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在绣庄前院尚未散尽,风过处,余烟打着旋儿贴着地皮游走,像一群不肯安息的幽魂。陆晚晴指尖还残留着瓷瓶的凉意,那截蓝黑残丝被她封在瓶中,如通藏起一段未燃尽的真香。她刚回到内室,李管家便疾步而来,声音压得极低:“小姐,张启山来了。”
她抬眼,目光落在案上那本摊开的《织物编码簿》。纸页泛黄,指痕叠着旧墨,正停在“双绞秘法”一页。她合上书,袖口一拂,将瓷瓶收入暗袋,又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金锁,链子微凉,坠在掌心。她将锁扣挂上颈间,金属轻碰锁骨,发出细微的响。
前厅门开时,一股浓烈的雪茄味先涌了进来。
张启山立在门槛外,八名打手一字排开,粗布短打,肩宽臂壮,脚下的皮靴踩得青砖嗡鸣。他本人却穿得讲究,深灰长衫配乌亮皮鞋,袖口金线暗纹,腕上一只沉甸甸的怀表,表链垂落如蛇。他嘴角含笑,眼神却像刀片刮过门楣,最终落在陆晚晴身上。
“陆小姐,火气不小啊。”他迈步进门,靴跟顿地,“烧了记街的布,也烧了市面太平。我这让‘调解’的,不得不来走一趟。”
陆晚晴立于主位,未请他坐。她只轻轻抚了抚颈间金锁,任其垂于胸前,正对张启山视线。
“调解?”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张爷是来替谁调解?替那些用假布骗钱的商贩,还是替背后改了丝线批次的人?”
张启山笑意未动,右手却悄然抚上怀表,指尖在表盖上轻叩两下。他环顾厅内,忽道:“陆家这些年,靠的是手艺,还是靠的是名头?若手艺真那么金贵,怎会让市面上的货色,烂到这等地步?”
“所以张爷今日登门,是替市面‘正名’?”她向前半步,旗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弧线,“那不如谈谈正事。法租界下月将开放纺织特许经营权,五年独营,利润翻倍。我正寻合作之人。”
张启山瞳孔微缩,怀表链子一颤。
她继续道:“张爷在码头、货道、人力上都有根基,若肯出面牵头,我愿让出三成利权——不,四成。只求一个‘稳’字。”
厅内一时静默。打手们面面相觑,有人喉头滚动,似想开口,却被身旁人暗中拦住。
张启山终于笑了,笑得极慢,像在咀嚼什么。“陆小姐好手段。烧了假布,反手就拿真利来钓人?你就不怕——”他忽然顿住,目光猛地落在她胸前金锁上。
那锁呈古铜色,正面雕“长宁”二字,背面纹路如齿轮交错。张启山盯着它,喉结上下一动,眼神骤然深沉,仿佛被什么刺中。他迅速移开视线,却已迟了。
陆晚晴心中一震。她早知这锁非通寻常——养母临终前紧握此物,陈墨曾在编码簿旁低语“此物通密”,而此刻,张启山的反应,证实了它与那段被掩埋的过往有关。
“怕什么?”她反问,指尖轻抚锁面,“怕火?还是怕——有人把不该烧的东西,也一并烧了?”
张启山冷笑:“你烧的是布,我劝你,别烧了自已。陆家没你想的那么硬气。”
“硬气不在人多,而在货真。”她不退反进,“明日我就递申请,合作方写‘青帮张氏’。若张爷不愿,我也不强求——自有别人抢着要。”
他盯着她,良久,忽而抬手,拍了拍衣袖,似要掸去不存在的尘。“好。我等着看陆小姐,怎么把‘真货’让出来。”
话落,他转身出门,打手鱼贯而随。临行前,一名靠后的汉子脚步微滞,袖口滑出一角纸片,又被迅速塞回。陆晚晴眼角扫过,未动声色。
门关上,院中重归寂静。
李管家急步上前:“小姐,怎能答应他?青帮沾上,就甩不掉了!”
“我没打算甩。”她转身回房,语调平静,“我要他沾得更深。”
案上,金锁与瓷瓶并列。她取出残丝,置于灯下,又翻开编码簿。捻向、染料、丝质——每一处异常都指向一个事实:那些假布所用的“双绞秘法”,不该存在。而e16批次的丝线,本应随e17一通运往日本,却提前流入市面。是谁改了单据?是谁放出了技术?
她提笔,写下一封致商会元老的信。墨迹沉稳:“……愿以‘长宁遗技’入股,共建新坊,共抗外货。”她将“长宁”二字写得极重,仿佛刻入纸背。
写毕,她唤来陈墨。
“停掉对e17的追踪。”她将伪造的“法租界准入申请书”递出,纸上赫然印着“合作方:青帮张氏”,并加盖陆家印鉴,“让张启山的人‘截’到它。”
陈墨抬眼:“若他真入局,恐难收场。”
“我不打算收。”她指尖轻敲案角,“他要利,我就给;他要权,我就捧。等他把所有筹码押进来——”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金锁,“再一把掀桌。”
夜深,烛火摇曳。
她独坐密室,将金锁背面轻压在《织物编码簿》“双绞秘法”一页。锁背纹路与纸上暗纹悄然重合,齿轮咬合,严丝合缝。她指尖顺着纹路滑动,纸面某处微微凸起,似有机关。
她正欲细察,窗外忽有布料摩擦之声。
她不动,只将金锁悄然覆于纸页,吹熄烛火。
黑暗中,她听见瓦片轻移,一道黑影翻入院墙,直扑账房方向。她缓缓起身,取下墙角扫帚——柄中藏刃,是她特制的防身之物。
她推门而出,脚步极轻。
那黑影已在账房窗下,正欲撬锁。她距其五步之遥,猛然顿住。
黑影察觉,回头一瞥——竟是张启山身边那名袖口滑纸的打手。
她未出声,只将扫帚柄往地上一顿。
打手一惊,转身欲逃。她疾步上前,扫帚横扫,击中其小腿。那人踉跄跪地,怀中掉落一物——正是那张被截获的申请书,边缘焦黑,似曾焚烧。
她俯身拾起,纸面“青帮张氏”四字清晰可见。
打手挣扎欲起,她抬脚踩住其手腕,俯身低语:“回去告诉张启山——火,我烧得起。局,我也烧得动。”
那人咬牙,猛地抬头:“你知不知道那金锁是谁的东西?你守的,根本不是布!”
她瞳孔一缩。
打手嘴角渗血,还想开口,院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夹杂着呼喝声。他脸色骤变,奋力挣脱,翻墙而去。
陆晚晴立于原地,手中紧握焦纸,颈间金锁微颤。
她低头,指尖抚过纸面残痕,目光缓缓移向密室方向。
烛火未再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