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慕笙声,一个花瓶。
硬要说哪里不同的话,我是一个地位颇高的花瓶,是户部尚书家里头的大女儿。
再就是,是一个命里有煞劫,所在皆不宁的灾星,天煞孤星。
我讨厌那些人虚伪的样子,更痛恨自己怎的是这般的命格。
我不想做一个花瓶待在展览架上,但稍有碰撞我便会粉身碎骨,直到一个自大的傻子把我带离牢笼。
我打一开始就猜到可能没什么好下场,毕竟我是灾星,但我无法拒绝他的手——那是我唯一收到的邀请。
我告诉他: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1.
大小姐,该用膳了。我的婢女推开了房门,随着一起照进来的还有亮闪闪的阳光,甚是刺眼。
我刚站起身,那婢女便在门口直直立住,不敢再往里走。
你把东西放在桌上吧,我不碰你。我淡淡道。
我不碰她。
我退一步,她才进一步。
我退到背后离墙都不到两寸的位置,她才把东西放在了桌上,转头便跑了。
门又被她带上,房间里又阴下来,恢复了熟悉的样子。
这不奇怪,毕竟我是灾星。我的母亲在生我时难产,伤身严重,最后在我三岁时就离开人世,那福衍寺的住持,更是说我命中有煞劫,所在皆不宁。
就连我自己,也从小身患寒疾,体弱多病,药吃得几乎要比饭多,就剩还没死这一条。
这样的人,当然不受待见,我见到大夫的次数比见到父亲的次数要多,被扔到了尚书府里最角落里的一个院子,侍女对我都避之不及。
父亲作为当朝户部尚书,当然不会落上一个虐待女儿的名声,我或许过得极好吧
锦衣华服,只是有许多尺寸不太合适;美味珍馐,只是没有我爱吃的,出行车驾相随,但谁又知道我在的车厢永远只有我,出门去的地方也只会是福衍寺。
去福衍寺做甚当然是消减我的罪孽,上些香火念些经文,这样才能续住我的命。
我也发过脾气,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的及笄礼上,我这个花瓶难得见到了许多宾客,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喊我的另外四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见过少爷,见过小姐。
唯独没有人理我。
我在中央。
不知道为什么,我人生中第一次点燃来自内心郁积已久的怒气,我愤怒地大吼:这是我的及笄礼!我是尚书府的大小姐!
身虚体弱,中气不足,在嘈杂的环境里声音被淹没掉。我喊了两遍,所有人才听到我的呼喊,停下来看着我。
喊出这两声来并不容易,我狠狠地咳嗽起来,紧接着是情绪过于激动带来的喘气。
我很艰难地环顾了四周一遍,他们的眼神各异,有畏惧有轻蔑,更多的是不在意,接着就是父亲的呵斥:
胡闹,笙声,怎可呵斥宾客!如此无礼!
然后是我的二妹,她拍拍手道:来人,送大小姐回房,别累着了。
我一愣。
我想把摆着纷纷繁繁的礼物的桌子给掀翻,可惜没有那个力气,只好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声响不大,原本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却砸得通红。
愤怒也需要资格,我不配。
我狠命冲出门去,却又踢到门槛狠狠摔了一跤,头破血流的,可惜没死成,最后是被两个下人用东西抬回我的院子的。
身后我的为及笄礼所办的宴会,当真是热闹非凡。
大夫给我受伤的额角上好了药,最后留给我的也只有一声叹气。
想念起我只存在于三岁记忆中的娘亲,狠狠哭了一晚,胸口闷闷的,和我的额角一样疼,最后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总之自此再不流泪。
很快我在院里种满白花,权当为自己办了一场葬礼。
这院里变得像一片野田。
三年过去,万事依旧,我讨厌他人眼里的虚伪的恭敬,痛恨他们眼里的厌恶。
更恨我自己的命为何如此微薄。
2.
此时是秋初,恰正是所谓秋老虎的季节,白日我不愿出门。
白天的太阳晒到会很难受,太热了,身体承受不住,无非就只有躲在阴阴的房间里。
反正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待着反倒是比待在人群里要不那么孤独些。
等到日暮接近入夜,我才推开门,院内繁茂茂都是我的花——我现在唯一的寄托——一丛丛的白花,将入夜的时候还恍若带着一丝暮色,幽幽然,季节一到,又不知几时会凋。
这很好,随风凋去亦是好的归处,是它们的命。
人都是有命的,对吧
除花以外,我身边就只有一个远远跟着的侍女了。我宁愿她不在,但我和花不一样,尚书府的小姐总得有人看着,省的这个花瓶碎了。
晚风吹过,我敞开手回应它。晚风最温柔了,像印象中娘亲的样子。
咳、咳!没忍住又咳了两声。
大小姐,回去吧。侍女略微凑近了一些,又一次劝我回去。
回去么。
我又咳了两声,到底还是向房里走去。一天也即将这么结束——
嘿!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一个乌漆漆的影子从我的墙头飞了出来。
天色微黑,看不真切。
侍女惊慌极了,作势欲呼,便被那人快步闪身过来捂住了嘴巴。
紧接着,那人影像是头转到了我这边来,听得他低声道:莫喊莫喊,二位姐姐!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更多的是好奇,却也不想有什么表示。
对我这苍白的生活而言,这倒算是个少有的奇事。
侍女又挣扎了两下,那人忙道:别急别急,姐姐你冷静些,我放开你,我不是什么恶人。
侍女点点头,那人也如约放开她。
见我们确实都没有再声张,他貌似冷静了不少。
提盏灯来。我想看看是什么人居然敢进我这院子,他就不怕让这京城最出名的灾星咒死了
我的院子可是连贼都不进。
侍女依言去提了个小灯来,那人却是真的不跑,见火光不甚明亮,反凑近了些。
个子还挺高,比我高半个脑袋。我略微抬了抬头,倒恰好与他低头垂来的目光对上。
是个少年,眉是眉眼是眼的,长得挺好看,就是面容痴痴的,不知在发什么呆,盯着我的脸也不说话。
诶,不好!
