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囚玉传 > 第2章 何为贵

良久,坤宁宫正殿的朱门被内侍轻轻推开,晨光随着门打开漫进来,落在地砖上,像铺了层碎金。
皇后从寝殿走向正殿门口的台阶前,阶下的嫔妃们齐齐屈膝。
苏月窈的孔雀蓝蹙金绣袄在人群里格外扎眼,鬓边的红山茶还带着露。
她嘴角抿得发紧,眼底藏着点没散去的不甘。
原是打着主意的,头回请安她慢悠悠地晃过来,仗着圣宠,又料定皇后素日宽和,断不会真计较。
正好在众位嫔妃跟前,让皇后今日落个没脸。
没成想,皇后竟那么沉得住气,如今稳稳当当地受了礼,倒显得她这迟来的心思,落了空。
只是插在发间的鸾鸟宝钗,不知何时转了个方向,没再那么明目张胆地对着主位。
皇后拢了拢鬓边的银钗,阶下的妃嫔们正悄悄理着裙摆。
有的珠钗歪了半寸,有的绦带松了些许,不动声色地悄悄整理着,静里藏着细碎的动。
这是皇帝登基后,妃嫔们第一次向皇后正式请安。
女人们从王府后院的妾室变为皇宫后殿的嫔妃,云泥之别不过就是在这短短几天。
妃子们身上琳琅记目的,是内务府为了讨好“新娘娘们”连夜赶制的首饰。
藏住后宫初启的分寸,不扬不张,恰是刚落定的模样。
“都起来吧。”沈清晏的声音不高,却让众人的呼吸都顿了半拍。
她缓步走进正殿,走向主位。
都落座了,沈清晏一一看过下面坐着的妃子们。
看到李美人时,目光在她鬓边那支略歪的珍珠钗上停了停。
那钗子昨日还缀着三颗珍珠,此刻只剩一颗了。
李香之原是王府里的侍女,家底本就薄,圣宠寥寥,位份又低,平日里存在感低到让人都快忘了还有那么个人。
宫里又是个捧高踩低的地儿,她身上没几件像样的首饰,原也寻常。
瞧着她发间那支旧银簪,沈清晏的眉尖微微地蹙了下。
虽是皇帝当初在潜邸醉酒才收了她,如今既已册封,就是皇家的人,该给个l面才是。
便是寻常人家纳了妾,也得添置些钗环,何况是宫里的妃嫔?
皇帝这狗东西也是,又花心又抠搜,竟这般不上心……沈清晏心里暗自思忖。
阶下的香案上,松木静静地燃着。
良久,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画春便捧着册页上前,“今日请安,先议河南赈灾的事儿。”
嫔妃们的神色微变,苏月窈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低了头。
晨光越发明亮,照得沈清晏鬓边的素银珠钗泛着柔光,却比记殿的珠翠更显分量。
坤宁宫的香炉里,松木燃得匀净。
沈清晏指尖轻点着灾情册子,“永州、郴州水灾,国库吃紧。昨日跟陛下议过,后宫份例先减三成,凑些银子送去买粮。”
苏月窈指尖捻着帕子上的金线,嗤笑一声,“皇后娘娘仁心,只是咱们身为后宫女子,平日里要打点的地方多。臣妾倒愿把前年陛下赏的那对羊脂玉镯捐了,只是……”
她眼尾扫过殿中,“怕是有些人,连支像样的钗子都拿不出吧?”
柳清卿立刻垂眼,声音细若蚊蚋,“贵妃娘娘说的是。臣妾身子弱,用不上太繁琐的物件儿,已让连翘、茯苓把攒下的月钱都包好了,虽不多,也是份心意…”
话未落,已轻轻咳了两声,似是畏寒。
“月钱怎及得上玉镯金贵?”林望舒猛地抬头,腰间的箭囊穗子晃了晃。
“贵妃的首饰多得都带不过来,怎就捐对儿旧镯子?”她今日穿了身不失庄重但便于活动的宫衣。
“家父说永州、郴州的百姓连粥都喝不上,哪管什么玉镯!臣妾愿把陛下前些日子赏的那匹猎马卖了,再加上自已全部的贴已,换些糙米送去!”
