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愿我如你,铮铮不折 > 第一章

被傅家找到的第七年,我还是没能进家门。
假千金也还是没从傅家搬离。
傅家祖上的规矩,族人远行再归家,需要傅家掌权人亲自卜卦。
卜出吉卦,远行的人才能重进家门。
哥哥为我卜卦九十九次,无一次吉卦。
第一百次,我隔着门缝,看到了大吉的卦象。
哥哥却看着卦象,默了良久道:
只能是凶卦。
婉儿从小被傅家娇养,没吃过苦。
昭昭要是回家,婉儿搬出去……会受不住的。
我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是不想让我回家。
没关系,我也不想回家了。
我收拾了行李,上了回南边军营的火车。
——那里有最疼爱我的养兄,他病了,我想去看看他。
1
卦室里点了香,有些昏暗。
我无声站在门外,看着还落在地上的茭杯。
一正一反,是吉卦。
哥哥傅言川掷了五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但他漠然的声线。
已经为卦象,定下了别的答案。
院子里起了风。
似乎是风迷了人眼,吹得我眼睛有些酸疼。
傅言川的面容,有良久的凝滞和挣扎。
但最终,他还是俯身将一只朝上的茭杯。
轻轻一扣,转为朝下。
吉卦变为凶卦。
再起身时,他低声自言自语:
她总不会发现的。
七年了……不也没人发现过
原来我满心期待等来的第一百次占卜。
不过是第一百个,将我拒于傅家门外的谎言。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
直到,身后院门外。
宋婉儿甜腻的声音,忽然响起:
昭昭姐,你怎么进院子了!
哥哥在卜卦呢,不能来的!
她嗓音扬高,跟黄莺似的。
一门之隔,傅言川猛地打开了门。
看到我,他微蹙眉,眸底有一瞬掩不住的慌乱:
过来多久了
2
我垂在身侧的手,放进外衣口袋。
指尖无声陷进掌心。
我平静看向他道:
刚来。
快吃饭了,我来叫你们一声。
今天是除夕。
也是一年里,傅家唯一会来我这里、一起陪我的日子。
过去七年里,傅言川总说。
哪怕我还进不了傅家门。
但我永远是傅家的一份子,永远是他唯一的妹妹。
除夕阖家团圆,家人自然要待在一起。
从前,我也曾因他这样的话,而心生动容。
傅言川显然松了口气,眸底划过一丝不自在。
刚卜完卦的手,有些僵硬地伸过来,宽大掌心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和:
那走吧,去吃团圆饭。
他话音刚落,院门外的宋婉儿,通红着双目冲了进来。
她看向傅言川,满脸惊恐而悲伤:
哥哥卜完卦了吗
昭昭姐是不是……终于可以搬回傅家了
傅言川对上她的目光。
片刻,他没有说话。
宋婉儿嘴唇哆嗦着,眼泪猝然掉了下来:
我……我明白了。
恭喜昭昭姐,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走。
她颤声说完,回身就往外面跑。
脚踢到了院门口的花盆,猛地摔了下去。
傅言川握着我手腕的掌心,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松开,想冲过去。
但他到底没有过去,只任由保姆将宋婉儿扶了起来。
好一会,他才沉声严厉开口:
还是从前的结果。
但婉儿,你要记清楚,昭昭才是傅家的孩子。
真到卜出吉卦的那天,你该走了。
也不可以哭闹,傅家从没亏欠你。
宋婉儿咬着唇,似是再也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
傅言川仍是满脸的冷然,没有去追。
但他握着我手腕的那只手,颤了一下。
其实在乎是藏不住的。
许多年前,我还在养兄身边,犯了错。
养兄要我在军区大院里站军姿。
又怕我扛不住烈日,就无声站在我身前。
那时他就是这样,面上凌厉不吭声。
我垂着头,却能看到他颤动的指尖。
3
饭桌上。
傅家叔伯婶婶和小辈,齐聚一堂。
有人叹气道:
婉儿还蹲在屋外檐下哭呢,不吃饭得饿肚子了。
傅言川给我夹菜,又帮我盛了汤。
他头也没抬道:
不用管她,不吃那就饿着。
围坐着的众人,沉默了不少。
一顿饭吃得冷清而略显尴尬。
跟我从前一个人吃饭时,似乎也没多少区别。
宋婉儿和我同岁,四岁就进了傅家。
傅家人嘴上不说。
对她的感情,到底是比对我要深厚一些。
饭快吃完时,我最爱的溜肉段,只剩下三块。
又有长辈开口道:
肉段给婉儿留点吧,她也爱吃。
我看昭昭……吃了不少了。
傅言川冷眼看过去。
伸手,径直将碟子里的溜肉段,都倒进了我碗里。
他面容冷厉道:不惯着她。
嘴上这么说。
他放下筷子后,却频频走了神。
保姆清理了厨房垃圾,要出去扔。
傅言川良久静默,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起身道:我去吧。
保姆神情一愣,还是将袋子给了他。
傅言川离开后。
傅家人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自在地聊他们自己的去了。
谁都跟我生疏至极,没什么话可说。
我觉得也实在有些没意思。
起身走出去,想透口气。
走着走着,就到了后院。
我隐隐听见宋婉儿委屈的低泣声,混着傅言川低沉的轻哄。
我站在台阶上,看到院里飘起了初雪。
傅言川和宋婉儿并肩坐着,在一起吃一盒溜肉段。
他抬手,掌心无声拂掉了她头发上的几片雪花。
宋婉儿就红着眼,伸手推了他一把,满目的委屈。
我都快被赶出傅家了,哥哥还来找我做什么!
傅言川没有防备,差点被她推倒,神情也并不恼。
他眸底温和而纵容。
是和每次看向我时,刻意而生硬的温和,不一样的。
他声线无奈:
又说傻话。
你在傅家快二十年了,我会不会赶你走,你不知道
4
宋婉儿哭着,靠到了他肩上。
傅言川夹了肉段,递到她嘴边道:
我特意让国营饭店的王师傅,做了送来的。
比保姆做的,可要好吃多了。
我唇齿间,保姆做的溜肉段的味道,似乎都还在。
她吃了一口,渐渐止住了哭声。
傅言川沉声跟她解释:
昭昭跟你不同,打小流落在外。
没被人疼过,没得过什么好。
几块肉段而已,我给了她。
她高兴了,也能让你继续好好在傅家住着。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这七年里,他许多次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选择站在我这边。
原来只是觉得,我没被人善待过。
一点小恩小惠,就够让我感激涕零,心甘情愿被丢在外面。
可其实,不是这样的。
被傅家找回前,我也是有人疼的。
南方军区大院里,我也如宋婉儿一般,被许多婶婶哥哥关照着。
养兄更是如父如兄,不曾让我受过半点委屈。
餐桌上最好吃的那道菜,永远会放在我面前。
别的小孩能有的玩具,我从来没有缺过。
他自己在营里活得再粗糙。
也总会记得,给我买粉色的衣服和小蛋糕。
如果不是他忽然落下的那场伤病。
他不会舍得,让我跟傅家人走的。
那时他说:
昭昭,他才是你的亲哥哥,是你的血脉至亲。
你们父母离世了,你再不愿回去,他会很孤单的。
何况,哥哥病了。
你回了傅家,一大家子陪着你,哥哥也放心。
所以,我跟了傅言川回傅家。
傅家族规,要卜卦才能让我回家。
宋婉儿却梨花带雨冲了过来,哭着道:
要是卜出吉卦,昭昭姐进来,我立马识相离开!
