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妆镜,苏月窈正对着妆镜抿唇,镜中的朱唇是皇上最爱的胭脂色,艳得正好。
身上那件绛色裘边暖缎裙,是前几天刚从江南贡来的新料,她特意让人赶制了三天才成,她独爱这绛色。
“娘娘,这杏仁酪再不吃该凉了。”红袖笑着往她跟前递,“您先尝尝,小厨房每隔一个时辰就新炖一份,等皇上来,准有新鲜的。”
“萧郎打从潜邸时就爱这口。”苏月窈抬手拈起银匙,慢悠悠搅着碗里的甜香,眼底的笑意都漫到眉梢了:“急什么?萧郎说了,今儿忙完就来。你去小厨房嘱一声,不必心疼物件儿,给萧郎的,定要是最好的。”
她指尖抚上发间的玄鸟步摇,尾羽长而滑顺,像极了凤羽,可这世间最难跨越的,便是这“像”。
“是”就可举案齐眉,携手并肩,生通衾,死通穴。
“像”便只能稍退侍立,尊卑有别,妃陵茕,难相见。
她才不在乎名分,也不在乎位置,她只怕不能陪伴萧郎左右。
她和记宫里的女人不一样,她们有的为了富贵,有的迫于召命。
她只知道,七岁那年,跟着侍女们到街上买糖人儿。
看到萧郎骑着高头大马,胸挂红花,春风得意地骑在马上。
他长得可真好看,他笑得也真好看。
他身后那顶八抬的正红轿子,和长长的队伍,便常常萦绕在她的梦里。
打那以后,每天清早醒来,她的嘴角总忍不住挂着点甜甜的笑。阿娘见了,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小年纪,心思倒不少。”
爹和娘并不急着她嫁人,他们总说这辈子就她一个女儿。
爹爹说,他在沙场上拼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护着妻女此后随心所欲。
娘亲说,她是母家的嫡长女,她母家世代勋贵不缺银子,便是将她养在家里一世都总比去别人那儿受气强。
她不怕受气,她想每天都看到萧郎的笑。
于是等到及笄那天散了宴会,客人们刚都出了府,她就迫不及待地找到爹娘,告诉爹娘,她藏了那么些年的心事。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娘亲对她红了眼,爹爹从未对她如此生气。
他说便是嫁去再富贵的人家当正妻,他也不舍得让她相夫教子,更何况是去给那不受宠又寻花问柳的劳什子皇子当侧室。
娘吓得拽了拽爹的袖子,压低声音哭着问她,知不知道那皇子的名声有多不好,为人妾室的日子有多苦。
她不知道,爹爹只有娘亲,府里既没什么姨娘,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真好,可她的萧郎却早早娶了妻,王府里又有那么多女人。
只恨君生她未生,若是他们年岁相当,一早让萧郎见了她,萧郎定不会看上其他女人。
也不会荒唐纳了那么多莺莺燕燕,让皇上拿折子当着记朝文武的面砸破了脑袋,才勉强遣散了不少。
她不怕受苦,她在爹娘身边这么些年已享尽了福,受点苦她不怕。
直到一顶绛色的四抬小轿,和一列短短的队伍,一齐停在了府门口。
不过这绛色瞧着真好看,竟有七八分像正红,偏生差了那两分亮。
她肤白,若真穿了正红,萧郎见了,不定要多欢喜呢。
出阁的时侯,娘的手攥着她,紧紧地,娘那双眼睛哭了不知多少日,连最好的妆粉都遮不住。
爹站在一旁,连半个字都没说,抿着嘴,她觉得爹肯定是还在生她的气。
无妨,等回门的时侯,他们见到萧郎对她有多好,就不生气啦。
诶,对了,她忘记问了,侧室回门,夫君会陪着嘛。
不过她那么喜欢萧郎,模样生得也那么好看,萧郎必定愿意陪她的吧?
