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里的回声
我叫苏晓,生在陕西渭河边的小城,我家的窗户总在深夜亮着,不是因为有谁在挑灯夜读,而是那扇玻璃后面,永远飘着化不开的烟味、酒气,还有父亲和母亲没完没了的争吵,偶尔会冒出摔砸东西的声音。
父亲的烟瘾是从他年轻时跑运输开始的。那时候他总说长途车开得困,烟是救命的提神药,后来就戒不掉了。家里的茶几上永远堆着没开封的烟盒,沙发缝里能摸出半截熄灭的烟头,就连我房间的窗帘,凑近就会闻到一股焦糊的烟草味。他每天晚饭必须有酒,从二两白的开始,开心会多喝点,不开心也会多喝点,酒一喝,话也多起来,起初是念叨生意上的不顺,后来就变成对母亲的指责,说她菜炒得太咸,说她整天只会唠叨,后来说她脑子有问题,赶走了他的朋友,骂现在的社会风气。
母亲的唠叨也像一场永远停不了的雨。清晨我还没醒,就能听见她在厨房抱怨煤气又涨价了,接着是对着父亲的烟灰缸叹气:一天两包烟,这钱够买斤排骨了。晚上更甚,父亲酒杯一端,她的话就跟着来了,从柴米油盐说到我小时候的学费,再说到邻居家的日子多红火,翻来覆去都是日子没法过了。
他们的吵架像定好的闹钟,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上演。一开始是拌嘴,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就摔东西。我见过母亲把碗摔在地上,瓷片溅到墙角;也见过父亲把遥控器扔在沙发上,电池弹出来滚到我脚边。他们经常吵到凌晨,我缩在房间里,捂着耳朵却还是能听见他们的声音,难得的安静是在母亲去外婆家住,父亲喝完酒就去睡觉。
我小时候还会劝他们,拉着母亲的衣角说别吵了,或者去抢父亲手里的酒瓶子,可每次都被推开。母亲会红着眼睛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父亲会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回房间写作业。后来我就不劝了,每次他们吵架,我就躲进房间,把耳机戴上,音量开到最大,可那些声音还是会从门缝里钻进来,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住校,每周只回一次家。每次回去,家里的烟味还是那么重,母亲的唠叨也没停过,只是他们吵架的次数好像少了些。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直到有一次周末,我提前回家,推开门就听见他们在吵架,母亲说父亲又喝多了,把工资弄丢了,父亲骂母亲多管闲事,我站在门口,突然觉得特别累,转身就回了学校,连行李都没拿。从那以后,我越来越害怕回家。
2
踏入社会的阴影
毕业季的憧憬还没褪去,我就进了一家私人企业。每次打电话给母亲,她还是会唠叨家里的事,说父亲又抽烟又喝酒,身体越来越差,可说着说着就会抱怨父亲不好,接着就是叹气。我听着,只能嗯嗯地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边的朋友陆续谈恋爱、结婚,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都拒绝了。他们说我眼光太高,其实我只是怕。我怕自己会像母亲一样,每天对着柴米油盐唠叨;怕遇到像父亲一样的人,家里永远飘着烟味和酒气;更怕自己的家里,也会像小时候那样,每天晚上都有吵不完的架。
有一次,朋友结婚,我去参加婚礼。看着新人交换戒指,笑着说我愿意,身边的人都在鼓掌,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父母也应该有过这样的时刻吧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给母亲打了很长的电话,问她当初为什么嫁给父亲。母亲沉默了很久,说那时候父亲很勤快,会给她买糖吃,会帮她做家务,只是后来日子苦了,才慢慢变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路灯,突然觉得有点难过。我知道父亲不是天生就爱喝酒抽烟,母亲也不是天生就爱唠叨,他们只是被生活磨得没了耐心,把日子过成了现在的样子。可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去恋爱、去结婚,那些深夜里的吵架声,像一道疤,刻在我心里,让我不敢去碰关于家的任何期待。
在公司里,部门里的前辈老周起初对我格外热情,帮我熟悉工作、分享经验,我以为是遇到了好心同事,直到他的示好越来越越界——频繁的私人邀约、暧昧的微信消息,我只能一次次用在忙要加班冷漠回避。
直到公司团建的晚上,他喝得满脸通红,堵在楼梯间拦住我。酒气混着粗气扑面而来,他不再掩饰,直白地说自己早有家室,没想过离婚,只是觉得我单纯,年轻美丽,想和我处关系。这话里的暗示让我浑身发僵,我转身要走,他却伸手拽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捏得我生疼,另一只手还想往我腰上搂,说我跟了他公司里他罩着我。我又急又怕,用力甩开他的手,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开。
没料到,这成了噩梦的开始。第二天起,老周像换了个人,不仅不再帮我,还故意给我使绊子——把紧急的任务堆给我,却不提供关键资料;我提交的报表明明没问题,他却反复打回,理由含糊不清;甚至在部门会议上,故意曲解我的工作内容,让我当众难堪。我攥着拳头忍了又忍,看着身边同事或不知情、或不敢多言的样子,只觉得刚踏入社会的那点勇气,正一点点被这压抑的处境磨掉,连上班都成了一种煎熬。
3