傅言川要走进卦室的身形,倏然一僵。
他进去,为我卜卦。
一次他说是凶卦,十次他还说是凶卦。
我其实没多少感觉。
无论是不甘,还是难过。
我三岁就走丢了。
对傅家所有人,实在都没什么记忆,也谈不上感情。
我只是小心翼翼问他:
那你能不能……送我回南边大院
5
上个月,大院里赵家婶婶还跟我说。
等小年她要做香喷喷的红烧肉。
要我一放了学,就早早去军营叫上养兄,一起去她家吃。
我盼了好久了。
却忽然被冒出来的亲人,接来了千里外的北市。
我努力掩着急切,等着傅言川的回答。
可傅言川朝我走过来。
他伸手,温和而怜惜地牵住我的手腕道:
昭昭,别难过。
卦每月都能卜一次,吉卦是早晚的事。
哥哥先给你安排另一个住处,会常去陪你。
我想说,我不难过,我也不是很需要住去别处。
我想回到,我生活了十余年的大院里去。
但傅言川又跟我说:
今晚哥哥陪你住。
爸妈都不在了,陪哥哥说说话,好不好
他看起来有些难过。
又似乎,还有养兄所说的那样,有些孤单。
养兄还说了,傅家已经找回我了。
于法律而言,我不能再跟着养兄,住在军区大院里了。
我好像也没别的选择,点了头。
我转到了北市上学,学业繁重。
傅言川对我无微不至。
每年无论多忙,都亲自陪着我,火车数日颠簸。
去南边,看我养兄几趟。
除了永远卜不出吉卦,无法接我回家,无法送走宋婉儿。
七年里,我似乎也挑不出他别的错处。
可我再傻再迟钝。
七年的时间,也实在无法再看不出不对。
实在无法,再不隔着门缝,去看一眼那道七年不变的卦象。
其实,于我而言,也不算意外。
窗户纸被捅破了一个洞。
里面的全貌,自然也就都看清楚了。
6
我拉回思绪。
看向飘着雪的前院里,还紧挨在一起的两人。
傅言川胃不太好,向来食量一般。
明明都吃过饭了,一盒肉段,却还是有一半进了他的肚子。
可能如别人说过的那样。
吃饭还是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吃,胃口才好。
无论是爱人,还是亲人。
我无声离开,回了室内。
傅家人热络说笑,没人注意我。
我独自一人去了楼上卧室,坐到卧室窗前。
窗外是灰蒙蒙的雪,快天黑了。
真奇怪,明明今天家里多了很多人。
我却似乎觉得,比之前更冷清了。
我在玻璃的倒影里,似乎又看到了养兄。
那年也是除夕,他给自己倒了酒,又给我倒了杯汽水。
火锅氤氲的热雾里,他碰了碰我的杯子说:
昭昭除夕快乐,岁岁平安。
军营里的人都说,他太沉冷了。
永远板着脸,新兵见了都惧他三分。
可我只觉得,他永远都是温和的。
他永远叫我一声昭昭。
低沉的、纵容的。
或是微怒的、无奈的。
我拿起杯子,和玻璃倒影里的他碰杯。
我欣喜道:哥哥也除夕快乐。
手碰到窗玻璃,回过神,什么都散了。
我有点想他。
想起南城常年无雪,他应该还从没见过雪。
就拿出信纸,给他写信。
我也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
说自己过得好吧,撒谎的事我又实在不擅长。
说过得不好吧,他会替我难过的。
我想来想去,也只写了寥寥几句话:
哥哥,北市下雪了,很好看。
我滚个雪球,带回来给你看看吧
我折起信纸,放进信封。
再出了门,去街边将它塞进了邮筒里。
我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回到家,天早已全黑。
客厅里说笑的众人,似乎仍是没人察觉我离开过。
傅言川和宋婉儿站在窗前。
不知说着什么,宋婉儿笑得弯了腰。
我想着,索性上楼去休息。
却忽然看到,宋婉儿手里拿着什么。
不大的一只,眼熟得很。
我猝然想起什么。
急切看向床边书架上,那只泥塑娃娃不见了。
宋婉儿手里抓着的,正是它。
那是好些年前,非遗文化进军营。
养兄学了泥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仿着我的模样,做出的泥塑娃娃。
它本来被深色玻璃罩保护着。
这么多年,我怕它受损,连阳光也不敢让它多见。
现在,深色玻璃罩,被随意丢置在了书桌上。
我一颗心揪紧,急步冲过去。
离得近了,听到宋婉儿弯腰止不住的笑:
真的好丑啊,一点不像昭昭姐。
傅言川含笑叹了口气道:行了……
不等他话落,我几乎是吼出声来:还给我!
宋婉儿抓着娃娃回过身来,诧异而无辜地看向我。
我扑上去抢夺。
她一副猝然受惊的模样,在我抢过娃娃前,松开了手。
娃娃落到了地上,破碎的泥块像是炸裂开来。
我的脑子里,也跟着轰地一声炸开。
我目眦欲裂,手颤抖着猛地扬起,朝向宋婉儿。
这一次,傅言川没再假装维护我。
他本能迅速将宋婉儿拉到了身后。
在我猩红的目光里,他眸底浮起一丝内疚和无措:
昭……昭昭,婉儿她是失了手。
哥哥给你……
宋婉儿是不是失手,我有眼睛会看。
我死死盯着他,嘶吼出声:滚开!
7
满屋子里说笑的傅家众人,刹那死寂了下来。
一众叔伯婶婶,纷纷过来劝和:
昭昭,你冷静点。
这除夕佳节的,别伤了和气,婉儿也肯定不是成心。
所有的人都在劝我。
所有的人,都是宋婉儿的护盾。
我不管不顾扑上去,想从傅言川身后,将宋婉儿揪出来。
傅言川下意识挡住我。
几个婶婶也上前拉我,嘴里不断劝着些什么。
我在渐渐响起的耳鸣声里,什么都听不清了。
不知又是谁拉拽或是推开了我一把。
我猛地挣脱那只手,再踉跄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头不知砸到了什么,脑子里一阵嗡嗡响。
宋婉儿缩到墙边,呜呜哭了起来。
傅言川面色骤沉,上前俯身搀扶我。
他盯着我额头,声线一时慌乱而颤动:
撞……撞到哪里了,我看看。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虚伪的满含关切的脸。
如同七年前,他从南边刚接到我时的模样。
也是满脸的关切和怜惜。
我明明本来过得很好,明明不是非得要他来接我。
我明明可以不像现在这般,孤零零一个人。
明明有很多人爱我,很多人关心我的。
这七年里。
我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憋闷,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我胃里翻搅。
在他靠近我时,扬手狠狠的一耳光,扇到了他脸上。
傅言川还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手伸向我。
在巴掌声响起的刹那,他猝然僵住。
我眸底只余一片通红,歇斯底里问他:
为什么要接我回来
既然不愿让我回家,又为什么要接我回来
傅言川的眸底,闪过一丝近乎惊恐的情绪:
你,你是不是……
大概有一瞬间,他怀疑我知道了什么。
但傅家长辈,迅速上前为他说话:
昭昭,卦象一直不好,你哥哥比谁都难过。
你怎能说他不愿让你回家,难道他还能谎报卦象吗
那是要遭天谴的,不可能的啊!
