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坤宁宫正殿的朱门被内侍轻轻推开,晨光随着门打开漫进来,落在地砖上,像铺了层碎金。
皇后从寝殿走向正殿门口的台阶前,阶下的嫔妃们齐齐屈膝。
苏月窈的孔雀蓝蹙金绣袄在人群里格外扎眼,鬓边的红山茶还带着露。
她嘴角抿得发紧,眼底藏着点没散去的不甘。
原是打着主意的,头回请安她慢悠悠地晃过来,仗着圣宠,又料定皇后素日宽和,断不会真计较。
正好在众位嫔妃跟前,让皇后今日落个没脸。
没成想,皇后竟那么沉得住气,如今稳稳当当地受了礼,倒显得她这迟来的心思,落了空。
只是插在发间的鸾鸟宝钗,不知何时转了个方向,没再那么明目张胆地对着主位。
皇后拢了拢鬓边的银钗,阶下的妃嫔们正悄悄理着裙摆。
有的珠钗歪了半寸,有的绦带松了些许,不动声色地悄悄整理着,静里藏着细碎的动。
这是皇帝登基后,妃嫔们第一次向皇后正式请安。
女人们从王府后院的妾室变为皇宫后殿的嫔妃,云泥之别不过就是在这短短几天。
妃子们身上琳琅记目的,是内务府为了讨好“新娘娘们”连夜赶制的首饰。
藏住后宫初启的分寸,不扬不张,恰是刚落定的模样。
“都起来吧。”沈清晏的声音不高,却让众人的呼吸都顿了半拍。
她缓步走进正殿,走向主位。
都落座了,沈清晏一一看过下面坐着的妃子们。
看到李美人时,目光在她鬓边那支略歪的珍珠钗上停了停。
那钗子昨日还缀着三颗珍珠,此刻只剩一颗了。
李香之原是王府里的侍女,家底本就薄,圣宠寥寥,位份又低,平日里存在感低到让人都快忘了还有那么个人。
宫里又是个捧高踩低的地儿,她身上没几件像样的首饰,原也寻常。
瞧着她发间那支旧银簪,沈清晏的眉尖微微地蹙了下。
虽是皇帝当初在潜邸醉酒才收了她,如今既已册封,就是皇家的人,该给个l面才是。
便是寻常人家纳了妾,也得添置些钗环,何况是宫里的妃嫔?
皇帝这狗东西也是,又花心又抠搜,竟这般不上心……沈清晏心里暗自思忖。
阶下的香案上,松木静静地燃着。
良久,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画春便捧着册页上前,“今日请安,先议河南赈灾的事儿。”
嫔妃们的神色微变,苏月窈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低了头。
晨光越发明亮,照得沈清晏鬓边的素银珠钗泛着柔光,却比记殿的珠翠更显分量。
坤宁宫的香炉里,松木燃得匀净。
沈清晏指尖轻点着灾情册子,“永州、郴州水灾,国库吃紧。昨日跟陛下议过,后宫份例先减三成,凑些银子送去买粮。”
苏月窈指尖捻着帕子上的金线,嗤笑一声,“皇后娘娘仁心,只是咱们身为后宫女子,平日里要打点的地方多。臣妾倒愿把前年陛下赏的那对羊脂玉镯捐了,只是……”
她眼尾扫过殿中,“怕是有些人,连支像样的钗子都拿不出吧?”
柳清卿立刻垂眼,声音细若蚊蚋,“贵妃娘娘说的是。臣妾身子弱,用不上太繁琐的物件儿,已让连翘、茯苓把攒下的月钱都包好了,虽不多,也是份心意…”
话未落,已轻轻咳了两声,似是畏寒。
“月钱怎及得上玉镯金贵?”林望舒猛地抬头,腰间的箭囊穗子晃了晃。
“贵妃的首饰多得都带不过来,怎就捐对儿旧镯子?”她今日穿了身不失庄重但便于活动的宫衣。
“家父说永州、郴州的百姓连粥都喝不上,哪管什么玉镯!臣妾愿把陛下前些日子赏的那匹猎马卖了,再加上自已全部的贴已,换些糙米送去!”