你踩到我的花了!我略有了一些恼怒。在我看来他立刻从少年郎变成了傻子。
我的心全在花上,花碎了我的心也会碎,我很在乎很在乎我的花,这些花都是我一朵一朵自己种出来的,这对我而言并不容易。
它们是我自己的。
啊啊啊啊抱歉抱歉!这个傻子一急,退了几步,又踩了一片。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想多理他:滚吧。
能等会儿再滚不有人在找我呢,我是偷跑出来的,一会被当贼捉了。这傻子倒是自己把底给交了。
侍女这时倒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连忙送客:这里是尚书府,不是你逃难的地方,你快走吧,再不走我便叫人了!
这是尚书府我不是绕的后街吗,尚书府这么大傻子貌似没意识到我们在赶人。
那你是哪部尚书家的小姐我怎么没见过……
滚。我压着声音道,攥住了拳头。
难道你是那……
果然时时都有人提醒我这一点。
滚!
我……
咳咳咳……我气急,又咳了起来。
所有人都一样。
咳……知道我是灾星,你还不滚!我的声音凌厉起来,你也想煞劫缠身吗!
抱歉抱歉,绝无此意!我现在就走!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我并不歉疚。
他翻上墙,往外边看了几眼,又看向我,道:非常抱歉,花我会想办法赔你,告辞!
他走了,清静了。
所在不宁,当真,花也受了我的累,免不了一场摧折。
陪着我真是花的劫难,我不想让花遭灾,可我真的舍不得它们。
也就自私一回。
我只剩花是我的,其它的只是尚书府大小姐的,不是慕笙声的。
3.
我的睡眠很浅,翌日很早就醒了,趁着太阳没出来,我推开窗户透透气。
有几分清凉,预示着热天多半很快就会过去,接着就是真正的凉秋。
尚未梳洗,我也只是简单地披上了件衣服便坐到窗边来。
我并没有喊人,只是自己一个人呆坐着,想这想那,看着一地白花,心里才能静一些。大夫说过心思太多也是我的毛病,让我静养静养静养。
最后也只是人静心不静。
正在想着呢,忽然听见这静静的院子外边有了些许动静,接着便是一手先至,随后一个人影敏捷地翻上我的院墙。
又是他竟是昨晚那个傻子。
他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蹲在墙头上像个蛤蟆似地往下望了两眼,顺势也自然瞄到了我这边来。
隔着窗看见我,他先是面露惊讶,接着对我笑了一下。
说不出来哪里怪怪的,总之他的笑容与常人不太一样。
他朝我挥了挥手。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他又来做什么我想不通。
接着,他在墙上挪了挪位置,找了一小片院子里的空地跳了下来。
这次没有踩到花。
轻快地跳个两三步,转眼他便凑到了我的窗前,仍是一脸笑意,双眸正对上我的眼睛。
姑娘你醒这么早本来想悄悄赔完罪就走的。他把怀里的东西放出来,却是一个小花盆,还有一小丛显得有些耷拉着的秋堇。
嗯,好重的药味。他捏了捏鼻子,接着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怔住,尴尬地笑了笑。
当然,我的屋子怎么会没有药味。
接着,他的目光往下瞄了瞄,然后脸一瞬通红。
糟糕!我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窗户关上,背过身靠在了窗上。
我还没梳妆,身上是一身亵衣,也就披了件小袍子,一身松散,全让他看了去。
登登登登登徒子你你你你你你……我少有语无伦次的时候,但这次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耳尖烫烫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多有冒犯十分抱歉!他的声音同样充斥着慌乱和尴尬。
呼。我缓过来,是了,不过是个意外而已,我又冷声道:你走吧,没听过我的名声
在下这便离开!他立刻回应道,花放在窗边,算作踩到你花的赔礼,告辞!接着响起脚步声。
等等!我又叫住他。
还有何事脚步声停了下来。
你是谁
我我叫许万年,言午许,那你呢
慕笙声。
有缘再会,慕大小姐!声音逐渐远去,想必是离开了。
我靠在窗边,又抓住身上披着的袍子,将其复又抓紧了两分。纠结一番,我到底还是把窗打开,把秋堇搬进来。
我不喜欢明艳艳的花,但花又没有做错什么,若是这么弃了,岂不是它也可怜。
总不能如我一般。
4.
许是花盆里施过肥吧秋堇长势颇好,也就没有移栽到院里去,明艳艳的和我那白莹莹的一片花不搭。
不过今日却无暇打理它,每月朔望日我便要去那福衍寺吃斋焚香写经,也要续上我在佛前的香火,抵了我那生下来便缠身的罪孽。
今日是九月朔日,我照例出门去福衍寺。
我到得颇早,天气已是凉丝丝的了,今日更是阴沉沉。身体纤弱,我也只好多添了两件衣服,最后照例躲进福衍寺角落里的一间客房。
然后就是写经,其实颇为劳神,只是罪孽在身,不得不忏悔。
焚上一柱香,帮我研好墨,下人也会纷纷退去房外,与灾星共处一室绝非好事,到时候指不定塞了牙呛了水都是我害的。
一个该字,能免则免。
写着经,倒听见外边响动不少,不知又是哪家大户来礼佛了,估摸着也是排山倒海的车驾人流。
不过到底也与我无干。
写经便是。
窗户匡!一下被推开,一个人影顺着一阵冷风十分敏捷地翻了进来,熟练地关上窗。
然后,就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我。
怎么了,大小姐门外是侍女的声音,约莫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无事。我依旧冷淡回应道,窗子被吹开了,我关上了。
外边不再有声音,不会有人进来的。
倒是他,许万年!