我在双目赤红里,又渐渐感到好笑。
原来,还要遭天谴的吗
那他谎报了七年,一百次,得多少次天谴了
其实,其实,他又何必这样
他明明可以,直接不接我回来。
却非得拿占卜当七年的幌子,彰显他对宋婉儿的在意和不舍。
在意到,将亲妹妹丢在外边七年。
我甚至连父母的牌位,都至今没能进老宅看一眼。
傅言川良久,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或许是终于认定,我不可能知道实情。
他看向我,眸底无措:
哥哥会尽快,卜出吉卦。
我对上他的目光。
还是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道:谁稀罕呢
8
傅言川的目光,浮起难以置信的愕然。
似乎他终于大发慈悲,决定让我回傅家。
该是多么毋庸置疑的,让我喜不自禁的一件事情。
我蹲身下来,一点点捡拾起地上的泥塑碎片。
大概不可能再拼好了,但我还是想留着。
傅家人还是不走,还在不断说着些什么。
言辞委婉地,表达对我的不满。
我不想再搭理他们。
可宋婉儿却非得还要上前招惹我。
她大概觉得我不会动手了,泫然欲泣走到我面前道:
对不起,昭昭姐,我帮你拼起来吧。
她俯身伸手,捡起一块碎片。
我利落起身,抽走她手里的碎片。
再同样的一耳光,扇到了她脸上。
宋婉儿身体夸张地晃了一下。
朝后踉跄时,打翻了我桌上的一只瓷杯。
然后,她摔到了地上,碎瓷划破了她的额角。
傅家人咋咋呼呼地惊叫,手忙脚乱上前搀扶她安抚她。
连带着,几声实在忍不住的对我的责备:
昭昭,你又何必闹成这样!
傅言川看向宋婉儿额上滑下的血,也彻底黑沉了脸色。
他第一次斥责我:
我说过了,会卜出吉卦。
昭昭,你不必这样拿婉儿撒气。
我第一次对宋婉儿动了手。
他终于还是连面上的温和,都装不下去了。
宋婉儿倒在地上,虚弱喊着头晕。
傅言川再顾不上其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冲向了门外。
哪怕她那点伤,怎么看也严重不到哪里去。
大概如他所说,宋婉儿到底是从小被傅家娇养的,跟我不同。
一众人纷纷跟了出去。
拥挤的客厅里,眨眼间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突兀死寂下来的周遭里,心反而也慢慢跟着平静了下来。
大概就像七年前,我刚来时想的那样。
我对傅家对傅言川,本来也谈不上多少感情。
或许过去的七年里。
傅言川装模作样对我的关照,也让我的心起了涟漪。
血脉相连的兄妹感情,也曾让我真的期望过回到傅家。
而现在,我清楚了没人真的希望我留下。
但至少我还可以离开。
我成年了,如今读完了医科大学,已经开始在医院实习。
法律无法再限制我,必须和傅家在一起。
我想起,塞进了邮筒里的那封信。
我想,我真的该带着雪,去找我的养兄了。
我忽然一刻都不想等了。
我想,就明天,等火车站一开门。
我要买最早的一趟票,回南边军区大院。
我忽然格外地想回家,那个于我而言真正的家。
我想回去找养兄,想找赵家婶婶吃红烧肉。
她七年前说好做给我吃的,我还没吃到呢。
养兄说,军人说到就会做到。
赵家婶婶是军属,一定也是一样的。
我将捡拾起的泥塑碎片,小心装进玻璃罩子里,抱到手里。
看着看着,眼睛酸得厉害。
七年了,这里从来不是我的家。
我收拾了行李。
再抱紧玻璃罩,起身,出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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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决定明天一早就回南边后。
那些愤然、怒恨、委屈不甘,所有的情绪,似乎也终于散去。
我只余下快能见到养兄的欣喜。
和快要见到军区大院里所有亲人的满心期待。
这七年的孤独,像是大梦一场。
我出了门,沿着长街一直走。
除夕夜里格外热闹,四处都是烟花鞭炮绽放的声响。
小巷子里,有孩子抓着鞭炮,笑闹着冲过我的身旁。
四处灯火通明,阖家团圆。
这样美好的夜晚,似乎只有我是一个人。
这七年来,似乎一直都只有我,是一个人。
我又想起,七年前我还没来京市时。
每年除夕,军区大院里热热闹闹的欢腾。
养兄一个当兵的糙汉子,跟着赵家婶婶学织围巾。
给我织了大红的围巾过年。
邻家哥哥买到了新式样的烟花,兴冲冲给我也送来几根。
张家婶婶炸了肉丸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叫我:
昭昭,叫上你哥来我家吃丸子了!
袁家奶奶立马推开了窗,不满道:
我早喊了昭昭来吃汤圆,你的丸子先留着吧!
我一个人坐在街边,看向空中绽开的烟花。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邻家哥哥得意的声音:
我就说吧,这个式样的烟花,比别的都好看些!
偶尔三三两两说笑的人。
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从我面前经过。
我恍惚看着他们。
似乎又看到了,军区大院里许多许多的人。
他们站在模糊里,笑着急切地朝我招手:
快来呀昭昭,团圆饭都摆上桌了!
裴铮,瞧你家妹子又发什么愣呢!
看着怎么瘦了,快去把她拉过来,让她多吃些!
养兄就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我看着他从模糊处走来,面孔渐渐变得清晰。
一身军绿色的军装,这世上再没人,能比他穿得更好看。
我看着他走近了,蹲身到了我面前。
他素来有些冷厉的面容。
因面对我,而变得温和。
我看着他眸底的关切和担忧,听到他叫我:
昭昭
真奇怪,明明只是幻觉啊。
为什么,忽然变得这样真实
过分真实到,我感到更难过了。
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他的军装肩头,还带着北市夜里的雪花。
我唇角忽然哆嗦着,忽然感到很想哭。
他又靠近了点,抬手很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怎么了。
大过年怎么不回傅家,一个人待在这里
10
我忍了七年的眼泪,猝不及防砸了下来。
我死死咬住唇,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再开口时,我忽然哭出声来:
傅家不要我啊。
骗子,你说好永远照顾我的。
你病了,就把我丢了。
你不要我了,傅家也不要我啊!
这七年里,我第一次哭。
眼泪掉下来时,哭声再也止不住。
被我推了一把的幻影,朝后边踉跄了一下。
他伸手,撑了下身侧的地面。
温和的面孔,越来越沉:
怎么从没说过
不是说住进了傅家,过得很好吗
我的视线只剩一片模糊,哭到哽咽道:
我怕你着急啊,又怕你没有办法。
我是傅家法律意义上的孩子。
在我成年前,养兄裴铮都无权再接走我。
等我刚成年时,已经开始读大二。
离开北市再去别处。
转学或休学,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所以,直到如今。
我读完了大学,开始在医院工作。
才终于敢对着裴铮的一个幻影,说几句心里话。
从前我不敢啊。
从前,我也曾以为,哥哥傅言川是对我有真心的啊。
七年前,傅家刚找到我时。
裴铮刚被派去边境维和,被子弹击中了肝脏。
九死一生保住命,却就此留下了肝脏疾病。
医生断言,他哪怕熬得过三五年,生命也无法再有常人长久。
裴铮担心他日没人照顾我。
在傅家人找到我时,立马毫不迟疑劝我回去。
可我又何尝不担心他。
担心他知道我过得不好,却又无能为力,会加剧身体不适。
这七年里,我不是没和他见过面。
却每一次,哪怕半点委屈,都不敢提及。
眼前人面容变得极沉。
眸底是浓重的痛惜和悲愤。
他倏然伸手,紧紧抱住了我。
我在他挨近的熟悉的温度里,渐渐清醒过来。
察觉到,眼前人似乎不是幻觉。
裴铮真的出现到了我面前,这样令人不可思议。
他向来沉着的声线,此刻已微颤:
傻昭昭,过得不好要跟我说啊。
就是再难,哥哥也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
像是要将这七年不敢掉的眼泪,全部补回来。
裴铮松开我,头一次连手都颤抖了,指腹擦拭我的眼泪。
他像是我还年幼时那般哄我:
不哭,不哭。
以后咱再不受委屈了,啊。
他话音未落,身后女人扬高的一道声音,猝然响起:
昭昭,还真是你啊!
