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劫了队残兵,捡到个遍体鳞伤的美男子。
他失忆了,只会眨着清澈的眼睛叫我姐姐。
我教他使刀,教他杀人,把他养成最锋利的刀。
直到朝廷招安诏书送达,他忽然恢复记忆:
多谢寨主多年照料,本王该回朝了。
我笑着烧了诏书:王爷是不是忘了——
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攥着呢。
马车轱辘压过山道最后一段碎石子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戛然而止。
林风带着湿漉漉的草木腥气灌进车里,吹得文书上的墨字都仿佛要活过来扭动。副寨主赵黑狗粗粝的手指死死按在那卷明黄绸缎上,嗓音发紧,几乎破了音:老大!朝廷……朝廷来的!招安!
正歪在铺着厚狼皮褥子的宽椅里,就着窗外天光擦拭一把弯刀的红姑,动作没停。刀身幽暗,映出她半张脸,眉眼秾丽,却像淬了冰,锋利得能割伤人。
嚎什么她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却让赵黑狗瞬间噤声,只余粗重的呼吸。
念。
赵黑狗咽了口唾沫,抖开那卷黄绸,磕磕绊绊地读:兹尔落云寨……念尔等虽栖身草莽,然未尝戕害良善……特赐天恩,招安归化……封寨主红姑为……为六品宣节校尉……即刻率众下山,赴京听用……
车厢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
红姑终于抬起眼。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她放下弯刀,刀搁在矮几上,发出铮一声轻响。
她伸手,赵黑狗立刻躬身,将招安诏书递到她手里。
绸缎细腻,绣着云纹暗龙,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字迹工整,透着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严。
红姑看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赵黑狗额头沁出汗,忍不住低声道:老大,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兄弟们……兄弟们以后就不用再刀口舔血,能堂堂正正……
红姑没理他,目光从诏书上抬起,落向车窗外。远处山峦叠嶂,云雾缭绕,那是她经营了十年的落云寨,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囚笼。
她的视线慢慢收回,掠过车旁侍立的一众弟兄。他们个个屏息凝神,脸上交织着渴望、忐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身侧。
那里坐着一个人。
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只是沉默地坐着,也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只是那双总是澄澈专注望着她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
他在不安。红姑看得出来。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极低,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拿着那卷价值千金的诏书,像是掂量一块破布,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它凑到矮几上那盏摇曳的油灯上。
明黄的绸缎一角猛地卷起,焦黑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那些墨写的荣华。
老大!赵黑狗失声惊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车外也是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火苗蹿高,映得红姑的脸明明灭灭。她随手将燃烧的诏书扔在车板上,看着它迅速化为一小堆灰烬。
然后,她侧过头,看向身边骤然抬眼的男人。
他脸上血色尽褪,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底是全然的震惊和混乱,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恐慌。
红姑笑了,唇角弯起,像染了血的月牙。她倾身过去,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又轻又软,却带着刀锋般的寒意,清晰地砸进死寂的空气里:
王爷是不是忘了——
她顿了顿,欣赏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攥着呢。
……
时间仿佛凝固了。
男人,或者说,那位刚刚被一把火烧掉了归途的王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眼底的混乱和惊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翻腾,却又在下一刻,被一种深埋于骨髓的本能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极度危险的死寂。
他周身那层温顺的、偶尔甚至显得有些纯稚无害的气场骤然剥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尽管他依旧坐着没动,但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压人。
赵黑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瞬间湿透了衣衫。车外原本因诏书被焚而起的细微骚动也彻底死寂下去,落针可闻。
红姑却像是毫无所觉,甚至带着点玩味的笑意,迎上他那双骤然变得深沉锐利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依赖,不再有懵懂,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滔天的巨浪。
他开口,声音喑哑得完全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你……何时知晓的
唔,红姑歪了歪头,指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他的下颌,仿佛在逗弄一只终于露出利爪的猛兽,大概是从你睡着时,无意识用的是只有军中高阶将领才熟悉的呼吸法门开始或者更早一点,你看着我教你的那套破军刀法,眼神里全是‘这招式粗陋得伤眼睛’的嫌弃
