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夜诀别
我最后一次见小容,是2015年的圣诞夜。北京飘着细碎的雪,路灯把雪花染成暖黄色,落在出租屋的窗玻璃上,很快化成一道水痕。小容坐在沙发上,身上裹着我去年给她买的米白色羽绒服,手里攥着那副旧耳机——就是七年前在鄂州小餐馆,她塞给我右耳听《暖暖》的那副。耳机线已经有些发黄,接头处的胶套也磨掉了一块,是她这些年一直攥在手里的模样。
宏伟,我们算了吧。她声音很轻,像窗外落雪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可我却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梁静茹那句你说的,我都愿意去突然变成了尖刺,扎得我太阳穴突突地疼。我想伸手去拉她的手,却看见她往旁边挪了挪,指尖攥着羽绒服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时间好像突然往回倒,倒回2008年的国庆。那时候奥运盛世刚过,北京的烟火气还没散,我却因为钢厂电气调试的工作,揣着一叠图纸去了鄂州。那是个长江边上的小城市,空气里总飘着鱼腥味和潮湿的水汽,街边的老槐树叶子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响。我住的宾馆在老城区,楼下拐个弯有个窄窄的巷子,巷子里有家叫家常菜馆的小店,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容的地方。
那天我调试完设备,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揣着钱包就往巷子里钻。餐馆不大,也就四五张桌子,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写着武昌鱼莲藕排骨汤这些湖北菜。我刚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就听见收银台那边传来轻轻的歌声,不是音箱里的,是带着点耳机漏音的、细细软软的调子。
我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个姑娘坐在收银台前面的桌子旁,手里捧着个MP3,耳朵里塞着耳机。她留着短发,齐耳的长度,却在后面扎了个小小的揪揪,碎头发贴在脸颊两边,随着头轻轻晃的动作,蹭得耳廓红红的。她穿了件浅蓝色的校服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细的手腕,手指上还戴着个透明的塑料戒指,应该是路边摊买的小玩意儿。
老板,来份武昌鱼,再来碗莲藕排骨汤。我朝着后厨喊了一声,眼睛却没从她身上挪开。她好像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嘴角却偷偷往上翘了翘,像偷吃到糖的小孩。
等菜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又朝她那边凑了凑:姑娘,你听的啥歌啊这么好听。她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像盛着长江里的星星,却没说话,只是笑着把右边耳朵的耳机摘下来,伸手递到我面前。我愣了一下,然后凑过去,把耳机塞到耳朵里。
下一秒,梁静茹温柔的声音就漫了进来:都可以随便的,你说的,我都愿意去,小火车摆动的旋律……是《暖暖》,那时候这首歌刚火没多久,我在电台里听过几次,可从来没觉得这么好听过——也许是因为耳机里还带着她耳朵的温度,也许是因为她递耳机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耳廓的触感,软乎乎的,像羽毛挠在心上。
好听。我把耳机还给她,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你也喜欢梁静茹。她这才开口说话,声音跟歌声一样软:嗯,她的歌都温柔。那天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从歌聊到鄂州的天气,又聊到我出差的工作。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徐小容,然后又反问我,我告诉她李宏伟,她跟着念了一遍李宏伟,笑着说这名字听着就很靠谱。
更巧的是,聊着聊着就说到了生日。我随口提了句我生日是3月15号,她突然瞪圆了眼睛:真的吗我也是3月15号!我当时都惊了,连忙问她哪年的,她说1990年的,我一算,比我小整整十岁。这也太有缘了!我拍了下桌子,那咱们交个朋友吧,我以后就叫你小容,你叫我宏伟哥就行。那时候我是真把她当小妹妹看,觉得这姑娘又软又乖,让人忍不住想多照顾着点。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去那家餐馆吃饭。有时候我去得早,她还在给桌子消毒,看见我来,就会提前把我常坐的那个靠门的位置擦干净;有时候我去得晚,后厨都快下班了,她就跟老板说再炒个菜吧,宏伟哥还没吃,然后坐在我对面,一边看着我吃,一边跟我聊她的事。