我眉头微皱着看向他。他尴尬地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声道:真是巧啊慕姑娘。
你不知道这间房是常年有人订着的吗我问。
真真不知!上次也不见有人呐,我倒当是空禅房了……他小声解释。
每月朔望日方有人来此,如此便罢,自行离去吧。
他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见离去,反问我道:慕姑娘你这是在做甚
写经。
写经做甚
闭嘴。
害,写经有什么意思,这佛也是,不礼也罢。他不以为然道。
我笔顿了顿。
无礼之徒。
呵,倒是骂对了。他倒是死皮赖脸。
我有些烦他,你怎么还不走
在你这儿躲会,今天王府礼佛,不来不成,我好难找到个舒坦的地儿。
王府我并不打算掩饰我少有的好奇。
逍遥王府啊!我家。
你不是姓许……逍遥王府,皇亲国戚不应该姓李吗
嘿,我可是私生子。他笑嘻嘻的。
我一愣,他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份顿了顿,我还是向他道歉:抱歉。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处,戳到别人伤处绝对是一件会让人难受的事情。我应该向他道歉。
这回换他愣住了。
咳,不至于不至于,慕姑娘你……甚有礼貌!
我又一次让他噎住了,一言难尽地望向他。
啧,多读书。
我平日分明有多读书!他显得有些激动,不过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逍遥王风流成性,王府三十七个子嗣,哪有人管我这私生子,当然是和我娘姓。他状似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我不理他,理他他会说多,一些从来不说的东西会像打翻的水缸里边的水,一涌而出。
我知道,因为如果有人理我我肯定会。
我不愿意背负他的那些事,我自己的就已经够了,何况我又不是佛祖。
我是灾星。
5.
我不理他,他倒是缠上我了。
慕姑娘,今天你又是什么由头来这儿他还是压着声音问,像个贼似的。
无言,写经。
慕姑娘,你在写什么经啊我不太看得明白。
写经。
慕姑娘,你说这佛祖有什么好信的,我求佛祖他可从未理过我……诶,你说……
我深吸一口气,把笔一顿,轻轻地扣到笔架上。
然后冷眼看向他。
甚是聒噪,公子几时离开
嘿,且不急且不急——你就这么写经要写多少
写多少不知道,我一时答不出来,一时怔住,大概是一直写,写一整日。
写到我把罪孽都抵了罢,写到不再是灾星。我告诉他,又把笔拿了起来。
哪有什么罪不罪孽,我看姑娘不是什么坏人。许万年还是一副散漫的样子。
娘胎里带来的,命有煞劫,天煞孤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真的理会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念及此,我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可不是在咒人家
谁说的
除了我娘亲以外的所有人。写经的笔一刻不停,我也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嘿,他们诓你的,骗你写经上香来了。许万年张嘴就来,你要是生来煞孤,那你哪有什么忏悔的,不是佛祖害你
我确实煞孤,生该无人理会,确实也无人理会。还害死了唯一真正亲近我的娘亲。
胸口闷闷的,有些难受。
慕姑娘,你要真是天煞孤星,能遇得着我吗许万年忽然凑过来。
我扫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他不该如此,他应该离我远些。
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我不想害你。
他当然是继续赖着不走,接着问来问去的,找着话聊。
我克制住自己,一句话不愿再说,专心写经。
不知是无趣了还是怎的,过了许久,等到外边也没个动静了,许万年终于站起身来,想必是要离开了。
谁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口出狂言:慕姑娘,要我带你出去玩吗
简直疯了,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难得有机会,你不能还念着你那小院吧
我不理他,只是脑海里闪过院里的花儿和那一小盆秋堇花。
嗯……他沉吟半霎,忽地又问道:慕姑娘,下半日尚在此处否
问这做甚我有些不解。
慕姑娘先答我,我便离去。许万年一笑。
尚在。
那便好,等我嗷!
一声落下,许万年推开窗户,终于是要走了,只见他一脚踏上窗棂,往外探了个脑袋,左右看了看,接着嗖一下便飞去了,身手倒是十分矫捷,无声无息地,房里又安静下来。
像是刚刚我一直是一人在此,或有风拂过,然无事发生。
我盯着窗口看了许久,脑海里闪过街上的样子,不过画面就像盖着马车的帘子,不甚真切。
一丝渴望油然而生,又被铭刻于我心里的规矩转瞬掐灭。
默默然,我埋下头继续写经。
一时四下静寂,惟余纸笔摩擦之声。
6.
半日过去,除了许万年这个不速之客的来临,其余一切与以往并无不同。
午膳既在福衍寺,自然也是素斋,午膳方用罢,便是继续写经。
也不知又过去多大一会儿,面前忽然一暗,应是有人在旁挡了光。
真真索然无味……是熟悉的声音。
好生聒噪一个人,走路倒是不见声音。
许万年,不需理会。
看看这个,慕姑娘。一只手握着一本书就横在了我的头与书案之间。
书名叫《穆桂英挂帅》,还是上册。
我抬头望了许万年一眼,想轻轻把书推开,却发现这个家伙使了劲,书就硬生生横在我眼前。
我眉头微皱,正欲开口,他却忽然把手一松,我下意识地把书接住。
慕姑娘没看过吧抬头正好对上一张傻乎乎的笑脸。
当然,一眼便看得出这也不是什么正经书。
这倒也不是《女诫》之类,我看了做甚
谁知那傻子居然口出狂言:那姑娘的见识也算不得广,比这书里的穆姑娘可差远了。
我倒忽然很想看看这书如何……
映入眼帘的倒是一段颇精彩的文字: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
咦降龙木,然后呢上半本就这么见底了……
嗯
我怎么看完了!我略有一丝惊慌地抬头,许万年居然还在旁边待着,还偷摸抄了几页经。
许万年似有感应,一脸傻笑地望向我。书里这个穆姑娘如何啊,慕姑娘
从他话里我倒是明显品得出一分得意,书倒确是好书……想到先前我那不屑,忽然感觉脸上有些热。
慕姑娘何故脸红
咳……杂书……咳……咳咳!本来只是尴尬些,想咳一下,谁知一下收不住,又连着咳了好几声。
许万年倒是看起来忽然慌了,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慕姑娘可尚好一副想凑过来又不敢凑过来的样子。
我怔了怔,忍着咳嗽,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许久无人在意,一句可尚好却是听起来有些陌生。
无事便好——我这儿尚有下半册,慕姑娘觉得如何
不如何。我又冷下脸来,杂书,索然无味。
就是说这话的时候耳尖有些烫。
慕姑娘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嗯
慕姑娘可是读了约莫一个时辰,整日不着家,我估时间可是准的。
不着家还挺引以为傲,当真纨绔……一……一个时辰
读书入迷,当真杂书害人不浅,我有些恼羞成怒地把书扔向许万年,倒是被他稳稳接住。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许万年指了指门口,示意我别弄出声响。
何故如此熟练!
