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林晚照毫无睡意。
阁楼的小窗开着，窗外是赣州老城沉沉的夜。没有星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更衬得四下死寂。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光勾勒出的模糊木纹。父亲异常平静的反应，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心神不宁。那是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仿佛她触碰到的是一个他早已无力守护、却又必须守护终生的秘密。
还有那块墨玉牌。冰凉的触感，繁复古老的纹样，尤其是中心那一点鲜红欲滴的朱砂，如同活物般，在她紧闭的眼睑后灼灼发亮。
“典平安，赎晚照。”祖父林偃生的名字。
杂货铺里那些看似寻常却又诡异的交易。自行拨动的算珠。
这一切像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案。她只知道，这间老铺子，她的家族，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挂钟敲过了十二点，万籁俱寂。
就在林晚照被各种念头折磨得神经钝痛，几乎要放弃思考时，楼下极其细微的声响，却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她紧绷的感官。
不是脚步声。
是一种极轻极轻的…低语声。
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厚厚的棉絮，又像是从极远的水底传来。
林晚照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了耳朵。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微朽的木地板上，像猫一样挪到房门边，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那声音清晰了一些。
不是父亲的声音。是一种更苍老、更沙哑，甚至带着某种非人腔调的絮语。它似乎源自…楼下店铺的方向。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父亲在一楼后屋睡觉，这声音绝不是他发出的。
是谁？深夜潜入店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强烈的好奇和不安压倒了对黑暗的恐惧。她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拧开房门把手，侧身闪出房间。
老旧的木楼梯像是一个沉默而危险的共犯，每一级台阶都在她小心翼翼的体重下，发出极其轻微、却在她听来如同惊雷的呻吟。她花了足足几分钟，才下到楼梯拐角，从这里，可以透过门缝，隐约看到一楼店铺内的情景。
没有开灯。
只有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从柜台的方向弥漫开来，勉强勾勒出货架拥挤的轮廓。
那低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林晚照屏住呼吸，将眼睛贴近门缝。
看到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柜台之上，悬浮着那本深蓝色的线装账本！
它无声地摊开着，页面无风自动，缓缓翻动。那昏黄的光晕，正是从书页上散发出来的，映照出上面墨迹淋漓的古怪字符，那些字符在微光中仿佛在扭曲、蠕动。
而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在摊开的账本前方，那把老算盘也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油亮的木框和檀木算珠在昏光下反射着幽光。此刻，上面的算珠正在自行飞快地上下拨动，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却诡异得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一片死寂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摩擦声。
哒、哒、哒哒哒…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会计，正在疯狂地计算着一笔笔无法言说的账目。
而那苍老沙哑的低语声，正是从翻动的书页和拨动的算珠间弥漫出来的！它不成语句，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呢喃，一种基于某种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逻辑进行的冰冷核算。
林晚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的双腿发软，后背紧贴着冰冷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在地。
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这不是什么普通的抵押交易！这间铺子…这些物品…它们…
就在这时，那本自行翻动的账本，页面停在了某一页。
低语声和算珠的拨动声戛然而止。
悬浮的账本和算盘散发出的昏黄光晕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起来，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
然后，林晚照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是从父亲卧室方向传来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悬浮的账本和算盘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啪”地一声轻响，跌落回柜台桌面，那昏黄的光晕也随之彻底熄灭。
店铺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切，都只是她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只有她狂乱的心跳和冰冷的手指，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的真实。
父亲的脚步声在柜台后停顿了一下，随即，那盏节能灯被按亮了。
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店铺，刺得林晚照眼睛微痛。
林守业穿着汗衫短裤，站在柜台旁。他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柜台上的账本和算盘，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它们本就该在那里。他甚至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账本合拢，将算盘轻轻推回角落，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楼梯拐角处的黑暗，投向林晚照藏身的方向。
他的眼神在节能灯下显得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晚了，去睡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寂静的店铺，落入林晚照耳中。
没有疑问，没有解释。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林晚照浑身冰冷，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