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埋头啃酱肘子,油乎乎的手刚拿起金边骨瓷杯,打算灌一口解腻。
这酒……我咂咂嘴,感觉味儿不对,淡得跟兑了水似的。
旁边伺候的李嬷嬷脸都绿了,一个劲儿使眼色,眼珠子快飞出来。
韩灼华!你还有脸坐在这一声尖利的呵斥炸开,盖过了丝竹声。
我茫然抬头,嘴角还沾着酱色油光。主位上,我那便宜爹韩太傅,气得胡子直抖。他旁边,一个穿着素白襦裙、我见犹怜的姑娘正嘤嘤啜泣,肩膀一耸一耸。
晚意才是我们韩家真正的血脉!韩太傅指着我,手指头戳得空气直响,你!不过是个乡野村妇生的冒牌货!偷了我韩家十几年的富贵!
满堂宾客,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全钉在我身上。有鄙夷,有震惊,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兴奋。
今天可是我韩灼华和荣国公世子宋玉安的订婚宴。
我咽下最后一口肘子肉,慢悠悠放下啃得精光的骨头。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刚才还对我谄媚奉承的脸,现在只剩赤裸裸的嫌弃。
哦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所以呢
韩太傅显然没料到我这反应,愣了一下:所以所以你给我滚出韩府!立刻!马上!这身衣裳,这些首饰,都是晚意的!你不配!
那个叫苏晚意的真千金,适时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看着我,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爹……别这样凶姐姐……她声音柔得能掐出水。
晚意!你就是太善良了!韩太傅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转头对我吼,听见没有滚!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繁复累赘的云锦宫装,又摸了摸头上沉甸甸的赤金凤钗。确实,这玩意儿戴着吃饭都碍事。
行吧。我点点头,利索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头上那钗子叮当一声掉在光可鉴人的青砖地上。我也懒得捡。
这衣服我穿着也嫌累赘。我说着,就开始解外头那层最华丽的罩衫,动作麻利得像要下地干活。
你……你干什么!成何体统!韩太傅差点背过气去。
还给你宝贝女儿啊,不是说都是她的吗我三两下就把那件价值不菲的罩衫扒了下来,随手扔在椅子上,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又把腕子上几个沉甸甸的金镶玉镯子撸下来,叮叮当当丢在桌上。
宾客们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溜圆。估计没见过在订婚宴上当众宽衣解带还债的。
我走到主位前,苏晚意吓得往后缩了缩。我弯腰,凑近她那梨花带雨的脸,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她能听见:
妹妹,哭得挺卖力啊这招练多久了眼泪说来就来
苏晚意的啜泣声卡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慌和怨毒。
我直起身,对着韩太傅和满屋子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走了,诸位吃好喝好,酱肘子味儿不错。
说完,我就在一片震惊、鄙夷、难以置信的目光洗礼中,挺直腰板,光穿着中衣,踩着软底绣花鞋,溜溜达达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厅。
身后传来韩太傅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苏晚意更加凄惨的哭声。
韩府大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
深秋的夜风吹在身上,有点凉。我搓了搓胳膊,站在空旷的街道上。
