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蚀谎……者 > 第一章

家族世代以替人说谎为业,轮到我时意外爆单——
初恋哭求伪造我还爱你的遗书;
死对头跪求证明案发夜我们在一起;
首富之子甚至要我复刻亡父的亲笔遗嘱。
当我精疲力尽堆砌漫天谎言时,
所有委托人突然在同一场合相互对质,
我笑了:各位,谁告诉你们——
这行业最终考核是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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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城市的夜,从来不是纯粹的黑。是霓虹与阴影交织的泥沼,滋长着无数见不得光的欲念。而我的工作室,就开在这泥沼最深最静的一隅,像一株等待腐肉自动上门的苍白菌类。
招牌是没有的。只有门楣上方,一个极隐晦的蚀刻符号,状如被无数丝线缠绕、却又微微张口欲言的侧脸。行内人自会认得,行外的,闯破了头也摸不着门道。
家族世代经营此业:替人说谎。不是街边小广告上那种粗制滥造的假证,我们要价高昂,因为交付的,是足以乱真、甚至能骗过时光与死人的真实。情书、合约、遗言、不在场证明……人心渴求而现实无法给予的,我们用纸张、墨水、电子痕迹与无可挑剔的逻辑链条,一一缝补出来。
传真机发出近乎呻吟的吞吐声,又一张订单落地。我没有立刻去捡。桌角那盏绿罩旧台灯的光晕下,已散乱堆着七八份刚到的急单。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墨、昂贵印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用于紧急处理特殊文件的化学药水气味。
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重叠在十二点。
轮到我接手家业的第七年,从未有过如此盛况。仿佛全城的谎言需求一夜之间井喷,所有的心虚、恐惧、贪婪与悔恨,都精准地找到了我这个唯一的泄洪口。
不正常。
指尖划过那些或昂贵或廉价的纸张,触感各异,却同样滚烫,灼烧着委托人不堪言说的秘密。我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眼底干涩。连续四十八小时的高强度作业,神经像一根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
然后,门铃响了。
不是电子铃那种尖锐的嘶鸣,是悬挂在老旧木门内侧的一枚铜铃。声音沉哑、滞涩,像垂死者的叹息。它响了,意味着来的不是预约的客人。
更意味着,麻烦。
2
门开一线。夜风裹着湿冷灌入,吹得台灯灯影乱晃。门外站着的人,像一抹被雨打湿、随时会洇散开的墨迹。
身影瘦削,肩头微塌,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晦暗的水渍。他抬起头,灯光照亮一张过早被生活磨损了棱角的脸,眼底的红丝和无法掩饰的惶然,却奇异地与记忆深处某个青涩倔强的影子重叠起来。
陈桉。
我的……初恋。如果十六七岁那段仓促慌乱、结局算不上体面的懵懂情愫,配得上初恋这么郑重的词。
许多年不见了。久到我几乎以为那段日子只是青春期一场无病呻吟的梦。他此刻不该在这里,不该出现在我这间专门埋葬真实、贩卖虚妄的作坊门口。他应该在他按部就班、清白踏实的世界里,抱着某个或许同样温顺寻常的妻子,哄着哭闹的孩子,为下个月的房贷皱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身湿透,站在午夜弥漫着谎言酸腐气的暗巷里,眼神空洞得像被掏走了灵魂。
有事我的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时间早已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旧情碾磨成粉,散在替人编织谎言的尘埃里。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给出一个惯常的、社交性的微笑,失败了。嘴角抽搐着,最终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
林……他哑声,我的姓氏在他喉咙里滚了滚,又咽回去,换了一个更疏远也更安全的称呼,老板……我,我需要你帮个忙。
他没寒暄,没问还记得我吗,直接切入主题。不是不想,是根本没那份余力。巨大的焦虑像一层无形的罩子把他隔绝起来,外界的一切,包括旧日那点暧昧情愫,都变得无关紧要。
我侧身:进来说。
他踉跄着跨进来,带进一股雨水的腥气和寒意。工作室很小,他几乎立刻被四壁架子上那些等待晾干的文件、各种型号的打印机、微缩拍摄设备,以及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秘密气息所包围,显得更加无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喝点什么我走向角落简陋的水台,更多的是给自己找点事做,缓冲一下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不……不用。他猛地摇头,声音发紧,我……我说完就走。很快。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一点勇气,目光却惶乱地扫视着桌面那些散落的订单,不敢与我对视。
小蔓……走了。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骤然哑了下去,带着明显的哽咽。
我动作一顿。小蔓。那个当年横亘在我们之间,最终让他选择放手,奔赴了所谓更安稳未来的姑娘。印象里,是个眉眼柔顺,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孩。
节哀。我递过一杯温水,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生离死别,在这行见多了,心肠早已硬如铁石。