时候不早,我来时便是未时了,此时我猜姑娘离回去也不差多久,就先告辞了!有机会再来找你!说罢,把书往怀里一揣,一个转身,几步便飞出窗去。
诶!你……
真真不该告诉他朔望日此地有人。
让人见了岂不是私相授受……
说不定更多的是灾星扰人心智吧。
我定定神,这一日过得真是荒谬。想着,我整理了一番书案上略显凌乱的纸张——比平日要少写不少……
还望佛祖不要怪罪,取走了我这孽命。
许万年倒是也抄了好几张经……一并与他当废稿收拾了便罢……想着,我伸手去理那一小堆纸……
一阵别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把纸从上边拂开,下边静静地躺着一本《穆桂英挂帅》。
下册。
我猛地望向窗口,空无一物地居然恍惚可以看见一张傻笑的脸。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惊得我忙把纸掩上。
大小姐,回府了。传来婢女的声音。
嗯。控制着自己不冷不热地答道,转过头来,看着这本书,内心颇复杂。
穆桂英……
慕笙声……
慕笙声很羡慕穆桂英
真是可悲又可笑。
咬了咬下嘴唇,还是把书悄悄地藏进了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回府的路上,我一次也没揭开马车帘子去看外边的街,不是以后便毫无向往,而是那浅薄薄一层的外面,已经藏在了我那沉甸甸的袖子里。
7.
几日来,这《穆桂英挂帅》的下半本却是窃读多遍,难以释手。
别无他意,单是感慨罢了,却又有些茫茫然。
穆桂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姑娘吗我想不透,心里死死捆着的经卷却恍若被敲开两分。
纵马驰骋,保国护民,亦可是女子所为乎
抬起手来,看看自己空落落的袖子,拢着一只白惨惨的胳膊。
也是奢望,但我却也隐隐有些坐不住。起身散散走了几步,无所适从,浇花去。
走到院中,又有些愣住,地上一片片凋落的花瓣,有些刺骨的冷风无不告诉我已经入秋。
穿过花丛中,衣摆拂过又遮下几瓣。
这些花也开不久了,或许半月或许几日便约莫要尽数凋去,再见又要等来年仲春了,一场轮回,只恨人不与花同去同来,总有分离。
凋去也好,可期归时。想来想去,最后被凉飕飕的风压回了房里。
然而天公总不作美,日暮时分忽起狂风,阴云垂幕,天黑即降骤雨。
躲在房里的我洗漱已毕,借口把人全部遣走,缩在榻上点烛读书,还是《穆桂英挂帅》下半册。
我也没什么别的书可看,女四书更是再读不进去。
风嚎得令人惊惧,伴有雷鸣,窗户哒哒哒地响个不停。
我便知道我说不定明日就要失去我的花了。
咔啦!窗户撑不住,被狂风吹开了,雨点趁着凉风狠狠灌进了我这不大的屋子。
本欲唤下人关窗,又发觉人都被我遣出去了,又看了看手里的书……这是断断不能让人发现的……
我自己去试着关掉它吧,一念及此,合书起身,小心地凑向窗边。
嗯!我闷哼一声,风雨来势极为猛烈,这孱弱的身子居然有些难以接近,最后只好从侧面缓缓凑过去,压住半扇窗,试着把窗户关上。
风雨像锥子一样,冰冷扎手,我把伸出的手缩回,拿肩靠上,才堪堪把那窗户压住,又尽力去够另外半边窗,竭力扣住。
咔。重新闩住窗户,已是被风雨吹得浑身冰凉。
咳咳咳!又咳了几声,赶紧缩回榻上。又读了一小会儿书,倦意突生,我将书藏好,瑟缩进被子里,不觉寒颤两下后,竟是直接沉沉睡去。
我的花儿……迷迷糊糊地,梦中只见花落,堪称噩梦一场。
8.
很不幸,灾星自己也会遭灾,吹风遭雨,翌日大病。
自小不能根除的寒疾,在这般激发下自然是爆发了,浑身冰凉,只有脑袋像是炉子一样烧热。
连坐起来都没什么力气,看来在这风雨面前我也不比我的花儿们坚韧多少,一般的四散零落。
落花躺在土里,而我落在床上,俱是动弹不得静等腐朽。
大夫又来了,开了几副药,嘱我要温身暖体,少些思虑,静心休养。
然后我就被丢在了屋子里,一如往常,门外是两个下人,向来再无人在意;床头的位置向来只坐过娘亲……
药煎好了,被静静放在我床头的小案上,我挣扎着爬起来,把药端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自娘亲离去还有谁敢给灾星喂药,不怕一同惹恼了瘟神么
咳咳咳!有些呛到了。
忽然想到,我喝药的样子会不会如穆桂英喝酒一般豪迈
呵呵。我忍不住低笑两声。
哈哈哈……咳!咳咳……紧接着一时大笑出声,继而就是咳嗽。
泪水忽在眼眶里转了两转,被逼了回去。
自娘亲离世,十五年来第一次觉着我是个女中豪杰。
要是有面镜子,应该看得见披头散发的一个白面鬼,到时候无常勾魂都未必认得出是个生人,多半会当作百年的厉鬼……
头疼,又躺下了。
半日在昏沉中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然是浑浑噩噩像个疯子,分不清是外边天黑还是屋里暗沉,我忽然想起我的花。
我要看看我的花儿们……
抓住床沿,狠狠地把自己撑起来,随意把脚塞进两只鞋子里,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扶这扶那地凑到门口把门推开,倒是吓了外边俩人一大跳。
大小姐……她们显得有些惊讶又有些无措,伸手欲扶又不敢碰。
估摸着又是想起上次谁碰了我便倒霉了好几天
我……不要……你们……扶……声音嘶哑着,我才不要她们扶,厌恶我就该离我远些!我不在乎……
头好沉……
我一把松开扶在门上的手,趔趄着往前迈了好几步,一阵天旋地转,尽力定神,没见着预想中的满院狼藉,也没见着我的花儿!