我慢慢知道了她的苦。她爸娶了三任老婆,她是第二任妈妈生的。她妈生下她没半年,就因为受不了她爸的坏脾气,跟他离了婚,然后远嫁去了河南,再也没怎么回来过。家里孩子多,上面有她爸第一任老婆生的哥哥姐姐,下面还有现在这个后妈生的弟弟妹妹,她夹在中间,像个多余的人。后妈待她不冷不热,吃饭的时候从来不会给她夹菜,衣服破了也没人给她补,只有奶奶疼她,偷偷给她塞零花钱,冬天的时候把她的手揣在自己怀里暖着。
初中的时候,我跟班里一个男生处对象。有一次她跟我聊起过去,手指抠着校服外套的扣子,声音低低的,他说以后会带我去武汉,去看长江大桥。结果初中毕业,他直接去了武汉,再也没跟我联系过。她说到这儿,眼睛红了红,却没掉眼泪,我那时候傻,揣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坐火车去武汉找他,在他学校门口蹲了三天,都没见到人。后来我就不想回大冶的家了,正好鄂州有个亲戚开餐馆,我就来这儿打工了。
我听着心里酸酸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摸自家妹妹一样:以后有宏伟哥在,没人敢欺负你。她抬头看我,眼睛里亮晶晶的,然后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嗯!
那时候我在鄂州要待两个月,一到周末,我就约小容出去玩。鄂州不大,我们把能逛的地方都逛遍了。我们去长江边的江滩,她会脱了鞋,光着脚踩在沙滩上,江水漫过她的脚踝,凉丝丝的,她就尖叫着往我这边跑,然后扑进我怀里;我们去赤壁古战场,她站在江边的石碑前,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双手叉腰喊大江东去浪淘尽,喊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躲在我身后偷偷笑;我们还去逛老城区的集市,她看见卖糖画的,就拉着我的手不肯走,我给她买了个兔子形状的糖画,她舔着糖,嘴角沾了糖霜,我伸手给她擦,她脸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我。
有一次周末,我们去爬鄂州的西山。那天天气特别好,山上的树叶绿油油的,风一吹,沙沙响。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小容累得走不动了,坐在石阶上喘气,额头上全是汗。我从包里掏出纸巾,蹲下来给她擦汗,然后把自己的矿泉水拧开递给她。她喝了两口,突然抬头看着我:宏伟哥,你说我以后能去北京吗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当然能啊,等我回北京了,就带你去,带你去天安门,去看鸟巢。她眼睛亮了亮,然后又低下头,小声说:可是我怕,我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怕,有我呢。
圣诞夜那天,鄂州下了点小雨,我提前跟餐馆老板请了假,带着小容去了江边的西餐厅。那是鄂州为数不多的西餐厅,装修得很温馨,墙上挂着圣诞装饰,服务员还戴着圣诞帽。我点了两份牛排,还有一杯热红酒,小容看着杯子里冒着热气的红酒,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热红酒,喝了暖身子。我给她倒了小半杯,你尝尝,不醉人的。她抿了一口,眼睛眯了起来:甜甜的,挺好喝。
吃完饭,我们沿着江边走,雨已经停了,江面上飘着雾气,远处的灯光映在水里,像碎掉的星星。我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小容,心跳得飞快:小容,我喜欢你,以后我来照顾你吧,跟我去北京怎么样她愣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突然红了眼眶,眼泪掉了下来。我慌了,连忙伸手给她擦: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不是!她突然抱住我,声音带着哭腔,我愿意,可是我不敢去北京,我怕我适应不了……没事,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咱们慢慢来,你要是不想去,咱们就先在鄂州待着,我经常来出差,咱们能经常见面。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眼泪蹭在我的外套上,湿了一小块,却暖得我心里发烫。