我抬头看过去。
看到许久不见的赵家婶子,从军用吉普车上下来,急步奔向我。
看到我的模样,她似是连心都要化了。
她急切靠近我,一把将我从裴铮怀里,拉到了她怀里。
她声音震愕心疼不已:
婶婶的心肝儿,怎么哭成了这样
裴铮回过了点神来,脱下军大衣,披到了我身上。
再轻轻拂去了我头发上的雪花,声线里还有细微的颤意:
外边冷。先上车,别感冒了。
11
等上了车,我渐渐平静下来。
裴铮才告诉我道:
赵师长来京市看一位老兵。
我闲着没事,就陪他们夫妇,一起来探望。
车经过路边,感觉眼熟,没想真的是你。
赵婶眼睛都还是红的,闻言嗤了一声:
你就装吧。
分明都约了大院里的一帮军人一起喝酒跨年,我们可没要你陪。
还不是过除夕了,你想念昭昭
裴铮装没听见,歪头看向窗外。
我来京市前,每年除夕,都一定会和他待在一起的。
裴铮隔了半晌,才再安抚我:
我会替你去傅家要个说法,再带你走。
工作的事,回了南城我再帮你想办法。
赵婶抹了把眼睛,难掩愤然道:
傅家我跟你一起去!
七年前他们接走昭昭时,咱大院里谁舍得!
还不是他们装模作样,保证回去会把昭昭当明珠给宠着!
我非得去找他们……
我轻声道:
不用去找了,我离开就够了。
我已经成年,有权利选择去哪。
我不想再见他们了。
裴铮无声看向我。
良久,他到底只隔着衣袖,握住了我的手腕。
昭昭,别难过。
大院里的人,一直在等你回家。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了眼泪。
这七年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块。
在这一刻,似乎又开始重新被填满。
我点头:嗯。
赵婶又紧紧抱住了我道:
心肝儿,一个人该受了多少委屈啊。
赵师长在京市有套小宅子,我们先住去了那里。
他听说了我的事,同样气愤难当。
他面色铁青拍着桌子,就要起身去找傅家。
我阻拦了半天,他才愤然勉强作罢。
他又说起我工作的事:
放心,你工作不必辞。
转去南城的医院就好,我去打招呼。
昭昭啊,好好儿跟赵叔叔回大院,不认那劳什子家人了!
我红着眼,又被他逗笑。
夜里,我躺在床上。
裴铮向来话少,只执意在我床边打了地铺,陪着我。
赵婶又亲手给我熬了甜汤,说是助眠的。
这一晚,我许久不曾有过的,睡了格外安稳的一觉。
难得来京一次,赵师长要四处去看望一帮老战友。
说等一周后,再一起回南边。
新春佳节,裴铮在军营里一年忙到头,也难得有了几天假期。
赵师长带着我和裴铮,去医院里探望一个住院的老战友。
对方知道裴铮是军营里的营长,却不认识我。
赵师长就跟人炫耀:
这我闺女儿呢,你眼馋吧。
两人说笑着,好一番叙旧。
病床上少了条腿的老兵,浑浊的眼睛红着,看向裴铮。
还是没忍住说起,裴铮在援越战场上故去的父母。
说起他和裴铮父母,当初在战场上的情谊。
赵师长不忍打断老战友的话。
又怕裴铮伤心,只能对我递了个眼色。
我起身拉了拉裴铮的手臂道:
外边还在下雪呢。
你在南边没见过雪,我们去看看。
裴铮沉默起身,跟我一起出去。
我们走到外边走廊。
却刚好碰见了,扶着宋婉儿走过来的傅言川。
12
宋婉儿身上穿着病号服。
额头上擦了药膏,模样虚弱不堪。
傅言川正好声好气安慰她:
住几天院好好养养,应该不会留痕迹的。
我没想到,她额上只被碎瓷碰破了一点皮,竟真会跑来住院。
那点伤,哪怕不擦药,也顶多两三天痊愈的。
我没什么可说,无意理会他们。
可傅言川跟宋婉儿说着话,抬眸间猝然看到了我。
他再看向我身后的裴铮,面色一瞬僵住。
这是七年里,他第一次看到裴铮来京市找我。
从前裴铮怕傅家人介意。
自从我被傅家人接回后,就极少主动联系我。
难得与我见一面,在傅言川面前,也总是会注意与我保持距离。
来北市找我时,他会刻意避着傅言川。
从前,他以为我过得好。
但此刻,裴铮往前走了两步。
伸手,径直牵住了我的手腕。
傅言川一瞬间,紧拧了眉,连手掌都攥了起来。
露出甚至像是如临大敌的表情来。
他是介意裴铮的存在的。
我三岁走丢,四岁被裴铮带回家,被他养了十一年。
裴铮父母离世后,给他留下了军区大院里的住处,和一笔积蓄。
裴铮捡回我后,以他父亲一个战友的名义,领养了我。
再用他父母留下的房子和积蓄,抚养我,如兄如父。
所以,我被找回后。
傅言川任何时候都能温和看着我。
唯独我提起裴铮。
他眸底总忍不住,划过不太愉快的异色,掩不住的戒备。
此刻,傅言川看向裴铮握住我手腕的那只手,眸色刹那浮起浓重的不悦。
他紧蹙的眉,半晌没有松动。
他走近了,看向裴铮道:
裴营长,来京市有事吗
裴铮向来是知礼节的。
从前见到傅言川,他总会主动而友善地先打招呼。
但今天,他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
他没称呼傅先生,只平静而疏离看向他道:
来看看昭昭,挺久没见了。
傅言川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有些冷了脸,声线也带上了锋利:
我的妹妹有我跟傅家照顾着,不必裴营长这么挂心。
裴铮轻轻笑了一声。
视线掠过宋婉儿,如同扫过某个物件,再落回傅言川脸上道:
是吗,我看你似乎很忙,傅家该也很忙
他语气有些无礼,是我从前从未听过的。
傅言川一时脸上挂不住。
他松开了扶住宋婉儿的手,沉着脸辩解:
昭昭做事任性,推倒婉儿让她受了伤。
小姑娘家家,脸上最要紧。
我实在听得可笑,含怒看向他:
她摔碎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扇她一耳光有错吗
