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囚玉传 > 第3章 金阶冷

太和殿里已列记了等侯早朝的大臣,
阶下侍卫手按刀而立,分守两侧,一片静肃。站在前排的几位老臣正悄悄整着朝服下摆,花白的胡须垂在身前。
抬手时,袖口绣的鹤纹随着动作微微摇摆。
恰在此时,殿内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
瞬间,所有声响都敛了去。官员们齐齐行礼,双手捧着笏板,“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衍缓步走上台阶,冕旒上的流苏珠串随着行走间轻轻摇摆,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帝王的神色。
萧衍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玉带扣上,稳而有力。
“众卿平身。”
萧衍坐在龙椅上,指尖轻抚着扶手,龙涎香弥漫在这太和殿内,正与他袖中羊脂玉扳指的温润十分相宜。
那扳指,是萧衍母妃生前的旧物,已被他盘得光滑,一如他在这宫中藏了十数年的锋芒。
“诸位,有话便说吧。”他声音不高,也懒得多言。
明黄十二盘龙袍衬得他肩背挺拔,眼下的一颗泪痣却不似帝王的风格,一双常含情的桃花眼,总是半眯着,长而直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遮掩了萧衍些许风流。
户部尚书周显泽上前,双手紧紧握着笏板,“陛下,臣有本启奏。江南盐引依着先皇旧例,归贵太妃外戚掌管,可去年亏空近四成。那些盐商还勾结了某些官吏,如今,这天下的百姓,都快吃不起盐了。”
殿内一片惊呼,谁都知道,那外戚是先帝贵妃的叔叔,当年正是那先帝贵妃,把萧衍母妃“二嫁之身、秽乱宫闱”的事儿,搅得几乎是天下人皆知。
萧衍忽然轻声笑了,狭长上扬的眼,弯了弯,像含着一捧春水:“周大人,你倒是个敢说的臣子。”
他的指尖随意地敲了敲龙椅,“传旨,江南的盐务,从此之后便收归户部,吏部侍郎带人亲往核查相关官员的任职,凡枉法牵涉者,不论是谁,一律给他抄家问斩。”
周显泽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规矩,抬起头盯着皇帝,震惊里混着兴奋。
这位新帝,居然不屑于遮掩和面子,况且他竟真敢动先帝的人。
这其中的盘根错节,就连晚年的先帝发现了,也顾虑重重,迟迟不肯下手,以致百姓遭受苦难。
或许,这新帝真的改了,没有他当皇子的时侯那么荒唐了。
“陛下三思!”吏部尚书张敬之快步上前,急得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之前是端王的追随者,更是外戚通过贵太妃举荐的官员,“此中势力盘根错节,陛下要不多加绸缪一番,如此贸然行动,恐会引发动荡啊……”
“动荡?”萧衍不笑了,玉扳指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比天下百姓菜里没盐还动荡?比永州、郴州的百姓泡在水里还动荡?比北漠的铁骑踏破我朝国门还动荡?”
他忽然扬声,起身,随手拿起一本密折,就朝着张敬之的脑袋砸了过去,“张大人先前给端王孝敬的那箱金子,应该还在朕的御书房里吧?”
张敬之霎时脸色惨白如纸,脑袋被砸了一个大包也不敢抚上去,瘫跪时更是两股颤颤,似欲昏厥。
户部侍郎杨泽川此刻却在心里打起算盘:如今的陛下爱抄家,这张尚书待会该挨抄了吧?
于是他当机立断、趁机补奏:“永州、郴州水灾,国库恐难支赈灾银。”
萧衍看向他,指尖已停在扳指上:“朕早已知晓,朕打算将先皇赏端王的那座金矿,给你们户部了。再……拨内库两成,你回去后三日内,递回明细,如漏报一处,就提头来见罢。”
说完,眼风扫过张敬之发白的脸,“瞧瞧咱们张大人,这肚肥腰圆的,家里应该伙食不错吧?”
萧衍笑得l(阴)贴(险),“派人,去咱们张大人的家里转转,看看有什么土特产,让咱们的张大人,在九泉之下也不用担心了,他辛辛苦苦攒的钱,临了了花不完,那便给朕花花。”
他走下台阶,意味深长地看向某几位大臣,“向来都是朕给你们发俸禄,如今有几位大臣们的钱袋子可肥了,朕却一天比一天穷了,你们的银子,也该给朕花花了。”
阶下几位大臣顿时都脸色一变,他们都曾是端王的旧部。
端王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是贵太妃唯一的儿子。
萧衍登基之前,特意逼着钦天监在这冬日,硬是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出来,召集文武百官,集l来到承佑门前围观端王之死,一共四千二百五十刀,谁都忘不了。
皇帝这话里的深意,可比这冬日太和殿内的金阶还凉啊。
兵部尚书李崇出列,“陛下,北漠老单于的二皇子,奉老单于之命,率十万铁骑,屯兵于阴山,叫嚣着要讨回先皇征战打下的城池,还有一匹汗血宝马。”
镇国公紧跟着出列,跪下,“老臣能打下他们的城池一次,便能再打下一次!老臣愿为陛下再披盔甲,誓要踏平阴山,让那帮蛮子再也不敢来犯!”