他下颌绷得更紧。
红姑笑了声,收回手,慵懒地靠回狼皮褥子里:萧逐野,龙骧军主帅,当朝靖王。三个月前在河西道遇伏失踪,生死不明。朝廷找得快把地皮掀过来了,没想到是吧她拖长了调子,你们眼里只会打家劫舍的土匪窝子里,藏着个大宝贝。
萧逐野,或者说靖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所有情绪被彻底封锁,只剩下居高临下的威严和疏离:既然知晓本王身份,寨主今日之举,可知是滔天大罪
罪红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波流转,扫过车外那些竖着耳朵、面色惨白的弟兄,王爷,这落云寨,从上到下,哪个不是戴罪之身多你这一桩,不多。
她忽地前倾,再次逼近他,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清晰的倒影:倒是王爷你,欠我的债,打算怎么还
萧逐野眉头骤然锁紧。
红姑却不给他思索的机会,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又带着威胁:你的命,是我从尸堆里扒出来的。你一身骨头断了七处,是我用老参吊着、拿金疮药一寸寸养回来的。你被人毒傻了脑子,是我教你吃饭走路拿刀,让你重新活得像个人。
我落云寨不养闲人。她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三年零四个月,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王爷金尊玉贵,这笔账,咱们得好好算算。
萧逐野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胸膛微微起伏。他试图从眼前这女土匪的眼中找出一丝虚张声势或贪婪,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沉和近乎猖狂的笃定。
那份笃定,源于她口中那句——卖身契。
他脑中一片混乱。失忆期间的记忆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唯独对她,有种近乎本能的依赖和……难以言喻的亲近。但卖身契绝无可能!他乃天潢贵胄,一方藩王,岂会签下那等辱没身份的东西
无稽之谈!他冷嗤,试图找回主动权,本王从未签过任何……
话未说完,红姑忽然抽出一份折叠得有些发旧的粗糙纸张,啪一声,拍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明显有些时日了。
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最显眼的是中央一个鲜红的手印,以及旁边一行稍显稚嫩却努力板正的字迹——阿野自愿卖身于红姑姐姐。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补充:管饭就行。
萧逐野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那字迹……那手印……
一些破碎的、被他视为奇耻大辱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女人哄骗的甜笑,塞进手里的毛笔,抓着他的手指蘸满红印泥,然后重重按在那张纸上……
你看,按了手印,就是姐姐的人了,姐姐永远管你饭。她当时的声音带着笑,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狗。
而他……那个愚蠢的、失忆的、心智如幼童的他……居然咧开嘴笑了,还在那份契约上,认真描下了她的名字,和自己的——阿野。
滔天的怒火和荒谬感瞬间席卷了萧逐野!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理智崩断的声音!
他,萧逐野,堂堂靖王,竟在无知无觉时,被一个女土匪用一张儿戏般的纸,摁下了一个卖身契!
奇耻大辱!
荒唐!他猛地抬手,就要将那纸撕得粉碎!
一道银光闪过!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他的喉结,迫使他瞬间僵住,抬起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
红姑不知何时又握住了那把弯刀,刀身稳稳地横在他颈前,她脸上笑意未减,眼神却冷得吓人:王爷,想清楚再动。这卖身契,你认,它是真的。你不认……
她刀锋微微用力,压出一道细微的血痕。
它也得是真的。
寒意顺着颈间的锋刃直窜头顶,萧逐野浑身肌肉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反击。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在瞬间夺下她手中的刀,拧断那截纤细却充满威胁的脖子。
但他没有动。
车外是数十个落云寨的土匪,那些看似惶恐的眼中,此刻或许正藏着冰冷的杀机。赵黑狗跪地的姿势看似臣服,实则肌肉贲张,像一头随时会扑起的恶犬。
更重要的是,他重伤初愈,体内毒素虽清,但元气未复。而红姑……他能感觉到,横在他颈间的刀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她的呼吸绵长,眼神冷静得可怕。这个女人,绝非寻常山匪。
撕破脸的代价,他未必承受得起。
尤其,是在他刚刚失去朝廷招安这道护身符之后。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死死盯着红姑,眼中杀意汹涌,却又被强行压抑,最终化为极致的冰冷。他从齿缝间挤出声音:你想要什么
红姑手腕一翻,弯刀利落地收回,仿佛刚才的致命威胁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她甚至用指尖轻轻拂过刀身,吹了口气。
简单。她抬眸,笑吟吟地看着他,王爷也看见了,朝廷的招安,我呢,不稀罕。但这落云寨上下几百口人要吃饭,要活路。
王爷身份尊贵,总不能一直在我这土匪窝里白吃白喝,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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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逐野胸口剧烈起伏一下,声音冷硬:说条件。
第一,红姑伸出食指,龙骧军日后不得踏入我落云寨百里之内。第二,朝廷若再有什么剿匪的念头,王爷得负责提前通风报信。
萧逐野冷笑:让本王叛国通匪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红姑挑眉,这叫互惠互利。第三,她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悬着一枚墨玉蟠龙佩,这个,留下,算个抵押。
萧逐野下意识按住那枚玉佩,眼神锐利如刀:此乃御赐之物!
