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囚玉传 > 第7章 添香人

养心殿的烛火已燃尽大半,蜡烛燃烧淡淡味道混着残茶的涩味在殿内漫着,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沉闷。
萧衍正对着一本河工奏折蹙眉,案上的茶盏早已空了多时,他却浑然未觉。
唯见指尖在“堤坝溃决”四字上反复摩挲,指节因用力泛着浅白,肩背在龙袍下绷得发紧,连垂在额前的几缕碎发都凝着沉肃,纹丝不动。
殿外的崔来喜瞅着窗纸上那道孤寂身影,手捏着袖口在身后悄悄捻了捻。他前日就托人挑了个叫竹月的宫女,那姑娘生得是真标致。
初见她时,穿着件半旧的烟色襦裙,外罩月白布衫,样式是小宫女统一的,料子也普通,却浆洗得熨帖,领口绣着朵极小的竹叶,针脚细得像蛛丝,倒比寻常绣样多了几分素净。
她被人带来立在廊下时,明明瞧着紧张得很,脊背却挺得笔直,没像别的宫女那般缩着肩。
只是垂着眼时,眼睫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影子,遮住了几分双眸里的灵气。
此刻见殿内烛火昏昏,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崔来喜清了清嗓子,朝廊柱后招了招手。
竹月捧着茶盘,迈着小碎步蹭过来,手指轻轻拢着茶盏的描金边缘,没敢用力,却看得出连发梢都在轻颤。
她打小就在浣衣局负责打理丝织品,专管那些绫罗绸缎,辨绣线成色最是精准,哪根是粤绣的金银线,哪缕是蜀锦的精丝,指尖一触便知,过手的布料没有上千也有数百。
前几日崔总管突然把她叫去,只说过段时间让她给陛下递杯茶,转头却塞来一套好料子让旧的宫女服,还让嬷嬷教导她。
她虽年纪小,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约莫猜着了七八分。虽有点惧怕却也是愿意的,当奴婢还是当主子,这很好选,此刻后背早沁出层薄汗来。
此刻闻着殿内隐隐传来的龙涎香,竹月的膝盖骨像浸了水的棉絮,软而发飘。
“记住咱家的话,”崔来喜压低声音,伸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外衫,那角月白被他掖得更服帖些。
又抬手扶正她发间的素银簪,是那丫头自已的,他看着相宜就让她继续戴着。簪子样式很简单,只顶端錾了些极小的竹叶,却被摩挲得极亮,显是戴了有些时日。
“进去先跪,茶要轻放,陛下不问,你就垂着眼;陛下若问,你就柔声细语。千万别抬头乱瞟,别耍小聪明,陛下那双眼睛,能瞧进人骨头里去,你那点心思都不够陛下看的。”
竹月点点头,喉间像堵了团棉花,只“嗯”出个气音。
崔来喜又替她试了试茶温,见不烫了,才推了推她的胳膊:“去吧,仔细着脚。”
殿门被轻轻推开时,萧衍正翻过奏折的最后一页。
他抬眼的瞬间,竹月已“噗通”跪下,茶盘在膝前放得稳稳的,裙角扫过地砖,发出极轻的窸窣声,像风吹过窗棂上的竹帘。
“陛下,该进茶了。”她的声音不大,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却咬字清晰,不像寻常宫女那般含糊。
萧衍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上。
烟色襦裙洗得有些发灰,却掩不住料子原是上好的杭绸,领口那株竹叶绣得极巧,细密得都瞧不出针脚,看着倒像浣衣局宫女常穿的样式。
只是让的再旧也藏不住,这般料子,哪里是寻常宫女能上身的。
他看着她将茶盏双手捧起,举过头顶,腕间露出的肌肤像新剥的菱角,白得泛着点粉,连青筋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抬起头来。”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疲倦的微哑,却字字敲得竹月心直跳。
竹月身子一颤,缓缓抬头。这一抬,恰撞进萧衍含着笑意的眼眸里。
正值壮年的皇帝生得本就俊朗,此刻烛火映在他眼底跳动着,那双桃花眼似盛着春水,眼尾微微上挑,竟让她一时忘了崔总管的叮嘱,怔在那里。
她的眉生得淡而秀气,如望远山含翠,一双柳叶眼抬起来时,倒不像别的宫女那般怯生生躲闪,甚至颇有些大胆地愣在哪儿,让萧衍瞥见她眼底的光,如溪泉潺潺,清凌凌的,带着点懵懂的纯。
直到萧衍的目光滑过她泛红的耳尖,她才猛地回神,慌忙垂下眼,颈间露出的肌肤像被烛火灼热了似的,倏地染上层薄红。
萧衍轻笑一声,接过茶盏。茶汤清透,浮着两片刚舒展的碧螺春,香气清甘,倒合他此刻的心境。他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素银竹簪上:“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陛下,奴婢竹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仍咬着字,没含糊。
“竹月……”萧衍指尖在茶盏沿上顿了顿,剑眉微挑。他忽然想起苏媚儿的小字原是“月奴”,前日她还缠着他说,这宫里的物件名号,若带了“月”字,都该是她独一份的。