从那以后,我们就确定了关系。每天晚上我从钢厂回来,她都会在餐馆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一瓶热牛奶,说刚热好的,你喝了暖暖身子;我加班晚了,她就给我留着菜,放在保温桶里,等我回来的时候,菜还是热的;有时候我跟她聊工作上的烦心事,她就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给我递颗糖,说吃颗糖就不烦了。
2
暖冬重逢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要回北京的时候,小容送我到火车站。她手里攥着个布袋子,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我给你织的围巾,北京冷,你戴着。我打开袋子,看见一条灰色的围巾,针脚有点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来织得很用心。我第一次织围巾,可能不好看。她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好看,特别好看。我把围巾围在脖子上,然后抱住她,等我下次来出差,就来看你。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眼泪掉在我的肩膀上,烫得我心里发疼。
回到北京后,我们每天都联系。早上我醒了,就给她发QQ消息,说小容,早上好;晚上她下班了,就给我打电话,跟我聊餐馆里的事,说今天有个客人点了武昌鱼,跟我做的一样好吃;有时候我们聊到很晚,她困得打哈欠,却还舍不得挂电话,说再聊一会儿,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2009年底,机缘巧合,我又要去湖北出差,这次是黄石的钢厂。我刚拿到出差通知,就给小容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笑得特别开心:太好了!我夏天的时候回黄石上班了,在我姑姑开的网吧里帮忙,咱们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到黄石的那天,小容去火车站接我。她穿了件粉色的棉袄,头发比在鄂州的时候长了点,还是扎着小揪揪,看见我从火车上下来,就朝我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烤红薯:宏伟哥,刚买的烤红薯,热乎着呢,你吃。我接过烤红薯,暖乎乎的,从手心一直暖到心里。
在黄石的那三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小容在网吧上班,我每天下班了,就去网吧找她。网吧不大,十几台电脑,靠墙的位置还摆了两台专门玩游戏的机子,键盘上的按键被磨得发亮,屏幕旁边堆着几瓶没喝完的可乐。她坐在吧台后面,面前摆着个账本,看见我来,就会把旁边的椅子拉出来,说你坐这儿,我给你倒杯水,然后转身去冰柜里拿我爱喝的冰红茶——她记得我不喜欢喝太甜的饮料,每次都特意给我留着冰镇的冰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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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网吧不忙,她就拉着我玩《劲舞团》。那是当时九零后最爱玩的游戏,屏幕上跳动的箭头跟着音乐节奏闪,手指要飞快地按在方向键上,还要看准时机按空格。小容玩这个特别厉害,她的手指纤细灵活,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总能跳出Perfect的字样,分数一路飙升。我第一次玩的时候,手忙脚乱的,要么按错方向,要么错过空格,屏幕上全是Miss,分数低得可怜。
哎呀,宏伟哥你怎么这么笨啊!她趴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你看,要跟着音乐的节奏来,不是瞎按的。说着,她就伸手过来,把我的手按在键盘上,手把手地教我:你听这个拍子,咚、咚、咚,到这个点就按空格。她的手指覆在我的手背上,软软的,带着点凉意,我却觉得手背发烫,注意力根本不在屏幕上,满脑子都是她指尖的温度。
结果那局我还是输得一塌糊涂,她看着屏幕上的分数,故意皱着眉头说:不行不行,你得练!今天必须练到能跟上中等速度的歌才能走。我无奈地笑了,只能陪着她一遍遍地练。后来我慢慢找到窍门,偶尔也能跳出几个Perfect,她比我还开心,拍着我的肩膀说不错嘛,有进步,然后又挑了首更快的歌,说再来一局,这次咱们俩PK。
有次周末,网吧里人多,所有机子都满了,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想玩《劲舞团》,却没机子,急得直跺脚。小容看他可怜,就跟我说咱们让给他吧,咱们去旱冰场玩。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出网吧。她拉着我的手,在黄石的街道上走,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蹦蹦跳跳的,像只快乐的小鸟。
