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沈微:寒梅立朱门 > 第一章

腊月初八的雪,埋了我儿子的最后一口气。
丈夫顾晏廷站在庭院里,手里那碗救命的药,最终喂给了嫂嫂柳玉容的儿子。他说:长房香火不能断。
三天后,我儿子下葬,他没来,只派管家送了一箱东海明珠。管家躬身:王爷说,这是给夫人的补偿。
我看着那箱冰冷的珠子笑了。原来我十月怀胎、夜夜哺乳的念安,只值一箱珠玉。
后来嫂嫂抱着她的儿子登堂入室,故意打碎我母亲留给念安的唯一遗物,还柔声劝我:妹妹,死物哪有活人重要
丈夫冲进来时,满身酒气地踹翻了我的炭盆:沈微你闹够了!她是你嫂嫂,念祖是顾家的根!
我擦了擦溅在脸上的火星,第一次直视他冰冷的眼:顾晏廷,我们合离。
他笑得残忍:离了我,你沈微算个什么东西念安是顾家的种,灵位只能入我顾家祠堂!
他拽着我闯进祠堂,将念安的牌位钉在他亡兄的牌位下,像个卑微的陪葬。
沈微你看清楚,他声音淬着冰,你儿子的命,本就是为顾家大义垫脚的!
我看着牌位上稚拙的念安二字,突然笑出声。
顾晏廷,你真以为,躺在这牌位里的,是你的儿子
腊月初八,雪下了整整一夜。
沈微坐在东院的窗边,指尖抚过冰冷的窗棂。窗纸上映着西院的灯火,红得像血,丝竹声混着宾客的笑闹,顺着风雪飘过来,扎得人耳膜生疼。今天是顾念祖的周岁宴,顾晏廷的嫡子,顾家名义上的长房香火。
而她的念安,已经走了整整三个月。
夫人,夜深了,该添件衣裳。张嬷嬷捧着件银狐斗篷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眼眶还是红的,三个月前念安断气时,这个伺候了沈家两代人的老嬷嬷,哭得比沈微还凶。
沈微没动,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枯萎的腊梅上。那是念安满月时,顾晏廷亲手栽的,说东院太素净,添点活气。如今花死了,人也没了,倒衬得这满院的白,像座冰窖。
嬷嬷,你说,人的心怎么能那么硬她轻声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张嬷嬷手一顿,将斗篷搭在沈微肩上:夫人,有些人心,从来就没热过。
这话戳到了沈微的痛处。三年前她嫁入顾王府时,顾晏廷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是京城有名的少年将军,眉眼间带着沙场的锐气,却会在她生辰时,翻遍京城的花店,只为寻一株开得最盛的白牡丹。他会在寒夜里守在产房外,听到念安的第一声啼哭时,红着眼圈说微微,我们有家了。
变故是从顾晏之死开始的。
顾晏廷的兄长,顾家真正的世子,在戍边时中了埋伏,尸骨无存。老王爷一病不起,临终前攥着顾晏廷的手,反复念叨长房不能断了香火。顾晏之的遗孀柳玉容,那时刚怀了身孕。
于是有了那场荒唐的兼挑两房。顾晏廷以世子之礼,将柳玉容娶进了王府,理由是代兄抚孤。他对外说的是手足情深,不敢忘本,可沈微清楚,柳玉容那双看向顾晏廷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过叔嫂的分寸。
从此王府分成了两半。她居东院,柳玉容住西院。顾晏廷每月十五宿在东院,其余时候,要么在西院,要么在书房。沈微不是没闹过,可顾晏廷只说微微,委屈你了,等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信了。直到去年冬日,念安和刚满半岁的顾念祖同时染上了时疫。
太医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王爷,解药只够一剂。两位小公子……只能保一个。
那天的雪也像今天这样大。顾晏廷站在庭院中央,玄色锦袍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沈微抱着烧得滚烫的念安,看着他的背影,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铁,喊不出一个字。她看见柳玉容跪在顾晏廷脚边,哭得梨花带雨:王爷,念祖是长房唯一的根啊!您不能让大哥在地下也闭不上眼!