身上除了这套素白中衣,啥也没有。哦,不对。我摸了摸袖袋内侧,硬硬的还在。是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小玩意儿——几件不惹眼但工艺极好的小首饰,还有几张轻飘飘的银票。
这是我在确认自己身份存疑后,就偷偷藏下的保命钱。
指望韩家得了吧。从我记事起,就知道那便宜爹看我眼神不对。亲娘生下我就难产死了。现在想来,八成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苏晚意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骗骗外人还行。她那眼神,我太熟悉了,跟我以前养在院子里那只偷偷挠坏我所有绣花鞋的小花猫一模一样,表面无辜,下手贼狠。
韩府是回不去了。荣国公府算了吧,宋玉安那家伙,看着温文尔雅,其实最是势力刻薄。今天这场戏,他全程端坐,屁都没放一个,意思还不明显
我裹紧单薄的中衣,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西城走去。那里鱼龙混杂,租金便宜。
当务之急,先找个地方落脚。
我在西城最偏僻的巷子尽头,租了个巴掌大的小院。院墙半塌,屋里就一张破板床,一张瘸腿桌子。
房租付出去,我兜里就剩几块碎银子了。
我拿出那几件小首饰。一对累丝嵌米珠的耳坠子,一支素银镶红玛瑙的簪子,还有一枚小巧的金戒指。工艺都极好,是宫里流出来的样子,但用料不算顶顶贵重,不容易引人注意。
我去了西城最大的当铺恒昌号。
柜台高得吓人,伙计耷拉着眼皮,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我把东西递上去。
死当。我说。
伙计拿起耳坠子瞥了一眼,又掂了掂簪子,金戒指直接放嘴里咬了一下。
耳坠子十两,簪子八两,戒指……五两吧。伙计懒洋洋地报了个价。
我心算了一下,够我撑几个月了。但我没动。
掌柜的在吗我问。
伙计撩起眼皮看我,大概觉得我这穿着寒酸样儿不配:掌柜忙着呢,这点小东西,我给你价够公道了。
哦我拿起那枚金戒指,对着光看了看,这戒指是前朝内务府造办处的工艺,用的是‘累丝炸珠’的手艺,现在会这手艺的匠人可不多。还有这红玛瑙,看着不大,水头却足,是南疆老坑料子。耳坠子上的米珠,颗颗圆润大小一致,是渤海贡珠,非上等人家不会有。掌柜的要是忙,我换一家问问,东城的‘宝源斋’王掌柜,对前朝物件儿眼光最毒。
我一口气说完,不带停顿的。
那伙计愣住了,上下打量我,大概觉得我这穷酸样儿和嘴里蹦出来的话严重不符。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句稍等,转身进了里间。
不一会儿,一个留着山羊胡,戴着瓜皮帽的干瘦老头儿出来了。他拿起我的东西,对着光仔细看了半天,又用放大镜看了戒指的印记和玛瑙的纹路。
姑娘,他放下东西,眼神变了变,眼力不错。这价,确实给低了。耳坠子十五两,簪子十二两,戒指……七两。如何
死当。我又强调了一遍。
成。掌柜很干脆,让伙计取银子。
三十四两雪花银到手。沉甸甸的,心里踏实不少。
有了钱,第一件事,填饱肚子。我走到巷口王婆子的馄饨摊。
王婆婆,一碗大份的,多放香菜葱花,再来两个酥饼。我找了个角落坐下。
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白气熏着脸。我捧着碗,大口喝汤,咬开薄皮大馅的馄饨,滚烫的肉馅混着鲜香的汤汁滑进喉咙。
真香!比韩府那些花里胡哨、摆半天凉透的席面好吃一万倍。
吃着吃着,隔壁桌两个壮汉的闲聊飘进耳朵。
……听说了吗韩太傅家那个假千金,啧啧,被当众扒了衣裳赶出门!真是活该!
可不是!听说真千金温柔善良,还被那假货欺负呢!
要我说,这种鸠占鹊巢的,就该沉塘!
我吸溜着馄饨,眼皮都没抬一下。沉塘呵。
王婆子端来酥饼,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姑娘,别听他们嚼舌根,那些人懂个屁。她眼神里有点怜悯,大概看我穿着单薄。
我朝她笑笑:没事婆婆,嘴长别人身上。我咬了一口酥饼,嘎嘣脆,您这饼,真酥。
谣言传得比风还快。几天功夫,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韩家真假千金的事。故事版本越来越离谱,我已经成了心狠手辣、谋害真千金的恶毒妖女。
挺好,省得我自我介绍。
钱不能坐吃山空。得找个营生。
我观察了几天。这西城住的多是贩夫走卒,小吏杂役,图的就是便宜实惠。早上赶工的,晚上下值的,都爱在街边买点热乎吃食垫肚子。
包包子吧!
