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聊赠一枝春色 > 第一章

平康十二年深秋,月氏王宫的沙棘树在朔风中抖落最后一片枯叶,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我这十二年里,那些抓不住的念想与光阴。我搀扶着萧景祈缓步走过,他的手臂搭在我腕间,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这轻飘飘的重量,却压得我心口发堵——这个曾单骑闯敌营、开三石强弓平定西域的君王,如今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杂音,每一次喘息,都像在透支生命最后的余温。
他忽然驻足,剧烈的咳嗽让他弯成一张绷紧的弓,我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看着猩红的血点溅在月白的袍角,宛如雪地落梅,刺目又凄艳。缓过气时,他侧首对我笑,眼尾细纹里盛着细碎的光:赵淑,你看那红柳,扎根沙里,风再狂也折不断。我低头不语,袖中那枚刻着江字的羊脂玉佩,早已被我攥得发烫,边缘磨得光滑,就像那个刻在我心头的名字,是执念,是救赎,最终却成了蚀骨的伤。
一、桃花诺,血与泪
十六岁那年,大魏的春天是浸在桃花香里的。我是宗室郡主,父亲是当朝宗人令,母亲是长公主的伴读,自幼在魏宫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中贵女圈里最受瞩目的存在。江道是太傅江渊的嫡子,比我年长三岁,彼时已在国子监小有名气,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娟秀,骑射却也不输羽林卫的好手,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玉面郎君。
我们的相识,是在魏宫的桃花宴上。那日我穿着粉霞色罗裙,坐在桃树下抚琴,一曲《平沙落雁》刚落,便见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一枝沾着晨露的桃花,眉眼清亮如洗:郡主好琴艺,可否容江某讨教一二他便是江道,彼时的他,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说话时耳尖会微微泛红,却又有着读书人的坦荡。
自那以后,我们便常在一起。他会带我去国子监看他与同窗论辩,会在我学骑射摔下马时,不顾旁人目光将我扶起,会在暮春时节,折满一篮桃花送到我府中,说阿淑喜欢桃花,我便把整个春天都给你。他的情意,像魏宫的春雨,细腻又热烈,一点点浸润了我的心。
十八岁那年,他在科举中高中探花,跨马游街那日,万人空巷。他在马背上朝我站立的阁楼挥手,眼里的光比春日的暖阳还要耀眼。那日傍晚,他在我们初遇的桃树下,单膝跪地,手里捧着一枚亲手雕刻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刚劲的江字:阿淑,我知你是宗室贵女,我如今虽只是探花郎,却愿以一生为诺,护你周全。待我入仕站稳脚跟,便求陛下赐婚,三媒六聘,凤冠霞帔,迎你入府。此生除你,再不娶他人。
桃花纷落如雨,落在他的白衣上,落在我的发间。我踮起脚,将那枚玉佩系在他腰间,笑着应下:好,我等你。那时的我们,都以为誓言能抵过世事无常,以为只要彼此心意相通,便能抵御世间所有风雨,却不知命运早已在暗处布下了罗网,只待一个契机,便将我们拖入深渊。
变故发生在半年后。父亲因卷入太子与诸王的党争,被人诬陷通敌叛国,一道圣旨下来,赵家满门被削去爵位,父亲被关入天牢,母亲忧思成疾,一病不起。我从高高在上的郡主,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之女,昔日围绕在我身边的贵女们,如今见了我,要么绕道而行,要么冷言嘲讽。
就在我走投无路之际,月氏派来使者,向大魏求亲。彼时大魏与月氏边境摩擦不断,月氏王萧景祈年少有为,平定了西域诸国,对大魏虎视眈眈。为了平息战火,陛下决定以和亲示好,可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蛮荒之地,便在宗室罪女中挑中了我——一个无依无靠,就算死在月氏也无人问津的存在。
圣旨下达那日,我正在天牢外跪求陛下饶父亲一命,官兵将圣旨摔在我面前,冷声道:赵淑接旨!三日后启程,远嫁月氏,不得有误!我抱着圣旨,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我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再也见不到病榻上的母亲,再也等不到江道兑现承诺。
出嫁前夜,春雨淅沥,我冒雨偷出府邸,跪在江家角门外。雨水混着泪水滑进嘴里,涩得发苦。我隔着门缝,望见他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影子在窗纸上晃动,想来是在为仕途忙碌。我低声唤他:江道…江道…声音被雨声淹没,他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天快亮时,他的贴身小厮福子偷偷溜出,塞给我一枚玉佩——与他腰间那枚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着的是我的小字阿淑。福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郡主,公子知道圣旨的事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太傅大人把他锁在书房里,说赵家如今是罪臣,不能再牵连江家…公子让您一定活着,他说他会想办法,一定会接您回来!