出租屋里的焦虑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魔都的地铁口,看着晚高峰的人潮像水流一样涌来,突然觉得自己像片没根的叶子。出租屋成了唯一的茧,窗帘日夜紧闭,隔绝了晨曦与暮色。白天,我如行尸走肉般刷新招聘网站,简历石沉大海的提示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夜晚才是真正的刑场。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冰箱压缩机的嗡鸣像电钻持续钻凿太阳穴,水管偶尔的滴答声如同倒计时读秒。父母争吵的片段、周明由远逼近的扭曲面孔、HR冰冷的体面二字…这些记忆碎片在颅内高速冲撞,掀起惊涛骇浪。我蜷缩在潮湿的被褥里,指甲深深掐进手臂,试图用皮肉的锐痛压制精神的崩裂。凌晨三点,对面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唯剩我如溺毙者漂浮在时间的死海上。长期失眠掏空了脏腑,只留下一具灌满焦虑与自我唾弃的躯壳行走在世间。
最深的绝望在黎明前降临。一夜的暴雨停歇下来,我赤脚站在窗边,看着被雨水冲刷过的窗外怔怔出神。手机一震一震,是母亲来电话了,手机贴在耳边,母亲的哭声像生锈的锯子,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你爸又整夜没回,家里的事他从来不管……那些熟悉的抱怨,瞬间把我拽回童年躲在门后发抖的夜晚。挂了电话,出租屋的灯光冷得像冰,刚辞职时的挫败感翻涌上来——工作里受的委屈、对未来的迷茫,再加上父母争吵的阴影,压得我喘不过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坐了多久,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我麻木地抬头,看见楼前树林边,一个奶奶正和小女孩弄花盆。女孩的小手笨拙地在花盆里搅着,泥土沾在指尖也不在意,眼里亮得像盛着星星。这是向日葵,等长出芽,就会跟着太阳转啦。老奶奶的声音飘上来,轻轻落在我心上。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曾这样蹲在老家院子里,盼着种下的种子发芽。那时的期待多简单,一点绿意就能让我开心好久。原来生活从不是只有灰暗,就像向日葵总会朝着光生长,我也该试着从阴影里走出来。
我踉跄起身开好窗帘,天边透出极淡的蟹壳青色。我打开窗,夏天的风带着泥土的清香涌进来。另一边的太阳出来了,它向大地洒下炽热的光芒,我伸出颤抖的手,试图接住窗棂上即将坠落的水珠——那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掉在它身上的光,在我掌心跌碎成一片转瞬即逝的凉意。
4
镜头里的微光
我每天窝在小出租屋里,外卖盒堆在桌角,对着天花板发呆。有天刷手机,看到有人拍自己的独居生活,镜头里煮面的热气、窗台的小多肉,竟让我觉得莫名温暖。我突然想,要不我也试试至少不用再对着客户的脸色,不用再听电话里母亲夹杂着争吵声的唠叨。
第一次拍视频,我紧张得手都在抖。镜头对着厨房,我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絮絮叨叨说着今天不想吃外卖,自己煮碗面也挺好,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剪视频剪到半夜,反复调整音量、加字幕,最后咬着牙发了出去。没想到第二天打开手机,竟有几十条评论,有人说姐姐的声音好温柔,有人说我也经常自己煮面,感觉很治愈。那是我来魔都这么久,第一次觉得不是一个人。
后来我开始拍更多生活片段:清晨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青菜,回来炒一盘绿油油的时蔬;周末去公园散步,拍阳光下的落叶;偶尔也会聊两句自己的心情,说以前总怕一个人,现在觉得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好。慢慢的,关注我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会在评论里跟我分享他们的生活,有人会说我的视频让他们觉得平静。
有一次,我拍了一期关于家的视频,没有提父母的争吵,只是说我以前对‘家’很迷茫,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家,现在觉得,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就是家。视频发出去后,有个粉丝私信我,说她跟我一样,从小听着父母吵架长大,也怕谈恋爱,看了我的视频,觉得好像没那么怕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窗台边,看着远处陆家嘴的灯光,第一次没想起老家的吵架声。我突然明白,在这网络平台上,我不是为了寻找生活,而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出口,也给那些跟我一样的人,递过去一点微光。
我每天都很充实,早上起来构思视频内容,下午拍摄、剪辑,晚上跟粉丝互动。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拍点更热闹的内容,我笑着回复我就想拍点普通的生活,能让人觉得舒服就好。偶尔母亲打电话来问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靠谱吗,我会耐心跟她说挺好的,有人喜欢看我拍的东西,她虽然不懂,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唠叨,只是叮嘱我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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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些刻在心里的疤不会消失,但我不再怕它了。因为我在镜头里,在那些温暖的评论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一个没有争吵,只有平静和安心的地方。