她爱滑旱冰,黄石的旱冰场在老商场的三楼,里面铺着光滑的水泥地,墙上贴着彩色的海报,音箱里放着当时流行的舞曲。我从来没滑过旱冰,刚穿上旱冰鞋就摔了个屁股墩,疼得我龇牙咧嘴。她笑得蹲在地上,眼泪都快出来了,然后又爬起来,伸手拉我:我教你,你跟着我走,把重心放低。她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教我,我好几次差点摔倒,都是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把我拉回来。她的手心出汗了,却还是没松开我的手,嘴里还不停地鼓励我:别怕,有我呢,你看,你走得越来越稳了。
后来我慢慢学会了,就拉着她在旱冰场里转圈。她张开胳膊,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还跟着音箱里的音乐哼歌。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停下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她愣住了,然后脸一下子就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朵尖,低着头,小声说你干嘛呀,却悄悄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2010年1月,《阿凡达》上映了,那是当时最火的3D大片,黄石的影院里挤满了人。我提前两天就去排队买票,终于买到了两张周末晚上的票。那天小容特意穿了件新裙子,是淡紫色的,还化了点淡妆,涂了淡淡的口红。她坐在镜子前化妆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说小容,你真好看。她脸一红,拿起眉笔朝我挥了挥:别捣乱,我画歪了。
我们走进影院的时候,她特别兴奋,眼睛里闪着光,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电影开始后,当潘多拉星球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时,她轻轻地哇了一声,然后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好漂亮啊。散场后,她还沉浸在电影里,拉着我的手说原来还有这么美的星球,以后咱们要是能去就好了。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后咱们去旅游,去看比潘多拉还美的地方。她点了点头,然后突然踮起脚尖,在我脸上亲了一下,飞快地转过身,耳朵都红透了。
转眼到了2010年的夏天,我从北京设计院跳槽到了一家私企钢厂,还是做自控工程师,不过工资涨了不少,我心里盘算着,等再攒点钱,就跟小容求婚,不管她爸同不同意,我都要把她娶回家。
3
甜蜜时刻
那年夏天,小容第一次来北京找我。我提前请假,去火车站接她。她背着个大大的背包,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她给我带的湖北特产——武昌鱼干、莲藕粉,还有她奶奶亲手做的酱菜。看见我来,她笑着朝我跑过来,把塑料袋塞到我手里:我妈让我给你带的,说你爱吃湖北菜;这酱菜是奶奶做的,她说你吃饭的时候就着吃,开胃。我接过塑料袋,沉甸甸的,然后牵起她的手,她的手软软的,有点出汗。
我牵着小容的手往地铁口走,她的指尖总爱轻轻勾着我的指缝,像只黏人的小猫。地铁里人多,我把她护在身前,用胳膊替她挡住拥挤的人群。她靠在我胳膊上,偷偷从背包里掏出颗橘子糖,剥了糖纸塞到我嘴里,小声说:我奶奶给的,甜吧
橘子的清香混着糖的甜,从舌尖一直漫到心里,我点点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到天安门的时候,正好赶上下午的降旗仪式。小容拉着我挤到前排,踮着脚尖往旗杆那边望,眼睛里满是期待。当国旗缓缓降下,士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时,她突然握紧了我的手,声音轻轻的:好庄严啊。
我从口袋里掏出相机,想给她拍照,她却突然转过身,对着镜头比了个
耶,阳光落在她脸上,睫毛上都像沾了光。后来那张照片我一直夹在钱包里,直到现在,钱包换了好几个,照片却从没丢过。
去鸟巢的那天,北京下了点小雨,空气里带着点凉。我给小容买了件透明的雨衣,她穿上后像个小蘑菇,蹦蹦跳跳地在广场上跑。宏伟哥,你看!
她指着鸟巢的钢结构,兴奋地喊,真像鸟的窝啊!
我笑着追上她,她突然停下来,转身对我说:咱们比谁跑得快吧,输的人要请吃冰淇淋!