我知道啊,红姑理所当然地点头,不然我还不稀得要呢。王爷什么时候把我落云寨的麻烦彻底解决了,什么时候再来赎回去。
她说着,慢悠悠地将矮几上那张印着他手印的卖身契折叠好,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还轻轻拍了拍。
至于这个嘛,她冲他嫣然一笑,就先放在我这儿。王爷什么时候表现好,让我满意了,我再考虑还给你。
萧逐野看着她将那荒谬的凭证收好,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从未受过如此大辱!
车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跪在地上的赵黑狗偷偷抬眼,看看面沉如水、杀意内敛的王爷,又看看自家气定神闲、甚至有点洋洋得意的寨主,只觉得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喽啰惊慌的声音响起:寨主!不好了!山下来了一队官兵,打着……打着龙骧军的旗号!已经快到一线天了!
萧逐野眼中骤然爆出一抹精光!
红姑却像是早有预料,丝毫不意外,反而挑眉看向萧逐野,拖长了声音:哦王爷的救兵……来得可真快啊。
她站起身,弯腰凑近萧逐野,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气息温热,却带着冰冷的警告:
你说,我现在要是把他们主将给宰了,再把你捆了吊到寨门口,告诉他们是你不肯走,死乞白赖要留下来给我当压寨夫君……
她感受到手下身躯瞬间的僵硬,轻笑出声:你这‘清白’,还要不要了嗯靖王殿下
萧逐野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喽啰还在车外等着指令,声音发颤:寨主!咱们怎么办打还是撤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红姑身上。
红姑直起身,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地道:慌什么没看见王爷在这儿吗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脸色铁青的萧逐野身上,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地吩咐:
去,传话给山下领兵的将军。
就说——他们王爷在我这儿吃得好睡得好,暂时不想回去。
让他从哪里来的,就给我滚回哪里去。
萧逐野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颈间被刀锋压出的细微血痕灼烧般刺痛。车外龙骧军的马蹄声似乎已隐约可闻,踏在他的尊严和理智上。他盯着红姑那双含笑的、却冰冷如深潭的眼睛,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你……他嗓音嘶哑,裹着滔天的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屈辱,敢威胁本王
威胁红姑挑眉,指尖轻轻点在那份被她收回怀中的卖身契位置上,王爷言重了。我这是在帮您权衡利弊。是您‘不肯走’体面,还是被我捆了吊出去,让您麾下那些骄兵悍将看看他们主帅的‘风姿’更体面
她往前又倾了半分,气息几乎喷在他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您说,要是天下人知道,威名赫赫的靖王,不仅失忆流落土匪窝,还签了卖身契,认了个土匪头子当姐姐……这江山社稷,您还要不要了嗯
萧逐野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风暴肆虐。他一生杀伐决断,何曾被人如此拿捏于股掌之间,还是用一个如此荒唐可笑的把柄!
车外,那喽啰等不到回应,又惧又急,声音带上了哭腔:寨主!他们快到一线天了!领头的是个黑脸将军,凶得很!