雪落了一夜,顾晏廷沉默了一夜。
天亮时,他拿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走向了西院。沈微怀里的念安,小手还抓着她的衣襟,身体却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彻底松开了。她没有哭,也没有像柳玉容那样去求,只是静静地抱着念安,直到天边泛白。
念安下葬那天,顾晏廷没来。他派管家李福送来一口箱子,打开时,赤金元宝滚得满地都是,还有整整一匣子南海珠,颗颗饱满,在阴沉沉的屋里泛着冷光。
王爷说,让夫人节哀。这些……是给夫人的补偿。李福低着头,不敢看沈微的眼睛。
沈微笑了,笑声哑得像破锣。原来她的念安,她十月怀胎、夜夜哺乳的儿子,只值一箱金银。她看着李福:管家觉得,这些东西,能换一条人命
李福脸一白:夫人,王爷也是为了大局。长房香火……
滚。沈微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带着你的东西,滚出东院。
李福愣了半晌,终究是躬身退了出去。沈微叫张嬷嬷:把这些东西抬去库房,锁在最里面,跟我那些嫁妆放一起。别让它们脏了念安住过的地方。
张嬷嬷眼圈通红,应了声是,转身时,肩膀却在发抖。
从那天起,东院就空了。念安的笑声、哭声,甚至他半夜饿了的哼唧声,都没了。沈微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都是顾晏廷送的。
那支他初遇时为她簪上的羊脂玉簪,玉质温润,是当年他在古玩街淘来的,说配得上沈家小姐的眉眼;那件他打了胜仗归来送的紫貂裘,毛针顺滑,是圣上御赐的贡品;还有那方他亲手刻的端砚,砚台背面刻着执子之手,那时他说,等念安大了,要教他写字。
从前她以为这些是爱,是独属于她的心意。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他扮演好丈夫时的道具,就像每月十五来东院留宿的流程,像他给柳玉容送去的长白山人参、给老夫人的暖手炉,都是明码标价的赏赐。
她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用油纸包好,装进箱子,贴上封条。心死了,连带着身体也麻木了,整理完最后一箱时,窗外的腊梅落了最后一片花瓣。
她翻出母亲的遗物,一本线装的《女诫》,书页间夹着一张小像。是她亲手画的念安,刚出生时的样子,眉眼像她,鼻子和嘴巴却像极了顾晏廷,睡得安稳,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沈微用指腹轻轻摸着画像上的小脸,眼眶终于热了。
西院的热闹还在继续。柳玉容大概是嫌隔着墙不够显眼,竟亲自来了东院。
她穿着一身绯红蹙金锦裙,裙摆上绣着缠枝莲,走一步,金线就晃眼。怀里抱着顾念祖,孩子穿着杏色袄子,脸蛋红扑扑的,正啃着个蜜饯果子。
妹妹,你这院里怎么一股子药味儿柳玉容捂着鼻子,故作关切地皱着眉,闻着都让人心里发堵。你也别总闷着,人会闷出病的。
她把顾念祖往前递了递:念祖,快叫婶娘。你婶娘以前最喜欢你了。
顾念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沈微,眼里满是陌生,甚至还带着点被柳玉容惯出来的骄纵,扭过头,往柳玉容怀里缩了缩。
沈微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真像啊,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念安。只是念安的眼睛更亮些,像淬了星光。
妹妹也别太伤心了。柳玉容自顾自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又嫌恶地放下,这茶都凉透了,下人是怎么伺候的赶明儿我给你送两个伶俐的过来。
不必。沈微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东院的人,笨是笨了点,至少不会乱说话。
柳玉容脸上的笑僵了僵。她知道沈微在指什么——上个月府里传言,说柳玉容怀顾念祖时,顾晏廷在西院宿了整整三个月。虽然后来被顾晏廷压下去了,但这根刺,显然扎在了沈微心里。
妹妹这是还在怪我柳玉容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拍沈微的肩,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念安那孩子……也是福薄。你看念祖多结实,这才是顾家该有的根苗。她的手不经意一挥,扫到了沈微腰间的玉佩。
啪的一声脆响,玉佩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了三瓣。
那是沈微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和田暖玉,雕着并蒂莲。念安满月时,她还把玉佩用红绳系着,挂在孩子脖子上,说保我儿平安。
柳玉容故作惊慌地捂住嘴:哎呀!妹妹,对不住!我这手太笨了!她弯腰想去捡,又立刻直起身,笑着说,碎了就碎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我让王爷给你寻十块八块更好的,保准水头比这个足。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说到底,死物哪有活人重要呢
沈微慢慢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柳玉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结了冰的寒潭,直直地看着她。柳玉容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最后抱着顾念祖,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微没有去捡地上的碎玉,就那么坐着,直到天色擦黑。
顾晏廷来了。他大概是从柳玉容那里听了什么,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进门就踹翻了脚边的炭盆,火星溅得满地都是。
沈微,你闹够了没有他低吼,玄色锦袍上还带着西院的酒气和脂粉香,玉容好心来看你,你给她脸色看就为了一块破玉,把念祖都吓哭了!