没等我答应,她就跑了起来,雨衣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我故意放慢脚步,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
那时候我总觉得,日子会一直这么甜下去,我会陪着她跑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最后当然是她赢了,她叉着腰站在我面前,得意地笑:我就知道我能赢!走,买冰淇淋去!
她拉着我去广场旁的便利店,非要给我买巧克力味的,说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们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道淡淡的彩虹。她吃着吃着,嘴角沾了点冰淇淋,我伸手给她擦,她突然抬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宏伟哥,我好喜欢北京,好喜欢跟你在一起。
我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那咱们以后就留在北京,好不好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好。
小容在北京待了半个月,每天我下班回家,都能闻到出租屋里飘着的饭香。她跟着网上的教程学做北京菜,第一次做炸酱面,酱放多了,咸得发苦,可我还是吃得干干净净。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睛红了红:是不是很难吃啊我下次再学。
我伸手擦了擦她的眼角,笑着说:好吃,比餐馆里的还好吃。
其实我知道,她是想学着适应北京的生活,想跟我好好过日子。
有天周末,她拉着我去网吧,说要带我玩《劲舞团》。北京的网吧比黄石的大,机子也新,她熟练地开了两台相邻的电脑,登录了她的游戏账号
——
账号名是
小容爱暖暖,头像是个扎着小揪揪的卡通女孩,跟她一模一样。我把咱们的情侣账号升到
30
级了!
她兴奋地给我看屏幕,上面是两个穿着情侣装的游戏角色,站在粉色的舞台上,今天咱们一起跳《暖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手把手地教我调游戏设置,把音乐声调大,把箭头调亮。你听这个节奏,跟歌里的一样。
她指着屏幕,等会儿箭头到上面,你就按空格,别慌。
音乐响起的时候,她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屏幕上不断跳出
Perfect
的字样,而我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偶尔按错方向,她就笑着喊:哎呀,宏伟哥你慢点儿!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故意放慢速度,等着我的节奏,最后我们的分数居然差不多。你看,咱们多有默契!
她拍着我的肩膀,笑得特别开心,眼睛里全是光。
后来她回黄石的时候,特意把《劲舞团》的账号密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塞给我说:你有空的时候就登上去看看,别让咱们的情侣等级掉了。
我把纸条夹在笔记本里,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都会登上去玩一会儿,慢慢的,我也能跟上最快速度的歌了,每次跳出
Perfect,我都会截图发给她,她总会秒回:哇,宏伟哥你好厉害!
2011
年的日子,大多是在跨城的牵挂里过的。我每天在钢厂忙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
QQ,小容的头像总会亮着
——
她知道我下班时间,总会提前等着。有时候她会发《劲舞团》的截图过来,是她新给情侣角色换的衣服,粉白色的连衣裙配着浅灰色的西装,她说:这是我攒了好久的游戏币买的,等咱们以后结婚,婚纱就按这个样式挑好不好
我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好,都听你的。
偶尔我们也会约着一起玩游戏,我在北京的出租屋,她在黄石的网吧,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却因为屏幕上同步跳动的箭头,觉得彼此就在身边。有次玩到半夜,她困得打哈欠,声音透过耳机传过来,软软的:宏伟哥,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用隔着屏幕说话啊