赵黑狗也抬起头,焦急地看向红姑,又忌惮地瞥了一眼浑身散发寒气的萧逐野。
红姑却笑了。她忽然伸手,不是拿刀,而是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萧逐野颈上的血痕,动作近乎缱绻,说出的話却冷酷无比:王爷,时间不多。是让我的人去‘请’他们滚蛋,还是您亲自发句话
她顿了顿,补充道:想清楚再答。您一句话,能定山下是风平浪静,还是……尸横遍野。我落云寨的弓弩,可不是吃素的。
萧逐野闭了闭眼。龙骧军是他一手带出的精锐,绝不能折在这种无谓的冲突里,更不能因他受辱而军心涣散。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寒潭,所有情绪被强行冰封。
他开口,声音沉冷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是对车外:赵副寨主。
赵黑狗一个激灵:在…在!
取本王令牌。萧逐野从腰间解下一块玄铁令牌,扔了过去,去一线天,告诉副将周霆,本王在此……休养。令他即刻退兵十里外驻扎,无本王命令,不得擅动,亦不得声张。
赵黑狗手忙脚乱接住那沉甸甸的令牌,只觉得烫手得很,看向红姑。
红姑微微一笑,颔首。
赵黑狗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下车,马蹄声急促远去。
车厢内再次只剩下两人。空气凝滞得可怕。
萧逐野目光如淬毒的冰锥,钉在红姑脸上:现在,你满意了
红姑仿佛没听见他话里的寒意,慢条斯理地坐回狼皮褥子,甚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曲线毕露:勉强吧。王爷识时务,我也省了不少麻烦。
她拎起矮几上的小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抿了一口,蹙眉:凉了。随手就将茶杯递向萧逐野,动作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去,换杯热的来。
……萧逐野额角青筋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红姑举着茶杯,等了片刻,见他不动,抬眼看他,似笑非笑:怎么王爷金尊玉贵,端不得茶,倒不得水可我这寨子里,不养闲人。忘了卖身契上怎么写的了‘管饭就行’,可没说白吃饭不干活。
那卖身契三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萧逐野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他告诉自己,忍。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此刻翻脸,毫无胜算。
他僵硬地伸出手,接过那只粗瓷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温软滑腻,却让他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回。
他转身,动作僵硬地拿起小炉上温着的铜壶。滚烫的水注入杯中,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眼底深沉的杀意。
将茶杯重重放回红姑面前的矮几上,茶水溅出几滴。
红姑也不恼,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慢悠悠地啜饮着,目光却像带着钩子,上下打量着萧逐野:王爷这伺候人的功夫,可得好好练练。不过嘛……
她放下茶杯,忽然起身,逼近他。
萧逐野下意识后退半步,脊背抵住车厢壁,警惕地看着她。
红姑伸出手,却不是攻击,而是替他理了理方才因动作而微乱的衣领,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喉结,那里还留着那道细微的血痕。
这副皮相倒是顶好的,她语气轻佻,如同评价一件货物,就算什么都不会,放在寨子里看着,也挺赏心悦目。
奇耻大辱!萧逐野猛地挥开她的手,眼神阴鸷得吓人:红姑!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就叫得寸进尺了红姑咯咯笑起来,退开两步,抱臂看着他,王爷,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既然选择了留下,就得守我落云寨的规矩。
她笑容一收,语气转冷:从今天起,靖王死了。你还是阿野。以前怎么过的,以后还怎么过。若是让寨子里其他人看出半点破绽……
她没说完,但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这时,车外传来赵黑狗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老大!周将军已经退兵了!说是……说是就在十里外扎营,随时听候王爷……呃,听候吩咐!