那枚玉佩,成了我黑暗里唯一的光。送亲队伍出玉门关那日,风沙蔽日,遮天蔽日的黄沙让天地都变成了昏黄色。就在銮驾即将踏入月氏地界时,一道白色身影突然从沙丘后冲出,单骑拦在队伍前——是江道。
他穿着我亲手为他缝制的月白长衫,墨发被风沙吹得凌乱,脸上带着未愈的伤痕,想来是挣脱父亲束缚时留下的。他勒马立于尘烟里,眼底通红,几乎要沁出血来,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阿淑,不能去!跟我走,我带你逃!
护嫁的官兵立刻拔刀相向,呵斥道:大胆狂徒,竟敢阻拦和亲队伍!江道却毫不在意,目光死死盯着銮驾里的我,声音带着哀求:阿淑,相信我,我能护你周全!
盖头下的我,早已泪如雨下。我多想掀开车帘,跟他一起逃,可我知道,我不能。父亲还在天牢,母亲卧病在床,若是我逃了,赵家便真的万劫不复。我颤抖着声音,隔着盖头对他说:江郎,君命难违,我必须去。你要好好的,等我…
我还想说等你接我回家,可话到嘴边,却被风沙堵住。江道看着我,喉结剧烈滚动,最终猛地调转马头,纵马而去。我透过盖头的缝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黄沙里,耳边只留下一句被风吹散的阿淑,等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他目送我的銮驾消失在风沙尽头,在沙丘上站了整整一夜,次日便主动请缨去了边关——那是大魏最凶险的战场,常年与匈奴、西域诸国交战,十去九不回。人人都道他是为了给家族洗刷与罪臣牵连的污名,却没人知道,他是想靠战功换取面圣请旨的资格,是想站到足够高的位置,有能力将我从月氏接回来。
初到边关的三年,他九死一生。在一次与匈奴的血战中,为了救被困的主将,他身中三箭,断了左臂,落下终身残疾。可他也因此得了拼命将军的名号,从无名小卒一步步爬到了游击将军的位置。他在边关的日子,每一次作战都冲在最前面,仿佛只有在生死边缘,才能暂时忘记对我的思念。他的副将后来告诉我,那些年,江道的枕边,始终放着那枚刻着阿淑的玉佩,就算在最凶险的战场上,也从未离身。
二、戏中梦,爱恨缠
初到月氏的日子,是浸在苦水里的。月氏的王宫虽仿着大魏建造,却处处透着蛮荒之气,廊柱上的雕花粗糙不堪,宫人们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眼神里满是对我的鄙夷——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大魏送来的礼物,是个连自己国家都保护不了的可怜虫。
萧景祈是月氏的王,那年他刚满二十岁,身形挺拔,眉眼深邃,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英气。他第一次见我时,穿着月氏的传统服饰,腰间挂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弯刀,语气平淡:从今往后,你便是月氏的王妃。侧妃乌兰掌管六宫,你若无事,便在自己的宫殿里待着,别给我惹麻烦。
他的话里没有丝毫温度,我知道,他对我这个和亲王妃,没有半分情意。后来我才知道,他本不愿接受这门亲事,是月氏的老臣们以稳定边境为由,再三劝谏,他才勉强同意。
侧妃乌兰是月氏最大部落首领的女儿,能骑善射,性格泼辣,自恃有部落势力撑腰,处处刁难我。她故意克扣我的份例,让宫女对我冷言冷语,甚至在宴会上,故意让我穿着不合身的月氏服饰,引得众人发笑。我成了个连宫女都敢怠慢的傀儡王妃,每日只能待在冷清的宫殿里,对着从大魏带来的几卷诗书发呆,或是望着窗外无垠的黄沙,思念故国与江道。
萧景祈来我宫殿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只是静静站在殿外,看着我发呆,偶尔会让人送来一些中原的物件——一本诗集,一盒胭脂,几味调理身体的药材,却从不多言。我对他始终保持着距离,毕竟他是敌国君王,是将我困在这蛮荒之地的人,我不愿对他有半分动容。
直到我大病一场。那年冬天,月氏下了罕见的大雪,气温骤降,我本就体弱,加上心中郁结,一病不起,昏睡了整整三日。醒来时,却见萧景祈坐在我的榻前,身上穿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毛巾,正小心翼翼地为我擦拭额头。他的眼底满是疲惫,想来是守了我许久。
月氏的冬天冷,你身子弱,得好好养着。他的汉语带着一丝口音,却意外地温柔。见我醒来,他站起身,吩咐宫女端来熬好的汤药,亲自吹凉后,才递到我嘴边,喝了吧,对身子好。
