窗外雪落无声,覆满青山。
(二十九)
开春后我身子越来越重,秦骁索性把药铺歇了,专心在家陪我。
他学会煲汤,虽然总把当归认成黄芪;夜里我腿抽筋,他抱着揉到天明;还对着肚子念兵书,说这叫胎教。
生产那日暴雨倾盆,他在产房外砸断了门框。当我终于听见婴啼时,却见他血淋淋地冲进来,扑通跪在床前。
最后一个...他声音哑得厉害,柳儿,我们再也不生了。
怀里的小娃娃忽然咯咯笑,攥住他染血的手指。
我们叫她秦棠,小名梨梨——因她生在梨花落尽的季节,却笑得像初绽的花苞。
(三十)
梨梨三岁时,秦骁教她认草药。
小人儿举着当归喊甜草,抓着重楼叫绿球球。秦骁也不恼,抱着她满山遍野找药植。
铁蛋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却还是颤巍巍跟着,见梨梨摔跤就用鼻子拱她。
某个黄昏,我们坐在院里看日落。梨梨忽然指着天边:娘,爹哭了。
秦骁的确眼泛泪光。他指着归巢的鸟轻声道:当年北疆活下来的四十七个兄弟,如今都当爷爷了...刚收到信,最后一位今早走了。
晚风穿过竹林,像遥远的叹息。
我握住他颤抖的手。梨梨爬进他怀里,用小手擦他眼睛:爹不哭,梨梨吹吹。
(三十一)
又三年,爹含笑而逝。
临终前他拉着秦骁的手:替我看着柳儿...她脾气倔,你多让着...
葬仪那日,全村人都来了。当年被秦骁从战场背回来的瘸腿猎户,如今带着孙儿磕头;受过我医治的妇人哭晕在坟前。
秦骁一夜白头。
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对着爹的药箱发呆。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我留的闯荡江湖的信。
原来爹早就知道。他摩挲着歪扭的字迹,他说看你信时就知道,这般傻气的姑娘,定会被我骗到手。
梨梨在梦里咂嘴,我靠进他怀中。窗外星河低垂,温柔得像爹的目光。
(三十二)
梨梨七岁生辰那日,圣上微服私访到山里。
白发苍苍的帝王看着满院药草,忽然叹道:秦卿,若当年...
没有当年。秦骁递过药茶,臣如今只会种当归。
黄昏时圣上要走,忽然回头问我:夫人恨否若非朕纵容国舅,你们不必吃这些苦。
梨梨突然举着风车跑来:爷爷!爹说吃苦药才能长高高!
圣上怔了怔,大笑离去。月光照亮山径,像铺了层盐。
秦骁背着睡熟的梨梨往回走,我提灯跟在后面。快到院门时,他忽然停步:柳儿,下辈子还跟我么
我吹熄灯笼,就着月光摸他皱纹深刻的脸:跟。不过下次,我要当将军你来当大夫。
他低笑出声,惊起竹梢睡鸟。
(三十三)
今晨霜浓时,秦骁替我簪发,手抖得梳齿卡进白发里。
梨梨已经出嫁了,嫁的是张秀才的孙子。那孩子总来药圃帮忙,有次听见他喊秦骁岳父大人,老将军差点把锄头扔进山涧。
铁蛋的孙子小铁蛋在脚边打转,叼着根当归磨牙。
昨日梦到爹了。秦骁忽然说,他问我还不会不会认错草药。
我把他按在镜前,慢慢梳通满头银丝:那你怎么答
他透过镜子看我,眼里还映着六十年前月光下的姑娘:我说现在分得清了——当归味苦,像思念;重楼性寒,似离别。
梳齿划过发尾,勾断一根白发。他拈起来对着窗光看,忽然笑了:柳儿,我们白首了。
山风穿堂而过,吹动药柜满抽屉的旧时光。
(终)
最后那年来得很快。
秦骁躺在梨花树下,花瓣落满衣襟。小重孙在旁背药诀,奶声奶气把当归念成当回。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当年你说...梨梨生在梨花落尽时...
我俯身听他渐弱的声音:其实梨花...从未落尽...
的手垂下去时,山风卷起千堆雪白。小重孙惊呼:曾祖父头发开花啦!
我慢慢躺到他身旁,看花雨落进我们交织的白发里。
远处传来稚嫩歌声,是梨梨在教孙女唱采药谣。当归当归,陌上郎君何时归...
闭上眼睛时,我又变成那个趴在药柜前的姑娘。窗外有人叩响窗棂,盔甲沾血声音却亮:
柳儿姑娘,我来报恩。
——人生如寄,幸有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