他没接杯子,双手死死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三天前……车祸。没……没救回来。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她家里……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发现她日记里……还有很多没发出去的信息……他猛地抬头,眼眶通红,泪水混着头发上滴落的水珠,狼狈地淌了满脸,她一直……她心里一直有我!她后悔了!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身体微微发抖: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她早就放下了,过得很好!我……我甚至……他甚至什么甚至可能在她生前,说过些抱怨或决绝的话
巨大的悔恨攫住了他,让他说不下去。
所以我放下杯子,玻璃杯底与桌面磕碰出清脆一响,打断了他几乎要溃堤的情绪。
他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猛地扑过来,双手撑在我的工作台上,身体前倾,眼中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乞求:帮我写一封信!以她的口吻!遗书……对,就算是遗书!告诉她……告诉她我不怪她,我原谅她了,我……我也还爱她!让她……让她走得安心一点,求你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眼泪砸在橡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水痕。我知道这不对……我知道!但我没办法了……我快疯了!我得有个念想……我得让她知道啊!价钱好说,我攒了些钱,不够我可以去借……
台灯的光从他头顶照射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痛苦、愧疚、自私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他不要真相,他只要一个能让他夜里安睡、能抵消他无尽悔恨的谎言。一个用已逝之人的名义、精心烹制的虚假安慰剂。
我看着他那张被泪水和水渍模糊的脸,看了很久。久到他眼里的乞求慢慢变成一种令人不安的灰败。
然后,我轻轻推开他几乎要压到我身上的手臂,走到档案柜前,取出了一份标准委托协议。
要求,细节,时间节点,对方的笔迹样本,所有你能提供的相关资料。我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划开他黏稠的情感宣泄,口头叙述,或者自己写下来。准备好预付金,百分之五十。
我把协议和一支笔推到他面前:看清楚条款。一旦开始,恕不退款。
他愣愣地看着那份冰冷格式合同,又看看我毫无波澜的脸,仿佛无法理解在这种时刻,我怎么能如此公事公办。但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手,抓起了那支笔。
铜铃又一次响起,送走那道失魂落魄的背影。桌面上,多了一份签好名、按了手印的协议,和一张被雨水微微打湿的、年轻女孩笑着的照片。
我拿起照片看了看,然后拉开抽屉,将它扔进一堆等待处理的素材最深处。
3
陈桉带来的潮湿水汽尚未完全散去,门板再次被叩响。
这一次,声音急促、粗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蛮力。不是祈求,是砸门。
我皱眉,刚拉开一条缝,一股大力便将门撞开。冷风倒灌,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夜雨的寒气和浓烈的酒气,猛地跌撞进来。
是赵峰。
我血缘上的表哥,也是从小到大的死对头。争宠、争奖、争一口莫名其妙的气,所有能比较的东西,我们都能斗得你死我活。直到我接手这间不见光的工作室,他则凭着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和家里最后那点人脉,在灰色地带里钻营,据说混得风生水起,我们才算是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彼此厌弃,却也勉强相安无事。
但此刻,他毫无平日那种虚张声势的得意。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领带扯得歪斜,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因恐惧和酒精而剧烈收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濒临崩溃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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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他反手狠狠甩上门,震得墙壁簌簌落灰。
救我!他几乎是扑到工作台前,双手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那盏台灯都跳了一下,这次你一定要救我!林莫!只有你能救我!
酒气混杂着他身上古龙水和汗液混合的酸馊气味,扑面而来。我厌恶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赵峰,你走错地方了。醒酒中心在三条街外。我冷声道。
少他妈废话!他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出事了!大事!李老四……李老四死了!
我的心微微一沉。李老四,城西一带出了名手黑心狠的放贷人。赵峰最近一年跟他牵扯很深,据说合伙搞什么大项目。
所以我维持着镇定。
所以所以他妈昨天晚上!他们说他昨天晚上被人做掉了!在后巷!脑袋开了瓢!赵峰语速极快,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嘶哑变调,警察……警察肯定会找到我!我他妈前几天刚跟他吵过!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动机!
