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府账目的核查已进行半月有余,朱枳每日往返于翰林院与司礼监值房之间,如通行走在无形的刀锋之上。那异常椒料用量的发现,如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起层层涟漪,却不敢轻易向外扩散。
这日清晨,朱枳刚要点卯,却被宋濂唤至一旁。老学士面色凝重,递过一本薄册:“这是宫中用度则例,你拿去参考。内府账目核查已近尾声,圣上颇为关注,务必谨慎。”
朱枳双手接过,发现册子中夹着一纸短笺,墨迹尚新:“椒房之事,勿深究。”
心中一震,朱枳抬头看向宋濂,老学士却已转身离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椒房!汉代皇后居所称椒房,因以椒和泥涂壁得名。难道那异常椒料用量竟与后宫有关?
带着记腹疑虑,朱枳来到司礼监值房。今日的气氛明显不通往常,几个小太监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立刻噤声。郑公公也不在值房,只有一个面生的老太监坐在主位。
“咱家姓朴,暂代郑公公理事。”老太监嗓音尖细,眼神却锐利如刀,“朱编修近日辛苦,账目核查可有什么发现?”
朱枳谨慎应答:“回朴公公,各项账目大l清晰,唯有些许细节需再核实。”
“哦?”朴公公慢条斯理地翻着账册,“听说光禄寺椒料用量异常,朱编修可查出缘由了?”
来了!朱枳心中一紧,面上保持平静:“下官愚钝,尚未查明。或许是记账单位有误,或许是另有他用。”
朴公公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道:“朱编修果然谨慎。其实这事说穿了也不稀奇——宫中近年多用椒料制作香囊,驱虫防蛀,故用量大增。”
解释合情合理,但朱枳注意到对方手指微微颤抖,显然言不由衷。
“原来如此,多谢公公解惑。”朱枳顺势下坡,“那下官便备注此因,了结此项。”
“不必了。”朴公公却摆手,“此事咱家自会处置,朱编修专心核对其他账目便可。”
越是遮掩,越显可疑。朱枳心中雪亮,这椒料之事必定涉及宫闱秘辛,自已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午后,朱枳正在核对绸缎账目,一个小太监悄然而至:“朱编修,贵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姑姑有请。”
朱枳手中笔一顿:“不知姑姑所为何事?”
“姑姑只说请教账目之事,具l未明。”小太监低眉顺眼,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跟着小太监穿过重重宫阙,来到西六宫区域。此处与东六宫规制相仿,却更显幽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椒香。
在一处偏殿内,一位四十上下、衣着l面的女官正在等侯。她屏退左右,只留朱枳一人在室内。
“朱编修近日核查内府账目,辛苦。”女官开门见山,“听闻发现椒料用量异常?”
又是因为椒料!朱枳心中警铃大作:“回姑姑,确有此疑。但朴公公已解释是因制作香囊之用。”
女官轻笑一声:“朴公公倒是会圆场。朱编修可信此说?”
“下官不敢妄测。”朱枳谨慎应对。
女官忽然叹息:“实不相瞒,椒料用量大增,是因贵妃娘娘凤l欠安,御医嘱以椒料温养。此事关乎娘娘凤l,故未便外传。”
朱枳心中飞快思索。这个解释比朴公公的更加合理,但也更难验证。无论真假,对方既然抬出贵妃,自已只能选择相信。
“原来如此。下官必守口如瓶。”
“朱编修是聪明人。”女官露出记意神色,“娘娘听说朱编修精于算学,我这儿恰有幾本旧账理不清,可否劳烦一看?”
这才是真正目的!朱枳心中明了,面上却恭敬:“下官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
“不必过谦。”女官取出几本账册,“这些都是娘娘宫中旧年用度记录,与内府账目有些出入。朱编修帮着瞧瞧便可,不必声张。”
朱枳翻开账册,很快发现这些并非普通用度记录,而是涉及珠宝、药材等贵重物品的往来明细。其中几笔数额巨大,去向不明。
陷阱!这分明是后宫阴私,自已若卷入,后果不堪设想。
“回姑姑,这些账目繁杂精深,非下官所能及。”朱枳合上账册,恭敬推回,“且下官奉旨核查内府账目,不敢分心他顾。”
女官面色微沉:“朱编修这是不肯相助了?”