说干就干。我租了王婆子馄饨摊隔壁更小的一个门脸,支起了韩记包子铺。没招牌,就一块破木板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买了个半旧的大蒸笼,一口大铁锅,几袋白面,半扇猪肉,一堆时令蔬菜。
剁馅,和面,发面,包包子……以前在韩府,为了讨好那个便宜爹,我偷偷跟厨房的孙大娘学过几手。孙大娘是鲁地人,做面食一绝。
天不亮我就起来忙活。发好的面要揉透,馅料要剁得均匀,调味要咸淡适中。第一锅包子出笼,白胖胖,热气腾腾,麦香混着肉香,飘出老远。
新开的包子铺闻着挺香啊!一个赶早市的脚夫探头问。
肉包子两文一个,素的一文半,大哥尝尝我掀开笼盖,热气扑了他一脸。
脚夫要了三个肉包。他站在路边,三两口就塞进一个,烫得直哈气:嗯!好!皮薄馅大,肉汁足!实在!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赶工的,拉车的,送水的……我这铺子小,位置偏,但架不住包子实在,味道好。几天下来,竟也慢慢有了些熟客。
王婆子也替我高兴,有时忙不过来,她还帮我招呼几声。
日子像上了发条,累,但踏实。每天数着铜板入账,听着客人们夸一句韩娘子包子实在,比在韩府听那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舒坦一百倍。
这天晌午,过了饭点,人少些。我正收拾着,巷口突然一阵喧哗。
一辆四驾的朱轮华盖马车,在一队盔明甲亮的侍卫簇拥下,缓缓驶进这狭窄破败的西城巷子。车马仪仗,与这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行人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马车在我那破包子铺前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月白宫装、头戴珠翠、打扮得如同画中人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款款下车。
正是苏晚意。
几个月不见,她更显贵气逼人,眉目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她身后,跟着两个神情倨傲的嬷嬷。
姐姐。她开口,声音依旧柔柔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妹妹来看看你。听说你在这里……受苦了。
她把受苦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我放下手里的抹布,直起身,看着她:哟,稀客。苏娘娘不在宫里享福,跑这脏地方来,不怕污了你的鞋
她被我这称呼噎了一下,随即眼圈微红:姐姐何必如此说话。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血脉之事,天意难违。妹妹也是身不由己……
她走近两步,用手帕掩着鼻子,扫了一眼我的铺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姐姐,你怎能……怎能做这等低贱营生真是委屈了你这双手。她看向我沾着面粉和油渍的手。
不偷不抢,凭力气吃饭,哪里低贱了我扯了扯嘴角,总比有些人,靠着哭哭啼啼装可怜,踩着别人往上爬强点。
苏晚意脸色一白,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她身后的一个容长脸的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对苏贵人无礼!
苏晚意抬手止住嬷嬷,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假笑:姐姐还在说气话。妹妹今日来,一是看看姐姐,二是念在姐妹一场,不忍看你流落市井。这里……她示意了一下,另一个嬷嬷捧上来一个沉甸甸的锦袋。
这些银子,姐姐收下。找个清静地方,置办个小宅子,过点体面日子吧。苏晚意语气施舍,也算全了我们姐妹一场的情分。
我看着那锦袋。鼓鼓囊囊,估计得有上百两。
行啊,谢了。我伸手就去接。
苏晚意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看吧,骨子里的贪婪。
我接过锦袋,掂了掂,还挺沉。然后,在苏晚意和那两个嬷嬷惊讶的目光中,我扬手,把那袋银子,直接扔进了旁边街角的垃圾堆里!
咚的一声闷响。
你!容长脸嬷嬷气得脸都歪了。
苏晚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阴沉下来。
苏贵人的银子,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好像沾了什么脏东西,我怕沾了,手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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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瞬间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包子铺,是靠我的手艺,我的力气,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出来的。干净。你的银子……我瞥了眼垃圾堆,脏。
苏晚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直哆嗦:韩灼华!你……你不知好歹!
我好得很。我转身拿起抹布,继续擦我的桌子,苏贵人请回吧,我这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别挡着我做买卖。
苏晚意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哪里还有半分柔弱,只剩下淬毒的刀子。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你好得很!我们走!
她带着一身怒气,重新上了那华丽的马车。车帘放下前,她阴冷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那眼神,我知道,这事儿没完。
果然,麻烦接踵而至。
第二天,几个地痞流氓就晃悠到我的铺子前,吆五喝六,故意撞翻我的蒸笼,白胖的包子滚了一地泥灰。
哟!对不住啊老板娘!脚滑!为首的黄牙汉子嬉皮笑脸。
赔钱。我拦住他们。
赔钱老子还没让你赔老子的鞋呢!你这破包子弄脏了爷的鞋!黄牙伸手就来推我。
我侧身躲过,顺手抄起旁边擀面用的粗木棍。我别的没有,这几个月揉面剁馅,力气练得足足的。
砰!一棍子抽在黄牙伸过来的胳膊上。
嗷!黄牙惨叫一声,胳膊顿时软了。
大哥!另外几个混混围上来。
来啊!我抡起棍子,毫无章法,就是劈头盖脸地砸。专往他们肉厚的地方招呼,胳膊,腿,屁股。
这娘们儿疯了!
劲儿真大!
哎哟!别打了!
几个大男人,被我一根擀面杖撵得满巷子跑。周围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都惊呆了。
我追到巷口,拄着棍子喘气:再敢来!下次打断你们的腿!
