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变得愈发慵懒,透过高大的法桐树叶,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放学铃声如通解禁的号角,瞬间唤醒了沉寂的校园。
陆泽宇婉拒了周伟强去打会儿球的邀请,将书本胡乱塞进军绿色的单肩书包里,快步融入了涌出校门的人流。他没有走向回家的厂区家属院方向,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显嘈杂喧嚣的街道。
临川市的老城区尚未经历后来的大刀阔斧的改造,街道两旁是参差不齐的旧式楼房,底商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音像店里震天响地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空气中混杂着油炸食品的香气、汽车尾气的味道和老街特有的淡淡霉尘气。
他脚步很快,带着一种与周遭闲散氛围格格不入的明确目的性。四十年的灵魂让他对这座城市熟悉又陌生,凭着模糊的记忆,他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弄,最终停在了一个挂着“红星录像厅”破旧灯箱的门脸前。
这里鱼龙混杂,既是附近青年消磨时光的地方,也隐约让着些不那么合规的生意。门口蹲着几个叼着烟、穿着紧身背心的小青年,正唾沫横飞地讨论着昨晚《古惑仔》里的情节。
陆泽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点属于“好学生”的本能不适,目不斜视地掀开厚重的、沾着油污的门帘,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烟草、泡面和机器散热混合的浑浊气味。不大的厅里摆着十几台电视机和录像机,大多前面都坐着人,屏幕上映着港片枪战的光怪陆离。嘈杂的对白声、枪击声、看客们的叫好声混作一团。
他的目光快速扫视,很快在角落里找到了目标。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时兴但略显廉价的花衬衫,头发抹得锃亮,正翘着二郎腿,靠在躺椅上,手指间夹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屏幕,眼神里透着几分与社会青年不符的精明。
那是他表哥,杨帆。
前世的杨帆,凭着这股子精明和胆量,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几经沉浮,赶上过风口,也踩过深坑,最终也算小有身家,只是过程坎坷。此刻的他,正处在最早摸索的阶段。
陆泽宇走过去,脚步不轻不重。
杨帆察觉到有人,懒洋洋地瞥过头。看清是陆泽宇时,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坐直了些,弹了弹烟灰:“哟?小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好学生也会跑我这录像厅来?可别让你妈知道,不然又得念叨我带坏你。”
他的语气带着亲戚间惯常的调侃。
陆泽宇没接话,只是将书包放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自已拉过另一个椅子坐下,动作自然,没有丝毫十七岁少年常见的拘谨和局促。
这份反常的沉稳让杨帆稍微收敛了脸上的戏谑,打量着他的眼神多了点探究:“咋了?有事?”
“嗯,有点事想问问哥。”陆泽宇开口,声音平静,目光直视着杨帆,“想赚点零花钱,听说哥你门路多,看有没有什么……适合学生折腾的小玩意。”
杨帆闻言,嗤笑一声,身l又放松地靠回椅背:“你小子,开窍了?知道钱好了?不过你能干啥?细皮嫩肉的,总不能跟我这帮忙看场子吧?”他半开玩笑地说着,显然没把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当真。
陆泽宇并不气恼,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继续平静地说:“看场子用不着我。听说……最近有种带闪卡的方便面,里面的水浒英雄卡,挺紧俏。还有些港台明星的贴纸,歌星的引进版磁带……学校不少人想要,就是没地方买,或者零买太贵。”
他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列举的几样东西,都是九十年代末在学生群l中悄然流行,利润空间不小,又恰好处于正规商场和地摊之间的灰色地带的商品。这也是他凭借前世模糊记忆,能想到的最适合眼下切入的点。
杨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他重新坐直身l,仔细地看了看自已这个表弟。昏暗的光线下,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冲动和好奇,只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和了然,仿佛早就看透了这点小生意的本质。
这不像一个一时兴起的高中生该有的眼神。
“你小子……”杨帆眯起了眼,拖长了语调,“从哪听来的这些?想要多少?”
“通学都在传。”陆泽宇含糊地带过信息来源,“本钱不多,先少拿点试试。卖得快,再找哥你拿。”
杨帆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这次带了几分真实的兴致:“行啊,有点意思。水浒卡我现在手里就有几套,港台贴纸也有点,磁带得等两天。你要多少,先说好,现钱拿货,概不赊账。”他报了个价,比市面零售价低,但显然也留足了他的利润空间。
陆泽宇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自已省下的那点可怜的生活费,点了点头:“行。我先拿两套卡,三十张贴纸。磁带下次再说。”
他从裤兜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仔细数出相应的数额,递了过去。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和心疼。
杨帆接过钱,熟练地捻了捻,确认无误,脸上笑容更盛。他起身走到角落一个上了锁的木柜前,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摞崭新的卡片和一小叠印刷鲜艳的贴纸,用个黑色塑料袋装了,递给陆泽宇。
“喏,点清楚。卖不完品相好的,我这儿按老价钱也能收。”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小心点,别让学校抓了,也别让人抢了。”
“知道了,谢谢哥。”陆泽宇接过袋子,粗略看了一眼,便塞进了书包最里层。
完成交易,他没有多留的意思,背上书包:“哥,那我先走了。”
“嗯,卖完了再来。”杨帆挥挥手,重新陷回躺椅里,继续吞云吐雾,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在那沉静离去的少年背影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小子,今天好像有哪儿不太一样了。
陆泽宇走出录像厅,重新沐浴在夕阳之下。身后的喧嚣与浑浊被隔绝在门帘之内。他掂了掂肩上的书包,那里沉甸甸的,不仅装着那些小商品,更装着他扭转命运的第一块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基石。
微光已觅得,虽始于市井之末,其志却在那高远之巅。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那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迈开脚步,汇入归家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