地上干净得很,一些光秃秃的残茎和几朵顽强至极的孤儿杂在一块熬着,其它的那些连痕迹都不在留下。
被全部清掉了,不知去了何处,脑子一瞬间就空荡荡的,满脑子都是:
还我花!
那是我的花!
不许动我的花!
为什么动我的花
以前都是我自己去埋了我的花。
我只有这些花……
又一个声音在脑袋里昏昏地响着:无妨无妨,我可是……穆桂英那样的……
女中豪杰……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回貌似是真的天旋地转。
咦奇了怪哉,天地怎么会转呢
哦,原来是我自己……
倒了呀……
两眼一黑,不知后事如何,也没有下回分解,我彻底晕死过去。
9.
等到醒来,便又是第二……不,第五天了。
不幸昏过三日,连院里的残花也彻底离我而去,勉强起身找回一丝清醒的我呆愣愣地坐在榻上。
身体又遭了一劫,状态差极,难以进食,散散的喝了点粥,配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副药,吊住了这一口气。
倒不知是哪家妇人又被重金请着照顾我来总之不能用自家的。
以防家宅不宁。
我在此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每次都这样想,每次都想不通,大抵是一个碰不得的邪门花瓶
想来想去都没有下床,理智回归的我到底还是知道自己不该乱动。
我的视线不愿再往屋外看,目光呆滞着扫来扫去,最后被那盆秋堇吸住。
对啊,我还有一盆花。
但它不是我的花儿,这是许万年那个傻子的。
它垂首一如哀悼之态,一反往常明艳艳的样子,惹人怜惜。
我暗自下定决心将它养好,但绝不能再把它栽进院里,怕它与我的花儿遭逢同一个结局。
又或许我应该把它还回去待在许万年的手里,是不是要比陪伴灾星安慰些
若是再见到许万年,便把这盆花还给他吧,也不要他的赔罪了。
我院里的花,或许本就是与我一般的孤命,比起风雨加身,他踩坏的那两朵就像是早起的旅人,不过是在同一条路上早行几步而已,哪有什么值得怨的。
错在我身,不在许万年,更不关我手里这盆花的事。
花不比人,它比我更不自由。
它真的很漂亮,越是漂亮,越是应该长长久久的,我不愿害它。
我最后还是有些贪婪地摸了摸它的花瓣,明艳艳的颜色,让我恍惚间感觉指尖有些烧灼。
之后我便很克制地收住手,再也不会碰它了。
许万年来时,你便随他离开吧。
疯疯癫癫的煞孤星,对着花儿如是说。
10.
十月望日,照例在福衍寺写经,今日没有听到外边逍遥王府礼佛时会有的车驾的动静,窗户却还是传来扑棱一声的脆响。
也不知许万年又是为何来此。
不过倒是难得的事情顺了我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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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把笔扣在笔架上,挥挥手示意许万年过来。
他看起来很惊讶,但依然是一副散漫的样子。
慕姑娘,今日怎么不急着写经了有闲心陪我聊两句否
我没有理他,而是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是那一盆秋堇花。
许万年的嘴角动了动,却又一时无言,只是递给我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把它带回去吧。我淡淡道。
许万年有些不知所措地把这盆花往我这边推了推,眉角微微垂下,藏着一丝失落,问我:慕姑娘,这花,是惹你不悦了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花推回去了一些。
慕姑娘你说句话啊!要不我砸了这盆花替你赔罪他急了。
他一说要砸花,我也急了,赶紧拦住他朝花盆伸过去的手,把花盆往我怀里护了两分。
这花很好!
一声说完,许万年愣在原地。
那慕姑娘为什么不要它了许万年问。
它跟着你会好一些,不应该烂在我这个灾星的屋子里,我不会养这种花。
哪有!这花长势这么好,慕姑娘你没花心思许万年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谎话。
我一时陷入沉默,我没想到这个傻子真的懂花。
慕姑娘你是不是嫌弃它。许万年问,这个个子高高的家伙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看起来很委屈。
花很好,我很喜欢。
那为什么……
你带它走吧,待在灾星的身边,连花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就是我想告诉许万年的一切了。
看他没有动,我心一横,喊他过来,把花一把推进了他的怀里。
我知道我收手时分明有些不舍,我也知道说不定如此一推,不仅花不会回来,许万年这个傻子也不会再来。
但这恰恰是最好的结果。
走吧。我冷着脸道,把许万年推向窗口。
他蹲在窗台上,没有像往日一样敏捷地跳走,而是看着我。
那双透亮的眼睛,分明在向我讨说法。
来人!我大喊了一声。
屋外迅速响起一阵脚步,许万年还是不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回头看去,一个婢女站在门口,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指了指这一刻已经空荡荡的窗口,捂着心口告诉她:这里进风,冷。
11.