红姑满意地勾唇,看向面色铁青的萧逐野:瞧,王爷一句话,抵过我落云寨千百把刀。挺好。
她转身,掀开车帘,对外吩咐:回寨!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碾着被烧成灰烬的招安诏书,朝着云雾深处的山寨行去。
重回落云寨,一切似乎依旧,却又截然不同。
萧逐野被迫重新穿上了那身粗布衣裳,住在原来那间简陋的木屋里。红姑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阿野的角色扮演到底,甚至变本加厉。
用饭时,她会当着众多弟兄的面,将啃完的骨头自然无比地丢进他碗里:阿野,吃了。
夜里议事,她会让他像以前一样,抱着刀守在门口,美其名曰站岗。
甚至她沐浴,都会隔着门板使唤他:阿野,去厨房提桶热水来,要烫一点的。
每一次使唤,都像在萧逐野紧绷的神经上又拧紧一圈。他沉默地照做着,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眼底的冰层越积越厚,深藏的戾气几乎要压抑不住。
寨子里的人察觉到了些许异样。以前的阿野虽然也冷,但看寨主的眼神是纯粹的依赖和温顺。现在这个阿野,冷得像块冰,看寨主的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偶尔泄露出的锋芒,让一些老弟兄都心里发毛。
但没人敢问。红姑积威已久,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有赵黑狗忧心忡忡,几次想找红姑说话,都被她淡淡挡了回去:做好你的事。
这天深夜,暴雨倾盆。
红姑处理完事务,揉着眉心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默立在窗边,望着窗外被暴雨冲刷的山峦。
是萧逐野。
他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红姑,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雨水的湿冷气,戏,还要做多久
红姑反手关上门,慢悠悠地走到桌边,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两人之间的一方天地。
做多久她笑了笑,脱下被雨打湿的外衫,随手搭在椅背上,那得看王爷什么时候想通,真心实意跟我合作了。
合作萧逐野嗤笑,一步步逼近她,与你一个土匪头子,谈合作谈如何对抗朝廷谈如何践踏王法
他站定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冰冷的威压弥漫开来。
本王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交出卖身契和玉佩,本王可既往不咎,许你寨中众人平安离去。否则……
否则怎样红姑仰头看着他,毫无惧色,甚至带着点挑衅,杀了我你试试看。
她忽然伸手,指尖戳了戳他胸口曾经重伤的位置:萧逐野,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的伤是我治好的。你失忆那会儿,傻得连裤子都不会穿,是我教的。
她的指尖顺着胸膛缓缓下滑,带着惊人的热度,最终停在他心口。
你现在恢复记忆了,是威风凛凛的靖王了,就想着怎么秋后算账,怎么抹掉这段‘污点’了
她凑近他,红唇几乎贴着他的下巴,声音又轻又媚,却字字冰冷: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萧逐野猛地攥住她那只放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红姑疼得蹙眉,却哼笑一声:怎么被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靖王殿下,别忘了,山下还驻着你的龙骧军呢。我要是今晚死在这里,你猜,明天赵黑狗他们会怎么做你那忠心耿耿的副将周霆,又会看到怎样一出好戏
萧逐野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沸腾,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颤抖。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对峙着,呼吸交错,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窗外暴雨如注,砸在屋顶噼啪作响,更衬得屋内死寂。
良久,萧逐野眼底的杀意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晦暗。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腕,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究竟要如何,你才肯罢休
红姑揉着发红的手腕,看着他挺拔却写满僵硬的背影,缓缓笑了。
她知道,第一道裂缝,终于出现了。
简单。她走到他身后,声音平静,我要落云寨上下平安,我要一条真正的,朝廷不敢轻易触碰的活路。
王爷,你给得起吗