他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一个寡嫂,在王府本就不易,你身为弟媳,不帮衬也就罢了,还处处刁难!你就不能顾全大局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沈微抬眸,看着这个曾经让她心动的男人。他的眉眼还是俊朗的,只是眼底多了些她看不懂的算计和冷漠。她轻声说:顾晏廷,我们合离吧。
顾晏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出声:沈微,你疯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合离你的吃穿用度,你的沈家小姐身份,都是顾家给的!离了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沈微站起身,裙摆扫过冰冷的地面,我只要带走念安的灵位。
不可能!顾晏廷厉声打断她,念安是顾家的血脉,他的灵位必须入顾家祠堂!
正吵着,柳玉容端着一碗参汤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显然是故意来的。王爷,您别跟妹妹置气。她柔柔弱弱地劝,妹妹刚没了孩子,心里苦,说些胡话也是有的。
她转向沈微,语重心长:妹妹,你怎么能说合离呢王爷待你还不够好吗当年你沈家落难,是谁帮你父亲保住了乌纱再说,念安是顾家的种,灵位怎么能让你一个外姓人带走传出去,顾家的脸面往哪搁你这不是让王爷难做吗
沈微看着她,突然笑了。柳玉容被她笑得心里发慌,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参汤碗。
顾晏廷,沈微的目光重新落回丈夫身上,我最后说一次,我要合离,我要带走念安。
顾晏廷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好!好得很!你不是想要了断吗我成全你!你不是舍不得你儿子吗我今天就让你看清楚,他到底是谁家的种!
他拽着沈微的手腕,一路拖向顾家祠堂。沈微的手腕被勒得生疼,裙摆扫过雪地,留下凌乱的痕迹,可她没挣扎,也没喊疼,就那么被他拖着走。张嬷嬷在后面跟着,急得直跺脚,却被李福拦住了。
祠堂里阴森森的,供奉着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顾晏廷一把将沈微推到地上,指着最前排的牌位:看清楚!这是我顾家的列祖列宗!念安是顾家的子孙,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
他拿起三炷香,点燃,插进香炉,对着牌位躬身:沈氏不肖子孙顾晏廷,告慰列祖列宗。念祖已平安周岁,长孙念安顽劣体弱,福薄缘浅,未能存世。然其生于顾家,死亦当为顾家之鬼,护佑顾家香火绵延。
他放下香,转身面对沈微,眼神冰冷:沈微,你看清楚了。念安此生最大的用处,就是护着念祖长大,全我顾家大义。从今日起,他与你,尘缘已断。
沈微趴在冰冷的青砖上,手腕火辣辣地疼,可心里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连疼都感觉不到了。她抬起头,看着顾晏廷那张冷漠的脸,突然轻声笑了出来,笑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顾晏廷皱眉:你笑什么
沈微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牌位,最后落在顾晏廷脸上:顾晏廷,你真以为,念安是你的儿子
顾晏廷一愣,随即怒道:沈微!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沈微笑了,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你仔细想想,念安出生那天,你在哪里
顾晏廷的脸色瞬间变了。
念安是早产的,比预产期早了整整一个月。那天顾晏廷正在西院陪着柳玉容——柳玉容说自己心口疼,太医守了整整一夜。沈微疼得在产房里打滚时,听到的却是西院传来的、柳玉容娇柔的笑声。
你……顾晏廷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微转过身,一步步往祠堂外走,只是觉得,你今日这番话,说得太早了。顾家的香火,到底能不能续上,还不一定呢。
她的背影挺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梅。顾晏廷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椎,直抵心口。他想喊住她,想问清楚那句话的意思,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柳玉容端着参汤站在祠堂门口,脸色苍白。刚才沈微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看着顾晏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顾晏廷阴沉的眼神吓退了。
王爷……她嗫嚅着。
滚。顾晏廷低吼,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带着你的参汤,滚回西院!