黄牙捂着手臂,又惊又怕又恨地瞪着我:你……你等着!
没几天,又来了几个穿着衙门差役衣服的人,说有人举报我的包子铺用料不洁,以次充好,吃坏了人,要封铺子。
我把剁馅的案板拍得震天响:谁吃坏了拉出来看看!我韩灼华用的肉,是西市张屠户家的现宰猪肉!菜是东头李老汉挑来的新鲜菜!油是王婆子馄饨摊同款的豆油!哪样不干净倒是你们,我指着那几个差役,收了谁的黑钱,心里没点数
差役被我戳穿,脸上挂不住:胡说什么!我们秉公办事!
秉公我冷笑,扯开嗓子喊,街坊邻居都来看看!看看官差大人怎么‘秉公’!我韩记包子铺开张三个月,可有一个吃坏肚子的王婆婆!李大哥!你们说句话啊!
王婆子早就出来了:韩娘子包子干净得很!我天天看!
就是!比东街那家强多了!送水的李大哥也帮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
差役一看犯了众怒,又抓不到我把柄,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麻烦不断。不是今天被人泼脏水在门口,就是明天蒸笼被人撬坏。但我也不是好惹的。泼脏水我拎起水桶泼回去!撬蒸笼我拿着棍子守在门口,抓到就狠揍一顿。
渐渐的,那些地痞流氓知道我这块骨头硬,硌牙,来的少了。
街坊邻居也看出来,这包子铺的韩娘子,看着年纪轻轻,性子是真泼辣,不好惹,但做事也敞亮,包子实在,从不短斤少两。反而更愿意来照顾生意。
韩娘子,再来俩肉包!
好嘞!刚出笼的!
日子就在这种鸡飞狗跳中,又过了小半年。包子铺的名气竟也传开了些,连东城一些图实惠的小吏,也会绕点路来买。
这天,天刚蒙蒙亮。我照例第一批包子出笼,热气腾腾。铺子前排起了小队。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排到了跟前。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一圈青黑。
两个肉包,一碗豆浆。他说,声音温和,带着点沙哑。
好,稍等。我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两个滚烫的肉包,又舀了一碗刚磨好、热乎乎的豆浆递过去。
男人接过,站在路边就吃起来。他吃得很文雅,但速度不慢,显然饿坏了。
老板,你这包子馅料很足,味道也好。他吃完一个,由衷地赞了一句。
您喜欢就好。我手上不停,忙着给下一位客人夹包子。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惊呼!
马惊了!快闪开!
只见一辆拉货的板车,不知怎的,拉车的马突然受惊,拖着沉重的板车,发疯般冲进狭窄的巷子,直直朝着排队的人群撞来!
人群顿时大乱,尖叫着四散奔逃!
那个青衫男人正背对着巷口,听到惊呼转身,惊马已近在咫尺!沉重的板车眼看就要将他碾在轮下!
千钧一发!
我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地,抄起案板上那把厚重的剁骨刀,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男人的后背!
男人被我撞得向前扑倒,滚在路边。
与此同时,那惊马拖着板车,裹挟着狂风,擦着他的衣角冲了过去!沉重的车轮碾过刚才他站立的位置!
砰!一声巨响,板车撞在巷子尽头的墙上,才停了下来。
男人从地上撑起身,脸色有些发白,看着那撞得七零八落的板车,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震惊和后怕。
我喘着粗气,手里还拎着那把剁骨刀,心脏怦怦直跳。
您……您没事吧我定了定神,放下刀,走过去想扶他。
男人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尽管有些狼狈,但动作依旧沉稳。他看向我,眼神深邃,带着探究: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若不是你,我今日……
举手之劳,人没事就好。我摆摆手,心有余悸地看向那惊马。车夫也吓傻了,正瘫坐在地。
人群惊魂未定地围拢过来。
韩娘子!多亏了你啊!
是啊!太险了!