萧逐野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肆虐的暴雨。雨水蜿蜒而下,如同困兽挣扎的痕迹。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砸在满地狼藉的尊严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红姑唇角无声地勾起,像是终于捕获了猎物的蜘蛛,小心地收敛着尖牙。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拴住猛兽的绳索,稍一松懈就会崩断。
明智的选择,王爷。她声音放缓了些,不再带着那种刻意的轻佻,既然如此,有些规矩,得改改了。
她走到桌边,提起那壶冷茶,又拿出一个干净杯子,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他刚才伫立的窗边。
从今日起,你是落云寨的客卿,阿野先生。以前那些端茶递水的活儿,免了。她顿了顿,看向他依旧背对着的身影,但你得帮我练兵。
萧逐野猛地转过身,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诮:帮你练兵练出一群更会打家劫舍的土匪
练出一群能活下去的人。红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王爷,招安的路被我断了,朝廷迟早会反应过来,下一次来的,就不会是诏书,而是真正的剿匪大军。落云寨不能坐以待毙。
你麾下龙骧军是如何练的,我不问。但你只需拿出三成本事,让我寨中这些乌合之众,能在刀箭来时,多几分活命的机会。她举起茶杯,这笔交易,对你而言,不算亏。练出的兵,至少暂时,也算你的筹码,不是吗
萧逐野盯着那杯冷茶,又抬眼看看她。这个女人,心思缜密得可怕,每一步都算在他前面。用他的耻辱换他的本事,还能让他无法拒绝。
他最终没去碰那杯茶,只冷声道:本王需要寨中所有青壮的名册,现有的兵械清单,寨子周边的布防图。
明日一早,赵黑狗会送给你。红姑爽快答应。
还有,他补充,目光锐利,我练兵时,我的话,就是军令。任何人,包括你在内,不得干涉。
红姑挑眉,随即笑了:可以。只要王爷别把我的弟兄往死路上练就行。
协议达成,气氛却并未缓和。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却像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充满了猜忌、算计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
自那日后,落云寨的训练场上,便多了一道冷硬的身影。
萧逐野褪去了那身粗布衣裳,换上了一套不知从哪找来的玄色劲装,站在那里,便是渊渟岳峙。他话不多,甚至吝啬,每一个指令都简洁到极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教的是最简单的结阵、劈砍、格挡,却严苛到变态。一个动作不到位,便要重复百遍。偷懒耍滑的,罚;叫苦连天的,加练。
起初,寨中懒散惯了的汉子们怨声载道,甚至有人私下嘟囔这傻小子恢复记忆了倒摆起谱来了,但很快,所有抱怨都在萧逐野那双冰冷无波、却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消弭无形。他不需要呵斥,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和压力。
赵黑狗看着训练场上脱胎换骨般的弟兄,又看看一旁抱臂观看、神色莫测的红姑,忧心忡忡:老大,这么练下去……怕是……
怕是什么红姑目光追随着场中那个挥汗如雨、却一丝不苟地纠正着队员动作的高大身影,怕他们真成了精兵还是怕他萧逐野收买了人心
赵黑狗噎住。
红姑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他若是能用这点手段就收买了落云寨的人心,那咱们这寨子,早该散了。
她嘴上这么说,目光却愈发深沉。萧逐野练兵的手段,狠辣、高效,完全是将龙骧军那一套照搬了过来,只是简化了而已。他看着那些土匪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就像在看一件件需要打磨的工具。
这种冷漠,比愤怒更让她心悸。
日子一天天过去,寨中的气象悄然改变。松散的山匪们渐渐有了点令行禁止的模样,巡逻放哨的也不再哈欠连天。萧逐野的存在,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让整个寨子在不自觉中紧绷起来。
这期间,山下龙骧军营寨毫无动静,仿佛真的只是在此驻扎休整。但红姑和萧逐野都清楚,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周霆绝非庸才,他按兵不动,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明确的信号,或是一个万全的时机。
平衡在一个午后被打破。
派下山采买物资的两个弟兄,迟迟未归。直到日落时分,才有一个浑身是血、踉跄着逃回寨门。
官兵……黑风坳……埋伏……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便昏死过去。
黑风坳是下山的必经之路。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
是巡防营的人!带队的是个姓钱的都尉!一个当时侥幸逃脱的弟兄红着眼睛汇报,他们根本不问青红皂白,见了我们就放箭!二狗子他们……为了拦追兵,怕是折了!
