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瑞士雪山脚下那家无名灯塔咖啡馆,成了旅人口口相传的“雪盲终点”。
它藏在一条废弃的缆车轨道尽头,没有招牌,只在木门上用烙铁烫着一朵小小的樱花。
灯塔顶层旋转的玻璃窗,永远对着雪堡的方向。
那里住着一对恩爱的华人夫妇,年年在极光下办纪念宴。
而灯塔的灯,只在深夜十二点准时亮起,像一句无人应答的暗号。
老板叫裴之临,瘸腿,戴一副银框眼镜,鬓角霜白。
他永远只喝一杯黑咖啡,不加糖。
咖啡放在靠窗的第三个座位,对面永远空着。
窗棂上,用口红画的一排樱花,每年冬天都会再描一遍,颜色一年比一年淡,像褪色的记忆。
雪落时,他用指尖在霜花上补最后一瓣,直到雪融,水痕顺着玻璃往下淌,像泪。
冬日的傍晚,风铃轻响。
壁炉里的松枝噼啪炸开火星,咖啡的苦味在空气里打旋。
电视里正在直播季氏金婚庆典:雪堡大厅灯火通明,季时川与沈清婉携手切蛋糕,儿孙绕膝。
镜头扫过沈清婉,她白发微卷,眉眼温柔如初。
她抬手替季时川拂去肩上的雪,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极淡的光。
裴之临坐在轮椅上,盯着屏幕,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掌心里,那枚塑料樱花发夹早已褪色,边缘磨得发白,却仍死死攥着,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板,电视声音要小一点吗?”
新来的店员小心翼翼。
裴之临摇头,声音沙哑:“再开大点,我想听。”
电视里的笑声、掌声、孩子奔跑的脚步声,潮水般涌进他耳膜,又退去。
裴之临垂下眼,咖啡已凉,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膜。
他端起杯子,轻抿一口,苦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
这苦,是他余生唯一尝得出的味道。
夜里十二点,灯塔的灯准时亮起。
裴之临独自摇着轮椅,沿着螺旋梯上楼。
金属扶手冰凉,轮子每转一圈,就发出一声钝响,像心跳。
顶层空旷,四面玻璃映出雪原的苍白,也映出他佝偻的影子。
他停在窗前,从怀里掏出那枚发夹,指腹摩挲过每一条划痕。
“婉婉,今天我也没忘记爱你。”
声音轻得像雪落,却重重砸在自己心口。
窗外,雪堡的灯火在极光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梦里无数次想抓住却抓不住的幻影。
六十岁生日那天,店员在柜底翻出一本旧相册。
封面写着“逐浪号”,边角卷翘。
裴之临一页页翻开,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纸。
照片里,沈清婉十六岁,穿着校服,站在灯塔旧梯上,对他做鬼脸;
第二张,她十八岁,在庙会攥着樱花发夹,笑得眼睛弯弯;
最后一张,是她二十五岁,穿婚纱的背影。
那天他没回头,错过了她眼里的光。
店员小声问:“老板,这些可以挂起来吗?”
他摇头,把相册抱进怀里,像抱住最后的体温。
“不用,她在我这儿。”
他指了指胸口,声音低得听不见。
裴之临的第七十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灯塔的电线被积雪压断,灯熄了整整一夜。
裴之临坐在黑暗里,抱着那枚发夹,体温一点点流失。
天亮时,店员推门,发现他趴在窗台上,脸贴着玻璃。
霜花在他唇边结了一层薄冰,指尖却死死攥着发夹。
窗上,他用最后一口气画完最后一朵樱花。
花瓣缺了一角,像他永远无法补全的遗憾。
裴之临死了,死在安静的冬夜。
出殡那天,雪堡的庆典刚散场。
沈清婉牵着孙子的手,路过灯塔。
她抬头,看见窗上那朵褪色的樱花,微微怔住。
孙子问:“奶奶,那是什么?”
她笑了笑,声音温柔:“一个老朋友。”
风卷起她的白发,像卷起一场旧年的雪。
沈清婉转身,脚步轻盈,再没回头。
灯塔顶层,新换的玻璃上,有人用口红补了一行极淡的字:
“如果那年我回头,你会不会还在?”
雪落无声,字被慢慢覆盖,像从未存在。
只有风知道,有人在这里,把一生熬成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抱歉。
裴之临的余生都在悔恨里赎罪,而沈清婉早已在爱里获得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