萧衍目光落在镇国公苏铮的身上,他头发早已花白,却仍精神抖擞,跪得笔直,甲胄上的兽首目显凶光,他是前朝出了名的悍将。
他忽然想起,苏铮也勉强算是他的老丈人了,那还是夸一夸吧,免得贵妃跟朕生气,“镇国公倒是一向勇猛,让朕敬服啊。”
他又对李崇道,“再调两万羽衣卫归你调遣,配合镇国公作战。”说完,他看向苏铮紧咬的牙关,“镇国公,朕便依你所言,派你为元帅,统领战事,期待你踏平阴山,为朕创下封狼居胥般的史书佳话。”
苏铮在袖中攥紧拳头,欲言又止,终是领旨了。
他怎会不知,这位新帝看似是给他放了权,实则暗中却用李崇掣肘,既防了北漠,也防了苏家。
有不少老臣想谏“镇国公恐难担此任”,刚要抬步,却见萧衍忽然侧头对着崔公公低语:“长乐宫的早膳备了吗?贵妃若等急了,让她先用。”
皇上语气里的风流,看似漫不经心,却露出了底下的锋芒。
谁都知道,镇国公最疼的就是独女苏月窈,而那苏月窈打从进了王府,就深得宠爱,现如今又是贵妃之位……老臣们的脚顿住了。
“还有一事。”萧衍忽然走回龙椅,坐下,目光落于殿中,“朕母妃的灵位,该入太庙了。”
这话惊得记朝文武一片哗然:太庙规矩,非元后不得入内;何况他母妃原是臣妻,又是先帝强纳的“罪妇”,至死,都只是妃位而已。
御史台年轻的御史瞿子墨快步出列,青袍在深色官服里格外扎眼:“陛下三思,祖制不可违啊!先皇后直至去世后,先皇都并未废位,太妃她……”
“祖制?”萧衍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先皇强夺臣妻时,他怎不记得祖制?有人也曾劝诫过他么?为何没有劝住?是无能?还是只会欺辱朕和朕的母妃?”
萧衍起身时,瞿子墨吓得跪在地上,生怕这个新帝发疯,拿刀砍他。听说皇上还是皇子时,第一次上朝就差点砍杀了一个大臣。
“两日内,朕要在太庙看到母妃的灵位。谁要让先皇的忠臣就去尽管拦,那便去地下好好当忠臣、陪先皇吧。”
“先皇强夺臣妻”的几个字砸在大臣们的心上,比皇帝亲自给在场的大臣们一人一耳刮子还要骇人。
周显泽的膝盖一软,重重跪下去时,额头撞在砖上发出闷响;张敬之本就瘫在地上,此刻索性装死把脸埋进袍角,连肩膀都在抖;连最受皇上重用的李崇,也垂着眼闭上嘴,连个屁都不敢放。
其他大臣们的朝珠都抖得撞在一起,哗啦啦响成一片,可谁也不敢抬眼。
就连那位年轻的御史,也跪在地上连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了,我滴个乖,我参加科举的时侯也没听说过还有这一出啊……
新帝这话,分明是打了先帝的一耳刮子,半分l面也不留了,不亚于往太庙里的祖宗牌位上撒尿。
偏偏,这位新帝从小到大都荒唐得很,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大臣们是对他有这个信心的,于是谁也不敢说话了。
许久,大臣们仍在跪着,一个个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脖子上的汗顺着就流向下巴,却没有一个人敢抬手去擦。
只恨今天出门时忘记看黄历,还不如称病告假。
不,这新帝若是不信了,说不定都能带着太医亲自打上门去。
风从殿门灌到他们身上,吹得心里直发凉:死脑子,快想,怎么接话!死舌头,扇烂,让你乱动!
萧衍没再看他们,只是笑了笑,对着太监道:“退朝。”
走出太和殿时,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的旧衣领口处,那朵淡色缠枝莲。
那是母妃教他绣的第一针,针脚还是那么细腻。
他抬手理了一下领口,眼里添了丝不易察觉的倦。
“去长乐宫。”他对太监说话时,语气又染了些暧昧,“告诉苏贵妃,她心心念念的那支玄鸟步摇,朕给她带来了。”
只是眸子里依旧闪着光,像他藏在风流底下的刃。
没人看见,他用力攥着扳指的指腹,已被硌出了红痕。
萧衍的仪仗正往长乐宫去,忽然有坤宁宫的小太监从廊下奔出来,跑得急了,差点撞在皇帝身边贴身大太监崔来喜的身上。
他忙跪地道:“陛下!皇后娘娘遣奴才来请您,说有要事商议,关乎永州、郴州赈灾的粮款调度,还请陛下移步坤宁宫。”
萧衍停在廊下,指尖转着那枚羊脂玉扳指,有些诧异。
他原是要去给苏月窈送那支玄鸟步摇的,此刻听“永州、郴州赈灾”几个字,笑意淡了些。
“皇后倒比朕还急。”他对身旁的崔来喜低语,语气里带点玩味,“去告诉苏贵妃,步摇先在朕这收着,朕去去就回。”
小太监松了口气,忙在前头引路。
他走着,忽然想起身边人禀报晨间请安时皇后要减后宫份例赈灾的事。
那女人总是这样,看似温婉,却总能在最要紧的关节上,端出这种不容拒绝的态度。
偏毫无隐瞒地,不卑不亢,大有一种明知让人无法拒绝、却又不能发怒的坦然。
少顷,已能看到坤宁宫的大门。
萧衍理了理衣衫,眼底的风流敛去了些,倒添了几分稳重。
“皇后倒会挑时侯。”他抬脚跨进门槛时,对自已低声说了句,像在笑,又像在琢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