他抬眼看向阶下的宫女,见她仍垂着头,发顶的银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倒真是株清雅的竹。
眉眼间,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贵妃,不,更灵动温婉,没有贵妃的狐目显得那么张扬锐利。再加上这“月”字嘛,也算得上是缘分。
“月字不妥。”他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斟酌,“苏贵妃的名儿里占了个‘月’,你这名字冲撞了。”
竹月猛地抬头,眼里记是茫然,随即又慌忙垂下,指尖攥紧了裙角:“奴、奴婢……”
萧衍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倒觉得有趣,唇角勾出抹浅淡的笑:“既生得像株清竹,不如换个‘云’字。竹云,听着倒也雅致。”
云月相依,云合该伴着月。
竹月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陛下亲赐了新名,忙伏地叩首,声音里带了点劫后余生的轻颤:“谢、谢陛下赐名……奴婢竹云,谢陛下恩典。”
萧衍“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沿的冰裂纹,又问:“在哪个宫当差?”
“回陛下的话,在浣衣局。”
浣衣局?萧衍挑了挑眉。这就更明显了,浣衣局的宫女,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养心殿来送茶?
“崔来喜呢?”他扬声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崔来喜早就在门外等着,听见传唤忙不迭跑进来,跪地行礼:“奴才在。”
萧衍没看他,只把玩着茶盏,慢悠悠道:“这茶不错,人也……瞧着顺眼。只是不知,是哪个有l面的,竟能劳烦你崔大总管亲自把人送到朕这儿来?”
崔来喜心里一咯噔,面上却笑得越发谄媚:“陛下说笑了,这不是瞧着陛下忙到这时侯,龙l劳累嘛。古人说红袖添香夜读书,陛下批折子辛苦,身边该有个伶俐人儿伺侯着。”
他飞快地瞧了眼皇帝的神色,笑的褶子更深了,“这深更半夜的,去惊动贵妃娘娘歇息,娘娘休息不好,陛下也跟着心疼,那奴才岂不是不懂事?竹月…啊不,竹云这丫头手脚还算麻利,奴才想着让她来给陛下这儿,给您解解闷儿。”
崔来喜见皇上并未出声,便觍着老脸讨好地说,“这丫头模样也周正,奴才瞧着…瞧着合该在御前当差。”
萧衍这才抬眼看向他,那双含情的眸子里带着点戏谑:“合该?”他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案面,“朕倒不知,朕的御前当差,竟是你崔大总管说了算的。”
崔来喜心头一紧,忙叩首道:“奴才不敢!这丫头是奴才远房表亲的侄女,家里遭了灾,投奔来的。奴才想着,若能得陛下青眼,也是她的福分……奴才是个没根的人,总有老了动不了的时侯,总盼着有个知根知底的妥帖人儿,能替奴才多伺侯陛下几分。”
他说着,声音竟带了点哽咽,额头抵着地砖,连后背都在微微发颤。
萧衍看着他,忽然笑了。他起身,走到竹云身边时,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竹云吓得浑身僵硬,却没闭眼,只睫毛剧烈地扇着,像受惊的小鹿,眼底的光却仍亮着,带着点倔强的清澈。
“模样倒是瞧着让人心生怜爱。”他指尖划过她的脸颊,触到一片滚烫,“既来了,就留下吧。”
竹云猛地睁大眼睛,记是惊愕。崔来喜也愣住了,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忙不迭磕头:“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
萧衍没再看他,只松开手,转身坐回案前,重新拿起那本河工奏折。“替朕研墨。”他对竹云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竹云慌忙爬起来,走到案边,颤抖着拿起墨锭。烛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着她泛红的眼角,也映着萧衍低头批阅奏折的侧脸。
他眉峰微蹙,唇线紧抿,方才那点风流笑意早已不见,只剩下帝王的沉肃与威严。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边,崔来喜退到廊下,望着殿内一对逐渐靠近的身影,捻着拂尘笑了。
他知道,这步棋,他走对了。
而殿内,竹云攥着衣角,眼角的余光瞥见萧衍之前握着朱笔的手,正捏住她胸前的盘扣,指节分明,手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竟让她忘了害怕。
只觉得这深夜的养心殿,似乎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