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扫过东厢门槛,碎瓷片在墙角堆叠成不规则的弧线,血迹已凝成暗褐色斑块。陆晚晴站在门边,旗袍下摆垂落,遮住鞋尖那粒未被清扫的瓷渣。她没再看周管事一眼,只抬手将发髻松动的一缕青丝挽回,金簪微斜,寒光隐没于乌发之间。
“巡捕还没来。”她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天气,“那就先把人锁在这里,谁也不许靠近。”
周管事搓着手,喉头滚动:“小姐受惊了,不如先回房歇着,这边交给我……”
“你?”她转眸,目光落在他袖口沾的一星灰屑上,“昨夜库房失窃,你没查出半点动静;今日刺客破门,你倒来得比巡更还快。”她往前一步,裙裾拂过门槛,“我陆家的规矩,东厢重地,非管事可入——除非,你已另认主子?”
周管事脸色骤变,后退半步,撞上廊柱。
她不再多言,挥手命丫鬟守门,自已转身步入内院。脚步未停,袖中铜牌紧贴掌心,那股灼热仍未散去。她记得那闪回的画面——火光中女子伏在织机前,声音微弱却执拗:“七堂藏图……莫让外人得去……”不是她的记忆,却如烙印刻入骨髓。她指尖收紧,铜牌边缘压进皮肉,疼痛让她清醒。
东厢后间,李管家终于赶到,喘息未定,额角沁汗。他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刺客,眉头一跳,却只低声道:“这人……穿的是青布短打,怕是流窜来的贼寇。”
“贼寇?”陆晚晴冷笑,从袖中取出那只青布香囊,摊在掌心,“贼寇会随身带着七堂的信物?会从绣楼后窗翻入,直扑库房?”
李管家瞳孔微缩,视线在香囊上停留片刻,喉结动了动,却未接话。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低:“你当我不知道?昨夜我病中,后门运进劣丝;今晨刺客直取要害——若无内应,他们如何知晓我何时独处?如何精准破门?”
老管家垂首,双手微颤,似在挣扎。
她忽而转身,从发间抽出金簪,簪尾雕花,尖端锐利如针。她缓步走向刺客,蹲下,将金簪轻轻抵在其喉结下方,微微一压。
那人喉部肌肉瞬间绷紧,眼皮抽动,缓缓睁开。
“醒了?”她声音冷得像井水,“青帮七堂的人,最怕失明。你说,若我这一簪刺下去,是先破气管,还是剜你左眼?”
刺客咬牙不语,额角青筋暴起。
她手腕微抬,金簪顺着喉结滑至左侧眼眶,轻轻一划,皮肤破开,渗出血线。“你怀里的香囊,龙眼是新绣的——七堂上月清理叛徒,三具尸l挂在码头墙缝,眼珠都被挖了。你猜,你若死了,会不会比他们好看?”
刺客呼吸急促,瞳孔剧烈收缩。
她贴近他耳边,一字一句:“张爷要的,是不是那台机?是不是那张图?”
“……机……图……”他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张爷说……毁了……不能留……”
话音未落,他猛然抽搐,牙关紧咬。
陆晚晴反应极快,金簪疾点其下颌关节,力道精准,阻其咬舌。她顺势将他衣领扯开,发现锁骨下方有一处陈年烙印——半枚残龙纹,与香囊上的盘龙形态一致,只是更显狰狞。
“七堂的标记,”她松开手,冷眼看他,“你不是普通打手,是张启山的亲信。他派你来,不只是杀人,是来找东西——我陆家,有什么是他非得亲手毁掉的?”
刺客喘息粗重,眼神涣散,再未开口。
她起身,将金簪重新插回发髻,动作从容。转身时,却见李管家仍立在门边,面色灰败,手指死死攥着腰间钥匙串,指节发白。
“你认识他。”她不时问句。
老管家闭了闭眼,良久,才低声道:“七年前,陆老爷收过一批逃难的织工……其中有个年轻人,说是苏州织造局的后人,懂古法提花……后来,他死了。”
“怎么死的?”
“……说是失足落井。”李管家声音沙哑,“可那夜,我亲眼看见,有青布人影从后院翻墙出去。”
陆晚晴心头一震。织造局、提花机、七堂……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碰撞,仿佛有根线在暗处牵动。
“所以,”她盯着他,“你早知道有人在盯着陆家的织技?知道他们不会罢手?”
李管家不答,只从怀中摸出一块旧布巾,颤抖着盖住刺客的脸。他转身欲走,脚步迟缓。
“等等。”她叫住他,“你刚才说,那年轻人死了。可若他真懂提花古法,张启山为何现在才动手?为何偏偏选在我接手产业时?”
老管家背影僵住。
她一步步走近,声音压得极低:“除非……那技术没失传。除非,有人把它藏起来了——藏在陆家,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李管家缓缓回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他嘴唇动了动,终是只吐出一句:“小姐……有些事,不是现在能问的。”他顿了顿,声音几近耳语,“等您找到‘那台机’……自然明白。”
话音落,他佝偻着背,一步步走出东厢,脚步沉重如拖铁链。
陆晚晴立在原地,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照在她袖口的铜牌上,反射出一点冷光。她缓缓抬起手,凝视那枚斑驳铜牌,背面依旧空白,可她忽然觉得,那空白并非无字,而是被某种力量封住了。
她指尖抚过铜牌边缘,忽然想起昨夜丝绢地图上那处标注——“织造局”三字,字迹与她手迹相似。而今,铜牌、香囊、刺客、老管家的隐语……全都指向一个她尚未触碰的核心。
她转身,走向库房方向。路过绣楼时,机杼声已停,女工们被遣散,楼前空寂无人。她推门而入,直奔最里侧的旧织机。那是陆老爷留下的古物,多年未用,机身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她拂开灰尘,手指沿着机轴摸索。忽然,指尖触到一处凹陷——不是磨损,是人为刻痕。她凑近细看,那是一道极细的刻线,弯折成“七”字形。
她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不是李管家的缓步,也不是丫鬟的轻踏,而是硬底皮鞋踩在木梯上的节奏,沉稳、直接,正朝二楼而来。
她迅速将铜牌塞入机轴夹缝,站起身,指尖仍残留着金属的凉意。
楼梯转角,人影未现,脚步却已停。
她站在织机前,背对楼梯,旗袍下摆垂落,遮住脚边那块松动的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