柳玉容吓了一跳,转身匆匆离开。走到回廊拐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祠堂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东院的雪还在下。沈微站在廊下,看着雪花落在念安曾经玩过的拨浪鼓上,慢慢覆盖了那层薄薄的灰尘。张嬷嬷递来一件斗篷:夫人,天太冷了,进屋吧。
沈微接过斗篷,却没有穿,只是拢在臂弯里。嬷嬷,她轻声说,我母亲当年留下的那些铺子,账目还在吗
张嬷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起来:在!都锁在库房最里面的樟木箱里,老奴每月都亲自去核对,分文不少!
沈微点了点头:明天把账本取来,我看看。
张嬷嬷应了声是,看着沈微的侧脸,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夫人这是要为自己打算了。那个曾经把爱情当成天的沈家小姐,终于在失去孩子、被夫家践踏后,醒了。
西院的灯火还亮着,丝竹声已经停了,大概是宴席散了。沈微抬头看向西院的方向,眼底没有恨,也没有痛,只有一片平静的冷。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顾晏廷欠她的,柳玉容欠她的,顾家欠念安的,她会一点一点,都讨回来。
雪还在下,落在朱红色的宫墙上,覆盖了所有的肮脏和算计。但沈微知道,当冰雪消融时,那些藏在底下的东西,总会暴露在阳光下的。
而她,有的是时间,等着那一天。
第二天雪停了,晨光透过窗棂,在东院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嬷嬷捧着一个樟木箱子进来时,沈微正坐在桌前磨墨,砚台里的墨汁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夫人,账目都在这儿了。张嬷嬷把箱子放在桌上,铜锁上还挂着经年的包浆,老夫人当年留下的十二间铺子,分布在京城东西两市,有绸缎庄、米行,还有两家南货铺。这些年一直是老奴托娘家侄子照看着,每月的进项都按时入了库房的私账。
沈微放下墨锭,指尖拂过冰冷的铜锁。母亲去世时她才十五岁,这些铺子是母亲的陪嫁,也是沈家最后的底气。当年她嫁入顾家,顾晏廷曾说微微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可他从未真正管过这些铺子——或许在他眼里,女人的私产本就不值一提。
打开吧。
张嬷嬷拿出钥匙,咔哒一声,锁开了。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账簿,泛黄的纸页上,是母亲生前亲手记下的第一笔账,字迹娟秀,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沈微翻到最近的账目,指尖在同德绸缎庄那一页停住了。
上个月的进项,怎么少了三成
张嬷嬷凑过来看,眉头立刻皱紧了:不对啊,腊月是绸缎庄最忙的时候,往年这个月至少能多赚两成。老奴这就去问侄子!
