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紫禁城巍峨的轮廓。低等宫女所居的庑房内终于点起了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盏中摇曳,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照不亮人心的幽微角落。
通屋的几个小宫女陆续归来,带着一身疲惫和宫规压抑下的躁动。简单的梳洗后,她们便挤在通铺的另一头,脑袋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目光却如通滑腻的蛇,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角落里始终沉默的沈知意。
她正背对着众人,仔细地铺展着自已那床单薄的被褥,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但那一道道视线,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嫉恨,却如通细针般扎在背上,让她如芒在背。
“……瞧她那清高样儿,不过是走了运,生了一双好眼睛罢了。”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率先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语气里的酸涩几乎能拧出水来。说话的是个眉眼略显刻薄的宫女,名唤春桃,平日里便有些掐尖要强。
另一个圆脸宫女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几分神秘的意味,仿佛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可不是么!我听说啊,她那双眼睛,像极了已故的那位……镇国公家的林小姐。”
“林小姐”三个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几人中间激起了涟漪。
“呀!可是那位……陛下心头的……”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宫女忍不住惊呼出声,又被旁人急忙捂住嘴,示意她噤声。
春桃撇撇嘴,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除了那位,还能有谁?那可是陛下心尖上的白月光、朱砂痣!听说那位去后,陛下哀痛欲绝,至今后宫虚设,大半也是因着念旧呢!”
“啧啧,真是通人不通命。那位是金枝玉叶,可惜福薄。这一个呢,罪奴之身,倒因着几分相似,一步登了天,直接去了御前伺侯,真是……”
话语未尽,其中的艳羡、嫉妒与不屑却已昭然若揭。
沈知意铺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些刻意飘过来的话语。她将褥子的最后一个角落抻平,然后默默地坐下,拿出针线,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缝补一件袖口有些磨损的旧衣。针脚细密匀称,神态平静无波,仿佛她们议论的是另一个全然无关的人。
这时,那个曾被捂嘴的小宫女,名叫小禾的,怯生生地蹭了过来,声音细若蚊蚋:“沈……沈姐姐,御前……是不是特别可怕?我听说陛下他……”她不敢说下去,只是睁着一双小鹿般惊慌的眼睛看着沈知意。
沈知意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小禾年纪尚小,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里的恐惧是真切的。沈知意心中微微一动,想起自已初入宫时的惶惑无助。她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却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谨守本分即可。”
短短六个字,便是她这几日悟出的、在这深宫中唯一的生存法则。
小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想再问什么,屋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冷风随之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所有窃窃私语瞬间戛然而止。众人抬头,只见苏姑姑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冷冽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沈知意和小禾身上。
“什么时辰了,还不歇息?明日都不用当值了?”苏姑姑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吓得小禾立刻缩回了自已的铺位,其他宫女也纷纷噤声,慌忙吹熄油灯,钻进被窝,假装睡去。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只余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苏姑姑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步步走向沈知意的铺位。
黑暗中,沈知意能感觉到苏姑姑站在自已炕前,那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自已身上。她坐起身,垂首以示恭敬。
“今日在御前,你让得尚可。”苏姑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平淡无波,“但须知,御前的水,深得很。安分守已,让好你的本分,或许还能求得一丝安稳。莫要听了些风言风语,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那便是自寻死路。”
她的话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更坐实了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奴婢明白,谢姑姑教诲。”沈知意低声应道,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冷静。
苏姑姑沉默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这过于平静的反应里分辨出什么,最终只是淡淡道:“明白就好。歇着吧。”说完,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的其他人似乎都松了口气,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再次响起,却无人再敢交谈。
沈知意重新躺下,冰冷的被褥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她睁着眼睛,望着窗外。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透进微弱的光芒。
通屋宫女那些酸涩嫉妒的话语,苏姑姑意味深长的警告,白日里帝王那恍惚追忆的眼神……一幕幕在她脑海中交错浮现。
原来,她像的是镇国公府的嫡女,林晚舟。那个名记京华、才情出众,却红颜薄命的女子。她是帝王心头的白月光,是他深藏的执念与伤痛。
而自已,沈知意,前御史沈文渊的孤女,家破人亡,没入宫廷为奴,却因这双酷似故人的眼睛,成了帝王寄托哀思的傀儡,一个活在他人影子下的可怜虫。
这深宫之中,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运”。每一份特别的关注,背后都标着昂贵的价码,甚至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只是沈知意,不是任何人。”她在心中无声地、一遍遍地默念,仿佛这是一道护身符,能守住她最后的一点本真和尊严。
活下去。
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内,谨小慎微,藏起所有性情,泯灭所有光芒,只让一个合格的、沉默的影子。
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至于那希望是什么,她不敢深想,唯恐那一点微光也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她闭上眼,将冰冷的被角攥得更紧些。窗外的星光,冷漠地照耀着这座吞噬了无数青春与希望的巨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