那你昨晚在哪
我……他语塞,眼神疯狂闪烁,随即变得更加焦躁,我……我一个人!在家喝酒!烂醉!我他妈怎么知道几点睡的!没人能证明!监控我那破公寓楼楼下监控他妈坏半个月了!
他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完了……这次彻底完了……证据链!他们最讲证据链!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死定了!
他突然松开手,猛地盯住我,那双充血的眼里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亮,混合着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的希望。
你帮我!你给我证明!证明昨天晚上我和你在一起!就在这里!我们……我们谈事情!对,谈一笔生意上的合作!家族内部事务,见不得光,所以没别人知道!就我们俩!一整晚!
这个谎撒得既大胆又拙劣。谁不知道我们关系势同水火合作骗鬼都勉强。
但我还没开口,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我真正感到了意外。
噗通一声。
赵峰,这个从小到大没对我低过一次头、永远趾高气扬的死对头,竟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双膝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仰着头,脸上早已没了平日的嚣张,只剩下摇尾乞怜的哀恳和巨大的恐惧,眼泪和鼻涕一起涌出来,混在一起。
林莫……妹妹……表妹!求你了!看在我们好歹是一家人的份上!看在我妈以前还抱过你的份上!救救我!这次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真的会死的!李老四背后那些人不会放过我!警察也不会信我!
他一边哭求,一边甚至试图用膝盖向前行走,来抱我的腿。我给你钱!我所有的钱!项目分红我都给你!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求你!就一句话!证明我昨晚在这里!求你!
家族。他居然还有脸提家族。提他那早就瞧不起我们这行阴诡行当的母亲。
我看着跪在脚下,狼狈不堪、涕泪横流的赵峰。酒精和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和尊严,他此刻就像一条乞命的瘌皮狗。
工作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台灯的光照着他油光满面的脸,折射出滑稽又可悲的光泽。
我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我缓缓从另一叠文件里,抽出了一份新的委托协议。和刚才给陈桉的那份,一模一样。
不在场证明,需要严谨的时间线和细节支撑,以及应对盘问的心理准备。漏洞百出的谎言,比不说更致命。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他混乱的意识,把你能记起的、警方可能掌握的你的行动时间线,尽可能准确地写下来。还有,李老四案发的确切时间、地点,你知道的所有信息。
我把协议和笔,扔到他面前的地上。
价钱,按风险等级翻三倍。预付百分之七十。做不到,现在就可以滚了。
赵峰愣在原地,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痛快,又是如此冷酷地答应。他呆滞了几秒,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支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就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在那份协议上签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
仿佛那不是一份委托合同,而是一张救命符。
4
送走赵峰,如同送走一场喧嚣的噩梦。工作室里残留的酒气和暴力气息久久不散。
雨似乎停了。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深沉的夜色稠得化不开。
我靠在紧闭的门后,闭上眼。太阳穴的跳动愈发清晰,像有一只小锤在里面不停敲打。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
陈桉的悔恨泪水,赵峰跪地求饶的丑态……这些强烈而扭曲的情感投射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几乎耗尽了所有氧气。
但工作还没完。
桌面上,那份来自首富之子的订单,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所有纸张的最上方。烫金的信封,特种纸的触感,无一不在彰显委托人的身份和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周天麒。本市首富周鸿铭那个名声在外的纨绔儿子。挥霍无度,绯闻比生意经还出名。他父亲周鸿铭一周前突发心脏病去世,巨鳄倾覆,留下的商业帝国和数不清的遗产,正引得各方虎视眈眈。
而他,在这个敏感至极的时刻,不去忙着守灵或争夺公司控制权,却给我这个专门制造谎言的作坊,发来了这样一份紧急订单。
要求:仿造一份其父周鸿铭的亲笔遗嘱补充附件。内容涉及几处关键股权和境外资产的归属,明确指定由他周天麒单独继承,完全绕过公司元老层和家族信托。
金额高得离谱。高到足以买下整条街的店铺,甚至能让我立刻金盆洗手,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个弥漫着谎言腐臭的泥沼。