写经一整日,颇为疲累,但唯独经文耽误不得,消减罪愆乃是要紧事,我疲不疲累并无所谓。
到家,走侧门进我的小院,一直到回到窗前坐下,方才又恢复了些精神。
我下意识地摸了下窗口放花盆的位置,才怔怔地想起自己做的决定。
也好,无事挂心。
天气阴凉凉的,待在院子里有些难熬,想要出口气只好待在窗边,我就在窗边静静地俯着,一点点地出神。
但是天不遂人愿,院墙上还是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脑袋,很快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许万年。
不能见他。
不能叫人。
我把窗户笨拙地掩上,静静地背靠在窗上,听着院里传来的动静。
先是轻巧的落地声,然后是一阵很轻的脚步,混着院子里微微的风声,降落在我的窗前。
笃笃笃。
窗户震了震,那一点点颤动顺着后背传到心里,最后变成我略显颤抖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慕姑娘。他只是喊了我一声,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来做什么!
花还你。窗台上响起东西放下的声音。
那不是我的花。我的声音有些颤。
慕姑娘,你舍不得它。他一句话就戳破了我的掩饰,你养了它两个月,花长得很好,很漂亮,你分明很喜欢它。
那是你的花!我告诉许万年,也告诉自己。
慕姑娘,对不起。他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没有理我,我不知道你的花……
他停顿了一会。
眼角有点温热,我不愿意提起我的花。
慕姑娘,因为它会枯,会凋,会落进泥里,你就不要这些花了吗许万年问,我还会要,可是我照顾不好花儿——它肯定喜欢你。
如果你愿意接受它的话,就把它留下吧。
嫌弃我这种人没有关系,别嫌弃花儿。
语毕,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窗户推开,抱住了窗口这盆我之前决心舍弃的秋堇花。
院墙上还挂着一个影子。
许万年!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他回头看着我,眼神里都是委屈,看到我的时候,他的委屈消失了不少,转而更多的是担心,一下又翻下墙来。
我把脸埋进袖子里掩着,眼角红红的肯定难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无措,只能感觉到他离得很近,却不知道怎么碰我。
他戳了戳我的手指头。
慕姑娘……你……你还看书吗
这家伙怎么一套一套的。
看。
那你……
你快走吧。我在袖子上蹭了蹭,还是不愿意抬头。
那花儿你愿意留下吗他的话语里有些忐忑。
嗯。
那……那我呢我还能……
嗯。
那我先走了……慕姑娘,下次我帮你写经!声音逐渐远去,他的语气有些轻快起来。
嗯。
院子里又变的安安静静的,我的心绪也变得安宁。
真是个不听劝的傻子,躲都躲不开的笨蛋。
慕笙声你也是,不许再哭了。
12.
时间过得很快,日子开始由凉薄的秋天,走向更严酷的冬天了。
身患寒疾,这个季节我总是很难熬。一早起来,发现秋堇花也颓然有些要告别的迹象,不觉有些不舍。
往常到这个时候,我连院子里都去得很少了。
在下雪之前,院子里一向都是荒芜的,可是空荡荡的院子让去我更加想念我的花儿们,如果有一层白雪覆在它们的墓上,或许会温暖很多
真奇怪,雪应该是凉的。
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院外传来车马的声音——今日望日,要去写经。
即使在车上备了火笼,吐出气来,仍然会有薄薄的一层白雾。
在我写经的屋子里,同样有火盆暖着,不至于伤身,可以写很久,火盆烧多久我就写多久。
一如往常,提笔写经。
哼哼~身旁传来一声很轻却很得意的哼气声。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许万年,又来做甚我继续写经,也不抬头,问他。
慕姑娘,这两个月来,我次次来找你,每次见到你,你真的就只写经,小人佩服无比。许万年先是来了这么一大段。
说吧,又带了什么
上上上次他给我带了一串糖葫芦,很好吃。
上上次是一只小雀儿,我不太喜欢,他给放了。
上次是一颗爆竹,明明没到过年,就放上了,虽然幸好没惊动别人,却差点烧了我好不容易写好的经。
他会带很多新鲜物件儿来扯住我的心思,每日写经都要少去两张,实在是我定力不足。
只好求佛祖原谅。
咳咳,今天我什么都没带。许万年压低声音,凑到我的案桌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那就请回吧
好绝情!
噗嗤。我没忍住笑了笑。
许万年也笑了笑。
咳,那就看我写经。
要不要我帮你写
不可,心不诚。其实是他的字实在难看,佛祖见了肯定厌烦,还是自己写好。
慕姑娘,说实话吧,我其实带了东西。许万年坐正,道。
我顿顿笔,停下来看他,很正经,不像玩笑话,我也不讨厌,便问他:什么
不在此处。
哦。那便与我无关了。
慕姑娘你过来。他靠近窗边,向我挥挥手。
我依他的,走到窗边,只是不知他一脸笑意地打的是什么算盘。
得罪了。他跳下来,一把揽住我的腰!
我一时又惊又羞,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更是没有挣开的机会,就被他往脚下一搂,抱着我翻窗出去了!
你——
嘘!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对上他那一双含着笑意,又带着浅浅一丝紧张的眼眸,我不自觉地失了一霎的神,居然真的如他所愿,没有再吭声。
13.
随我来!许万年轻轻地把我放下,扯着我的袖子,示意我与他一起。
鬼使神差的,我真的照做了。
我们蹑手蹑脚地从屋子后面绕了出去,沿着外边寺院的院墙,一步步往外挪着。
到了后院边缘的门口,外边就是庙里上香供佛的地方了。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的动静,我有些紧张,也很陌生。
外面都是香客吧我是不是偷偷跑出来了
许万年探头张望了两下。
我把手往前探了两分,轻轻扯住了许万年的袖子。
他颤了一下,但我反而有些安心下来。
他又扯了扯我的袖子,拉着我走出去,靠边开始在人群里穿行,我低着头,任他扯着走。
我怕有人认出我这个灾星来,可是想想我又有多少人认识,有多少人在乎
低头,眼前闪过的是各色的裙摆,各式的鞋履,耳边嘈杂的交谈声。
好热闹的寺庙。
很快,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块门槛,那一双一直在我前头领着的脚迅捷地踏了出去,我却停在了这里。
一道界限,就足以让我犹疑,未曾有过之举,使我滞涩万分。
思绪开始告诉我,慕笙声,这不对。
我……我不能偷跑,这不合规矩。
我……我还要写经,要消减我的罪愆。
我……我是灾星,不该祸害他人……
我……
袖子上的那只手忽然很用力地一扯,我站不稳,向前倾倒过去。
我慌乱地抬起头,看到的是许万年的笑脸。
我的这些念头,这些把我锁在院里十几年的理由——
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我想出去。
我迈开脚,很不巧地踢到了门槛,摔进了许万年的怀里。
无比安心,就像我的花儿们找到了自己的土壤,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像是阳光眷恋过的花田,一点点穿透了我的感官。
太……太近了!