5
光环下的焦虑
我的视频一直不温不火,虽然收入不多,但是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不需要什么额外投入,生活还能勉强维持。然而有一天我的一条魔都女生的平价通勤装突然爆了——镜头里我扎着高马尾,背着帆布包、一手抓扶手一手护咖啡,浅蓝衬衫在人群里透着清爽,配文打工人的体面,真的不用上千块。
中午刷手机时,这条视频已经破了10万赞。评论区里全是同频的声音:我也有件同款衬衫,洗三次还没变形原来不是只有贵衣服才显精神,甚至有人扒出衬衫链接,店铺客服私信我:今天这款卖断货了,能授权用你视频做宣传吗晚风里,我摸了摸衬衫领口,突然觉得,那些被我们忽略的平价衣物里,藏着最真实的生活底气,而这份不精致的体面,才是戳中所有人的原因。
我渐渐摸清了方向,除了加点日常,重点拍着装,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化伪素颜妆,对着环形灯拍早餐摆盘;下午赶在日落前去外滩拍ootd,为了一个转身镜头反复走十几遍;晚上直播试穿新衣,要笑着接粉丝的每句调侃,哪怕喉咙干到发疼。
粉丝涨得比我想象中快,半年就破了百万。轻易来的红火让我飘了——我在市中心租了套能看见黄浦江的高档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东方明珠塔的尖顶在晨曦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厅里摆着粉丝送的花束,有单独的衣帽间挂满品牌寄来的样品。我买了三个环形灯,专门腾出一间房当拍摄间,连床头都装了补光灯,就为了睡前拍条护肤vlog。有时凌晨一点还在剪视频,盯着屏幕里的播放量,只要数据一掉,就忍不住反复修改字幕和bgm,总觉得再优化一下就能火,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带着焦虑过着。
6
诊所里的宁静
魔都的繁华像一层永不褪色的金粉,均匀涂抹在黄浦江两岸的摩天大楼上。梳妆台上散落着各大品牌寄来的最新款口红和粉底液,衣帽间里塞满了当季新款,直播用的环形灯和补光板立在角落,像一群沉默的观众。没有人知道,镜头里那个永远妆容精致、笑容明媚,向你展示完美早餐桌布搭配或小众香薰提升幸福感秘诀的我,每晚都在与一种无形的猛兽搏斗——焦虑。它蛰伏在精心布置的角落,在粉丝数增长的间隙,在每一条刻薄评论的阴影里啃噬我的神经。睡眠成了奢侈品,深夜的公寓里,只剩下我独自在空旷的客厅里踱步,像一只困在玻璃迷宫里的飞蛾。
直到那个周末的牙医诊所。大学同学张承宇,如今已是一家高端诊所的合伙人,他雪白的大褂和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些。压力太大试试这个,他轻描淡写地递给我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小罐,连接着同样粉嫩的奶油枪,甜腻气,氢氧氮化气,安全的很,吸一口,放松放松,比安眠药强。那个粉红色的金属小罐,圆润的瓶身像一个微缩的热水瓶,握在手里冰凉光滑,带着一种诱人的工业美感。第一次吸入,一股奇异的甜腻感直冲头顶,世界瞬间变得轻盈、柔软,像裹在巨大的棉花糖里。焦虑的利爪暂时松开,我沉入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宁静深渊。
7
新年夜的服务
粉红热水瓶的数量在公寓的角落里悄然繁殖。从床头柜到衣帽间深处,再到阳台的储物箱,那些冰冷光滑的金属罐子成了我生活的坐标。没有它,世界是灰白扭曲的噪音场,身体里像有无数蚂蚁在噬咬神经末梢,焦躁不安直冲天灵盖;而一旦那甜腻的气体涌入肺部,大脑便像被浸泡在温热的蜜糖里,一切尖锐的棱角都被融化,只剩下令人沉溺的虚空平静。
抑郁症的黑狗如影随形。医生开的帕罗西汀和奥氮平,药效在甜腻气的魔法面前苍白无力。我的视频更新变得断断续续,精心布置的场景下,眼神时常失焦,强颜欢笑的面具越来越沉重。粉丝的留言开始出现质疑:晓晓最近状态不对脸好肿,滤镜开太大了吧
大年三十的魔都,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点燃了冰冷的夜空,窗外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炸开,绚烂的光短暂地照亮我空旷冷清的客厅。闺蜜苏琪的电话带着拯救意味:晓晓,别一个人闷着!给你送份新年‘大礼’解解闷!
半小时后,门铃响了。门外站着的年轻男人叫Leo,是苏琪介绍的高级陪伴,有着利落的眉形,眉峰锐利如刀刻,搭配上眼尾微扬的丹凤眼,眼神清冷又透着股倔强的锋芒;高挺的鼻梁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线清晰紧致,勾勒出流畅的面部轮廓。简约短发造型,露出饱满的额头,更显五官立体分明,一米八的身高衬托着我的娇小,我一阵心动。他说是夜店工作的,穿着紧身黑T恤,肌肉线条在布料下若隐若现。我点了昂贵的外卖火锅,红油在电磁炉上翻滚,热气氤氲,试图驱散屋里的寒意和孤寂。Leo熟练地开了一瓶酒,随着话题展开,心动的感觉逐渐消散,他围绕着我的网红身份和公寓的奢华打转,眼神里的计算多于温度。几杯酒下肚,他试图靠得更近,带着烟味和廉价古龙水混合的气息。我下意识地后撤,带着抗拒推开了他递来的酒杯。就在这一瞬,他的手臂猛地扫过矮几——沸腾的火锅被整个打翻!滚烫的红油、碎裂的瓷片、未熟的肉片和蔫掉的蔬菜,瞬间泼洒开一片狼藉,刺鼻的麻辣味混合着油脂的焦糊气猛烈地冲进鼻腔。