挨一耳光就能摔倒,她是瓷娃娃吗
傅言川还想说什么,总归只会是维护宋婉儿的话。
裴铮的视线,已经落到了宋婉儿额上的伤痕处。
他多看了一眼,半晌才问:
受了伤
13
宋婉儿抬眸,对上裴铮居高临下的目光。
她脸上飞起一抹红晕,眼睛更红了:
没关系,只是可能留疤而已。
昭昭姐她……一定不是故意的。
裴铮在宋婉儿泛红的面色里,迟疑了一会道:
年底医疗资源紧张,不该这样浪费。
宋婉儿羞赧委屈的神情,一瞬僵硬至极。
我与裴铮去了楼下看雪。
不多时,就听到有人议论,宋婉儿被院方劝离医院了。
几个病人家属,经过我和裴铮身旁,语气嫌恶:
就擦破那点儿皮。
我家一岁的奶娃娃,都不至于来医院住。
还想抢一个伤患的病房呢,就仗着傅家绣厂大呗。
傅言川正带着宋婉儿走出住院楼。
他手边拎着很大一只箱子,该是宋婉儿住院要用的东西。
那些人议论纷纷的话,并未压低,似乎也不怕他听见。
人本性就是仇富。
79年国家政策变化后,开始允许私人经商。
傅氏绣厂恢复运作,到如今也不过才几年。
却短短几年间,又成了京市赫赫有名的大富商。
看得眼热的人多了去了。
傅言川心里清楚。
他在外做事向来谨小慎微,从不仗着家世欺负人。
这么多年,也几乎没留下过话柄,被人说过。
而此刻,他被人当众指点。
却没有吭声,似乎也找不到能反驳或是辩解的话。
宋婉儿很是不满地嘀咕:
哥哥有钱,我就要住院怎么了,她们就是嫉妒。
傅言川第一次没顺着她,声线沉冷道:
够了。
宋婉儿难以置信看向他。
咬住了嘴唇,满目委屈。
许多人奚落,傅言川甚至不敢看人。
我许多年不曾有过的,在他面容上看到那样难堪的神情来。
他在极度的无地自容里,抬眸,再对上我的视线。
我在他的眸底,看到一瞬的无措和落寞。
但只是一眼,我就移开了视线。
北市一场雪,仍是纷纷扬扬地下。
我去了草地,滚了只雪球,又跟裴铮说起:
我不知道你会来。
前些天还给你寄了信,说带个雪球回南边去看你。
裴铮伸手,将我的衣领拢紧了些。
他垂眸,含笑看着我道:
雪会化掉的,带不去南边。
我蹲在雪地里,怔怔盯着手里的雪球道:
是啊。
那时候,傅家所有人都来看我,却所有人眼里都没有我。
我只是忽然,很想见裴铮,很想让他看到那场初雪。
一封信寄出去,却连雪会化掉都忘了。
裴铮也蹲身下来,眸底有悲伤:
对不起,我该早些来带你走的。
他总是心疼我。
从前许多年里,就像傅言川对宋婉儿一样。
裴铮在军营里,可以再苦再累。
却见不得我受半点委屈难过。
此刻,他说着,神情懊悔不已。
似乎是雪地寒风灌入口鼻,他开始剧烈咳嗽。
咳了好一会,却仍没停下来,反而越来越严重。
小麦色的皮肤,也渐渐泛起痛苦的苍白。
我心上陡然一沉,手忙脚乱搀扶他起身道:
你怎么回事,去找医生看看。
14
裴铮嘴上说着没事。
不断咳嗽下,脸色却越来越白。
我扶着他进去找医生,恍惚里似又回到许多年前。
他刚被子弹重伤了肝脏,从遥远的边境被送回来。
半月昏迷不醒,元气大伤。
在数张病危通知书下,还是万幸熬了过来。
医生却仍是说:
身体不可能跟常人比了。
别受寒受累,好些养着吧。
总能……多活些年。
如今转眼,已经太多年过去。
我快要渐渐淡忘了那种恐惧。
却又在这一刻,心头重新涌起慌乱不安。
我搀着裴铮进去时,经过朝医院外走的傅言川和宋婉儿。
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还没走。
傅言川的目光,仍是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连身旁宋婉儿朝他说着什么,说了好几次,他也似是没有察觉。
我与他擦肩而过时。
他忽然拉住我手臂,有些急切地叫住我:
昭昭,哥哥跟你谈谈。
我现在没功夫搭理他,一瞬只感到不耐烦。
我甩开他的手,扶着裴铮进了住院楼找医生。
身后,那目光含着不安,似乎还在紧追而来。
我找医生给裴铮做了检查,赵师长也沉着脸赶了过来。
医生神情凝重道:是老病了吧多少年了
赵师长给医生说了裴铮的情况,又独自跟了医生去办公室。
我和裴铮坐在外边走廊上等。
我急得眼睛都红了,手上全是冰的。
一时分不清是因为抓过雪球,还是太过不安。
许多年前那场记忆,被送出抢救室的数份病危通知书。
是我这些年里,许多次午夜梦回,仍能感受到的窒息般的绝望。
裴铮伸手。
粗粝的掌心,握住了我冰凉的手背。
我能感受得到,他拇指指腹的茧子,鼻尖酸得更厉害。
他温声安抚我:
只是风吹进嘴里,咳嗽几声而已。
昭昭,不要想太多了。
这么多年……我不都好好过来了吗
我红着眼,侧目看向他,声线艰涩:
军营真的不能不待了吗
裴铮仍是握着我的手。
他垂下眼,良久没再吭声。
军营训练强度极大,他的性子不可能躲半点懒。
而他的身体,从七年多前那颗子弹开始,就不适合过度劳累了。
可他还是不愿离开军营。
别人或许无法理解,我却不能不理解。
那里是他的寄托。
是他的父母猝然离世后。
他能沿着他们走过的路,让自己感到不那样痛苦的地方。
我们离开医院时,车子等在了院外。
街对面,有小贩在卖米糕。
赵师长眼底有些红,忽然执意带我过去买,要裴铮在车上等。
到了街对面,他才声线低沉微颤道:
昭昭,你劝劝裴铮,让他退伍吧。
天空中的雪,仍是无休无止地飘落。
今年北市一场雪,似乎格外久一些。
我怔然看向半空,轻声道:
我劝过了,他做不到的。
赵师长深深叹了口气:
老裴两口子去得早。
难道连他也,连他也得走向……
不会!我心头陡然咯噔,急声打断了耳边的话。
我万分急切,而又笃定认真地看向赵师长道:
裴铮他,会长命百岁!