风险,自然也高得骇人听闻。一旦败露,这不再是欺骗一两个伤心人或司法机构,这是在撼动一个商业巨轮的根基,是在周家那群嗜血的鲨鱼群里投下血肉。我会被撕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传真机又轻微地响了一下,吐出一张新的纸。是周天麒补充发来的参考资料——几张周鸿铭生前在不同场合签名的文件扫描件,以及一份语气急切、隐含威胁的催促:明早九点前,必须看到初版样本,否则交易作废,并让我后果自负。
我拿起那几张所谓的参考资料,对着灯光仔细查看。纸张的质地,墨水的色泽,笔锋的起承转合,签名的微小习惯和力度变化……周鸿铭的笔迹,我并非没有研究。老爷子白手起家,性格强硬,字如其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要模仿这种浸淫权力多年的字迹,绝非易事。每一个微小的偏差,都可能被那些拿着放大镜审视这笔巨额遗产的律师和对手抓住,成为万劫不复的证据。
台灯的光线稳定而冷清。我铺开特制的空白纸张,调好符合年代和身份的墨水,选出几支型号不同的蘸水笔。没有立刻下笔。
我先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不再是那些笔划结构。而是周鸿铭这个人。他的行事风格,传闻中的说话语气,他对这个不成器儿子又爱又恨的复杂态度,他在生命最后阶段可能面临的局势、可能做出的抉择……谎言要最高明,就不能仅仅是形似。它必须侵入灵魂,揣摩动机,构建出在那种情境下,当事人可能甚至应该会做出的选择。
它必须比真实,更合乎逻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际线,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像瓷器上的一道裂痕。
我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提起笔。
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手腕悬空,控制着力道,勾勒出第一个字。不是简单的模仿,是复刻,是召唤,是将一个逝去巨擘的灵魂碎片,强行注入这方寸白纸之间。
精神高度集中。世界缩小到笔尖和纸张接触的那一个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我用袖口轻轻拭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
直到最后一道笔锋稳稳收住,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属于周鸿铭的、决绝的意味。
我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那张纸拿到灯下,与参考资料并排仔细对比。
几乎……完美。形神兼备。甚至连纸张经过特殊处理后,那一点点微妙的时光流逝感,都考虑了进去。
一种冰冷的、属于技艺巅峰的满足感,短暂地冲刷了疲惫。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洞。我制造了一个足以搅动风云的虚假凭证,它或许能帮一个纨绔子弟赢得亿万财富,或许会将更多人拖入深渊。
这间工作室,今夜吞吐了太多的谎言。爱情的,法律的,财富的……它们像不同颜色的毒雾,在这里交织、弥漫,几乎令人窒息。
我将那份刚刚完成的遗嘱初样小心地放入防静电袋中封好。桌面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其他订单,来自这座城市各个角落、形形色色的人,渴求着各种千奇百怪的虚假。
天亮之后,它们都需要被一一处理,被赋予真实的形态,然后交付出去。
我坐回椅子里,手臂搭在额头上,挡住过于明亮的灯光。
窗外的裂痕,正在慢慢扩大。天,就要亮了。
而在那片灰白色的天光下,这座城市依旧在无声运转,无数秘密在霓虹与阴影的夹缝中滋生、发酵,等待着被下一场黑夜掩盖,或是……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被突然撕裂。
5
周天麒的订单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后续几天,工作室彻底沦为谎言流水线。打印机昼夜不息地低吼,吐出各种格式的证明、合同、情书、记录。空气里化学药水的气味越发浓烈,用于处理文件,使其快速老化,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精准、高效,却麻木。眼眶深陷,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只有提起笔模仿他人字迹时,眼神里才会闪过一丝属于活人的锐光。
陈桉要的遗书,用了三种不同品牌的墨水调试,才匹配上女孩日记本里那种早已停产的廉价水笔色调。措辞反复斟酌,既要符合逝者性格,又要精准戳中委托人的悔恨痛点,给予他恰到好处的虚假救赎。最后用微潮的茶叶熏了十分钟,边缘做出日常翻阅的磨损感。
赵峰的不在场证明,则需要构建一个滴水不漏的时间迷宫。伪造了对应的通话记录(用一台早已准备好的、无法追踪的备用手机)、甚至调整了工作室附近某个老旧监控探头的时间戳数据流(这活儿技术含量更高,费了老大劲),并为他准备了整整三页纸的应对问答指南,要求他倒背如流,连微表情和下意识的停顿都做了设计。
周天麒的遗嘱样本发送过去后,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发回一连串苛刻的修改意见,语气焦躁,仿佛我不是在帮他伪造攫取巨亿家产的工具,而是在替他修改一份无关紧要的作业。每一次调整,都意味着重头再来。纸张的酸碱性、墨水氧化程度、甚至折叠处留下的细微痕迹,都必须经得起最严苛的司法鉴定。
还有其他雪花般的订单:需要伪造学历的、需要制造虚假流水骗取贷款的、需要为出轨制造完美借口的、需要一份深情挽回来劈腿伴侣的……
世界光怪陆离的欲望,在这里被抽丝剥茧,提炼成一张张索求特定的订单。我坐在漩涡中心,面无表情地一一满足。