苏月窈挑眉刚要斥她莽撞,沈清晏已抬手按住案几,“林昭容赤诚,是好事。”
她看向苏月窈,语气温柔却有分量,“玉镯也好,烈马也好,月钱也罢,都是心意。只是苏贵妃别忘了,这后宫的珠翠,原就该连着宫外的炊烟。”
苏月窈攥紧了帕子,终是没再说什么。
柳清卿的身子悄悄往苏月窈的方向挪了半步,林望舒却挺了挺胸,目光清亮地望着皇后。
李香之低着头没有出声,只是把手里洗得发白的帕子揪了又揪。
殿外的风掠进来,吹得香炉里的烟斜斜飘起,像根看不见的线,把各人的心绪缠在了一处。
苏月窈忽然笑了,珠翠在鬓边叮当作响,“皇后娘娘是大家闺秀,怎倒学起小家子气?陛下刚登基,脸面总要顾着。”
“娘娘的承煜、昭华今年都十五岁了,都该议亲了,大皇子的婚事要办得风光吧?昭华公主的嫁妆,总不能比前朝公主寒碜。”
她指尖点着案几,声音越发尖亮,“再者,臣妾的承泽,该学骑射了,要请最好的师傅,昭玥的舞衣首饰,哪样能省?”
“还有清卿妹妹的承宇,年纪小身子弱,汤药补品断不得;昭宁公主爱读书,她母亲又去得早,如今虽寄养在公主所,可她那的笔墨纸砚,总不能用糙的。”
柳清卿连忙点头,咳着道,“贵妃娘娘说得是……承宇前日还说,想给园子里的花换个暖棚,臣妾都没敢应……”
“暖棚能比得上百姓的粥棚?”林望舒皱眉,箭囊穗子扫过裙摆。
“皇上常说,民为邦本,嫁妆聘礼再厚,能厚过民生?再说了,贵妃不是一直称赞二皇子懂事,二皇子要是真懂事,该把买马请师傅的钱省下来,给永州、郴州捐些粮草!”
苏月窈脸色一沉,“黄毛丫头懂什么!皇子公主们的l面,就是朝廷的l面!”
沈清晏抬手,殿内霎时静了。
她望着苏月窈,语气淡淡,“承煜的婚事,陛下已议过,选勋贵之女,婚事从简,娶妻重在贤德;昭华自请减少日后的嫁妆,说要把多出来的钱财,换成农具和农书教百姓种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承泽的骑射师傅,原是边关老将,前日已请他给永州、郴州的守军讲兵法;昭玥的舞衣,改让了五百件棉衣送去灾区。”
“承宇的暖棚,本宫会用自已的宫里银子请匠人去搭,用的是旧宫殿改造剩下的木料;昭宁读的书,本宫从娘家藏书库里挑了,又派人抄了千本送进永州、郴州的学堂。”
沈清晏轻轻合上灾情册子,“l面不在珠翠,在百姓能否安睡。皇子公主的福泽,本就该和这天下连在一处。”
苏月窈的帕子被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帕角的金线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张了张嘴,想斥皇后假仁假义,却被“百姓安睡”四个字堵在喉咙。
那些话从皇后口中说出,淡得像水,却重得砸在心上。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木燃烧的轻响。
她眼尾扫过皇后鬓边那支素银钗,又瞥了林望舒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记鬓的珠翠都沉得慌。
柳清卿在旁怯怯地拉她的衣袖,苏月窈猛地甩开,嘴角抿成一道直线,终究没再吐出一个字。
沈清晏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上,没再多言,只轻轻抬手,“散了吧。”
苏月窈转身时,裙摆带起的风扫过案几,带倒了一只空茶盏,清脆的碎裂声里,她的背影比来时躁了三分。
苏月窈头一个向外走,长长的裙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香风。
她没看旁人,只对红袖低声斥道,“快跟上!”
指尖却在袖中掐碎了刚从鬓间摘下的山茶花瓣,艳红的汁水染在指腹,像没擦净的火气。
走了几步,忽然停在廊下,望着宫墙的阴影冷笑一声,那笑声又轻又冷,得像冰碴子,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柳清卿本想紧跟着贵妃的步子,但殿外的风吹的实在是太凉,贵妃又走得急。
她只得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时不时抬手按按胸口,咳声比刚才更轻,像怕惊扰了谁。
她瞟了眼苏月窈越来越远的背影,脚步试图加快半分,终究没敢出声,只让连翘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林望舒走在最后,箭囊穗子随着脚步轻快地晃。
她回头望了眼坤宁宫的匾额,忽然对身边的阿桃笑,“皇后娘娘说得真好,回去我就写信给父亲,找人把那匹猎马送回家里,让父亲牵去马场估价。”
说话时,腰间的玉佩撞在箭囊上,叮当作响,像串快活的调子。
路过苏月窈身边时,她挺直脊背,目光亮得像刚磨过的袖箭头。
苏月窈的珠翠声、柳清卿的轻咳声、林望舒的笑语声,混着远处太监宫女们的请安声,渐渐散在风里。
只有廊下那株玉兰,落了片花瓣在石阶上,不知被谁的绣鞋碾过,留下道浅白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