巡防营赵黑狗猛地一拍桌子,他们怎么敢!不知道咱们这儿有……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看向坐在上首沉默不语的红姑,又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阴影里,擦拭着一把强弓的萧逐野。
萧逐野擦弓的动作停都没停,仿佛没听见。
红姑面沉如水。巡防营不是龙骧军。是地方守军。他们怎么得到的消息又怎么敢贸然动手是试探还是……
老大!这口气不能忍!咱们杀下去,宰了那姓钱的,给二狗子他们报仇!堂下群情激奋,刚刚被练出点血性的土匪们纷纷请战。
都闭嘴!红姑冷喝一声,压下骚动。她目光转向角落:阿野先生,你怎么看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萧逐野身上。
他缓缓放下弓,抬起眼。灯光照亮他半张脸,轮廓冷硬,眼神深不见底。
巡防营都尉钱勇,贪功冒进,性情暴躁。他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周霆用他,是试探。试探寨子的虚实,试探我的态度。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目光扫过激愤的众人:你们现在杀下去,正合他意。黑风坳地势狭窄,易守难攻,钱勇敢在那里设伏,必有后手。去多少,死多少。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有人不甘地吼道。
萧逐野看向红姑,眼神锐利:寨主想要活路,不是意气之争。周霆要试探,便让他试探。但要让他看到,落云寨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不是他能轻易吞下的饵料。
你要如何做红姑问。
点三十人,要身手最好,最听令的。萧逐野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带他们去。
你红姑蹙眉。
我亲自去,才能让周霆明白,这不是山寨的自发反击。萧逐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也是告诉他,我在这里,很好。
红姑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好。赵黑狗,你带人,听阿野先生调遣。
老大!赵黑狗急道。
去!红姑语气斩钉截铁。
萧逐野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而出。赵黑狗咬咬牙,点了三十个精悍弟兄,跟了上去。
夜色浓重,山风凛冽。
萧逐野带着人,如同鬼魅般潜行下山。他对山路的熟悉,丝毫不亚于寨中老人。甚至能精准地避开几处连赵黑狗都不知道的暗哨可能巡视的角落。
赵黑狗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冷静部署,分派任务,每一步都精准得像经过无数次推演,心底那股寒意越来越浓。这个人,恢复记忆后,比失忆时可怕百倍。
黑风坳入口,火光通明。几十个巡防营官兵正围着火堆说笑,中间吊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落云寨被俘的弟兄。钱都尉腆着肚子,正在吹嘘自己的功绩。
萧逐野隐在暗处,眼神掠过那两个奄奄一息的土匪,没有丝毫波动。
他打了个手势。
身后三十名土匪,按照他这些天训练的方式,无声散开,占据有利地形,强弓劲弩对准了下方的官兵。
萧逐野自己,则拿起那把他擦拭了许久的强弓,搭上一支特制的、箭簇森冷的箭矢。
弓拉满月,对准的,却不是钱都尉。
而是吊着那两名俘虏的木架绳索!
嗖!
箭矢破空,精准无比地同时射断两根绳索!两名俘虏重重摔落在地。
下方官兵顿时一阵大乱!
敌袭!
钱都尉惊惶四顾,拔刀大喊:在哪出来!
回应他的,是又一支冷箭,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将他头上的缨盔直接射飞,夺的一声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箭尾剧烈颤动!
钱都尉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传来一个冰冷彻骨、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黑风坳:
钱勇,你的人头,暂寄项上。
回去告诉周霆,落云寨,我保了。
再敢伸爪,来一只,剁一只。
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压过了风声和火堆的噼啪声。所有官兵都僵住了,恐惧地望向黑暗的四周,仿佛那里潜藏着无数杀机。
钱勇两股战战,面色如土,半晌,才嘶哑着喊道:撤……快撤!
官兵们如蒙大赦,丢下缴获的物资和俘虏,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黑风坳,连火堆都来不及熄灭。
赵黑狗带人冲下去,扶起两名重伤的弟兄,看着狼狈逃窜的官兵背影,犹自不敢相信。
就这么解决了
他抬头望向萧逐野刚才发声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浓重的黑暗。
萧逐野从黑暗中缓步走出,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面色一如既往的冷峻,仿佛刚才那震慑全场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带上人,回寨。他命令道,看都没看那些逃走的官兵。
回去的路上,异常沉默。得救的弟兄看着萧逐野的背影,眼神复杂,充满了敬畏、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赵黑狗跟在后面,心情更是沉重。他终于明白红姑为什么要留下这个男人,也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能救你,也能杀你。全在他一念之间。
落云寨,真的能困住这条苏醒的龙吗
山寨门口,红姑提着风灯站在那里等候,火光跳跃,映得她面容明灭不定。
她看着萧逐野带着人马安然返回,看着那两名被救回的、虽然重伤却还活着的弟兄,目光最后落在萧逐野毫无表情的脸上。
解决了她问。
嗯。萧逐野应了一声,脚步未停,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冷风。
红姑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寨子深处。
她提着灯,在原地站了很久。
山风吹得灯火摇曳不定,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她知道,经此一事,萧逐野在寨中的威望将截然不同。而他最后那句落云寨,我保了,是说给周霆听的,又何尝不是说给她,说给整个落云寨听的
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存在和价值,也划下了他的界限。
合作,开始了。但博弈,也进入了更危险的阶段。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那份荒谬卖身契的触感。
然后,她轻轻笑了一声,低不可闻。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