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
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晋南黄土村被一层灰蒙蒙的寒气裹得严严实实。天刚擦黑，李秀兰就点起了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土窑四壁的泥灰斑驳脱落，墙上
“抓革命促生产”
的红漆标语也褪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她坐在炕沿上，怀里搂着四岁的女儿丫蛋。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呼吸粗重，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秀兰舀了半勺温热的玉米糊糊，凑到丫蛋嘴边，轻声哄着：“丫蛋乖，张嘴吃点，吃了就不烧了。”
丫蛋虚弱地摇摇头，往她怀里缩了缩，哑着嗓子喊：“娘，我冷……”
秀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把孩子搂得更紧，另一只手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
——
早上挑粪时溅上的泥点还在袖口结着冰碴。土窑里没有炭火，只有灶膛里余烬偶尔发出一点微弱的暖意，她脚上的单布鞋早已被寒气浸透，十个脚趾冻得又麻又疼。
“哭哭哭！就知道哭！”
粗哑的骂声突然从窑门外传来，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秀兰浑身一僵，手里的瓷碗差点摔在炕上。
王铁柱掀开门帘闯了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窑洞里。他敞着棉袄，脸上泛着醉醺醺的潮红，看见炕上的母女俩，眼睛瞪得像铜铃：“老子在大队部跟队长陪酒，你倒好，躲在家里享清福！”
“铁柱，你小声点，娃还发着烧呢。”
秀兰慌忙捂住丫蛋的耳朵，声音带着哀求。
“烧死活该！”
王铁柱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瓷碗，“啪”
地摔在地上。粗瓷碗碎成几片，玉米糊糊溅得记地都是。丫蛋被吓得
“哇”
地哭了起来。
“你疯了！”
秀兰急得站起来，却被王铁柱一把推倒在炕边。她后腰撞在炕沿的石头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我疯？我看你才疯！”
王铁柱指着她的鼻子骂，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娶你回来三年，就生了这么个赔钱货！人家三柱媳妇昨天生了个带把的，队长今天特意请他喝酒，你让我脸往哪儿搁？”
秀兰咬着嘴唇没敢吭声。她想起
1968
年冬天，父亲用两袋麦子换了王家的彩礼，把她用毛驴驮到这里。新婚之夜王铁柱就说了，娶她就是为了生儿子传宗接代。第二年丫蛋出生，婆婆张翠花当场就把襁褓摔在地上，骂她是
“不下蛋的鸡”。这三年来，冷言冷语、推搡打骂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明天跟我去公社卫生院！”
王铁柱酒劲上来，嗓门更大了，“我听说那儿有个老中医，能开转胎药，你必须给我生个儿子！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丫蛋哭得更凶了，小手紧紧抓着秀兰的衣襟。秀兰忍着疼爬起来，把孩子护在身后，低声说：“那药都是骗人的，再说娃还病着……”
“你还敢顶嘴？”
王铁柱扬手就要打，门外突然传来张翠花的声音：“柱儿，跟这丧门星费什么话！明天我亲自带她去！”
门帘一挑，张翠花裹着件打补丁的旧棉袄走进来，瞥都没瞥地上的碎碗，直勾勾盯着秀兰：“我跟你说，李秀兰，你要是再生不出儿子，就卷铺盖滚回你娘家去！我们王家可养不起吃白饭的！”
秀兰抱着发抖的丫蛋，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墙。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把婆媳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两只张牙舞爪的恶鬼。窗外的风
“呜呜”
地刮着，卷着黄土打在窗纸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暗无天日的夜晚伴奏。
她低下头，看着女儿烧得滚烫的额头，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楚。这日子，到底什么时侯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