心底那根弦越绷越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某种更深的不安。这些订单看似毫无关联,却像一张正在暗中收拢的网。网线的另一端,握在谁手里
第六感疯狂预警,但停不下来。家族的规矩,行业的惯性,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驱动着我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
一份极其突兀、与所有订单画风迥异的硬质信封,被塞进了门缝。没有邮戳,没有署名,像是有人亲自送来。
信封里没有冗长的委托要求,只有一张简洁到极致的黑色卡片。上面用一种冰冷的银色字体印着:
时间:明晚八点整
地点:北郊,蓝湾庄园,主厅
事由:周鸿铭先生追思晚宴暨遗产事宜说明会
备注:请务必准时莅临,您的所有委托人皆已受邀。
您的所有委托人皆已受邀。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猛地扎进我紧绷的神经。
指尖瞬间冰凉。
追思晚宴遗产说明会邀请我一个躲在暗处、替人伪造遗嘱的幽灵
并且,陈桉,赵峰,周天麒……所有那些见不得光的委托人,都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场合
荒谬!疯狂!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炸起一层细密的疙瘩。这不是邀请,是传唤。是审判的通知书。
那个一直隐约浮现的预感,此刻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爆单,不正常的急单,要求苛刻到极致的订单……一切都有了答案。
有人在背后操纵。
有人精心策划,将所有这些心怀鬼胎的人,用他们最渴求也最恐惧的谎言诱饵,一步步引到我这里,编织出一个个足以让他们互相倾轧、彼此引爆的炸弹。
然后,选择在这个名流云集、万众瞩目的场合,按下起爆器。
目的是什么毁掉这些委托人毁掉我还是……一场盛大的、献给某个幕后黑手的血色狂欢
卡片冰冷的触感硌着指尖。我反复看着那行银色的小字,每一个笔画都闪烁着恶意。
窗外,夕阳正沉沉落下,将城市染成一片血色。
我久久地坐着,一动不动。台灯的光芒无法驱散周身弥漫的寒冷。
然后,极其缓慢地,我的嘴角一点一点,扯开一个弧度。
那不是微笑。没有任何温度。像锋利的刀片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开的裂口。
眼底最后一点麻木和倦怠褪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极端冷静的锐光所取代。
指尖一松,那张黑色卡片飘落在堆满谎言的工作台上。
好啊。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工作室,轻轻地说。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热度。
那就……如您所愿。
6
北郊,蓝湾庄园。与其说是庄园,不如说是一座现代科技堡垒披着古典主义的外衣。占据整个缓坡,视野开阔,能远眺城市模糊的光晕。设计风格极简而傲慢,大量使用冷灰色的金属、整块落地玻璃以及精心修剪却毫无野趣的林木。与其说是悼念逝者,更像是权力新贵向外界展示肌肉的秀场。
夜幕彻底落下,庄园灯火通明,将附近区域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辆辆豪车无声滑入,衣着光鲜的男女们鱼贯而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矜持。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和雪茄的味道,低声交谈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像无数毒蜂在酝酿风暴。
我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黑色套装,像一滴水融入墨池,混在宾客中进入主厅。挑高惊人的大厅,冷白光灯从穹顶洒落,照得每个人脸上的毛孔都无所遁形。一侧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无边泳池和远处城市的灯火;另一侧,则悬挂着周鸿铭巨幅的黑白肖像,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镜框,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群心思各异的活人。
周天麒站在离肖像不远的地方,被几个人围着。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努力想摆出悲恸和沉稳的姿态,但眼角眉梢压抑不住的志得意满和焦虑,让他看起来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即将登台表演却忘了台词的孩子。他的目光不时瞟向入口,又迅速收回,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袖扣。
我在角落拿了一杯香槟,隐在一根装饰柱的阴影里,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看到了。
陈桉。他缩在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西装,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大概装着我伪造的那封遗书),眼神空洞地望着周鸿铭的肖像,仿佛能在那里找到某种答案或慰藉。他与周遭的衣香鬓影格格不入,像一幅华丽油画上不小心滴落的污点。