不必。沈微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账簿角落的一个小印上——那是顾家账房的私章。她冷笑一声,不是你侄子的问题。
这些年她沉浸在情爱里,对这些俗务从不上心,如今才看清,顾晏廷所谓的不管,不过是换了种方式侵占。他大概以为,她永远是那个围着他转的沈家小姐,永远不会翻开这箱账目。
去备车。沈微合上账簿,我要去同德绸缎庄看看。
张嬷嬷愣了一下:夫人,您现在出去要是被王爷知道了……
他管不着。沈微站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素色披风,东院的天,该晴了。
马车驶出顾王府时,西院的角门正好开着。柳玉容的贴身丫鬟青黛正指挥着小厮搬箱子,箱角露出半匹绯红的云锦,正是去年江南织造进贡的贡品——沈微记得,顾晏廷说这料子太艳,不适合东院,转头就送了西院。
马车拐过街角,沈微撩开窗帘,看着街对面的同德绸缎庄。铺子还是老样子,黑漆门板,金字招牌,只是门楣上的漆有些剥落了。她刚下马车,一个穿着锦缎马褂的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精明的笑:这位夫人,里面请,刚到的苏绣……
我找掌柜的。沈微打断他,声音平静,我是沈氏。
男人的笑僵在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沈、沈夫人您怎么来了
沈微没答,径直往里走。后院的账房里,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者正扒着算盘,见她进来,手一抖,算珠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顾账房,沈微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把账簿放在桌上,同德庄上个月的进项,为何少了三成
老者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夫人……这、这账没错啊……
没错沈微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在采买丝线那一行,江南最好的苏丝线,市价一两银子能买五两,你这账上,一两银子只买了三两。是丝线涨价了,还是你的算盘长了脚
老者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哆哆嗦嗦地想去捂账簿。沈微抬手按住,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佩——那是顾家账房的信物,当年还是顾晏廷亲手给他戴上的。
是王爷的意思,对吗
老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像是被戳中了要害。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蚋:上个月西院要做周岁宴的衣裳,王爷说……从绸缎庄支些料子,账目上……稍微动了动。
沈微笑了,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冷。原来如此,她的铺子,成了柳玉容铺张的底气;她的进项,成了顾晏廷讨好另一个女人的筹码。
data-fanqie-type=pay_tag>
把这三个月的真实账目,誊抄一份给我。沈微站起身,半个时辰后,我要在马车里看到。
老者不敢反驳,连忙点头。沈微走出账房时,正撞见张嬷嬷的侄子——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手里拎着个食盒,脸色涨得通红。
夫人,青年把食盒递给张嬷嬷,压低声音,刚才西院的青黛来过,说……说您要是在铺子里闹事,就让王爷把我娘抓进大牢。
张嬷嬷的脸瞬间白了:这个毒妇!
沈微拍了拍青年的肩,目光落在街对面——一辆青帷马车正停在那里,车帘微动,隐约能看到柳玉容的身影。她果然来了,像个监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回去告诉你娘,好好在家待着。沈微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顾家还没本事,动我沈家的人。
半个时辰后,沈微拿着誊抄的账目回到马车。刚要启程,就见顾晏廷的贴身侍卫骑着马冲了过来,勒马时马蹄溅起的雪水,溅了马车一身。
夫人,王爷请您回府。侍卫的声音冷硬,带着命令的口吻。
沈微撩开窗帘,看着他:我回不回府,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侍卫来管
侍卫脸色一沉:王爷说,您要是不回,就别怪他对沈家人不客气。
沈微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账簿。她忘了,顾家是王爷府,而沈家只是没落的文官世家。顾晏廷要捏死沈家,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知道了。她放下车帘,声音平静无波,回府。
马车驶回顾王府时,顾晏廷正站在二门口的石狮子旁,玄色锦袍上落着细碎的雪粒。见她下来,他上前一步,伸手想扶她,沈微侧身避开了。
你去绸缎庄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的铺子,我为何不能去沈微直视着他的眼睛,还是说,王爷觉得,我连看一眼自己东西的资格都没有
顾晏廷的眉头皱了起来:微微,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不该跟玉容置气,更不该去铺子里胡闹。那些铺子……
那些铺子是我母亲的陪嫁,是沈家的东西,不是顾家的。沈微打断他,把账簿递到他面前,王爷要是缺银子给西院办周岁宴,大可以跟我说,何必用这种偷鸡摸狗的手段还是说,在你眼里,我沈微的东西,本就该是柳玉容的
顾晏廷的目光落在账簿上,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大概没想到,沈微会真的去查账,更没想到她会把账薄甩到他脸上。
放肆!他低吼一声,抬手就想夺账簿,谁给你的胆子,查顾家的账
这不是顾家的账,是我沈家的账!沈微后退一步,紧紧攥着账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顾晏廷,你娶我时说过,会护着我,护着沈家。可你做了什么你用我的铺子养着你的另一个女人,用我的进项给她的儿子办宴!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说的‘护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顾晏廷被问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怒意取代:沈微!你别得寸进尺!不过是几间铺子,你至于闹成这样吗我顾家还缺这点银子
缺不缺银子是你的事,占不占便宜是我的事。沈微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从今天起,沈家的铺子,我会亲自打理。王爷要是再插手,就别怪我去大理寺递状子,问问朝廷,夫家侵占妻室私产,是不是合规矩!
