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头“意外”淹死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就在机务段里悄悄传开了。
各种揣测在车间、办公室和锅炉房的蒸汽里弥漫,然后又迅速被更大的沉默压下去。
人们交换着眼神,说话声音都低了几分。保卫科的人进出更频繁,脸色绷得铁青。
陈锋像往常一样走进技术革新办公室,屋里烟雾缭绕,钟师傅和几个骨干都在,看到他,立刻围上来。
“陈主任,老郭头他…”钟师傅嗓子发干。
“听说了。”陈锋打断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煤样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一个技术员赶紧递过报告,“确认矸石和杂质严重超标,根本达不到机车用煤标准!”
陈锋扫了一眼报告,放下。“测试数据整理好,项目报告今天必须上报段里。燃煤事故的独立报告,另写一份,事实清楚即可,不提其他。”
钟师傅愣了一下:“不提?可这明显是…”
“保卫科在查了。”陈锋看他一眼,“我们的任务是保证项目成功。别的,不归我们管。”
众人沉默下来,似乎品出点味道。
“干活。”陈锋挥挥手,拿起自己的茶缸走去打水。
走廊里碰上孙振山,两人眼神一碰,都没说话,错身而过时,孙振山极低地快速说了一句:“晚上老地方。”
陈锋脚步没停。
一整天,陈锋都扎在办公室里核对数据,撰写报告,语气平静地安排后续工作。仿佛昨天的惊险和今天早上的阴霾都不存在。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关于燃煤事故的独立报告,他额外复写了一份,细节更详实,和数据报告一起,锁进了自己的抽屉。
下班铃响,陈锋把报告交给通讯员送往段办,自己最后一个离开。
他没回四合院,绕了几条路,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国营澡堂子。
雾气蒸腾的大池子里,孙振山已经泡在里面,眯着眼,像睡着了。
陈锋脱衣下水,滚烫的水淹没身体,两人隔着一臂距离。
“齐三爷。”孙振山嘴唇几乎没动,声音混在水声里,“解放前天津卫码头上的一个字号,有点名头,倒腾五金杂货,手上不干净。五六年公私合营后就散了,人不知去向。”
陈锋没说话,撩起水洗了把脸。
“老郭头口袋里的纸条,分局技术科看了,纸是常见的纸,字是左手写的,查不出。他家附近摸排了,生面孔有,但对不上。”孙振山继续道,“煤是从西山矿那边一个小煤栈流出来的,手续齐全,经办人…上周突发急病没了。”
水雾缭绕,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线,又断了,对手擦屁股的速度和狠辣,超乎想象。
“这事,到此为止。”孙振山忽然说。
陈锋猛地看向他。
孙振山依旧眯着眼:“上面的意思,牵扯太广,影响太坏。锅炉项目成功在即,不能节外生枝,老郭头,定性意外。燃煤事故,追责到那个副科长和化验员失职,开除处理。”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哪怕泡在热水里。拿两条人命和项目安全做的局,就这么轻飘飘揭过?
“那齐三爷…”
“会继续暗中摸排,但不是我们的重点了。”孙振山睁开眼,看向陈锋,目光复杂,“陈锋,你这次立功了,但也捅了马蜂窝。见好就收。你的舞台不在这阴沟里。”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分局老赵年底到点,我位置能动一动。我走了,安全科副科这副担子,需要个硬肩膀。”
陈锋心跳漏了一拍,安全科副科长!孙振山这是在给他铺路,也是让他放手。
“项目报告上去,你这主任也就到头了,提干,按流程走。”孙振山说完,站起身,哗啦带起一片水花,“锅炉改好了,段里这些老爷车,还指望你出大力呢。”
说完,孙振山裹上毛巾走了。
陈锋独自泡在池子里,热水滚烫,心里却冰火交织。一条血淋淋的线索被迫中断,但一个实实在在的台阶和前景,摆在了眼前。
官场就是这样,有时候,退一步,不是为了认输,而是为了跳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