赵师长那样沉冷的一个人,眼底却也更红了。
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眸底有情绪翻涌。
但他到底只点头道:
嗯,一定会如昭昭所说。
15
我买了香喷喷的米糕。
上了车,跟没事人似的,和裴铮一起分着吃。
窗外天光照进来,我侧目看他。
恍惚又想起,第一次见他。
那时我三岁,在火车站里和妈妈走散,被一个女人抱走。
我惊恐大哭,心脏病发作,引得人侧目。
女人一时慌乱,将我丢在大街上,直接跑了。
我被孤儿院收留一年,被里面的小朋友欺负。
总是饿肚子,总是生病,又很难吃到药。
我就从围栏处,偷溜了出去。
然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裴铮。
他在街市上,买了一袋香喷喷的米糕。
我实在饿得厉害,悄悄跟在他后边咽口水。
他走了很远很远,走去了一处无人的河边。
他在河边沉默坐了许久。
许久后,他将米糕丢进了草丛里,走向流淌着的水面。
我实在饿得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哥哥。
他一只脚已踏进了水里。
闻言顿住了步子,回身,看向我。
我看到一张格外好看,却又格外苍白的男孩的脸。
我攥紧了衣角,还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道:
你的米糕不要了吗,可以给我吃吗
他愕然看向我。
好一会,摇了摇头。
半晌,又点了点头。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再问道:
哥哥的米糕还要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格外钝,像是陈旧的物件,发出粗粝的咯吱声。
不要了。
我立马欣喜跑去草丛,捡起了还装在袋子里的米糕。
直接坐在草地上,打开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我从孤儿院里跑出来两天,饿了两天了。
在孤儿院里被欺负得厉害时,我听里面的小孩说。
街边的小乞丐可以捡东西吃,夜里可以睡桥洞。
再捡些瓶瓶罐罐的,还能卖钱,再买别的。
所以,我溜出来想当小乞丐。
不用被欺负,不用被院长伯伯骂抓不稳筷子。
可我跑出来了,才发现乞丐没有那样好当。
街边捡不到什么吃的,桥洞不避风,也挡不了多少雨。
我又不敢再回去,怕被院长伯伯打骂。
我吃着米糕。
裴铮踏进水里的那只脚,良久后收了回来。
他走了过来,坐到了我对面,沉默地看着我吃完。
我已记不太清,那时他还与我说了些什么。
只记得最后,我吃完了米糕,被他带回了军区大院。
那之后,他没再去过水边。
裴铮陪了我十一年。
但他总说,是我陪了他十一年。
我们初见时,他父母刚去世。
后来我也渐渐明白,那天他去水边,是想找死的。
我拉回思绪。
裴铮将最后一只米糕,放到了我手心。
他大概也想起了那些事,温声说笑:
当初那样小一个,如今转眼也长这么大了。
我顺着他的话,认真道:
我会一直长大,哥哥也是。
我们都会年岁渐长,长命百岁。
晚上北市军营那边,邀裴铮一起过去吃饭叙旧。
我不便和他一起去,也没别的事。
就索性去了傅家给我的住处,去拿自己已收拾好的行李。
赵师长该忙的,差不多都忙完了。
我调任去南边医院的手续,也已经办完。
大概两天后,就能回南边。
我独自去了住处。
傅言川却等在了里面,坐在沙发上。
似乎,是等了很久了。
我准备离开的事,并不打算跟他说。
这么多年,他也不曾真正在意过我,没什么好说。
我平静看向他道:你有事吗
他猝然站起来,回身看向我,那样难过而又无措的。
良久,我听到他颤动的声线。
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昭昭,我……我下午卜出吉卦了。
16
我一瞬愣住。
半晌,差点笑出声来。
大概我们到底流着相似的血液,兄妹间总会有些冥冥中的心意相通。
他或许隐隐感受到了一点什么。
关于我或许知道了什么,关于我的决定离开。
我看向他,半晌没有吭声。
傅言川眸底的不安,渐渐加深。
直到终于因心虚避开了我的目光。
他自欺欺人般解释:
花了七年才卜出吉卦,哥哥很愧疚,但也很无奈。
好在,我跟傅家列祖列宗重新请愿,才终于顺利卜出吉卦。
我察觉他话里有话,无声等着他说下去。
他目光躲闪,半晌,到底还是再开口:
之前卜卦时,说的是你进门,婉儿就离开。
我想着,老祖宗毕竟心思慈悲。
这次就说……你回傅家,婉儿也留下。
他竟已能说出这样滑稽的话来。
将过去七年,足足一百次的谎言。
算到列祖列宗的头上。
原来时隔七年,他终于头一次决定让我回家。
也仍是舍不得让宋婉儿离开。
我心里到底不再剩下半点感觉,只回他道:
这里我住惯了,就不必搬过去了。
傅言川猛地看向我,眸底有急切:
但……但明天是爸妈的忌日。
我对傅言川这个所谓的哥哥,不再剩下什么感情。
但对爸妈,还是做不到不动容。
傅言川曾与我说过,当初我刚在火车站丢失后。
妈妈悲恸愧疚万分,疯了般找我。
可半年找寻,一无所获。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忧心重病离世了。
爸爸也悲痛欲绝,神思恍惚落水去世。
他留下的遗书里,只有泣血的寥寥几句:
言川,一定要找回妹妹。
带来我和你母亲的墓前,让我们安心。
七年前我也是因为听说了这些。
才终于打定了决心,跟了傅言川回京市。
我那时只是想,至亲总归不会亏待我的。
可我连傅家门也没能进。
只是被傅言川带着,去过郊外父母的墓前。
如今七年过去,我对傅言川一颗心终于死了。
可父母,到底是不同的。
次日一早,我跟赵师长跑了趟火车站,买了当天傍晚回南边的车票。
忙完后,我还是去了趟傅家。
傅言川已站在了老宅门外,不知等了多久。
看到我,他那样刻意而僵硬地露出笑,朝我走过来道:
昭昭,回来了。
七年前,我刚和他回到京市,他也是这样说的。
那时,我也曾红了眼。
而此刻,我看着眼前的面孔,只感到疏离。
我随他进去拜父母的牌位。
傅家人都出来迎接我。
个个脸上都带着,跟傅言川一样怪异虚伪的笑。
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刚进前院,就隐约听到宋婉儿万分委屈的嚎哭声。
傅言川神情尴尬不已。
他让保姆先带我往祠堂走,又在我身后压低声音吩咐傅家长辈:
让她闭嘴,不准她从房里出来。
傅家有人不满的低声:
婉儿只是怕昭昭抢了……
傅言川忍无可忍,极低的声线怒极:
本就不是她的,都说了留她继续住这……
似又察觉到自己声音大了些,他仓促噤声。
堆回满脸的笑意,几步走回我身边,跟我一起进祠堂。
我都替他累。
我在父母牌位前点了香,又跪到蒲团上。
傅言川也在我身旁跪下。
檀香的气息弥散,他忽然问我:
昭昭,你恨我吗
17
我没有理会他。
我不愿在父母面前,说起那些事情。
他们希望我过得好,希望傅言川对我好。
如果知道我七年都没能进傅家门,该也会伤心。
但傅言川还是自言自语般说起:
你走丢一年后,爸妈就离世了。
他们刚走后不久,我是在他们的墓地上,捡到的宋婉儿。
那时,她也是四岁,和你一般大。
连面孔,都和你有些相似。
她坐在妈妈的墓地上,抱着妈妈的墓碑睡着了,她是流浪儿。
昭昭,我捡回她后。
好些年里,好些年里……
我都总感觉,是爸妈把你送回来了。
他说着,掌心颤抖着,捂住了脸。
我以为,世事可以两全。
我可以接回你,照顾好你,也可以继续照顾好她。
我只是想安静陪一会爸妈。
再在新的一个天亮时,离开这里。
傅言川不断的喋喋不休,只让我感到聒噪。
我忍不住侧目,看向他道:
可以不说了吗,我并不想听。
傅言川通红了眼:
昭昭,我没有做到。
我让你失望了,对不对。
哪怕……哪怕卜出凶卦不是我的错。
最后一句,仍是他无法面对错误的自欺欺人。
我对着爸妈的牌位,无声再磕了三个头。
起身,离开了祠堂。
傅言川在我身后,急步追出来道:
但以后不会了。
昭昭,以后真的不会了。
你不愿住回这里,我会搬去你那里。
我会每天都陪着你,好好照顾你。
我跨出院门。
身后,宋婉儿尖锐的声音响起:
我不准你搬走,我不同意!
再是傅言川恼羞成怒的斥责:
不是说了不准她出来吗
傅家人声音难掩心虚:
她……她从窗口翻出来的。
余下的,是鸡飞狗跳的训斥争执和哭闹。
赵师长的警卫,开车等在了外面。
傅言川被宋婉儿死死拽住了手臂,扬高声音急切道:
昭昭,这次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今晚我就搬去你那里!