啊!我被烫得跳开脚,看着那片狰狞的污迹,绝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强撑的理智:你滚!马上滚出去!Leo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没有道歉,转而露出一种市侩的凶狠:走行啊,服务费八千八,一分不少,全价结清!现在!立刻!他堵在门口,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收款码,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我面前。窗外的烟花还在喧嚣地绽放,五彩的光芒透过落地窗,在他扭曲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也映照着我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表情。我颤抖着手扫码付款,当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机械地响起时,仿佛也抽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热闹,只留下满屋狼藉、刺鼻的味道和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我瘫坐在那片油腻的废墟旁,摸到沙发边放着的那个粉红色热水瓶,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拧开阀门,贪婪地将脸埋进奶油枪口。甜腻的气体涌入,世界再次开始旋转、下沉……只有在这一刻,痛苦才被短暂地麻痹。待我恢复一点心情后拨打了家政阿姨的电话,虽然很晚了,她还是上门来利落的给我收拾干净,在这个城市,花钱能买到各种服务。
8
警笛撕裂的精致幻象
生活像一辆失控的过山车,在粉红色气体的迷雾里疯狂下坠。戒断反应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尝试摆脱那粉红罐子,都伴随着更猛烈的反扑——剧烈的头痛像有电钻在颅内搅动,恶心感翻江倒海,肌肉酸痛深入骨髓,绝望的阴云浓得化不开。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甜腻的迷雾里,房间成了巨大的垃圾场,只是垃圾变成了一个个空置的、半满的粉红色金属罐。它们散落在直播用的环形灯旁,滚落在没拆封的奢侈品包装盒下,堆叠在堆满外卖盒的茶几上,像一片冰冷而怪诞的金属森林,记录着我无声的沉沦。
一次直播中,我强撑着介绍一款新到的香薰蜡烛,却在点燃它的瞬间,被那跳跃的火苗刺激得一阵眩晕恶心,直播镜头都来不及关,就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评论区瞬间炸锅,各种猜测和难听的嘲讽如潮水般涌来。焦虑彻底击垮了我,我急需一个热水瓶来稳住濒临崩溃的神经。
熟练地下单,备注闪送,加急。当那个熟悉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纸箱被送到楼下大堂时,保安老李起了疑心。这个头发花白、做事一丝不苟的老上海人,有着惊人的职业敏感。他掂量着箱子的重量,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化学制品气味,纸箱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标签引起了他的注意——压缩气体,易燃品。老李立刻警觉,按规定开箱检查——几个簇新的粉红色热水瓶赫然在目!他脸色剧变,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直连派出所的紧急报警按钮。
闪烁的红蓝警光灯由远及近,像把把利刃撕开黑暗。当沉重的敲门声响起,我正蜷缩在沙发角落,对着一个快见底的热水瓶贪婪地吸食。开门瞬间,警察严肃的面孔和制服上冰冷的徽章让我瞬间坠入冰窟。他们出示证件,目光锐利地扫过玄关地面上滚落的一个个空罐子,随即踏入客厅。
眼前的景象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日常经验。整个客厅几乎没有下脚之地,目光所及,沙发边、茶几底、电视柜旁、甚至半开的卧室门内,密密麻麻堆叠、散落着成百上千个粉红色的金属罐!在专业灯光设备和高档家具的诡异映衬下,这片粉红的金属废墟散发出一种超现实的、令人窒息的颓败感。
苏晓女士为首的警官声音低沉而威严,你涉嫌非法持有危险物质,请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你有权联系一位亲属。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冰冷颤抖,在通讯录里机械地滑动,最终停留在那个无数次想拨打却又不敢的号码——妈妈。电话接通,母亲熟悉而急切的声音传来:晓晓怎么了这么晚…
听到母亲声音的一刹那,强撑的伪装彻底碎裂,我对着电话失声痛哭,语无伦次:妈…救我…警察…家里…好多瓶子…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寂,接着是母亲极力压抑却仍能听出的剧烈颤抖:晓晓别怕…告诉妈你在哪…妈这就来!这就来!
声音里是山崩地裂般的惊骇与绝望。
冰冷的问讯室里,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警察的问题像冰冷的雨点砸下:来源多久了吸食量我机械地回答,声音干涩麻木。当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看起来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袋浮肿,身上的大衣扣子都系错了位。她冲进来,没有质问,没有哭喊,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浑身发抖的我。她的怀抱依然温暖,却带着剧烈的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我的脖颈上。她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声音嘶哑破碎:傻孩子…我的傻晓晓啊…不怕了…妈在…妈带你回家…