大理寺三个字像针,扎得顾晏廷脸色骤变。他如今正是仕途上升的时候,要是被人参一本强占妻产,就算皇上不罚,名声也毁了。
你威胁我
我只是要回属于我的东西。沈微转身往东院走,披风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残雪,王爷要是想通了,就把账房的人撤回来。要是想不通……我们就到大理寺去说。
顾晏廷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紧紧攥成了拳。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他以为永远温顺的女人,骨子里竟藏着这样的硬气。
沈微回到东院时,张嬷嬷正红着眼圈收拾东西:夫人,老奴刚才听说,柳玉容把您库房里的两匹云锦拿走了,说是要给念祖做新棉袄。
让她拿。沈微坐下,翻开账簿,她拿得越多,将来吐出来的时候,就越疼。
接下来的几日,沈微每日都去铺子里,查账、清点货物,甚至亲自跟掌柜的学看料子。西院那边倒是安静,柳玉容没再来找事,顾晏廷也没再拦着她——大概是真怕了大理寺的状子。
直到腊月初十那天,张嬷嬷从外面回来,脸色煞白地撞开了房门:夫人!不好了!老奴的侄子被抓了!
沈微手里的笔一顿,墨汁滴在账簿上,晕开一个黑团:怎么回事
刚才巡城的兵丁说,侄子在绸缎庄门口‘聚众闹事’,把人抓去京兆尹衙门了。张嬷嬷的声音发颤,老奴去问了,是柳玉容的哥哥柳成安报的官!他说侄子抢了西院的东西!
沈微猛地站起身,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柳玉容这是拿张嬷嬷的侄子开刀,想逼她服软。
备车,去京兆尹衙门。
京兆尹衙门的差役见是顾王府的夫人,不敢拦,却也不肯放人。沈微站在大堂外的寒风里,看着紧闭的侧门,正想往里闯,就见一辆熟悉的青帷马车停在了门口。
柳玉容扶着丫鬟的手下来,穿着一身月白锦裙,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妹妹怎么在这儿这天多冷,仔细冻着。
我要见京兆尹。沈微没看她,放了张嬷嬷的侄子。
柳玉容掩唇轻笑:妹妹这是说什么呢那小厮抢了西院的东西,官府抓他,合情合理。妹妹要是想救他,不如去求求王爷王爷一句话,京兆尹自然会放人。
她顿了顿,凑近沈微,声音压得极低:不过妹妹也知道,王爷最近忙着念祖的周岁宴,怕是没功夫管这些小事。除非……妹妹肯认个错,往后安安分分待在东院,不再管那些铺子的事。
沈微看着她眼底的得意,突然笑了。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柳玉容鬓边的珠花——那珠花是南海珍珠做的,正是当年顾晏廷用一箱补偿她的珠子改的。
柳玉容,沈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真以为,靠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就能坐稳西院的位置
柳玉容的笑容僵了僵: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微收回手,转身往马车走,你哥哥抓了我的人,我自然要讨回来。至于王爷……你最好祈祷,他永远不会知道念祖的生辰,到底有什么问题。
念祖的生辰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柳玉容心上。她看着沈微的背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扶着丫鬟的手都在发抖。
沈微没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沈府。她的叔父沈仲山是个老秀才,一辈子没当过官,却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有些脸面。
叔父,沈微把账簿放在桌上,顾家欺人太甚,不仅侵占我的私产,还诬陷我的人。侄女斗不过王爷,只能求叔父帮帮忙。
沈仲山翻着账簿,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顾晏廷这小子,当年求娶你时说得多好听,如今竟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还有那个柳氏,寡嫂嫁叔本就不合规矩,还敢如此嚣张!
他放下账簿,站起身:你放心,叔父这就去联络几个老友,明天一早就去京兆尹衙门递状子!我就不信,他顾王府能一手遮天!