我没再迟疑,径直上车离开。
当天下午,我就跟裴铮和赵师长夫妇一起,坐火车去往千里外的南边。
进火车站时,身后似乎有人在叫我。
熟悉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焦灼和慌乱:
昭昭……昭昭!
我回过头。
远远地,似乎看到了傅言川的面孔。
那身形一晃,再被候车大厅里汹涌的人潮淹没。
我再看时,已看不到了,更像是一瞬的幻觉。
我收回视线,跟裴铮一起,过了检票口。
18
我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如今梦醒,回到了军区大院。
赵婶做了满满几大盆红烧肉,在大院里摆了好几桌。
大院的人一起洗菜做饭,再坐到一起吃饭。
所有人都笑着,所有人都微红了眼。
大家高高举杯道:庆祝昭昭回家!
袁家奶奶已年过八十,得了老年痴呆。
却仍颤巍巍地,用筷子将红烧肉往我碗里夹。
嘴里念叨着:昭昭瘦了呦,昭昭吃肉。
曾送我烟花的邻家哥哥,周末拉我去掏鸟窝,被他妈拿着藤条追了三条巷子。
他妈边追边骂:
叫你带坏昭昭!叫你带坏昭昭!
从前无恶不作的男孩。
如今已穿上威严笔挺的军装,成了裴铮手下的兵。
他挤进簇拥着我的一群人里,给我倒了杯梅子酒道:
我总感觉,昭昭一直都在这里。
我们分别七年,却仍没有半点生疏。
裴铮似是多喝了几杯酒,眼睛有些红。
他笑着:对,昭昭一直在。
赵婶一直紧挨着我,这才注意到裴铮那边。
看向他面前的酒杯。
她立马沉了脸过去,一把拿走了他面前的酒杯道:
自己什么身体不知道,还敢偷偷喝酒!
大院里的众人,也纷纷附和:
不要给他喝!
赵师长还是没忍住,再开口道:
昭昭也回来了。
裴铮啊,以后好好爱惜自己身体,多陪陪昭昭。
军营那边,就别待了吧。
赵婶给裴铮换了杯温水,红着眼说:
听说明年,国家会阅兵呢,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过了。
祖国在越来越好,裴铮,咱也要越来越好啊。
众人都声线颤动道:
是啊,你身体要紧。
裴铮垂眸给我夹菜,只应着:我没事。
谁都劝不动他。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工作之余,想着法子照顾他的身体。
赵婶熬了补汤,我下了班,再给他送去营里。
该吃的药,我早晚亲自盯着他吃。
中午那趟,我嘱咐了邻家哥哥,看着裴铮吃下。
转眼数月下来,好在裴铮身体也没出过大问题。
傅言川还是千里迢迢,来找过我几次。
我在大院里,有许多人陪伴着。
从前瘦得厉害的身体,如今也胖了一点。
他就站在外边,远远地看着我,满目悲伤。
我偶尔得到些消息。
傅言川与宋婉儿闹了矛盾,大吵了几次。
宋婉儿寻死觅活,不准他来找我。
她装模作样,却不慎真的从二楼窗口掉了下去。
左腿重伤骨折,在医院住了许久。
这一次,脸上也真的留了疤。
傅言川神思恍惚,没去看她。
我离开后,他似乎突然开始觉得,很对不起我。
连带着,对宋婉儿也开始嫌恶。
我的日子,照样平静继续。
傍晚时分,裴铮军营里难得忙完得早,来了医院外接我。
我与他一起回家,夏夜的月色总是暖融融的。
我们坐了公交,再下了车,沿着通往军区大院的林荫道走。
月光照着树影,绵长地温柔地延伸。
似乎能带着我们,走向无尽的光明的以后。
我不禁满心期待跟裴铮说:
等明年阅兵,我们一起去京市吧!
我总是无端不安。
觉得跟在意的人之间,应该有很多很多的约定。
那么至少在约定好的时间到来之前。
彼此都一定会好好的。
19
裴铮在月色下看我。
昏暗如水的月光里,他的面容凌厉而又温柔。
一晃眼,似乎还是初见时的那个少年。
我叫住了绝望寻死的他,而他收留了无助漂泊的我。
我忽然想起,初见时,他是背着我回家的。
那时他还很瘦。
背脊和肩膀,却又似乎那样宽厚。
这么多年,我与他之间,总是能这样心有灵犀。
我只是脑子里想了想。
他就走过来,蹲身到了我面前道:
许多年没背过了,看看是不是长胖了
我红着眼,贴到他背上。
他带我踩着月光回家,走向无尽的光明的以后。
他叹了口气道:
还是这样轻,要多吃一点啊。
我将头埋进他肩膀上,没有吭声。
军区大院外的路灯,在视线里浮现。
赵婶站在院门处,跟别的军嫂唠嗑。
裴铮背着我走过去。
良久,我听到他很轻的一声:昭昭,对不起。
我闷声:没有对不起。
他不愿离开军营,不愿停下来,是想念他的爸妈。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念我的爸妈。
眷恋父母是孩子的天性,我们都没有错。
次日一早,裴铮下厨做了早餐,多熬了些粥。
除了早餐吃掉的,剩下的放到了赵师长家的冰箱里。
他说晚上可能得晚些回,要我下了班,热了当夜宵。
我与他出门时,大院里今早比往日都热闹。
一众人神情焦急,在议论着什么。
我与裴铮走过去,听到赵婶在说:
汉江水正在迅速上涨,安康那边怕是要有场大难了。
老赵正要组一支军人队伍,去那边援助救灾……
我回过头,看到裴铮凝重的面孔。
那一刻,像是一根无形的针,扎入我心口。
我清楚,这一次照样没人能劝住他。
裴家满门忠烈。
裴铮父母死在援越战场。
裴爷爷在抗战前线落下重病,英年早逝。
我送裴铮离开时,仍是那句话:
等明年阅兵,我们一起去京市吧!
这一次,裴铮没再沉默。
夏风拂过他军装胸前的勋章,他伸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说:昭昭,我会好好回来。
如果要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道:嗯,我等你!
我不听如果,我会等他回来。
20
安康一场天灾,迅速加剧,占据各大报社头条。
短短一两日,洪水淹没了近乎整座安康县城。
十万人受灾,数百人丧生。
洪水冲毁蛇窝,带着不计其数的蛇,倒灌入安康老城。
抗灾、混乱、疾病、伤亡、流离失所。
我再无法得到,关于裴铮的半点消息。
赵婶拿出自己辛辛苦苦攒的积蓄,捐了许多过去。
大院里的军人军属,纷纷捐款捐物。
举国关注安康时,傅家却被曝出轰动全国的丑闻。
傅氏绣厂向来爱做慈善,傅言川放话捐款百万。
他捐了钱出去,灾区却说并未收到款项。
百年刺绣世家诈捐,拿国家大灾开玩笑,举国震怒。
傅言川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他羞愤难当,一番查证。
才得知款项被宋婉儿截了胡,塞进了自己腰包。
等他查清楚时,宋婉儿正带着一对中年夫妇,跑去火车站要逃离。
傅言川追了过去,拦住了他们。
再从那对惊慌失措的夫妇口中,得知了他被瞒了二十年的真相。
四岁的宋婉儿,是被她父母,送去我母亲墓前的。
宋家一贫如洗,却精于算计,贪得无厌。
他们得知了傅家的情况。
将与我同岁的宋婉儿,在傅言川要去祭拜父母的那天,送去了墓地。
宋婉儿自小耳濡目染,听父母的话演戏。
她顺利被傅言川带回傅家。
她锦衣玉食二十年,也当了宋家的摇钱树二十年。
傅家将宋婉儿和其父母送进了监狱,傅言川自此病倒了。
傅家人千里迢迢来找过我一趟,哭着求我回去看看傅言川。
说他躺在病床上,日日念叨我。
他说自己该死。
竟为了那样拙劣的一场骗局,为了那样一家骗子。
这么多年。
辜负了自己的亲妹妹,辜负了父母临死的嘱托。
傅家人哭着说:言川知道错了啊。
昭昭,傅家也知道对不起你了,知道错了啊。
但我只是淡声告诉他们:
我和他,和傅家,已经没关系了。
傅言川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能下床那天,他失魂落魄,第一时间千里迢迢来找了我。
我仍是没有裴铮的消息。
傅言川来找我那天,我刚高烧了一场,神思恍惚。
他满目乞求跟我说:
昭昭,跟我回家吧。
我……我卜出了吉卦啊。
他瘦了太多,面色近乎惨白,连眼窝都凹陷了。
我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失笑:
都骗了一百次了,怎么这一次,忽然不说凶卦了
傅言川面容猛地僵住。
半晌,他身形晃动着退了两步,似是听到了极其可怖的一句话。
你……你知道了!