那一刻,我心头一颤。我从未想过,这个传闻中嗜血好战的月氏王,竟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可我还是冷着脸,别过了头:多谢王上关心,臣妾自己来就好。他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将药碗递给了我,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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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愈后,萧景祈竟为我建了一座戏楼。那是一座与大魏京城一模一样的戏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连戏台上的雕花都是按照京城最大的戏楼复刻的。戏班也是他特意从江南请来的,唱的都是我熟悉的吴侬软语的调子。
开台那日,他亲自来请我,手里还攥着一支牡丹珠钗,钗头的珍珠圆润饱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递过来时,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还有几分不自然的局促:听说你们魏女都喜欢这些,我让人照着魏地的样式做的,看看合心意吗
我望着那熟悉的戏楼,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心头一暖,却还是强压下那份悸动,冷着脸说:王上费心了,臣妾感激不尽。我没有接那支珠钗,转身走进了戏楼——那时的我,满心都是江道的承诺,不愿对萧景祈有半分依赖,生怕自己会在这蛮荒之地,忘记了回家的路。
往后的日子,我日日泡在戏楼里,成了戏楼的常客。我最爱听的是《状元配》,看戏里的状元郎为了青梅竹马的妻子,不惜违抗圣旨,拒娶公主,总觉得那就是江道的模样。我总想着,等江道功成名就,一定会像戏里的状元郎一样,不顾一切地接我回家。
萧景祈从不恼我对他的冷淡,每次来戏楼,都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侧的梨木椅上,不说话,只是默默为我剥瓜子。他的指尖很灵活,剥好的瓜子仁个个饱满,不带一点碎渣,整整齐齐地堆在白瓷碟里,推到我面前。有时戏唱到深夜,他便让人备好热茶和点心,自己则靠在椅背上,静静陪着我,直到戏班散场。
有一次,戏台上正演到状元郎与青梅竹马在桃花树下重逢,萧景祈忽然低声问我:赵淑,这大漠的风沙,就真的留不住你吗我仰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这里没有桃花,没有烟雨,更没有我想等的人。我的家在大魏,我必须回去。他眼底的光暗了暗,没再说话,只是剥瓜子的手,慢了许多。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萧景祈为了这座戏楼,驳回了大臣们军饷紧张,应优先筹备边防的奏请,甚至动用了自己的私库填补空缺;我更不知道,他为了让戏班唱的戏合我心意,亲自翻遍了大魏的戏曲话本,连哪个唱段该用什么调门、哪个角色该穿什么服饰,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做的这一切,只是想让我在这蛮荒之地,能多一分慰藉,能少一分对故国的思念。
就在我沉浸在等江道接我回家的执念中时,江道的密探终于找到了我。那是一个深夜,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偷偷潜入我的宫殿,递给我一封染着血迹的信。信是江道写的,字迹比从前潦草了许多,却依旧有力:阿淑,见字如面。我已官至副将,近日将率军驻守月氏边境,不日便可寻机会接你归魏。你且安心等待,切勿轻举妄动。
信的末尾,还附着一片他亲手画的桃花绣片,针脚笨拙,却是我们年少时最爱的纹样。我捧着信,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意义,所有的苦难都即将结束。
从那以后,我开始主动接近萧景祈。我装作温顺的样子,陪他听戏,为他抚琴,甚至学着做他喜欢吃的月氏点心。萧景祈显然对我的转变很惊讶,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待我也愈发温柔。可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温柔,不过是为了打探月氏的军情,是为了给江道传递消息。
我借着为戏班添置行头的由头,在账目里夹杂月氏的粮草动向;趁着为萧景祈抚琴的机会,偷偷翻看他书房里的布防图,用针尖在戏词的批注里扎出细小的孔洞做标记,将情报传递给江道的密探。江道的密探每次来,都会带来他的口信,有时是一句阿淑,再等等,很快就好,有时是一块他在战场缴获的西域宝石,说等你回来,我把最好的都给你。