我无措地退后一点点,不敢抬头看许万年,手也同一般无措地捋着我有些碰散的头发。
许万年,你……你怎么样
不……不疼,慕姑娘你很轻,像朵云一样。许万年道。
他怎么结结巴巴的。
我……我也有点……结结巴巴的。
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低着头。
咳,慕姑娘,出都出来了,陪我逛逛吧一只手递进我的视野里。
抬头看看,许万年抬头看天,耳尖微红。
这个笨蛋。
我知道,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无需多言。
乐意奉陪。我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出了我的愿望。
14.
他带我离开了福衍寺,说要带我在京城里好好逛逛。
短短半日,仅仅是短短半日,他问我想去哪里。
我只想往城外走,此时我已经不在乎其他,只想往外走,往外走。
就像一只无人爱护的离笼的鸟雀,即使找不到鸟笼以外的归宿,也要离得远远的。
可是我不是鸟儿,我飞不起来,我仅仅是跑快了些,跑出这条街就已经气喘吁吁。
我的胸口有些刺痛,却使得一颗原先冷冽的心脏越发滚烫。
走不动了……
啊许万年像是没有预料到我的身体居然如此脆弱。
许万年。
要回去吗慕姑娘许万年凑过来。
我很开心,我笑着伸出一只手,身上短暂地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枷锁。
我把那只手伸到他的手边。
带我离开,带我出城,好不好
许万年像是愣住了,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傻子,可是你带我跑出来的,要把我扔在这里么我凑到他的身边,张开双臂。
曾经的我越是遭受痛苦,越是拘束重重,我越是在这一刻,渴望我的太阳拥我入怀。
你抱不动我么
许万年这个傻子最受不得激,一下就有了气势,一把把我抱了起来。
哪里的话,慕姑娘你轻得像一片雪。许万年笑笑,很轻巧地带我跑起来。
我脸上微烫地紧紧缩在许万年的怀里。
其实傻不傻疯不疯我都不在乎,他的一切我都知晓,或许从他闯进我的院子的那一刻,我就注定对他倾心。
就这样逃跑般的一路,他带我到了城外的河边,把我放在桥边。
无需言语,即使是空气都令我欢欣。
他就看着我来来回回地在桥上走,看着我笑,一直到我累了,再陪我一起待在桥上。
慕姑娘,上元佳节的时候,城里会有好多花灯从这条河里漂出来,如梦似幻,你肯定喜欢。许万年说。
那说好了,上元节你再带我来!我很轻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好。
我还想走更远。
那,不如我带慕姑娘你去游历江湖
江湖啊……好远诶……
慕姑娘!我一定会想办法的!许万年突然很激动,这不是空话!你……
呵呵呵……我只是轻轻笑着,你都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我岂不是只能陪你去了
他突然站得很板正,很认真地道:一定!我许万年绝不食言!
慕笙声也绝不食言!
15.
自从逃跑一次以后,我就很难以忍受连花儿都不在了的寥落的院子。
我会每天偷偷写经,朔望日的时候,福衍寺反而成了我逃跑的地方。
屋子会变成一间空屋。
不敢靠近的婢女们,反而成了我逃脱的一扇窗,许万年带我出去,易如反掌。
许万年真是厉害,飞檐走壁的,我很羡慕。
许万年说只要把我抱起来,我就不用羡慕了。
就当我也在飞檐走壁。
我还是有点担心他,所以我告诉他:
飞檐走壁就算了,许大侠还是带我翻个墙了事吧
我很喜欢坐在墙头。
高高的,是以前摸不着的地方,是娘亲死后埋葬我的天地的边界。
现在被我踩在脚下。
天气入冬了,有些冷,许万年还会给我带小手炉,很暖和,胜过屋里的炭盆。
后来天气开始下雪,我实在怕冷。
许万年送了我一身斗篷,还有一双小靴子。
斗篷要偷偷藏在怀里,小靴子则可以穿长些的衣服盖盖。
无人知晓那个病秧子花瓶已经可以在雪地里踩出一朵花儿来。
因为我喜欢穿白莹莹的衣服,许万年就堆了个雪人,然后把我带到旁边。
这下是两个雪人了,两个雪白的人儿!
看他的样子很神气,好像很得意自己的作品。
我只是淡淡笑笑。
不过雪人还是没有我们慕姑娘好看,啧,真是可惜了,在下还是手法生疏。许万年故作嫌弃道。
笨,明明雪人也很可爱。我要为雪人鸣不平。
话语间吐出的白雾,萦绕在眼前,衬得此情此景在我眼里如梦似幻。
美好到即使真的是梦我也不愿醒来。
后来,就在刚过年的一段时日里,逍遥王府有人上门提亲了。
这个好消息口口相传,流转在丫鬟小厮们之间,我也是偶然听知。
我很惊讶。
想到许万年,我甚至真的有一瞬间幻想是他与我,或有一丝可能
当然是不会的。
这个消息的主人公们,是逍遥王府的正牌世子和我那玲珑多姿的二妹。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分享给许万年,我不想他难过。
他也没有提起,不知是常日游离王府外不知消息,还是与我一样的想法。
我们的现状就已经是天有所眷了。
也许要他真的带我离开院子甚至京城,就冒天下之大不韪私逃,然后像他说的游历江湖,才是我们也许盼得到的机会。
我什么都没有,或许还会拖累许万年。
可是我好自私,总是真的托他这托他那。
与尚书府大小姐无关,他是属于慕笙声的人,慕笙声可以自私一点点吧
可以的吧
带着一丝怯懦与卑微,也伴着一丝自私与勇气,我告诉了他我的想法。
他说:那许万年也自私一点点,慕笙声也是许万年的人,好不好
我的脸在这一句话下瞬间飞红,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那一句心底响彻的好。
16.