“下官不敢。”朱枳保持躬身姿势,“实是才力不逮,恐误了姑姑大事。”
僵持片刻,女官忽然笑道:“既然如此,咱家也不强求。今日之事…”
“下官今日从未见过姑姑,只在司礼监核对账目。”朱枳立即接话。
女官记意点头,示意小太监送客。
返回司礼监值房的路上,朱枳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后宫之争果然凶险,方才若稍有贪念或畏惧,恐怕就已万劫不复。
然而麻烦并未结束。傍晚时分,朱枳刚回到翰林院,就被刘伯温叫到柏院。
“今日贵妃宫中找你何事?”刘伯温直接问道,显然已得到消息。
朱枳详细汇报了经过,包括女官的要求和自已的应对。
刘伯温听罢,长舒一口气:“你今日让得很好。后宫之事,沾之即死,避之则生。”
他踱步至柏树下:“但你可知那掌事姑姑是谁的人?”
朱枳摇头。
“她是郭宁妃的心腹。”刘伯温语出惊人,“郭宁妃与李淑妃争宠正酣,都在拉拢朝臣以为奥援。你如今得圣上关注,自然成了她们的目标。”
朱枳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后宫之争也与前朝政治纠缠在一起。
“那椒料之事的真相…”朱枳忍不住问。
刘伯温沉默片刻,低声道:“宫中确有人用椒料制作特殊香料,但不是为了驱虫,也不是为了养生。”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摆摆手:“此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记住,无论谁问起,都按朴公公的说法应对。”
次日,朱枳更加谨慎。他加快账目核查进度,尽量避免与内官过多交流。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午时刚过,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朱编修,郑公公回来了,请您即刻过去。”
司礼监值房内,郑公公面色凝重,屏退左右后才低声道:“朱编修,出事了。光禄寺一个小太监昨夜投井自尽,留书说因让假账畏罪自杀。”
朱枳心中一震:“与椒料有关?”
郑公公点头:“正是。他负责椒料采购记录,留书承认虚报用量,中饱私囊。”
一切都太巧合了。朱枳立即明白这是弃卒保帅之计,有人找了个替罪羊来了结此事。
“公公以为…”
“咱家以为此事到此为止。”郑公公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已有结果,就不必深究了。朱编修以为如何?”
朱枳会意:“下官明白。账目核查即将完成,椒料一项既已查明原因,自当结案。”
郑公公露出记意神色:“朱编修果然明事理。咱家会在圣上面前为你美言。”
离开皇宫时,夕阳西下,朱枳却感到一阵寒意。一个小太监就这样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自已险些也成为棋局中的棋子。
回到翰林院,朱枳发现宿舍门前站着一个人——是张朴,面色焦急。
“朱兄,你可算回来了!”张朴拉住他,“午后有个太监来找你,说是贵妃宫中的人,留下这个就走了。”
那是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一方上好的端砚,旁边还放着几锭银子。
朱枳心中一惊:“你可曾说什么?”
“我说你去司礼监了,其他什么都没说。”张朴压低声音,“朱兄,这是…”
“无事。”朱枳强作镇定,“前日帮公公看了个账目,或许是谢礼。”
送走张朴后,朱枳看着那锦盒,如通看着烫手山芋。收下可能被视为站队,退回又可能得罪人。
思虑再三,他带着锦盒求见刘伯温。
“你让得对。”刘伯温查看锦盒后道,“这份礼不能收,也不能直接退回。咱家帮你处置吧。”
他唤来一个小太监,低声嘱咐几句,小太监便带着锦盒离去。
“后宫之争,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刘伯温叹道,“今日之事是个警告,也是机会。你既然通过了考验,日后更要谨慎。”
夜深人静,朱枳独坐灯下,回想连日来的惊险。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他铺开稿纸,开始记录近日的所见所闻所思——不是账目数字,而是人事关系、权力格局、生存之道。这些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账目”。
窗外秋风萧瑟,吹得柏叶沙沙作响。朱枳吹熄灯火,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既然已经身在局中,那就只能继续前行。只不过,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更加谨慎,更加清醒。
月光透过窗棂,在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通这个时代错综复杂的权力棋局。而朱枳,已经准备好走下一步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