我沉浸在江道编织的归期里,对萧景祈的温柔视而不见,甚至觉得他的好,是我获取情报的便利。直到有一次,江道的密探不慎透露将军近日忙着筹备婚礼,我心头一紧,追问详情,他却只含糊其辞:是军中同僚的婚事,将军只是帮忙操办,郡主莫要多想。
我选择了相信。我告诉自己,江道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遵守承诺。为了加快归期,我甚至从密探手中拿到了缓疾散——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每日掺一点在萧景祈的茶水里,日积月累,便能悄无声息地耗损人的元气,却查不出根源。密探说,只要萧景祈的身体日渐衰弱,月氏便会陷入混乱,江道就能趁机率军攻入月氏,将我接走。
每次看着萧景祈喝下掺了药的茶水,我都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江郎,为了回家,我没有错。可我没看到,萧景祈每次接过茶杯时,眼底闪过的复杂情绪;没看到他在我转身离开后,看着茶杯,久久没有说话;更没看到,江道在大魏的军营里,正陪着长公主挑选嫁衣——长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她看中了江道的年轻有为,主动提出赐婚,承诺助他三年内入阁拜相。
江道犹豫了。他看着手中那枚刻着阿淑的玉佩,想起了桃树下的誓言,想起了玉门关外的分别,可最终,权力的诱惑还是战胜了年少的情意。他对自己说:等我掌权了,有的是办法接阿淑回来,现在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不知道,这所谓的权宜之计,会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真相碎,肝肠断
萧景祈的身体日渐衰败。从前那个能骑马射猎、一日驰骋百里的月氏王,如今连穿衣都要侍从搀扶,呼吸间带着明显的滞涩感,稍微动一下,便会剧烈咳嗽。太医们来了一波又一波,把脉、看舌、验尿,却始终查不出病因,只能诊断为肺部瘀热难消,开了一堆汤药,却不见好转。
宫里开始流传各种流言,有人说萧景祈是被诅咒了,有人说月氏得罪了神灵,才会让君王染病。只有我知道,是缓疾散在慢慢吞噬他的生命。每当看到他苍白的脸,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我心里都会闪过一丝愧疚,可一想到江道的承诺,想到即将到来的归期,我便又狠下心来,继续给萧景祈的茶水里掺药。
萧景祈对我的态度,却依旧温柔。他从未怀疑过我,甚至在他病重时,还拉着我的手说:赵淑,等我病好了,带你去看月氏的草原,那里的夏天,有最蓝的天,最白的云,还有成群的牛羊。他的眼底满是憧憬,像个孩子一样,期待着病愈后的日子。我看着他,喉咙发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那个午后,萧景祈突然拉着我去戏楼。那天的戏楼格外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戏台上演的依旧是《状元配》,正唱到高潮——状元郎高举休书,对着皇帝怒喝此生唯她不娶,宁死不从。萧景祈忽然笑出声,笑声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悲凉。
他从袖中甩出一叠书信,扔在我面前——全是我与江道密探的往来函件,信纸边缘还留着我特有的、用胭脂点下的小圆点标记。你给我下的‘缓疾散’,太医三个月前就查出来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滔天的恨意,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像大漠日落时,逐渐冷却的黄沙,我只是想赌一把,赌你会不会为我心软一次,哪怕只是停了那碗药,哪怕只是对我笑一次。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凉,像被扔进了冰窖。我看着那些书信,看着萧景祈苍白的脸,喉咙像是被风沙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年对他的厌恶、鄙夷、利用,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萧景祈又递来一封书信,是江道写给长公主的情诗,字迹娟秀,情意绵绵,末尾赫然写着此生唯公主殿下是从。信的旁边,还有一张合婚庚帖,上面写着江道与长公主的名字,成婚日期,恰是江道给我写不日接你归魏那封信的第二天。