我心里一酸,说:快了,等我攒够了首付,就接你过来。
2012
年春天,小容第二次来北京。我去火车站接她的时候,她怀里抱着个大大的毛绒兔子,说是给我的礼物:我在黄石的精品店看到的,跟你一样,呆呆的很靠谱。
我把兔子抱在怀里,又牵起她的手,她的手还是软软的,带着点微凉。那半个月,我们没去什么热闹的景点,大多时候就待在出租屋里。她会趴在我腿上看我画电气图纸,偶尔伸手捣乱,把我的铅笔拿走,说
歇会儿吧,陪我玩会儿《劲舞团》;我会在她做饭的时候从后面抱住她,把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有天晚上,我们坐在地板上,她拿了张白纸,铅笔在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以后咱们的家,要一个大客厅,放个沙发,咱们可以一起看电视;要一个小阳台,种点多肉;还要留个角落放电脑,方便咱们玩游戏。
我凑过去,在房子旁边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扎着小揪揪,一个牵着她的手,说:还要有咱们俩。
她看着画,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对,还要有咱们俩。
也就是在那次,小容怀孕了。那天早上,她拿着验孕棒,手抖得厉害,眼泪掉在验孕棒上,说:宏伟哥,我有宝宝了。
我当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抱着她在房间里转圈,心里想着,这下我更要快点攒钱,早点给她一个家。可她却突然哭了,摇着头说:不行,宏伟哥,我们还没结婚,我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而且我还没准备好……
我愣住了,跟她商量:咱们现在就结婚,我明天就跟你回黄石,跟你爸说清楚。
可她还是不同意,说:再等等,等我爸松口了再说,也等咱们再稳定点。
我拗不过她,最后还是陪她去了医院。手术那天,北京下着大雨,我在手术室外等了两个多小时,每一分钟都像在熬。我手里攥着那张《劲舞团》的情侣账号纸条,反复看着上面的字,心里祈祷着她能平安。当医生出来说
手术很成功
的时候,我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小容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闭着,手冰凉。我跑过去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揣在我的怀里暖着。回到出租屋,我给她熬了鸡汤,小心翼翼地喂她喝。她喝了两口,就摇摇头说不想喝了,然后靠在我怀里,小声说:宏伟哥,对不起。
我摸着她的头发,眼泪差点掉下来:别说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没早点给你一个家。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我守在她身边,一夜没合眼
——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快点攒够钱,再也不让她受委屈,再也不让她因为没安全感而难过。
从那以后,我们的感情好像又近了一步,却也多了份沉甸甸的期待。小容会更频繁地跟我聊未来,她会说
等咱们有了家,我要学做你爱吃的红烧肉,会说
以后宝宝要是女孩,就教她玩《劲舞团》,咱们一家三口一起跳;我会把每个月的工资分成三份,一份寄给老家的父母,一份存起来当首付,一份留作生活费,每次存钱的时候,都会给小容发消息:今天又存了一点,离咱们的家又近了一步。
她总会回个开心的表情,说
我也在攒钱呢,我把网吧工资的一半都存起来了。
2013
年,我换了份待遇更好的工作,工资比之前涨了不少,算下来,离首付的钱终于不那么遥远了。我第一时间给小容打电话,声音都带着颤:小容,咱们快能买房了!再攒一年,咱们就能在北京定下来了!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真的吗太好了!
可我没注意到,她的笑声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开始频繁头疼了,只是怕我分心,怕影响我们攒钱的计划,一直没跟我说。
4
病魔来袭
2014
年夏天,我在承德出差,每天都要在钢厂待十几个小时,调试新的电气设备。那天下午,我正在跟工人交代注意事项,手机突然响了,是小容的姑姑打来的,声音慌张:宏伟,你快回来!小容住院了,说是脑子里长了个瘤,要开颅手术!
