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是在一阵刺骨的阴冷中醒来的。
意识先于身体复苏,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艰难地重新燃起。首先感受到的是冷,一种沁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寒意,与夜间的山露截然不同,更古老,更沉滞。随之而来的是痛,并非受伤的锐痛,而是全身经脉被强行撑开、塞满了某种沉重异物后的酸胀与钝痛,每一寸血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稀疏的星子,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冷漠地闪烁。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土地,四周是模糊的岩石轮廓。
记忆潮水般涌回——张胥的羞辱、后山的散心、那个突然出现的诡异孔洞、恐怖的吸力、撕裂般的痛苦、还有那光怪陆离的可怕幻象……
林凡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背上被岩石擦破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血痂旁还沾着泥土,看起来并无异常。但他清晰地记得,昏迷前,就是这只流血的手伸向了那个洞!
他急忙扭头看向身侧。
那里只有一个浅浅的、碗口大的土坑,像是被什么小兽胡乱刨过,根本不见什么幽深的孔洞。周围的土地也是正常的褐色,并无异样。
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逼真而痛苦的噩梦。
是……梦吗?
林凡怔怔地想着,试图运转体内那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的真气。然而,意念刚动,一股庞大、冰冷、带着绝对死寂意味的洪流瞬间在他丹田内躁动起来,如同沉睡的凶兽被轻微惊扰,散发出令人战栗的气息!
不是梦!
那股恐怖的力量依旧盘踞在他体内,只是此刻似乎陷入了某种沉寂,但它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如此蛮横,仿佛随时可能再次苏醒,将他的身体和灵魂彻底撕碎。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丹田深处,那一片被判定为死寂的“废灵根”,此刻竟围绕着那股外来的恐怖洪流,极其缓慢地、如同磨盘般旋转着。灰蒙蒙的灵根不再完全死寂,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的吸力,一丝丝地剥蚀、吞噬着那股外来力量的边缘,将其转化为某种更为晦涩、更加冰冷的存在,涓滴不剩地融入自身。
这个过程缓慢到几乎无法察觉,却真实存在。
林凡彻底呆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算什么?他的废灵根,在吞噬那股差点要了他命的诡异能量?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片变得有些陌生的丹田区域。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小腹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身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猛地窜出十数根灰败枯槁的藤蔓!
这些藤蔓只有手指粗细,形态扭曲干瘪,如同死去了千万年、刚从化石里剥离出来,表面覆盖着一层诡异的灰芒,没有丝毫草木应有的生机,反而散发着与林凡体内那股力量同源的死寂、苍凉之气!
它们速度快得惊人,如同一群苏醒的毒蛇,闪电般缠向林凡的手臂、脖颈、腰身!
林凡魂飞魄散,想要挣扎,却发现那些枯藤看似脆弱,力量却大得不可思议,冰冷坚硬如同玄铁镣铐,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更别说挣脱了。更可怕的是,被枯藤缠绕接触的皮肤,立刻传来一种被汲取生机的虚弱感,仿佛生命力正顺着接触点飞速流失!
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他绝望之际,丹田内,那缓慢旋转的废灵根似乎被外界的同源气息刺激,猛地加速了一瞬!
一股微不可察、却位阶极高的冰冷意念,顺着他的身体,扫过那些狂暴的枯藤。
仿佛得到了某种无法违逆的命令,所有枯藤骤然一僵,随即如同潮水般退去,嗖地一下缩回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林凡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脖子上、手腕上是一道道清晰的灰白色勒痕,火辣辣地疼。
惊魂未定,林凡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连滚带爬地退后好几步,远离那片区域,背靠着一块岩石,剧烈地喘息,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那些是什么鬼东西?!
他下意识地内视丹田,那股恐怖洪流依旧沉寂,废灵根也恢复了那缓慢的旋转,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但身上的勒痕和残留的虚弱感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那不是错觉。
过了许久,林凡才勉强平复下来。夜色更深,山风带来的寒意更重。他挣扎着站起身,不敢再在此地停留片刻,踉踉跄跄地循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他心神不宁,体内那股沉寂的力量和变得诡异的废灵根,如同揣着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雷火弹,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直到远远看见杂役区稀疏的灯火,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误了晚归的时辰,若是被巡夜的执事抓到,少不了一顿责罚。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居住的那排破旧木屋,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然而,刚走到屋后,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便顺着夜风飘入他耳中。
是陈管事那苍老而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以及另一个他熟悉且厌恶的嗓音——王管事!
“……王麻子,老夫警告你,手别伸得太长!杂役区还轮不到你一手遮天!”
“陈老头,你别给脸不要脸!那张胥如今是记名弟子,他哥哥更是内门的张师兄!他看上了林凡那废物的田,是那废物的造化!你三番两次阻挠,是真老糊涂了,还是存心跟张师兄过不去?”王管事的声音尖刻而带着威胁。
“造化?我呸!强取豪夺还有理了?宗门规矩何在?他张胥有本事自己去开荒,抢一个废灵根娃娃的田,算什么东西!至于他哥哥?哼,内门弟子就能不守门规了?你让他张逵亲自来找老夫说道说道!”
“你!好好好!陈老骨头,咱们走着瞧!我看你能护那废物到几时!等大考一到,交不出足额灵谷,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滚!”