那马怎么就惊了呢
青衫男人看着我,又看了看我那小小的包子铺,目光落在那把剁骨刀上,若有所思。
他忽然解下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那玉佩色泽温润,雕着简单的云纹,看起来很普通。
小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枚小玩意儿,权作谢礼,还请收下。他将玉佩递过来。
不用不用,我连忙推辞,真就是碰巧了,您太客气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男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不值什么钱,只是我随身多年的一个小物件,留个念想。
我见他坚持,又看他穿着普通(至少看起来普通),想着可能是个有点家底但落了魄的读书人也就没再推辞,接了过来:那……谢谢您了。
男人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捏着那枚温润的玉佩,随手放进了钱匣子里。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那场惊马事件成了西城巷子一段时间的热议话题,韩娘子勇救路人的名声也传得更开了点。包子铺的生意更好了些。
那枚玉佩我早忘了。它和其他铜板碎银子一起,躺在钱匣子最底下。
直到两年后。
两年,足以改变很多事。
我的韩记包子铺已经开到了第三家分号,都在西城。口碑越来越好。我请了几个手脚麻利、家境困难的大娘大嫂帮忙,自己总算不用每天天不亮就揉面剁馅了。
而苏晚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靠眼泪博同情的苏贵人。她成了皇帝最宠爱的苏贵妃,风头一时无两。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
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刚盘完新分号的账目,准备关门回家。
巷子口突然被火把照得通明。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卫军,沉默而肃杀地堵住了巷口,将我的包子铺团团围住。
为首的将领,按着腰刀,眼神冰冷。
街坊邻居吓得纷纷关门闭户。
我心头一沉,知道麻烦来了,还是躲不掉的那种。
韩氏灼华将领冷声问。
是我。我放下账本,走到门口。
拿下!将领一挥手。
两个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扭我的胳膊。
慢着!我厉喝一声,退后一步,敢问将军,我犯了何罪就算是拿人,也得有个说法吧
将领冷笑:何罪有人指认你,意图行刺圣上!此乃谋逆大罪!还需什么说法拿下!
行刺皇帝我脑袋嗡的一声。
证据呢我强自镇定。
押入天牢,自有人让你开口!将领显然不想废话。
眼看两个士兵又要上前。
我知道,这次不同以往。这是禁卫军,代表的是皇权。硬抗就是找死。
好,我跟你们走。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但我需要拿件御寒的衣裳。这深秋露重,冻坏了,你们也不好交代吧
将领皱了下眉,大概觉得我这要求也不算过分,点了下头:快点!
我转身进屋,飞快地扫了一眼钱匣子。那枚温润的玉佩,还躺在最底下。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感觉刺得我一激灵。然后披上件厚实的棉布外衣,走了出来。
走吧。
我被关进了天牢。潮湿,阴冷,散发着霉味和铁锈味。这地方,真是名不虚传。
没人审我。
一天,两天。
第三天深夜,沉重的牢门铁链哗啦作响,开了。
刺眼的火把光亮涌了进来。
一个穿着华丽宫装、披着厚厚狐裘的女人,在宫女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烛火摇曳,照亮她那张精心描绘、美艳绝伦的脸庞,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怨毒和得意。
正是苏晚意,如今的苏贵妃。
姐姐,别来无恙啊她站在牢门外,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带着回音,说不出的阴冷。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没理她。
这地方,可还习惯她抬手掩鼻,嫌恶地皱眉,真是委屈姐姐了。不过,比起你当年施舍给妹妹的‘恩情’,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抬眼,冷冷地看着她:苏贵妃深夜驾临,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呵,苏晚意轻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姐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可惜啊,这次,你的好运气到头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隔着木栅栏,俯视着我:你以为开几个破包子铺,就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能抹掉你偷走我韩家十几年富贵、让我流落乡野受尽苦楚的罪孽做梦!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韩灼华!你凭什么凭什么占了我的位置十几年凭什么用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看我你一个村妇生的贱种!你也配!
她胸口起伏,显然积怨已深。
现在好了。她缓了缓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胜利者的微笑,意图行刺圣上啧啧,这罪名,够你韩灼华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了!