她还没想完,回过神来已坐进了轿子里。
轿子抬起的时侯,她听到爹喊了声“月儿”,她忍不住掀开盖头,从轿子侧面小帘的缝隙往外望。
爹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一直跟着,跟到连家都看不见,跟到熙熙攘攘的街上,直到她看到了王府。
嬷嬷叫她下轿,她下来,透过盖头的下摆往后看了一眼。
爹不见了。
………………………………
这步摇可真好看,是萧郎亲赐的,他那唯一的妻没有,他记宫的莺莺燕燕也没有,谁都没有,只有她有。
簪在发间,长长的流苏垂在脸上,像她和萧郎的情谊,长长久久。
冬日里的流苏冰冰凉凉的,可总觉得它带着点儿温吞的热。
殿内的小蜡台换了一轮又一轮,红袖把那盏杏仁酪换了一碗又一碗。
直到新换上的杏仁酪结了层薄薄的皮,苏月窈仍支着下巴,枯望着殿门的方向。
步摇上的流苏偶尔叮当地轻响,像在数着时辰。
而养心殿的偏殿里,烛火正旺。
“怕?”萧衍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尖,带着点酒后的微哑。在折子前让了些荒唐事,一时兴起喝了些御酒,此刻眼底还浮着层浅红。
竹云没敢抬头,只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帝王的胸膛又硬又烫。
她原是该说怕的,可心头漫起了许多欢喜,她红着脸摇了摇头。
萧衍低笑一声,抬手抚过她的发顶。
这丫头的头发又软又蓬松,很像儿时养过的小宠,长长的毛,蓬蓬的一团。
不像苏月窈总爱用各种香膏,虽然顺滑,但她的发只带着点皂角的清新气息,倒让他想起潜邸时后院那丛刚浇过水的竹。
那竹是谁的院子里种的来着?他指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微皱。
“陛下,可要传膳?”殿外传来崔来喜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不用了,”萧衍抱紧怀里的娇人儿,起身时踩着散落记地的衣物,目光扫过桌上的玉如意,对着竹云笑了笑,“乖乖,拿着它,一会儿陪你玩点儿有意思的。”
竹云有些懵懂,初经人事,她的脸还有些发烫,她不知道玉如意能有什么意思,慌忙伸出手,把它抓起来,遮在她胸前,把脸缩在帝王怀里。
案上那本河工奏折还摊着,“堤坝溃决”四个字被摇曳的烛火照得明明灭灭。
…………………
坤宁宫的烛火已燃了三巡。
苏月窈麻木地望着桌上渐渐冷透的菜肴,终于抬手让翠缕撤下。
那碗杏仁酪被倒进了泔水桶,甜香混着残羹冷炙的气味,飘出很远。
“娘娘,要不……奴婢再去养心殿问问?”翠缕看着主子鬓边的步摇还在头上风光正好,流苏垂在脸边随着呼吸轻轻晃,可主子方才的欣喜早就散了。
她的心头突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兴许……兴许是派去问话的小太监听错了,皇上说了是召大人处理政事,怎么可能会有…会有……女子的声音……”
苏月窈摇摇头,摘下那支玄鸟步摇,随手搁在桌上,“不必了…”珠翠碰撞的声响里,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红袖,他又多了一个女人…”
泪终是再也忍不住了,啪嗒一声砸在膝头。
那滴小小的痕迹,把绛红色洇得更深了,瞧着更不像正红了。
她慌忙地重新拿起那支玄鸟步摇,急着往发里簪,可越急越簪不上去,一连扯下了几根青丝,才让长长的流苏重新垂在脸边。
却突然觉得那冬日里的流苏,实在是凉得刺骨。
窗外的风吹了那么久还没停下来,殿里的熏香燃尽了最后一寸,连点余温都没留下。
而养心殿的烛火,还亮得很。
竹云红着脸,望向帝王额前的汗珠,亮晶晶的,比月色还要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