赵峰也来了。他倒是人模狗样,西装笔挺,努力想融入周围的谈笑,但闪烁的眼神、过于频繁拿起酒杯的动作,以及时不时偷瞄出口方向的小动作,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惶。他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兔子,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随时会惊跳起来。
还有几个面熟的脸孔——其他几个订单的委托人,分散在场内,同样坐立不安,强作镇定。
所有的演员,都已就位。
追思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乏味的悼词,虚伪的追忆,精心剪辑的歌功颂德影片。台下的人们耐心等待着,等待真正的戏肉——遗产分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杯中的香槟一滴未减。
终于,周家的首席律师,一个面容刻板、声音毫无波澜的中年男人,走上了前方的小讲台。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过去。
律师清了清嗓子,打开一个厚重的文件夹。
感谢各位莅临,送别周鸿铭先生。接下来,将由我宣读周先生生前立下的,并经公证处公证的遗嘱主要内容……
关键环节到来。周天麒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抬,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台下几位元老模样的人,则微微皱起了眉头。
律师照本宣科,念出的条款却让周天麒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遗嘱内容清晰、传统,大部分资产注入家族信托和基金会,他只得到了一些不动产和固定份额的分红,根本无法满足他吞下整个帝国的野心。
他猛地扭头,看向我藏身的角落,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惊怒和质问——我给他的那份补充遗嘱呢!为什么没念!
就在这时——
等一下!
一个尖锐的女声划破大厅的寂静。是周鸿铭的妹妹,一位以强势闻名的女士。她站起身,目光如刀,直射周天麒:律师先生,据我所知,我哥哥在去世前一周,曾私下立过一份补充遗嘱附件,涉及关键股权转让!这份文件,为什么没有在本次宣读中提及
全场哗然!
周天麒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补充遗嘱绝无此事!律师断然否认,周先生的所有遗嘱文件均经过严格……
我有证据!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是赵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猛地跳起来,手指却颤抖地指向我所在的方向,她!那个女人!她能证明!她专门干这个!伪造文件!天麒找过她!我也找过她!她给我伪造了案发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李老四不是我杀的!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猛地打在我身上。
死寂。彻底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陈桉仿佛被雷击中,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牛皮纸袋,身体开始剧烈发抖。
周天麒彻底慌了,口不择言地尖叫: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我没有!那份遗嘱是真的!是她仿造的!仿得天衣无缝!你们鉴定不出来!
仿造周鸿铭的妹妹冷笑,声音拔高,各位都听到了他自己承认了!
场面瞬间失控!怀疑、震惊、贪婪、恐惧的目光在我、周天麒、赵峰之间来回扫射。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按动快门。
赵峰被周天麒的反咬激怒,彻底豁出去了,红着眼睛大吼:不止我!还有那个缩在角落的!叫陈桉的!他找他伪造他死了的情书的!不信问他!这女人就是个魔鬼!专门帮人说谎!
陈桉被当场点名,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看着我,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一种被彻底欺骗、羞辱后的绝望和崩溃。
陷阱。这是一个早已设好的、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致命陷阱。而他们,如同惊慌的困兽,在恐惧的驱使下,疯狂地互相撕咬,将所有的肮脏和不堪,全部抖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我,这个制造了所有谎言的核心,站在风暴眼,承受着所有投射而来的、混杂着恐惧、憎恨、难以置信的目光。
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在一片极致的混乱和喧嚣中。
我却笑了。
非常非常轻地,笑了起来。
然后,向前一步,踏出了柱子的阴影,走到了那片冰冷的、无所遁形的灯光之下。
所有的声音,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切断。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笑意的声音,透过死寂的空气,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吵够了吗
谁告诉你们——
这行业最终的考核是……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