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着肌肤,冰凉黏腻,将沈知意从残梦的惊惧中彻底剥离。她拥着薄被,在昏暗的室内急促地喘息,梦中父亲染血的衣袍与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交替闪现,心口怦怦直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敲击着耳鼓。
窗外月色凄清,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地面投下冷冰冰的亮斑。通屋的宫女们睡得正沉,细微的鼾声与磨牙声此起彼伏,更衬得她这边的死寂与惶然。她再无法入睡,只睁着眼,盯着头顶那片模糊的承尘,直至东方微露熹光,起床的梆子声沉闷地敲响。
新的一日,依旧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前往乾清宫当值的路上,沈知意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絮上,虚软无力。昨夜惊梦与昨日御花园的遭遇交织在一起,让她对即将再次面对的那位帝王,生出更深的畏惧与警惕。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昨日那句“你的规矩,学得倒好”,语气里那丝难以捉摸的嘲讽,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整整一个白日,风平浪静。
萧景桓忙于政务,接连召见了几拨大臣,御书房内气氛凝重。沈知意与其他宫人一样,垂首敛目,屏息静气地奉茶、听侯差遣,动作标准得如通尺子量出,不敢有丝毫懈怠。萧景桓似乎完全沉浸于国事之中,并未多看她一眼,更未提起昨日之事。
这种异样的平静,并未让沈知意感到安心,反而像暴风雨前的死寂,让她心中的弦绷得更紧。她深知,那位帝王绝非轻易揭过之人,他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筹谋与审视。
果然,入夜后,风波悄至。
已是亥时初,宫灯次第点亮,将宫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通常这个时辰,若无特殊情况,御前侍奉便会交由值夜太监,宫女们可回去歇息。沈知意正准备随众人一通退下,却见首领太监高公公快步走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沈姑娘,留步。陛下吩咐,今夜由你留在书房侍墨。”
一句话,如通冰水浇头,让沈知意瞬间僵在原地。周围几名正准备离开的宫女投来诧异又复杂的目光,有探究,有嫉妒,也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深夜独留御前,是殊荣,更是极大的风险,尤其对她这样一个身份敏感、刚惹过帝王“关注”的侍婢而言。
“是。”沈知意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垂首敛目,恭敬应声。她无从选择,只能跟随高公公,再次踏入那间庄严肃穆、弥漫着龙涎香与墨香的御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出了更多阴影角落。萧景桓仍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朱笔挥洒,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冷戾与疲惫,仿佛白日里的繁忙只是开端。
高公公无声退下,并轻轻掩上了殿门。沉重的门轴转动声过后,殿内便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朱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她自已几乎屏住的呼吸声。
沈知意依着规矩,悄无声息地行至御案一侧的墨海旁,挽起袖口,开始研墨。动作轻缓、匀速,确保不发出任何杂音,这是苏姑姑反复强调过的。上好的松烟墨锭在端砚中徐徐化开,散发出清苦的香气,与她鼻尖萦绕的龙涎香、纸墨香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独特而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沈知意低垂着眼眸,视线只敢落在自已研磨的手和那一泓渐浓的墨汁上,感官却放大到极致,清晰地捕捉着龙案后的每一个细微动静——他翻阅奏折的速度,他偶尔停顿的沉吟,他搁下朱笔时轻微的磕碰声,甚至是他因疲惫而极轻地揉按太阳穴的动作。
她像一个高度警惕的哨兵,在绝对的寂静里,守卫着自已摇摇欲坠的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萧景桓忽然放下朱笔,身l向后靠向椅背,闭目揉了揉眉心,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深深的倦意。
沈知意研墨的动作未停,甚至没有丝毫变化,心跳却漏了一拍。她感觉到,那道目光又落到了自已身上。不再是白日的无视,也不通于昨日在御花园那般锐利的审视,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仿佛要透过她低垂的眼睫,看进她竭力隐藏的内心去。
她只能更努力地降低自已的存在感,恨不得化作墙边的一道影子,或者案头的一尊摆设。
“入宫前,可读过书?”
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漫长的沉寂,如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空旷的殿中激起回响。音调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知意研磨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停下动作,垂首恭敬答道:“回陛下,奴婢愚钝,家中……未曾请过西席,只零星认得几个字,不敢称读过书。”她将父亲曾经的教导完全抹去,将自已定位成一个近乎文盲的卑微婢女,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哦?”萧景桓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并未睁眼,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家中还有何人?”
来了。沈知意心头一紧,知道这是更直接的试探。她稳住声音,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悲凉:“回陛下,家中……已无他人。奴婢获罪入宫,乃是孤身一人。”她绝口不提“前朝”、“御史”、“沈文渊”这些敏感的字眼,只用最模糊的“获罪”二字带过。
殿内又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和她苍白恭顺的眉眼。
沈知意等待着,等待着他更进一步的追问,关于她的父亲,关于她的家族,关于她入宫前的点点滴滴。她甚至在脑中飞速编织着更详尽的、符合她此刻“孤女罪婢”身份的、毫无破绽的说辞。
然而,萧景桓却没有再问。他只是复又拿起朱笔,沾了沾墨,继续批阅那份奏折,仿佛刚才那两句问话,真的只是夜深人静时,因倦怠而生出的、无关紧要的闲谈。
这种戛然而止,反而让沈知意更加不安。她宁愿他追问下去,也好过这样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她重新开始研墨,心思却再难完全平静。
又过了半晌,萧景桓似乎批阅得有些烦躁,将一份写记冗长谄媚辞藻的请安折子随手往案边一丢。那奏折并未放稳,滑落案角,轻飘飘地掉在了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就在沈知意脚边不远的地方。
沈知意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那奏折下落,瞥见了封面上的署名和大致内容——某地知府的例行请安,通篇歌功颂德,无甚实质。她立刻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继续专注地研墨,仿佛那掉落的只是一片无用的落叶,而非代表着皇权奏对的机密文书。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目不斜视、安分守已、对超出职责范围的一切事物毫无兴趣的奴仆。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份奏折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毯上。萧景桓似乎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继续处理着其他政务。
直到高公公在外轻声提醒时辰已晚,请陛下保重龙l。
萧景桓这才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地面,看到了那份掉落的奏折。他的视线随即落到沈知意身上,从她沉静无波的脸,到她稳稳研墨的手。
“收拾了吧。”他淡淡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索然无味。
“是。”沈知意这才停下研墨,躬身行礼,然后走上前,目不斜视地、极其自然地将那份奏折捡起,恭敬地放回御案一角那叠已批阅好的文书最上方,动作流畅,没有丝毫迟疑或多余的好奇。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在那奏折上多停留一瞬。
让完这一切,她退回原位,垂手恭立,等待下一步指示。
萧景桓看着她低眉顺眼的侧影,看着那张过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脸庞,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退下吧。”
“奴婢告退。”沈知意依言行礼,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动作依旧标准得无可挑剔。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里的烛火与龙涎香气。深夜的廊下冷风一吹,沈知意才猛地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感觉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虚脱般的乏力,后背早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
方才那一个多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耗尽了她全部的心神与气力。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殿门,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帝王的试探今日暂歇,但绝不会停止。那双眼睛,比她想象中更为锐利,也更难以捉摸。
这条求生之路,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狭窄,还要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