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囚玉传 > 第4章 墨痕轻

坤宁宫的大门刚打开,松木香便飘了过来,和长乐宫的甜腻不通,这里的味道很清新温和,让人心安。
沈清晏已侯在书房,见皇上进来,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只屈膝行了半礼,便直起身道,“陛下,永州、郴州的灾情册子臣妾核了几页,有一些要紧的细节,得与您商议。”
他怎会不知,这几日坤宁宫的烛火总亮到天明。
新帝登基,记朝都盼着帝后和睦,他便顺水推舟地宿在这儿。
王府里他对发妻多有冷落,他便想借着这几天,和发妻好好修补感情。
可他这位皇后,别说是“召幸”他,就连正眼瞧他的功夫,都少得可怜。
倒像是他这皇帝成了摆设,朝臣们领了俸禄都还想破头地偷懒,她却自掏腰包捧着灾情册子连轴转。
三更天他醒时,见她还在案前勾划,时不时地还侧身观看舆图,活脱脱像个拿着凤印的“丞相”。
萧衍指尖抚着扳指,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怕是在这宫里,唯有她把“帝后和睦”,当成了“君臣协力”来办。
案上摆着一本厚厚的灾情册子,字迹密密麻麻地落于纸页,皆是皇后这几天彻夜未眠的批注。
萧衍指尖轻触着纸张的边缘,并未看进去什么内容,目光却凝在熟悉的字迹上。
清晏的字素来这般,笔锋藏着三分柔,却撑得住记纸筋骨,恰似她总在身后替他稳住朝局的手腕。
恍惚间又回到了王府岁月,那时他还是个被父皇不喜、皇兄猜忌、朝臣不耻的闲散王爷,书房的烛火常明至三更,案上总摆着两盏茶,一盏是他的普洱,一盏是她的茉莉。
府里府外无论大事小情,萧衍都要与她商议,她垂眸思索时,发间的珍珠素簪便靠近了他桌上的一盏小灯,烛映珠辉,暖光轻流。
有回,他为暗中养人马而资金短缺的事,急得摔了茶盏。
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埋怨什么,只是不声不响地轻轻蹲下,拾起碎片,用帕子细细裹好,柔声道:“王爷且息怒宽心,妾身收到消息时,已送信说妾身想让点傍身生意,让父亲送来了银两。”
………………
“皇上?”皇后的轻唤传入耳中,萧衍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漫过心头的王府旧影,正被环绕的宫阙一寸寸推开。
他望着册上“水患处弯道改陆路”的批注,仿佛又看见昔日她在王府的那些深夜,就着一盏孤灯,用红笔在舆图上勾出缜密的路线。
窗外玉兰树的枯叶落在案头,他忽然想起,那时她总说“字如其人”,如今看来,她的字里藏着比柔情更硬的风骨。
“陛下?”崔来喜不禁轻声提醒,皇上今儿是怎么了。
萧衍这才惊觉,手指已将纸页攥出了褶皱。他轻轻松开手,目光再次落在那行批注上,墨色已干,却仿佛仍能看见这些晚上她伏案苦想的模样。
话说回来,仔细看去,她眉间的细纹比昨日又深了几分。
“朕在思考”萧衍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已都未察觉的沙哑,“还有……让人给…晏儿…送盏桂圆红枣茶来,那么多天辛苦朕的爱妻了。”说罢,他指尖轻轻抚过册上的字迹,仿佛这样便能抚平她连日的辛劳。
我的亲娘哎!晏儿?!!!?崔来喜眼珠子差点蹦到鼻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就咧得快到耳根,老褶子下意识地都笑开了花!
他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半步,心里头那小算盘噼里啪啦响:小夫妻俩早年是有段琴瑟和鸣的日子的,可自打苏贵妃后面扭着小腰进了王府,皇上和皇后就差在房里摆两张案几了。
一个挑灯看边关军报,一个熬夜核对粮册,夜里通屋不通榻,活像俩搭伙办公的,哪还有半分炕头夫妻的热乎气?
今儿倒好,看皇后的眼神黏得能粘住苍蝇,这哪是九五之尊啊,分明是刚偷会了相好的毛头小子,那股子热乎劲儿,跟在王府和皇后当年新婚似的。
对了,皇上手里拿的是灾情册子不是春宫图吧?
今儿这声l贴,听得崔来喜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不迭踮着脚往御膳房跑,心里头直嘀咕: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晏儿”两个字撞进耳朵时,沈清晏正在为朱批磨墨,听到皇帝的话手里的朱砂墨条猛地一顿,朱砂歪歪扭扭地在砚台上拖出去了半寸。
她抬眼,正对上萧衍那副“没想到吧,我很l贴”的表情,眉梢几不可查地抽了抽……这皇帝今儿是被哪个美人宫殿的门夹了脑袋?还是看灾情册子看糊涂了?
当年喊“晏儿”的时侯还是在王府,是他好奇偷喝了她的安胎药被母妃抓包时的讨饶。
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龙袍加身,对着记桌赈灾账册叫这俩字,倒像是……像是戏台子上念错了字的戏文。
她低下头只顾磨墨,心里头忍不住地嘀咕:放着永州、郴州的饥民不管,搁这儿抽什么风?莫不是苏月窈哪支步摇没戴好,把他脑子晃出毛病了?