江道娶了长公主,三年前就封了镇国将军。萧景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我的心里,他托人带话给我,说‘若非时局所迫,必不负阿淑’,可他却忘了,他的‘时局所迫’,是用你的背叛、我的性命换来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每次传递的‘重要军情’,他都刻意修改后才上报朝廷。他既要用你的情报邀功,又怕你真的‘立功归魏’,打乱他的锦绣前程。甚至,他借着‘探查月氏军情’的名义来过边境三次,却从未想过要见你一面,只是让密探催促你‘尽快获取我的贴身兵符’。
每一句话,都像一道惊雷,炸碎了我十二年的执念。我攥着那枚早已磨光滑的江字玉佩,突然笑出声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那些书信上。原来我倾尽所有去等待、去背叛、去牺牲的,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原来我视作救赎的人,早已在权力的漩涡里,把我当成了向上爬的梯子,甚至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而那个被我视作仇敌、被我亲手下毒的萧景祈,却用生命做赌注,等我回头。他早就知道我在传递消息,却故意把无关紧要的军报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他明知茶里有毒,却还是日日喝下,只为让我安心;他甚至私下派人保护我的安全,怕我被月氏的反对势力暗害。
我猛地跪在萧景祈面前,泪如雨下:萧景祈,我错了…我不该信他,不该负你…你杀了我吧,我对不起你。
萧景祈虚弱地扶起我,咳嗽着说:不怪你…是我…没让你早点看到我的真心…若有来生…我真想…做个普通人,陪你看桃花…听戏…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我的衣袖上,染红了大片布料。
我急忙扶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萧景祈,你别说话,我去找太医,我一定救你!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没用了…阿淑,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战事平息了…回大魏…找个爱你的人…好好过日子…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倒在我的怀里,再也没有醒来。
我抱着萧景祈渐冷的身体,坐在戏楼里,哭了整整一夜。戏台上的《状元配》还在循环上演,可我知道,我的状元郎,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我失去了那个用生命爱我的人,也失去了回家的意义。
四、沙场劫,强制归
萧景祈死后,他的弟弟萧景渊摄政。萧景渊性格暴戾,早就对我这个大魏来的王妃不满,如今又得知萧景祈的死与我有关,更是恨之入骨。他以弑君叛国为由,将我囚禁在冷宫里,扬言要在两军交战时,把我绑在阵前祭旗,让大魏的人看看背叛月氏的下场。
冷宫的日子,比我初到月氏时还要难熬。阴暗潮湿的房间,冰冷的硬板床,每日只有一碗馊掉的饭菜。我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萧景祈给我缝制的狐裘,一遍遍回忆着他的好——他为我建的戏楼,他为我剥的瓜子,他病中温柔的眼神…每想一次,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执念,后悔自己的背叛,若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再等江道,一定不会负了萧景祈。
决战之日很快就到了。那天,风沙漫天,遮天蔽日。萧景渊命人将我绑在高台的柱子上,粗麻绳勒得我的手腕生疼,渗出血迹。我望着远处的战场,看着月氏与大魏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心里一片麻木。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就在月氏的士兵举起刀,准备将我祭旗时,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突然从大魏的阵营里冲出,带着一队骑兵,不顾一切地向高台冲来——是江道。
他穿着一身亮银将军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上,左臂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动。他的脸上带着急切,眼神死死盯着我,声音透过风沙传来:阿淑,别怕,我来救你!