我当时脑子
嗡
的一声,手里的图纸掉在地上,什么都顾不上了,跟领导请假后,就往火车站跑。
我连夜坐火车去武汉,一路上都在发抖,手里攥着手机,反复看着小容之前发给我的《劲舞团》截图
——
那是我们一起跳《暖暖》时的画面,两个游戏角色手牵着手,屏幕上满是
Perfect。我不敢想,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攒钱买房还有什么意义,我规划的未来里,从来都只有她。
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小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她妈妈坐在旁边,眼睛红肿。宏伟,你可来了。
她妈妈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医生说要开颅手术,风险很大……
我走到病床边,握住小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轻声说:小容,我来了,别怕,咱们还要一起买房呢。
没过多久,小容的爸爸也来了。他穿着件旧外套,头发花白,看我的时候眼神冷冰冰的,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还在反对我们在一起,可那时候我没时间计较这些,我只想让小容好好的,只想让她醒过来,再跟我聊一次未来的家。
手术前一天,小容醒了过来,她看着我,虚弱地笑了笑:宏伟哥,我是不是要剃光头了
我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没事,剃了光头也好看,我给你买最漂亮的假发,比你现在的头发还好看。
她眼睛红了红,说:我怕丑……不丑,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怎么样都好看,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鄂州那个给我递耳机的小姑娘。
手术那天,我和她爸妈在手术室外等了八个小时。我站在走廊里,一遍遍地祈祷,心里想着,只要小容能平安,我可以不买北京的房子,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当医生出来说
手术很成功
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术后小容需要在
ICU
观察三天,我每天都守在
ICU
门口,隔着玻璃看她。她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嘴角微微上扬。后来转到普通病房,她开始做康复训练,刚开始的时候,她连路都走不稳,我扶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她累得满头大汗,却还是咬牙坚持:宏伟哥,我要快点好起来,咱们还要一起去看房子呢。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好,咱们很快就能去。
因为要做放疗,小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有天早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哭了起来:我好丑啊……
我连忙跑过去,抱住她:不丑,一点都不丑,你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小容。
我跑遍了武汉的商铺,给她买了好几款假发,有长卷发的,有齐刘海的,还有她之前说喜欢的短发。她试戴齐刘海假发的时候,对着镜子转了转,笑着说:像不像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我点点头,眼眶却红了
——
第一次见面时的她,眼里满是光,而现在,她的光里多了些我心疼的疲惫。
在广州军区总医院附近待了两个月,小容的病情稳定了些。我要回承德上班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宏伟哥,我不想待在武汉,我想回大冶老家。
我点点头,说:好,我有空就来看你,等你好点了,咱们就去看房子。
她在我怀里蹭了蹭,像只受伤的小猫:你一定要来啊,别丢下我。
冬天的时候,小容给我打电话,声音闷闷的:宏伟哥,我在老家憋得难受,想去河南找我妈妈。
我当时正在调试设备,听到她的话,立刻跟领导请了假:你等着,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去。
我坐火车去大冶,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坐在二楼的楼顶晒太阳,穿着件厚厚的棉袄,手里攥着那副旧耳机,耳机里还在循环着《暖暖》。
你来了。
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亮,站起身朝我跑过来。我连忙扶住她,怕她摔倒
——
她比之前瘦了好多,肩膀都显得单薄。她家的二层小楼没怎么装修,楼顶铺着水泥地,风很大,吹得她的假发有些歪。我们搬了小板凳,坐在楼顶晒太阳,她靠在我怀里,手里攥着我的手,没说话。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得像要把时间留住。宏伟哥,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咱们的房子,是不是还没攒够钱啊
我心里一紧,说:快了,再等等,等你好起来,咱们马上就买。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河南睢县。转了四趟车,从大巴到高铁,再到大巴,最后坐出租车,一路折腾下来,小容累得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又疼又酸
——
以前她跟我一起坐车,总会兴奋地看着窗外,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话,可现在,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少了。到她妈妈家的时候,她妈妈早就做好了烩面,香气扑鼻。小容坐在桌子旁,慢慢地吃着,我给她擦嘴,她妈妈在旁边笑着说:你们俩真好,等小容好了,赶紧把婚结了,好好过日子。
小容抬头看着我,笑了笑,可我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带着点勉强,像怕辜负了我们的期待。
在睢县待了四天,我要回承德的时候,小容送我到车站。她把那副旧耳机塞到我手里,说:你带着吧,想我的时候就听听《暖暖》,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我接过耳机,攥在手里,指腹蹭过发黄的线,说:我很快就来看你,咱们还要一起看房子呢。
她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没回头。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的慌
——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没那么乐观,早就开始偷偷计划着离开我了。
回到承德后,我发现小容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等着我发
QQ
消息,电话也常常不接。有时候接了,也只是沉默很久,然后说
我累了,想睡觉。有次我跟她聊到买房的事,说
我又存了一笔钱,咱们可以去看小户型了,她却突然发脾气,对着电话喊:你别再提房子了!有什么用啊!