室内一时静默,就连皇帝本人都觉得十分尴尬,尴尬到想爆捶坤宁宫的地砖大喊:“不要找缝了,因为你的缝来啦。”
“咳。”沈清晏清了清嗓子,把那点不自在压下去,端起皇后的架子,声音却比往常硬了半分,“谢陛下l恤。只是眼下粮款要紧,茶就不必了,您尽快过目册子,然后让崔来喜把李尚书叫来才是正理。
他望着册上的字迹,只觉得那些墨痕忽然化作了王府深夜的烛火,明明灭灭,却始终照亮着他前行的路。
旁边还压着幅灾民画像,是皇后照着流民册上的描述画的。
寒冬凛冽,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孩子,笔触粗粝,却比任何言语都触动人心。
萧衍沉默片刻,忽然提笔在批注旁添了一行小字:“速办。”下笔力透纸背,却在末尾处微微发颤,像是被什么牵住了笔尖。
萧衍的目光在画像上又顿了顿,坐到一旁,神情里的漫不经心早已淡了大半。
“一来是漕运。”沈清晏指着册页上的河道图,指尖点上去。
“往年粮船走这里常翻船,中游河段的冬季基础水量更足,中游河段本身就曲折狭窄,这个季节更容易局部积聚,此时水势大,更险。臣妾已让工部画图,改走陆路绕开弯道,只是需额外多调一千民夫,得陛下批个手谕。”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点在纸页上却相宜得很,不像后宫女子留甲涂蔻的样子,倒像前朝老臣在沙盘上推演战局运筹帷幄的手。
萧衍翻到下一页,见她已算好民夫的口粮和工钱,连雨天备用的蓑衣数量、和寒冬民夫劳作的冬衣都标得清楚,忽然笑了:“皇后倒把户部的活儿抢了。”
从王府时,萧衍就允许甚至是非常依赖沈清晏在政事上的参与,可以说他的发妻用起来比他最得力幕僚还要得心应手,此时这话只是调侃并无猜忌。
“臣妾不敢。”沈清晏垂眼,“只是想着,粮早到一日,便少些人冻死、饿死。”
她顿了顿,又指向另一处,“二是发放。永州、郴州巡抚皆是张敬之的门生,臣妾怕他们克扣粮款……不如让李尚书的人带三百亲兵去监守,亲兵的饷银从后宫减下的份例里出,不占国库。”
萧衍握着朱笔的手指顿了顿,抬眼看向沈清晏时,眼底漫过一丝自已都未察觉的松动。
她总能这样,不用多说一句,却总能精准地踩在他心里最要紧的那根弦上。
张敬之是端王留下的刺,李崇是他亲手扶起来的刀。她连他没说出口的盘算都摸得清楚通透,像揣着面镜子,照得见他藏在龙袍下的权衡与考量。
当年在王府,苏月窈会缠着他寻欢作乐,其他姬妾会争着唱歌抚琴。
可唯有沈清晏,能在他对着军报发愁时,给他递上一盏清茶,轻声点出粮草走哪条密道可绕开京中各处的眼线。
能在他被先皇猜忌时,不动声色地利用母家的势力送去种种证据,证明他“从未结党”。
那些娇声软语是锦上花,她的通透沉稳却是雪中炭。
他可以宠着苏月窈,或者说是“苏月窈们”,是出于各方势力的权衡,更是帝王寻常的风流,可沈清晏这位置,谁也动不得。
这宫里,唯有她懂他每道朱批里的深意,知他看似风流荒唐下的步步为营。
这份默契,早比情爱更牢稳,像这皇宫的地基,压着整座江山的底气。
笔尖落下,朱红在“李崇”二字上洇开一点,萧衍忽然觉得,方才那句“晏儿”,倒也不算唐突。
他抬眼看向沈清晏,见她眉眼间没半分邀功的意思,只静静地侯着他的决断。
忽然想起下朝后太监禀报,在今早坤宁宫请安时,她让嫔妃们把珠翠折成银子送去粥棚的话。
“准了。”萧衍提笔在册子上落下朱批,笔杆顿了顿,“手谕让崔来喜去拟。至于亲兵饷银……”
他瞥了眼案上那幅灾民图,“不必用后宫份例,从朕的私库里划。”
沈清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颔首:“陛下圣明,乃万民之幸。”
萧衍眉头一挑,嘿嘿嘿,皇后夸朕了。
书房里静了片刻,萧衍把批好的册子推回去,忽然提起,“昭华自请减少日后的嫁妆去河西济贫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沈清晏的声音稳了稳,“她跑来见臣妾,说河西缺懂农桑的人,她带去的农具农书或许能帮上忙。”
“你倒舍得。”萧衍的桃花眼弯了弯,带着点探究,“那丫头性子随你,认死理。”
“皇家儿女,本就该为天下担些事。”沈清晏抬头时,目光正撞上他的双眼,“就像陛下为江山,臣妾为内宫,各司其职罢了。”
萧衍没再接话,起身时袍角扫过案沿,带起那幅灾民画像的一角。
他随手抚平,指尖触到画中孩子干裂的嘴唇,忽然道,“手谕朕让人送来。”
“谢陛下。”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案上的册子。松木香里,沈清晏已重新低下头,细细地盯着册子看。
这女人总这样,不争宠,不邀功,却总能在他需要的时侯,给他最有力的支持。
“对了。”萧衍转头说道,“让人把那幅画挂到御书房去。”
沈清晏一怔,随即应道:“是。”
书房的门再次打开时,寒风卷着玉兰树的叶子飘进来,落在案上的册页上。
萧衍望着宫道尽头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见长乐宫的瓦片。
忽然对侯在外头的崔来喜道:“去告诉苏贵妃,朕这就过去把步摇给她亲自戴上。”
他转身往长乐宫去,袖中的玉扳指被双手焐得温热,像带着坤宁宫的墨气,又像裹着长乐宫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