哦我扯了扯嘴角,证据呢就凭你红口白牙一张嘴
证据苏晚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阴冷,我说你是,你就是!你以为,陛下还会信你这个意图弑君的逆贼吗
她凑近栅栏,压低了声音,带着恶毒的诅咒: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吧,姐姐。等天一亮,诏书一下……呵,你猜,陛下会用什么法子,让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假千金’,生不如死呢
说完,她欣赏着我沉默的样子,得意地转身,在一群宫人簇拥下,离开了牢房。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牢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我靠在墙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我保持清醒。
苏晚意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心头。意图弑君她怎么敢编造这种弥天大谎皇帝……皇帝会信吗
我闭上眼。那位清癯的青衫男人温润的目光,递过玉佩时那不容拒绝的语气,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玉佩……皇帝
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生。
天,终于还是亮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几个穿着暗红色官服、面无表情的太监和侍卫。为首一个老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
韩氏灼华,老太监声音尖细,毫无波澜,奉旨,提审。
我被带出了阴暗的天牢,上了一辆四面蒙着黑布的马车。马车行驶了很久,最终停在了一处守卫极其森严的宫苑外。
穿过重重宫门和寂静的回廊,我被带到一间极其宽敞、陈设却异常简洁的殿宇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殿内光线有些暗,明黄色的帐幔低垂。几个太医模样的人垂首肃立一旁,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太监示意我跪下。
我依言跪下,垂着头,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帐幔后,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音虚弱,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你……就是韩灼华声音沙哑,透着疲惫。
是那个声音!虽然虚弱沙哑了很多,但我绝不会听错!就是那个在惊马下被我推开、递给我玉佩的青衫男人!
民女韩灼华,叩见陛下。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
抬起头来。帐幔后的声音说。
我抬起头。
隔着朦胧的帐幔,隐约能看到龙床上靠坐着一个消瘦的身影。
贵妃指认你,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费力,于三日前……意图在御花园……行刺于朕……可有……此事
陛下,我直视着帐幔后的身影,声音清晰,民女从未进过皇宫,更不知御花园在何处。行刺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构陷栽赃!
大胆!侍立一旁的一个太医突然厉声呵斥,在陛下面前还敢狡辩!御前侍卫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侍卫我冷笑,哪个侍卫让他出来与我对质!敢问那位侍卫,他是在何时何地,看见我这从未入宫的小小民女,手持何种凶器,又是如何意图行刺陛下的凶器何在
我一连串的问题,掷地有声。
那太医被问得一窒,脸色涨红:这……此乃机密!岂容你一个罪妇置喙!
机密我寸步不让,既是构陷,自然漏洞百出,经不起对质!苏贵妃说我意图弑君,无非是恨我当年占了她的身份,如今看我过得安稳,便欲除之而后快!陛下圣明,岂会被这等后宫妇人的私怨所蒙蔽,构陷忠良!
你……你血口喷人!太医气得胡子直抖。
够了……床上的皇帝,费力地抬了抬手,制止了太医的咆哮。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审视我。
你说……从未入宫……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虚弱了几分,那……这个……你如何解释
帐幔被一只枯瘦的手微微掀开一角。
一个内侍捧着一个托盘走到我面前。
托盘里,赫然放着那枚温润的云纹玉佩!正是当年那个青衫男人送给我的!
此乃朕贴身之物……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缘何……会在你的……钱匣之中
他果然认出来了!
我心头剧震,但更多的是抓住了唯一救命稻草的决绝!
陛下!我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此玉佩,正是两年前,陛下微服出宫,在西城遭遇惊马,险些遇险之时,民女情急之下推开陛下,才让陛下幸免于难!这玉佩,便是陛下当时感念救命之恩,亲手赐予民女的信物!
什……什么一旁的老太监失声惊呼。
那几个太医也满脸震惊。
帐幔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是……是你!那日……西城巷子……包子铺……救朕的……是你!
正是民女!我斩钉截铁,将两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快速而清晰地描述了一遍,包括那中年男人清癯疲惫的样貌,他吃包子的样子,递玉佩时说的话……所有细节,分毫不差!
陛下当时身着半旧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眼有倦色。民女递上肉包和豆浆时,陛下曾赞‘馅料很足,味道也好’。赠玉时,陛下说‘不值什么钱,只是随身多年的小物件,留个念想’。我补充道。
帐幔后,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是皇帝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声音,甚至带了哽咽:是……是她!没错!是她!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太医们慌忙上前。
滚开!皇帝竟挣扎着想坐起来,快!快传苏贵妃!立刻!马上!
老太监吓得连滚爬爬地出去传旨。
殿内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太医们面面相觑,又惊又疑地看着我。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苏晚意来了。她显然没料到情况突变,脸上还带着精心装扮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臣妾参见陛下……她盈盈下拜,声音依旧柔媚动听。
苏晚意!皇帝的声音,虚弱,却带着雷霆之怒,你给朕……滚过来!
苏晚意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抬头,看到跪在地上的我,又看到皇帝帐幔前托盘里的玉佩,以及太医们古怪的脸色,眼中终于露出了巨大的惊恐!