第二天一早,京兆尹衙门的门口就围了不少人。沈仲山带着七八个老秀才,举着状子,要求京兆尹放人,还沈氏一个公道。这些老秀才都是京城有名的清流,他们一闹,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晌午时分,顾晏廷急匆匆地从宫里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冲进东院时,沈微正坐在桌前算账,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竟有种疏离的美。
沈微!你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他一把夺过账簿,摔在地上,那些老秀才是你找来的你就这么想毁了我
我只是想救回我的人,要回我的东西。沈微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是你逼我的,顾晏廷。
顾晏廷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已经让京兆尹放了人。那些铺子……你想管就管吧。
他转身要走,沈微却叫住了他:王爷,还有一件事。
顾晏廷回头,眼里带着不耐烦。
念安的灵位,我要带走。沈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不是顾家的棋子,更不是给谁陪葬的。他是我的儿子,只能跟着我。
顾晏廷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想起祠堂里沈微说的那句话,想起念安早产的那个夜晚,柳玉容那声突兀的笑。心里的怀疑像藤蔓一样疯长,勒得他喘不过气。
不可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念安是顾家的子孙,死也得在顾家!
是吗沈微笑了,那我们就去请宗人府的人来,好好查查,念安到底是不是顾家的子孙。顺便也查查,念祖的生辰,为何偏偏比预产期早了半个月,而柳玉容怀他的时候,王爷正好在西院‘守了三个月’。
你住口!顾晏廷猛地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沈微,你敢再说一个字!
沈微没挣扎,只是看着他,眼底一片冰冷:我为什么不敢你敢做,我就敢说。顾晏廷,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柳玉容当年的心口疼是假的,念祖的生辰有问题,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顾家可能断了香火的事实!
我没有!顾晏廷嘶吼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张嬷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夫人!王爷!西院、西院出事了!
顾晏廷猛地松开沈微,转身往门外跑。沈微整理了一下被攥皱的衣袖,慢慢跟了上去。
西院的正房里,柳玉容瘫坐在地上,怀里的念祖哭得撕心裂肺。地上散落着几件小衣裳,还有一本翻开的接生婆手记——那是沈微昨天让张嬷嬷从当年照顾柳玉容生产的稳婆那里买来的。
手记上写得清清楚楚:腊月初五,柳氏生产,早产半月,胎儿孱弱,似不足月。
而顾念祖的生辰,被柳玉容改成了腊月初十——正好是顾晏之的忌日,以此证明长房香火绵延。
王爷,不是这样的!柳玉容抓着顾晏廷的衣角,哭得涕泪横流,是稳婆记错了!念祖就是初十生的!是沈微!是她买通了稳婆,故意害我!
顾晏廷看着那本手记,又看了看柳玉容慌乱的脸,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他想起当年柳玉容说心口疼,太医却查不出毛病;想起她生产时,稳婆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念祖虽然结实,眉眼间却一点也不像顾晏之……
原来,他守护的长房香火,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你骗了我。顾晏廷的声音沙哑,带着彻骨的寒意。
我没有!王爷,你信我!柳玉容还在哭喊,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顾晏廷猛地推开她,转身往外走。他走到门口时,正好撞见沈微。她站在廊下,阳光落在她的披风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念安的灵位,我带走了。沈微的声音平静无波。
顾晏廷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悔恨、痛苦,还有一丝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沈微转身,张嬷嬷捧着念安的灵位跟在她身后。灵位上的顾念安三个字,被沈微用朱砂笔轻轻涂掉,改成了沈念安。
走出顾王府大门的那一刻,沈微抬头看了看天。雪已经彻底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张嬷嬷扶着她的胳膊,轻声问:夫人,我们去哪儿
沈微看着街对面的同德绸缎庄,那里的伙计正在挂新的招牌,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笑了,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回家。
她的家,不是顾王府的东院,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那里有母亲留下的铺子,有念安的灵位,有她重新开始的底气。
顾王府的朱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那些肮脏的算计和虚伪的情爱。沈微知道,往后的路要自己走,但她不怕。
因为雪化了,春天,就不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