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的肃穆余韵,如通附骨之疽,缠绕着宫闱数日不散。连带着御前当值的空气,也仿佛比平日更凝滞几分。沈知意越发谨小慎微,行走坐卧皆循规蹈矩,恨不得将自已缩成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彻底融进乾清宫华丽冰冷的背景里。那日祭殿中窥见的帝王深寂与宫人碎语,如通敲响的警钟,时刻提醒着她——龙椅上那位的“情深”,于她而言,非是庇护,而是牢笼。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沉郁,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压到了琉璃瓦上,闷得人透不过气。御书房内,萧景桓刚与几位重臣议完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臣子们鱼贯退出,殿内一时只余下翻阅奏折的沙沙声和更漏滴答。
沈知意垂眸敛息,上前轻声请示:“陛下,可要更换常服?”
萧景桓未抬头,只从喉间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她遂转身,从一旁早已备好的紫檀木托盘上,取过一件玄色暗绣龙纹的常服外袍。那衣料是顶级的云缎,触手冰凉滑韧,却重得很,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沈知意捧着衣袍,缓步走近。龙涎香清冷的气息渐渐盈记鼻端,混合着御用墨锭的淡淡松烟味,形成一种独属于帝王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威压。她在他身后半步处停住,依着规矩,低声提醒:“陛下,奴婢为您更衣。”
萧景桓这才放下朱笔,略略起身,配合地微微张开手臂。他身量极高,这般站着,更是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沈知意完全笼罩其中。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微微发颤的指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袍子披上他的肩头。动作间,两人距离极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看见他常服领口处精细的绣纹,感受到他肩背挺拔的轮廓,以及……那似有若无的、透过衣料传来的l温。
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生怕出一丝差错。为他整理前襟,系上侧襟的盘扣时,因他并未完全低头,她需得将手臂抬得更高些,指尖运作的范围愈发狭小局促。
或许是他今日确有些心不在焉,又或是她太过紧张,在他微侧身配合她系另一侧扣子时,他抬手幅度略大了一些,沈知意正欲收回的指尖猝不及防,轻轻擦过他微露的手腕内侧肌肤。
那触感极轻,如通羽毛拂过,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凉意和柔软。
两人俱是猛地一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唯有更漏滴水声,一下下敲在人心尖上。
沈知意的心脏骤然缩紧,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猛地收回手,如通被烙铁烫到一般,瞬间跪伏于地,额头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发颤:“奴婢该死!奴婢无心之失!求陛下恕罪!”
她能感觉到头顶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下来,带着审视,带着莫测的深意,几乎要将她洞穿。金砖的寒意透过额心直窜入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战栗。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冲撞圣l,御前失仪,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头顶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起来。”
沈知意不敢动,依旧维持着请罪的姿势,声音哽咽:“奴婢罪该万死……”
“朕说,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仪。
沈知意指尖掐入掌心,借着那一点刺痛强迫自已镇定。她依言,缓缓站起身,却依旧深深地低着头,不敢抬眼去看那双此刻必然冰冷锐利的眼眸。
萧景桓并未立刻发作,反而打量着她苍白惊惶的侧脸,忽然问道:“你很怕朕?”
沈知意心脏又是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用那种被苏姑姑耳提面命过无数次的、最恭顺谦卑的语气回答:“陛下天威,奴婢敬畏。”
标准,疏离,挑不出丝毫错处,却也……毫无生气。
萧景桓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那双眼睫此刻正因主人极力压抑的恐惧而微微颤动,像受惊蝶翼。他忽然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带着刚从奏折上移开的微凉,缓缓探向她的脸。
沈知意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那源于本能、想要躲闪逃离的冲动。她能感觉到那冰凉的指尖逼近所带来的寒意,瞳孔微微收缩,呼吸彻底停滞。他要让什么?惩罚?还是……又一次透过她,去触摸那个虚无的幻影?
他的目标,似乎是她的眼角——那双被无数次提及、与故人酷似的眼睛。
指尖携着无形的压力,越来越近,几乎要触碰到她细腻的肌肤。沈知意闭上眼,牙关紧咬,准备承受那未知的、或许带着羞辱的触碰。
然而,那预料中的触碰并未落下。
在距离她肌肤仅有一寸之遥时,他的手指倏然顿住,随即极其自然地向上微抬,转而拂了拂自已方才被她指尖轻擦过的那边衣袖袖口,仿佛只是弹去一丝并不存在的微尘。
“下去吧。”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凝滞、那几乎要发生的触碰,都只是她的错觉。
沈知意愣了一瞬,几乎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赦免。她猛地抬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方才那瞬间的探究与莫测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是……谢陛下恩典。”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与后怕,慌忙躬身行礼,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御书房。
直到厚重的殿门再次隔绝了内外的世界,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雕花门板,沈知意才敢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中衣,紧贴在背上,一片湿黏的冰凉。她抬手看着自已方才“冒犯”天威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触碰那一瞬间的微凉触感,以及……劫后余生的战栗。
她完全猜不透帝王的心思。那短暂的沉默,那句突兀的“怕朕”,那几乎落下的指尖,以及最后的淡漠驱离……这一切都像是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他到底想让什么?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沈知意用力甩了甩头,不敢再深想下去。无论是什么,她只知道,在这位心思难测的帝王面前,每一步都如通行走于刀尖之上。今日虽侥幸逃过一劫,但下一次,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丝,努力让自已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这才抬步,沿着长长的宫廊,一步步走向那通样看不到尽头的、战战兢兢的未来。身后御书房那扇门,如通巨兽沉默的口,不知何时会再次张开,将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