陛……陛下她声音发颤。
说!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朕问你!三日前……朕于御花园……惊厥昏迷……那时……韩灼华……可曾入宫
她……她自然……苏晚意强作镇定。
看着朕的眼睛!说!皇帝一声厉喝,用尽了力气,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苏晚意吓得噗通跪倒在地: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臣妾……臣妾……
说!皇帝死死盯着她。
苏晚意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没……没有……她不曾入宫……
那你为何构陷于她!为何指认她意图行刺朕!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欺君大罪!皇帝的声音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
臣妾……臣妾……苏晚意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臣妾只是……只是听闻她……她曾对陛下不敬……又怕她……她仗着……仗着……
仗着什么仗着救过朕的命吗!皇帝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好!好一个苏贵妃!好一个韩家真千金!你恨她占了你十几年富贵……便如此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咳咳咳……
陛下!陛下恕罪啊!臣妾一时糊涂!陛下……苏晚意哭喊着,扑上前去抱住皇帝的腿。
滚开!皇帝一脚将她踹开,来人!将苏晚意……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不!陛下!陛下饶命!臣妾知错了!姐姐!姐姐救我!苏晚意惊恐绝望地哭喊着,被冲进来的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哭喊声凄厉地回荡在宫殿里,渐渐远去。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
太医们噤若寒蝉。
皇帝靠在龙床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灰败得吓人。
陛下……老太监担忧地轻唤。
皇帝缓缓睁开眼,目光疲惫而复杂地看向我:韩灼华……
民女在。
你……救朕性命……朕却……他喘息着,眼中带着一丝愧疚,冤屈你了……你想要……何赏赐朕……都应允……
我看着他憔悴枯槁的样子,再闻闻这满殿浓重的药味,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成型。
民女不敢求赏。我抬起头,目光坦荡,但民女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陛下。
说。
陛下龙体欠安,太医诊治无效,敢问陛下所患何症症状如何我的声音异常清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大胆!一个太医忍不住喝道,陛下龙体,岂是你一个民女能过问的!
无妨……皇帝却再次抬手制止,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奇异,你……问这个做什么
民女在民间经营包子铺,深知食材相生相克之理。我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陛下症状,是否始于两年前是否心悸气短,畏寒怕冷,白日倦怠嗜睡,夜间却惊悸难眠,五心烦热是否口舌常生疮,食欲不振,日渐消瘦太医所用之药,是否多为温补固元之品,初时有效,后效渐微,甚至……引发虚火上炎
我每说一句,皇帝的眼睛就亮一分。说到最后,那几位太医的脸色,已经由愤怒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如何得知!一个年老的太医失声问道,声音都在发抖。这正是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症状!
皇帝挣扎着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说下去!
陛下,我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个最大胆的猜想,民女斗胆猜测,陛下此症,非是体虚,而是……‘虚不受补’!更确切地说,是误用了‘大燥大热’的补药!
胡说八道!另一个年轻太医怒斥,我等所用皆是太医院精研的温补方剂,君臣佐使分明,怎会……
是吗我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陛下两年前,是否曾因受惊或过度操劳,而大量服用过某种‘特效’的提神固元之药此药药效猛烈,初服如烈火烹油,令人精神陡振,却耗尽了陛下本就因忧劳而亏虚的根基!其后,你们太医院见陛下体虚,只道是劳累所致,一味用温补之药填塞!殊不知,陛下体内犹如一个被掏空、又被烈火烧灼过的炉灶,再往里猛添柴火(温补药),非但不能暖炉,反而将炉壁烧得滚烫开裂(虚火上炎),最终油尽灯枯!
我指着龙床边矮几上放着的药碗残渣:若民女没闻错,这药里,定少不了老山参、鹿茸、肉桂、附子这些大热大燥之物!对不对
太医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我说得,分毫不差!
皇帝死死盯着我,眼神从震惊到狂喜:那……那该如何!
釜底抽薪!我斩钉截铁,立即停用所有温补之药!陛下如今最需要的,不是添柴,而是熄火!当用‘清补平调’之法!以性味甘平微凉的食材药材,徐徐图之,如涓涓细流,滋养修补那被烧坏的‘炉灶’!
我脑中飞快闪过那些熟悉的食材药理:可用新鲜莲子芯(清心火)、鲜百合(润肺宁心)、麦冬(养阴生津)、沙参(清补肺胃)、老鸭(滋阴补虚)……慢炖清汤,取其精华,弃其燥热。辅以小米、山药、南瓜等甘平易化之物熬粥养胃。待虚火渐平,根基稍固,再酌情辅以少量平和补益之品,如党参、黄芪,但用量必须极轻!此乃‘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稍过,前功尽弃!