然后就挂了电话。我以为是她生病心情不好,总是耐心地哄她,给她发《劲舞团》的截图,说
我把咱们的情侣等级升到
50
级了,还得了个‘同心徽章’,可她再也没像以前那样秒回,有时候隔了好几天,才回一句
哦,知道了。
5
最后的告别
2015
年圣诞夜,小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来北京了,想跟我见一面。我当时正在跟客户对接工作,听到她的话,立刻推掉了后续的事,往出租屋赶。出租屋还是老样子,墙上还贴着她之前贴的《劲舞团》海报,书桌上放着她买的小兔子摆件,只是落了点灰。她坐在沙发上,身上裹着我去年给她买的米白色羽绒服,手里攥着那副旧耳机,耳机线绕了一圈又一圈。北京飘着细碎的雪,落在窗玻璃上,很快化成水痕,像谁在偷偷哭。
宏伟,我们算了吧。
她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扎在我心上。我想伸手拉她,她却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我的手。我知道你对我好,
她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却强忍着没掉下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攒钱买房,想给我一个家,可我……
我等不到了。你胡说什么!
我声音发颤,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咱们还要一起看房子,一起结婚,一起玩《劲舞团》呢!
她低下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羽绒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没胡说,我偷偷问过医生了,我这病复发的可能性很大,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不能拖累你,你还年轻,你该找个健康的姑娘,买个属于你们的房子,好好过日子,而不是守着我这个病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茶几上,就是那张写着《劲舞团》账号密码的纸条,边缘已经被摸得发毛,这个你留着吧,或者删了也行,以后……
别再想起我了。
我看着那张纸条,又看着她苍白的脸,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我想告诉她,我不在乎她的病,我在乎的是她;我想告诉她,没有她,买再大的房子也没用;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哽咽。
她站起身,拿起放在旁边的背包
——
背包还是
2010
年她来北京时背的那个,带子都有些磨破了。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却没回头,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只剩下窗外落雪的声音,还有我口袋里的耳机,不知什么时候被按开了,循环播放着《暖暖》:都可以随便的,你说的,我都愿意去……
我蹲在地上,抱着那个她送我的毛绒兔子,哭得像个孩子。兔子身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可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我在出租屋里坐了一夜,手里攥着那副旧耳机和那张纸条。天亮的时候,我登了《劲舞团》的账号,游戏里的情侣角色还站在粉色的舞台上,穿着她当年攒钱买的粉白连衣裙和浅灰西装,只是旁边的位置空了。我点了首《暖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箭头,却再也按不下去
——
没有她手把手教我,没有她故意放慢速度等我,我连一个
Perfect
都跳不出来。
2015
年底,我离开了北京,回到了老家。我没买房子,那些攒下来的钱,后来都寄给了小容的妈妈,让她给小容买些好吃的。我把那副耳机装在盒子里,放在衣柜最底层,把《劲舞团》的账号纸条夹在相册里,相册里全是我和小容的照片
——
鄂州江滩她光着脚扑进我怀里的样子,黄石网吧她教我玩游戏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北京鸟巢她穿着雨衣跑在广场上的样子,还有她戴着假发对着镜子笑的样子。
有时候整理衣服,看到那个耳机盒子,我还会想起
2008
年的鄂州,那个扎着小揪揪的姑娘,把右耳的耳机塞给我,笑着说
你听;想起黄石的网吧,她的手指覆在我手背上,教我按键盘的温度;想起北京的出租屋,我们一起趴在地板上画未来家的草图,她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只是现在,耳机里的《暖暖》还在唱,可我身边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攒够了买房的钱,却永远失去了想一起住进去的人;《劲舞团》的情侣账号还在,却再也没人跟我一起跳完一首完整的《暖暖》。那些我们一起规划的未来,最终都变成了回忆里的碎片,散在鄂州的江风里,黄石的网吧灯光里,北京的落雪里,再也拼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