就在上元节的前夜,我没有等来许万年,却等来了二妹的话:
逍遥王府不要一个家里有灾星的世子妃。
院子里来了很多人。
久未见面的爹,面色嫌恼的二妹,还有好多拿着棍子的小厮。
我连衣服都没有穿好,仅仅是一身单薄的里衣,就被他们从屋子里拽了出来,一个不稳就摔倒在这一片雪夜里。
他们提着的灯刺目无比,映照着神情可怖的脸。
我很凌乱,捂着衣服的领口不知所措。
尚未等我重新站起来,就听到一声打!
马上就有千钧般的棍棒无比殷勤地打在我的身上。
震得我的骨头都从内里发颤,疼痛感很快传遍全身。
我咬紧牙关没有喊叫。
啧,还没死,真是祸害遗千年。二妹的语气很嫌恶,怪不得会把亲娘克死,果然是害人的东西。
直到被不知什么东西把我架起来,丢出了尚书府的侧门,我也死死咬着我的嘴唇。
这是慕笙声最后一点可怜的抗争了。
我打不过,躲不开,跑不掉。
现在与我并肩躺着的,只有一朵朵的雪花,和街道上席卷着的寒风。
我知道它们不是府里的帮手,它们曾经也陪着我在雪地里待过很久,雪花儿也当过雪人逗我笑。
我的屋子冒出了一阵模糊的火光。
屋里还有许万年送我的我的最后一盆花儿。
它只能化为灰烬。
我动了动,抱了一堆雪在怀里。
陪陪我好么我向雪花们求助。
雪花儿们化在了我的怀里。
它不愿意。
深深的绝望感涌上心头。
自小就患的猛烈的寒疾此刻爆发出来,也不比这冬夜难受多少,止不住的颤抖反而让我身上的疼痛一点点消失。
慕笙声!
雪夜里亮起一束光。
它一闪一闪地,来到了我的眼前,一对有力的臂膀把我死死地搂住。
力气很大,我却不疼。
许万年……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开始敲他的胸口,你为什么要来!
慕笙声,看着我,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
许万年……你不要来!我很不讲理地在他怀里发泄我的痛苦,我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他。
许万年!我是灾星……你离我远一点,我不要害你!你滚开啊……
眼泪在冻得僵硬的脸上化开。
我命硬!许万年沉声道,让我这么不巧听到他们议事……是该我救你!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喘气也越来越厉害。
许万年……你是不是很累。
我不累!
我好累,感觉什么力气也没有了,身上只剩下冷和痛两种感受,我也不再敲他的胸口。
我有些心疼。
许万年,你不该……
我乐意!
许万年你混蛋……我的声音也无力起来,见到你之后,我不想死了……怎么办……
那就不死!
我没有力气了,慢慢地突然感觉许万年的怀里好温暖好温暖,身上也不痛了,寒疾好像也好了。
慕笙声你听好了!你还要陪我游历江湖的!你不准死!
慕笙声……你说过不食言的!他的声音有些颤,还是在拼命跑拼命跑。
许万年,不要哭。我的声音像一条细线。
好……我不哭,你也不哭!
许万年,谢谢你……
慕笙声!你坚持住……
我不会死的,我有力气了。
我仰起头,抓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了他的脸一口。
可是……
许万年,对不起呀……
我要食言了。
17.
京城的上元节很热闹,人山人海,户部尚书府和逍遥王府更是放出了喜庆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逍遥王府的夜宴上,最角落里的那个位置没来人。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连夜宴都不来。
不必管他,那个家伙向来如此。
反正是个无关紧要的私生子,连姓都不是王爷的姓,谁在乎呢
他会去哪呢是在哪处花天酒地,还是在街上这穿那窜,又或者去找什么狐朋狗友玩去了
总之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家伙在城外的一座小桥边,陪着一座小小的孤坟,吹着冷风坐了半夜。
直到城里祈愿的花灯顺着小河漂下,漂过这一座小桥,那个逃宴的家伙才站起来。
他手中的提灯映照出那座小坟前无数的小花儿,也不知这大冬天的是何处找来的。
一向不喝酒的少年小小地抿了一口。
只发觉酒也不是很能浇愁。
他要离开京城了。
什么也不带,因为他在乎的什么也没留下。
有个世上最好最喜欢他的人食言了。
他不高兴。
他自己才不会食言。
说好游历江湖,就是游历江湖。
在这之前,他还要放三盏花灯。
一盏是:慕笙声生生世世,另一盏是:许万年许你万年
最后一盏是:来生再见,不许食言。
(全篇完)
番外:
在一间病房里,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很不安分地坐在病床上。
她面前有一个小桌子,上边摆着一盆盆栽,还放着巨大的园艺剪刀。
旁边站着一个很无奈的医生。
许万年你看你看,好不好看
你先休息会吧真的不累
不累,谁让有个家伙天天跑这跑那的,只有花儿陪我。
慕笙声,过分了嗷,这不是为了给你治病我为什么学医你不知道
少女一副不讲道理的模样别过脸去。
你还说陪我出去旅游呢!
已经去过二十六次了……还是那句话,病好就去。少年一副熟练的样子。
不许食言。
废话,什么时候骗过你
嘿嘿。少女笑了笑,话说你们医院医生和病人不是不准谈恋爱吗
那我们这种认识个十来年的应该不算,何况某人离成为我的老婆就差一步。少年笑道。
许万年……说真的,你就不能带我翻墙出医院吗少女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免谈,也不知道你怎么是这么个性格。
还说我!小时候不是你翻墙进我家
咳……这个不算!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