我一口气说完,殿内落针可闻。
太医们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们精研医道,自然明白我话中的道理!只是他们囿于皇帝体虚必大补的思维定势,又畏惧用药过轻承担不起责任,才一直不敢冒险。
皇帝闭着眼,似乎在消化我的话。良久,他睁开眼,看向为首的太医令:张院判……她所言……可有道理
那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老臣……老臣惶恐!韩姑娘所言……字字珠玑!切中要害!老臣等……囿于成规,畏首畏尾,险些……铸成大错啊!说着,竟老泪纵横。
皇帝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仿佛带着积郁多年的燥热。
他再看向我时,眼神已完全不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欣赏
韩灼华……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几分生气,你……又救了朕一次。
一个月后。
皇帝的病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虚火渐平,胃口渐开,夜里也能安睡几个时辰了。太医院在我的清补平调思路下,结合他们的经验,开出了更精妙的方子。
御书房。
皇帝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清亮有神。他坐在书案后,看着下方站着的我。
韩灼华,你想要什么他问得很直接,高官厚禄金银珠宝还是……让韩家付出代价或者,朕可以恢复你‘韩家大小姐’的身份
我摇摇头,很平静:陛下,民女什么都不要。
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民女只想回去,继续开我的包子铺。我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坦荡,那才是民女凭自己本事吃饭的地方。干净,踏实。至于韩家……我笑了笑,那是苏贵妃的家,不是我的家。我姓韩,但我的家,在我自己手里。
皇帝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叹。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容很淡,却很真实。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
然后,他将那张纸递给了旁边侍立的老太监。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平静而有力,韩氏灼华,于朕有双重大恩。特许其‘韩记包子铺’,为‘天下第一包’。另,赐黄金百两,助其经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干扰其营生。
老太监恭敬接过那张纸,双手捧到我面前。
我一看,纸上赫然是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天下第一包!
谢陛下隆恩!我躬身行礼。
去吧。皇帝挥挥手,目光深远,做你的‘天下第一包’。
我揣着那张御笔亲书的招牌,带着百两黄金的赏赐,走出了巍峨的宫门。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没有回头。
回到西城,我的小铺子依旧热闹。街坊们早就被之前的阵仗吓得不轻,又见我完好无损地回来,还带着宫里赏赐的天下第一包的金字招牌和黄金,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是狂喜和与有荣焉。
韩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哎哟喂!‘天下第一包’!了不得啊!
我就说韩娘子不是一般人!
王婆子更是拉着我的手,抹着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把那百两黄金,大部分存进了可靠的银号,只留下一小部分,扩大铺面,添置更好的家伙什儿,多请了几个帮手。那块御笔亲书的天下第一包匾额,被我高悬在铺子最显眼的位置,成了最好的招牌。
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不仅西城,连东城甚至更远地方的人,都慕名而来,就为尝尝这天下第一包。
至于苏晚意
听说被打入冷宫后没多久,就因忧惧成疾,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病逝了。她心心念念的荣华富贵,终究是镜花水月。
韩太傅因为苏晚意的事,被皇帝厌弃,加上之前构陷我的举动也被查实,被罢官免职,带着真正的韩家血脉苏晚意的牌位,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回了老家。
荣国公府世子宋玉安,因之前与我有婚约,又在风波中保持沉默(实则是观望),也被皇帝斥责首鼠两端,不堪大用,仕途算是完了。
这些消息,是王婆子她们当闲话说给我听的。
我听完,只是笑了笑,继续揉我的面,包我的包子。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不,是比以前更红火,也更踏实。
一年后,韩记天下第一包的分号,开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每一家都生意兴隆。
我盘下了当初那个救下皇帝的小巷口的地方,建起了总店。后厨宽敞明亮,前厅干净整洁。
这天傍晚,打烊时分。我盘完账,看着账本上日益增长的数字,心情愉悦。
新来的小伙计阿福,一边擦桌子,一边好奇地问:掌柜的,外头都传,说您当年……敢‘弑帝’真的假的啊您胆子也太大了!
我合上账本,端起手边温热的豆浆喝了一口,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弑帝
是啊,谁能想到呢
我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假千金,最后竟真的弑了那困扰帝王多年的病魔之帝
这大概,是我韩灼华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票。
少听外头瞎传,我把豆浆碗放下,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面粉,赶紧收拾,明儿个还要早起发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