那一刻,警察严肃的面孔、冰冷的笔录、满屋的粉红罐子…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只剩下母亲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怀抱,像烙印一样刻进我的灵魂深处。
9
归巢的困兽与学妹的守望
渭南小城的老房子,时间仿佛被调慢了。母亲辞去了工作,像守护一件濒临破碎的稀世瓷器般守着我。窗帘永远拉着,隔绝了外面过于明亮的世界。她变着花样熬煮各种安神汤药,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红枣、百合和酸枣仁混合的微苦气息。她陪我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一遍遍翻看我儿时的相册,指着照片里那个扎着羊角辫、在公园里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女孩,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我们晓晓从小就是个开心果…
心理医生的诊室每周要去两次。我木然地接受着认知行为疗法,配合地吞下大把的抗抑郁药和安眠药。药物带来了麻木的平静,却也抽走了所有的情绪波澜,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有时半夜惊醒,那种熟悉的、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空虚和焦渴会瞬间攫住心脏,像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对那粉红色甜腻气体的疯狂渴望,身体在黑暗中控制不住地痉挛。黑暗中,母亲总会第一时间惊醒,温热的手掌覆上我冰冷汗湿的额头,一遍遍低声哼唱我儿时的摇篮曲,直到我再次在精疲力竭中昏沉睡去。
日子在药物和母亲的泪水中缓慢流淌。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不再整日昏沉。我开始尝试在母亲的陪同下出门散步,在小区花园里晒晒太阳。母亲脸上的愁容似乎也淡了一些,开始小心翼翼地和邻居打招呼,言语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她以为风暴正在平息,废墟之上,新芽将萌。
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那个黑洞从未真正愈合。它只是被药物和母爱暂时掩埋,像一个沉睡的火山。小城的宁静像一层薄纱,盖不住我对魔都那间公寓、那种活着的感觉——那种被粉丝关注、被物质包围、被笑气瞬间送上云端的感觉——的病态渴望。魔都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持续不断地拉扯着我的神经。
妈,我想回去一趟,
一个沉闷的午后,我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整理点东西…处理下房子…很快回来。我保证。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母亲正在剥毛豆的手猛地顿住,几颗碧绿的豆子滚落在地。她缓缓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来回扫视,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良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厉声拒绝时,她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好。答应妈,好好的…早点回来。
她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无力感,像针一样刺进我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回到魔都公寓,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已经被打扫过,角落里仿佛还残留着火锅红油和甜腻气混合的怪异气味,刺激着我的神经。空旷和寂静像无形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比在小城时强烈百倍。手机里粉丝的私信塞满了信箱,大多是询问近况,夹杂着一些难听的猜测。巨大的焦虑和空虚感再次如海啸般袭来,几乎将我吞噬。我需要它!必须需要!那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疯长,缠绕住我的理智。
为了安全,为了给自己一个有人看着的借口,我以学姐分享会的名义,联系了母校社团,找到了两个暑假留在魔都打工、需要临时住所的学妹:活泼开朗的小鹿,文静内向的安琪,她们拖着简单的行李箱住进了公寓的客房,叽叽喳喳的声音暂时驱散了死寂。
晓晓学姐,你这公寓太棒了!视野无敌!小鹿兴奋地趴在落地窗前拍照。
学姐,我们能看看你的直播间吗好想学习怎么拍vlog!安琪小声请求,并好奇地打量着客厅角落里我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好的一个空罐子(我谎称是以前做饮料用的气弹)。