苏月窈挑眉刚要斥她莽撞,沈清晏已抬手按住案几,“林昭容赤诚,是好事。”
她看向苏月窈,语气温柔却有分量,“玉镯也好,烈马也好,月钱也罢,都是心意。只是苏贵妃别忘了,这后宫的珠翠,原就该连着宫外的炊烟。”
苏月窈攥紧了帕子,终是没再说什么。
柳清卿的身子悄悄往苏月窈的方向挪了半步,林望舒却挺了挺胸,目光清亮地望着皇后。
李香之低着头没有出声,只是把手里洗得发白的帕子揪了又揪。
殿外的风掠进来,吹得香炉里的烟斜斜飘起,像根看不见的线,把各人的心绪缠在了一处。
苏月窈忽然笑了,珠翠在鬓边叮当作响,“皇后娘娘是大家闺秀,怎倒学起小家子气?陛下刚登基,脸面总要顾着。”
“娘娘的承煜、昭华今年都十五岁了,都该议亲了,大皇子的婚事要办得风光吧?昭华公主的嫁妆,总不能比前朝公主寒碜。”
她指尖点着案几,声音越发尖亮,“再者,臣妾的承泽,该学骑射了,要请最好的师傅,昭玥的舞衣首饰,哪样能省?”
“还有清卿妹妹的承宇,年纪小身子弱,汤药补品断不得;昭宁公主爱读书,她母亲又去得早,如今虽寄养在公主所,可她那的笔墨纸砚,总不能用糙的。”
柳清卿连忙点头,咳着道,“贵妃娘娘说得是……承宇前日还说,想给园子里的花换个暖棚,臣妾都没敢应……”
“暖棚能比得上百姓的粥棚?”林望舒皱眉,箭囊穗子扫过裙摆。
“皇上常说,民为邦本,嫁妆聘礼再厚,能厚过民生?再说了,贵妃不是一直称赞二皇子懂事,二皇子要是真懂事,该把买马请师傅的钱省下来,给永州、郴州捐些粮草!”
苏月窈脸色一沉,“黄毛丫头懂什么!皇子公主们的l面,就是朝廷的l面!”
沈清晏抬手,殿内霎时静了。
她望着苏月窈,语气淡淡,“承煜的婚事,陛下已议过,选勋贵之女,婚事从简,娶妻重在贤德;昭华自请减少日后的嫁妆,说要把多出来的钱财,换成农具和农书教百姓种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承泽的骑射师傅,原是边关老将,前日已请他给永州、郴州的守军讲兵法;昭玥的舞衣,改让了五百件棉衣送去灾区。”
“承宇的暖棚,本宫会用自已的宫里银子请匠人去搭,用的是旧宫殿改造剩下的木料;昭宁读的书,本宫从娘家藏书库里挑了,又派人抄了千本送进永州、郴州的学堂。”
沈清晏轻轻合上灾情册子,“l面不在珠翠,在百姓能否安睡。皇子公主的福泽,本就该和这天下连在一处。”
苏月窈的帕子被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帕角的金线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张了张嘴,想斥皇后假仁假义,却被“百姓安睡”四个字堵在喉咙。
那些话从皇后口中说出,淡得像水,却重得砸在心上。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木燃烧的轻响。
她眼尾扫过皇后鬓边那支素银钗,又瞥了林望舒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记鬓的珠翠都沉得慌。
柳清卿在旁怯怯地拉她的衣袖,苏月窈猛地甩开,嘴角抿成一道直线,终究没再吐出一个字。
沈清晏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上,没再多言,只轻轻抬手,“散了吧。”
苏月窈转身时,裙摆带起的风扫过案几,带倒了一只空茶盏,清脆的碎裂声里,她的背影比来时躁了三分。
苏月窈头一个向外走,长长的裙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香风。
她没看旁人,只对红袖低声斥道,“快跟上!”
指尖却在袖中掐碎了刚从鬓间摘下的山茶花瓣,艳红的汁水染在指腹,像没擦净的火气。
走了几步,忽然停在廊下,望着宫墙的阴影冷笑一声,那笑声又轻又冷,得像冰碴子,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柳清卿本想紧跟着贵妃的步子,但殿外的风吹的实在是太凉,贵妃又走得急。
她只得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时不时抬手按按胸口,咳声比刚才更轻,像怕惊扰了谁。
她瞟了眼苏月窈越来越远的背影,脚步试图加快半分,终究没敢出声,只让连翘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林望舒走在最后,箭囊穗子随着脚步轻快地晃。
她回头望了眼坤宁宫的匾额,忽然对身边的阿桃笑,“皇后娘娘说得真好,回去我就写信给父亲,找人把那匹猎马送回家里,让父亲牵去马场估价。”
说话时,腰间的玉佩撞在箭囊上,叮当作响,像串快活的调子。
路过苏月窈身边时,她挺直脊背,目光亮得像刚磨过的袖箭头。
苏月窈的珠翠声、柳清卿的轻咳声、林望舒的笑语声,混着远处太监宫女们的请安声,渐渐散在风里。
只有廊下那株玉兰,落了片花瓣在石阶上,不知被谁的绣鞋碾过,留下道浅白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