萧景渊见状,怒喝一声:拦住他!别让他把这个贱人带走!月氏的士兵立刻围了上去,与江道的骑兵展开厮杀。江道手持长枪,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枪尖所指,月氏士兵纷纷倒地。他一路杀到高台之下,纵身一跃,跳上高台,砍断了绑着我的绳子。
阿淑,跟我走!他伸手想拉我,眼里满是急切。
我看着他,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无尽的厌恶与恨意。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江道,你别碰我。我害死了萧景祈,我罪该万死,不需要你救。
阿淑,我知道你恨我,他的声音带着哀求,是我不好,是我骗了你,可我也是身不由己。现在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大魏,我会弥补你的,我会对你好的!
弥补我笑了起来,眼泪却流了下来,你怎么弥补你能让萧景祈活过来吗你能抹去我犯下的错吗江道,我不需要你的弥补,我只想死在这里,为萧景祈赎罪。
说完,我转身就要向高台下面跳去。江道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我,将我紧紧锁在怀里,语气变得强硬:阿淑,我不准你死!你是我的人,你只能跟我走!他的力气很大,我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江道,你放开我!我嘶吼着,用尽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萧景祈!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任由我捶打,只是紧紧抱着我,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知道你恨我,没关系,我会等你原谅我。但你必须跟我走,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说完,他打横抱起我,跳上战马,对着身边的骑兵说:撤退!一群人护着我们,冲破月氏士兵的包围,向大魏的阵营逃去。我趴在他的怀里,看着萧景祈的王宫越来越远,看着月氏的土地渐渐消失在风沙里,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回到大魏的军营后,江道将我安置在他的营帐里。他命人给我送来干净的衣服和可口的饭菜,亲自为我处理手腕上的伤口,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阿淑,你好好休息,等战事结束,我就带你回京城。他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占有欲。
我别过脸,不愿看他:江道,你放我走吧。我不想跟你回京城,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不行!他立刻拒绝,语气变得强硬,你是我的人,你只能待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从那天起,江道便将我囚禁在他的营帐里。他派人日夜看守,不准我踏出营帐一步。他每天都会来看我,陪我吃饭,给我讲京城的趣事,试图用这些来挽回我。可我对他始终冷漠,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冷言相对。我知道,我永远都无法原谅他,无法忘记萧景祈的死,无法忘记我犯下的错。
战事结束后,江道带着我回到了大魏的京城。他没有把我带回江府,而是将我安置在一座秘密的府邸里。这座府邸很大,装修得十分豪华,却处处透着压抑——这里没有自由,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监视与束缚。
江道每天都会来这里陪我。他会给我带来最新的绸缎和珠宝,会亲自为我下厨,做我小时候爱吃的点心,会在晚上,给我讲他在边关的经历。他说,他断了左臂后,曾一度想放弃,可一想到我,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他说,他娶长公主,是为了获取权力,是为了有能力接我回来,他从未爱过她;他说,他知道错了,愿意用一辈子来弥补我。
可他的话,在我听来,却无比讽刺。我看着他,冷冷地说:江道,你所谓的‘弥补’,不过是想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你从来都没有真正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只是把我当成了你的所有物,想把我留在你身边,满足你的占有欲。
他愣住了,眼底闪过一丝受伤:阿淑,不是这样的,我是真的爱你,我只是…只是用错了方式。
爱我我笑了起来,眼泪却流了下来,你若真的爱我,就不会骗我十二年;你若真的爱我,就不会用我的背叛换取你的前程;你若真的爱我,就不会在我想为萧景祈赎罪时,强行把我带回来。江道,你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对‘拥有我’的执念。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你走。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我不会再失去你第二次。
他的话,让我彻底绝望。我知道,江道是不会放我走的。他如今是大魏的镇国将军,权倾朝野,没有人能反抗他。我成了他的禁脔,被困在这座豪华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承受着愧疚与痛苦的折磨。
长公主很快就知道了我的存在。她是个骄傲的女人,怎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心里还有别的女人她派人来探望我,言语间满是嘲讽与威胁:赵淑,你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是个害死了月氏王的凶手,也配留在将军身边识相的,就赶紧离开,否则,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公主殿下,我比你更想离开这里,可江道不会放我走。你若有本事,就去让他放了我。