她们的青春气息像阳光,短暂地照亮了阴霾。她们的存在,像一层脆弱的屏障,让我在按下那个隐秘的购买链接时,找到了一丝自欺欺人的安全感——有人在家,不会出事。然而,当夜幕降临,学妹们回到客房休息,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便准时降临。我反锁了主卧的门,从衣柜最深处的行李箱夹层里,摸出一个崭新的粉红色热水瓶。冰冷的金属触感,阀门打开时那轻微的嘶嘶声,都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解脱的承诺。
10
轮椅上的余生和母亲的背脊
粉红色的雾气重新成为了夜晚的主宰。我沉溺得更深,更急迫,像一个在沙漠里即将渴死的人扑向海市蜃楼中的甘泉。吸食的频率越来越高,剂量越来越大。白天在学妹们面前强打精神,笑容僵硬,眼神时常失焦;晚上则在主卧的密闭空间里,疯狂地追逐那短暂的、虚假的极乐。身体的警告信号早已出现:持续的、无法解释的脚趾麻木,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尖轻轻刺着;偶尔走路时突如其来的腿软,需要扶住墙壁才能站稳;早晨醒来,双脚沉重得像灌了铅。我总是告诉自己,是坐久了,是缺乏运动,是抑郁症的躯体化症状…
内心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被我粗暴地用更多的甜腻气压了下去。
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魔都的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酝酿着一场迟来的秋雨。学妹们出去做兼职了,公寓里只剩下我。巨大的空虚感和难以言喻的烦躁攫住了我,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我几乎是扑到床边,抓起一个刚送到不久的热水瓶,贪婪地、深深地吸入。甜腻的气体汹涌灌入肺部,意识瞬间被抛上云端,身体轻飘飘地融化在床垫里,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洞的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意识从虚空中缓缓下沉,回归沉重的肉体。
我满足地喟叹一声,习惯性地想翻身下床去倒杯水。大脑清晰地发出了指令,然而——腿呢我的腿在哪里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存在感从腰部以下弥漫开来。我试图动一下左脚脚趾,毫无反应。又试右脚,同样一片死寂。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猛地坐起身,双手颤抖着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砰砰砰!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皮肤上传来清晰的痛感,然而双腿本身,却像两截不属于我的、毫无知觉的木头,安静地搁在那里,纹丝不动。
动啊!给我动啊!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双手疯狂地抓挠着毫无知觉的大腿皮肤,指甲划过布料,留下刺耳的声音。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理智,我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是像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扭动,徒劳地命令着那两截木头。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几秒钟后,滚滚雷声由远及近,轰然炸响,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落地窗上,噼啪作响。那冰冷的雨声,像极了命运的丧钟。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扑向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费劲力气拨出了120。电话接通,我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哭喊:我的腿…不能动了…一点都不能动!…救救我!地址是…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金属仪器贴在皮肤上。急诊室里一片兵荒马乱。医生拿着叩诊锤,一下下敲击我的膝盖、脚踝,动作由轻到重。我死死盯着自己的腿,大脑发出无数指令,却只能绝望地看着那冰冷的金属锤头落下,弹起,我的腿如同两条死去的软体动物,没有任何回应。肌电图检查的电极贴在腿上,屏幕上本该跳跃的曲线,变成了一片几乎静止的、令人窒息的平坦。
急性脊髓神经损伤,
神经内科主任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语气凝重得像在宣读判决书,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甜腻气长期滥用导致体内维生素B12被不可逆地破坏耗竭,进而引发脊髓和周围神经严重的脱髓鞘病变…很遗憾,这种损伤…是不可逆的。下肢的运动和感觉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进我的心脏里。不可逆…微乎其微…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这些词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放大,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眼泪都干涸了。