一阵压抑的脚步声远去,显然是王管事愤然离开。
林凡躲在屋角的阴影里,心脏怦怦直跳,手脚一片冰凉。原来张胥的背后,还有一位内门的兄长撑腰……而陈管事,竟然为了他这块无人看好的废田,不惜与王管事乃至一位内门弟子对立……
大考……足额灵谷……
沉重的压力如同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以他田里那些灵谷的长势,别说足额,能收到标准的一半就算老天开眼了。
他悄无声息地溜回通铺,和衣躺在冰冷的硬板铺上,身旁是其他杂役沉重的鼾声和梦呓。他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望着屋顶破洞处漏下的几点星光,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和废灵根的异状,以及刚才听到的争吵,在他脑中不断交织。
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林凡活得如同惊弓之鸟。他不敢再轻易尝试感应丹田,更不敢再去后山那个诡异的地方。他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自己的灵田里,像过去一样除草、捉虫、引水灌溉,做着徒劳的努力,试图挽回那注定的歉收。
只是,偶尔在劳作间隙,他会不由自主地失神。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蔫软的禾叶时,丹田那沉寂的洪流会极其轻微地波动一下,一缕微乎其微、冰冷死寂的气息,会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渡入植株之内。
每一次发生这种意外泄露,林凡都会吓得脸色发白,急忙缩回手,紧张地观察四周,生怕又引来那些可怕的枯藤。但几次之后,他发现除了那株被气息渡入的灵谷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灰败、彻底失去生机之外,并无其他异状,周围土地也毫无反应。
他稍稍安心,却又更加绝望——这诡异的力量,不仅于修行无益,竟然连催生灵谷都做不到,反而会加速其死亡!
果然是最彻底的废灵根,连带着得到的力量,都是这般无用又危险!
而张胥,自从那日被陈管事喝退后,虽未再亲自前来寻衅,但他的狗腿子却来得更勤快了,时不时就在林凡田边转悠,阴阳怪气地说些“田里闹鬼”、“怕是沾了不干净东西”、“迟早要连累周边”之类的怪话,引得其他杂役对林凡更是避之不及,仿佛他是什么瘟神。
林凡只能沉默以对,将所有的屈辱和不安死死压在心底。
这日午后,烈日炎炎。林凡正在田里焦头烂额地疏通一条被淤泥堵塞的水渠,若再不能及时灌溉,这批灵谷就真的彻底完了。
忽然,田埂上传来一阵嚣张的哄笑声。
只见张胥那几名跟班,拥簇着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故意踩塌了一截田垄,坏笑着看向林凡。
“废材林,忙活啥呢?就你这点本事,还学人种灵谷?别糟蹋好东西了!”
“就是,瞧这苗黄的,喂灵兽都嫌磕碜!”
林凡攥紧了手中的锄头,指节发白,低着头,只当没听见。
那獐头鼠目的跟班却得寸进尺,嘿笑着弯腰,一把将林凡刚扶正的一株灵谷连根拔起,在手里掂了掂,故意大声道:“哟,这破草根倒是扎得挺深?可惜啊,长错了地方!”
说着,手腕一用力,竟要将那株灵谷狠狠摔向林凡脸上!
欺人太甚!
一股血性猛地冲上林凡头顶,连日来的压抑、恐惧、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獐头鼠目的跟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手!”
就在他怒意达到顶点的刹那,丹田深处,那沉寂的恐怖洪流似乎被他的情绪引动,猛地翻滚了一下!一缕比之前几次加起来都要浓郁的灰败死气,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目光,破体而出!
没有光华,没有声响。
那獐头鼠目的跟班正要将灵谷掷出,脸上嘲弄的笑容突然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恐。他猛地丢开灵谷,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珠向外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仿佛体内的生机正在被瞬间抽离!
他踉跄着倒退几步,一头栽倒在田埂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皮肤表面竟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草木枯萎般的灰斑!
“鬼!有鬼啊!”
“他……他怎么了?!”
旁边的几个跟班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再也顾不得找林凡麻烦,连滚爬爬地拖起那个倒地抽搐的同伴,如同见了鬼一般,屁滚尿流地逃远了。
田埂边瞬间空无一人。
只留下林凡独自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刚才……那是什么?
他……他杀了人?
不,那个人好像只是……生机被大幅剥夺,并未立刻死去。
但那种瞬间令人枯萎衰败的力量……
林凡猛地扭头,看向刚才被那跟班拔起又丢弃的灵谷。那株灵谷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灰白色,脆弱得像是一碰就会碎成粉末,没有半分生机。
与他体内那股力量,与他丹田那诡异的灵根,同源的气息!
毁灭,死寂,剥夺生机!
这不是仙神之力,这是……诡道!是禁忌!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通体发寒。
他踉跄着扑到田边,俯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寒意和恐慌,攥紧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枯枝断裂般的“咔嚓”声,在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林凡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回过头。
只见不知何时,陈管事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老者依旧是那副睡眼惺忪、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枯瘦的手里拎着一个旧的酒葫芦。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林凡身上,也没有看那些逃跑的跟班,而是微微眯着,盯着田埂上那个仍在轻微抽搐、皮肤浮现灰斑的獐头鼠目弟子被拖远的方向,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甚至可以说是惊疑不定的光芒。
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林凡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恐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