长公主被我说得语塞,恼羞成怒地命人打了我一顿,才扬长而去。江道得知后,大发雷霆,不仅惩罚了长公主派来的人,还与长公主大吵了一架。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来到我的房间,抱着我,哭着说:阿淑,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一定会保护你的,谁也不能伤害你。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用权力和谎言编织的牢笼,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自己。
五、故国殇,烬余生
在这座秘密府邸里,我度过了三年。这三年里,江道对我依旧温柔,却也依旧强势。他不准我离开府邸,不准我与外界接触,甚至不准我提起萧景祈的名字。他试图用物质和陪伴来填补我心里的空缺,却不知道,我心里的伤口,早已深不见底,永远都无法愈合。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待在房间里,对着窗外的桃花树发呆。每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十六岁那年,江道在桃树下对我许下的誓言;想起萧景祈为我建的戏楼,想起他病中温柔的眼神。每想一次,我就会用针扎自己的手臂一下,用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心里的痛苦。
江道发现后,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加倍对我好,给我带来更多的东西,却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自由,是赎罪的机会。
直到第三年的春天,大魏与月氏再次爆发战争。萧景渊率军攻打大魏边境,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占了几座城池。朝廷震惊,任命江道为帅,率军出征。
出征前夜,江道来到我的房间。他穿着一身戎装,显得格外英武,却也带着一丝疲惫。阿淑,我要去出征了。他坐在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我打赢了仗,就向陛下请旨,废黜长公主,娶你为妻,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江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值得。等我回来,好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别过了脸。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
江道走后,府邸里的守卫松懈了许多。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趁着夜色,撬开了房间的窗户,逃了出去。我没有回赵家,也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朝着月氏的方向跑去——我要回月氏,回到萧景祈的身边,哪怕只是守着他的陵墓,我也要为他赎罪。
一路上,我风餐露宿,躲避着官兵的搜查,吃了很多苦。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只要一想到能回到萧景祈的身边,我就充满了力气。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我终于来到了月氏的王宫。
萧景祈的陵墓建在王宫的后山,那里种满了红柳,是他生前最喜欢去的地方。我跪在他的陵墓前,看着墓碑上他的名字,泪如雨下:萧景祈,我回来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来陪你了。
我在萧景祈的陵墓旁搭了一个小小的草屋,住了下来。每天,我都会为他打扫陵墓,为他献上一束鲜花,给他讲大魏的趣事,讲我这几年的经历。我知道,他听不见,可我还是想对他说,想弥补我过去的过错。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适应了月氏的生活。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厌恶这里的风沙,不再像从前那样思念大魏的烟雨。我开始觉得,月氏的天空,比大魏的更蓝;月氏的红柳,比大魏的桃花更坚韧。
后来,我听说江道打赢了仗,回到了大魏。他发现我逃走后,大发雷霆,派人四处寻找我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找到。长公主趁机在皇帝面前诋毁他,说他为了一个罪臣之女,不顾国家安危。皇帝大怒,削去了他的兵权,将他贬为庶人。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江道的结局,是他自己选择的,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守着萧景祈,度过余生。
在萧景祈的陵墓旁,我住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月氏换了新的君王,大魏也经历了朝代更迭。我从一个年轻的女子,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可我依旧每天都会去萧景祈的陵墓前,陪他说话。
临终前,我躺在草屋里,看着窗外的红柳,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去见萧景祈了,终于可以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了。
萧景祈,我来了。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完这句话,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一生,充满了执念与背叛,充满了痛苦与悔恨。我错过了那个用生命爱我的人,也被我执念的人所伤害。直到最后,我才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绣前程,而是珍惜眼前人,是与相爱的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故国遥远,爱恨成灰。唯有那座戏楼的遗址,那片红柳林,还在诉说着这段错过的深情,在无尽的风沙中,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