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母亲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头发凌乱,脸色灰败得吓人,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那件熟悉的旧外套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深色的水渍不断向下蔓延。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医生,目光就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腿上,钉在了病床上我那两条盖在白色被单下、毫无生气的腿。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推开护士的手,踉跄着扑到床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掀开被单看看,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她抬起头看我,那双曾经充满生气和慈爱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绝望,像两口干涸的深井,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了。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上我的脸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弯下腰,把脸深深埋进我盖着被单的、毫无知觉的腿上,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
出院那天,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意味,卷着金黄的梧桐叶在医院的空地上打着旋儿。护士推着一辆崭新的金属轮椅进来,银色的支架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母亲默默地走过来,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她弯下腰,双臂小心翼翼地穿过我的腋下和膝弯,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抱离病床。我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块石头,毫无知觉的下肢像两条累赘的沙袋,拖曳着。母亲瘦弱的身体承受着这份重量,微微摇晃了一下,但她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隐现,稳稳地将我放进了轮椅冰冷的坐垫里。轮椅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坚硬、冰冷、无情,像一个永久的烙印。
她绕到轮椅后面,双手用力握住推把。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推着我,缓缓地走出病房,走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走向电梯,走向医院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门外,是深秋铅灰色的天空,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是那个从此对我而言只剩下半截的世界。轮椅的橡胶轮子碾过光滑的地砖,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咕噜声,碾过散落的梧桐枯叶,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像是我被碾碎的、不堪重负的余生。
母亲一直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她那双紧握着推把的、微微颤抖的手,和她在我身后那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呼吸声,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比哭喊更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言的坚韧。轮椅被推入萧瑟的秋风里,一片金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我的膝头,盖在我那双再无知觉的腿上。它轻飘飘的,却带着整个秋天、整个世界的重量。我没有试图拂去它。轮椅继续向前,载着我,载着我身后沉默的母亲,驶向那条望不到尽头、冰冷而漫长的归途。
魔都的高楼在身后渐渐模糊,我坐在轮椅上,看着以前直播的视频——画面里的我穿着漂亮的裙子,在镜头前转着圈,笑着说希望大家都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可现实里,我连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一眼儿时的草坪都做不到。我多希望能回到当初诊所洗牙的那天,告诉那个好奇伸手去接甜腻气罐的自己:别碰它!哪怕它披着解压可爱的外衣,也藏着能吞掉所有星光的黑洞——而你曾经靠努力点亮的星光,本不该这样碎在霓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