什,什么时候……
他的声线惊惧,已是颤栗不止。
我冷眼看着,不再理会他。
他在我身后,声线只余绝望:
那天,那天……你在门外,还是看到了啊。
夏末阳光炽烈,树叶沙沙作响。
我侧开视线,回身往大院里走。
身后,是傅言川万分痛苦懊悔的声音:
昭昭,对不起。
我……我真该死啊。
阳光晃进人眼里。
我在恍惚里,又想起许多年前,他来南城接我。
他满目温柔,也是那一句:
昭昭,跟我回家吧。
我想,以后就真的不要再见面了。
21
裴铮再没有回来。
入秋时,和他一起去安康救灾的邻家哥哥,回来了大院。
他面容憔悴,告诉我说:
裴营长他……他失踪了。
他在洪潮里救一个孩子。
和那孩子一起,被不慎卷入了洪流。
消失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邻家哥哥又急声道:
裴营长是最优秀的军人,接受过最专业的训练!
他一定能自救,一定很快会被找到的!
我点了点头。
张嘴,却再说不出话来。
隔年十月,我独自去了京市。
在广场的巨大屏幕上。
看到了与裴铮约好一起来看的,那场空前盛大的阅兵仪式。
国家战略导弹部队,首次参加阅兵。
举国欢腾。
我想如果裴铮能在我身边,该有多么万分的欣喜。
日子仍是继续。
一天天,一年年。
那个该很快被找到的裴铮,仍是没有回来。
首长送来了一块一等功臣之家的牌匾。
裴家已无人能领,我代替裴铮,接了下来。
我二十六岁这年,得到了一笔赠与我的巨额遗产。
随着遗产一起被送来的,是傅言川离世的消息。
他病了数年,身体越来越差,还是走了。
傅言川的一个堂弟,接任了傅氏绣厂的掌权人,却实在能力一般。
绣厂每况愈下,渐渐被传出亏空。
入冬时分,我忽然收到了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件。
对方很是抱歉道:
之前弄丢了寄给裴营长的信。
前阵子邮局搬地方,才翻出来这信。
真是万分对不住!
他又问我:您是裴营长的家人吗
我没有多说,接了信。
打开,看到上面我自己的字迹:
哥哥,北市下雪了,很好看。
我滚个雪球,带回来给你看看吧
疼痛汹涌而来,像是寒风灌入四肢百骸。
晚上我抱着信,坐在大院里看月亮。
月光照着树影,绵长地温柔地延伸。
延伸向无尽的、光明的以后。
我仍是在等裴铮回来。
番外
1
二十八岁时。
我离开了医院,成为了一名无国界战地医生。
裴铮曾在月色下,满怀期盼和我说起:
希望祖国强大,世界和平。
如今,国家早已和平安泰。
而世界的硝烟战火,流离失所,从未停歇。
我将收到的那笔巨额遗产,捐献给了红十字会。
再背着行囊。
跟无数个和裴铮有着相同期许的年轻人,踏入了战火弥漫的地方。
走上了,裴铮和裴家世代,走过的那条路。
混着鲜血的泥沼里,活人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将还有呼吸的人,拖入简陋破烂的帐篷里。
他们拥有不同的肤色,不同颜色的眼睛。
可他们睁开眼的那一刻,都会本能抓住我的手。
如同,抓住深水里忽然涌现的一根浮木。
他们含着热泪唤我,用着不同的我听不懂的语言。
但我却能,看懂他们的眼神。
垂垂年迈的老者,该是叫我孩子。
他们将我当成了,他们死在战场上的后代。
豆芽菜似的孩童,拉着我叫妈妈。
这世界有无数种语言,而妈妈这个读音,却似乎是通用的。
我教一个中弹后临死的孩子,做泥塑娃娃。
用战场里,沾着鲜血的污泥。
他做了一只鸽子,送给了我。
最后片刻睁开的眼睛里,有璀璨的星光。
他和我说着什么,介绍着他的鸽子,我听不懂。
身旁的外国同伴跟我解释:
他说,是和平鸽。
孩子靠在我怀里,闭上眼,断了呼吸。
我垂下眸子,摸了摸怀里一直揣着的,那只泥塑娃娃。
我在无尽的战火纷飞里,在恍惚的视线里,又看到了裴铮。
他离我那样远,又那样近。
仍是那样温和地、纵容地唤我:昭昭。
昭昭……
昭昭……
我在他最熟悉的战场里。
一日日,一年年,无数次见到他。
我愿如他,永远坚定,又永远温柔。
心怀慈悲,铮铮不折。
我与无数的同伴,长留于这里。
一个人的力量,如同点点星光渺小至极。
而无数个人,也总能为和平汇聚起一片星火。
为战火里无数个茫然绝望的无辜者。
带去哪怕最微弱的一点希望,一点光。
2
日子到了九十年代,再进入二十一世纪。
我无法再留在战场,回了国。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上渐渐增多的白发。
这一年,是2024年。
国家早已繁荣昌盛,开始筹备隔年的阅兵式。
七月,陕西南部强降雨,又发了一场很大的洪灾。
举国关注下,许多人又说起,83年安康那场洪灾。
我坐在家里看电视。
新闻上,记者采访了一个老人。
老人曾历经83年那场如噩梦般的洪灾,感慨说起:
那时我被一个年轻军人所救。
他不顾性命,带我从深水里逃离。
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啊……
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左眼下的一颗痣。
和右耳靠脖颈的一块疤痕,似乎是胎记。
我想感谢他啊,我想感谢他啊。
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活菩萨,是救世英雄啊。
她说着,垂落了眼泪。
我呆呆坐着,听着她口中那个我万分熟悉的人。
老人满眼热泪,最后说起:
那时他将我救去岸上,跟我说。
不用慌,不用害怕。
天灾很快会过去,国家和人民,都会有无尽的光明的以后。
镜头切换,再无其他。
这是我时隔四十年知道的,裴铮说的最后的话。
我曾与他说,月光照亮树影,延伸向无尽光明的未来。
而他说,国家和人民,都会有无尽的光明的以后。
窗外树影绰绰。
我还是想,他会再回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