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绣技 > 第一章

永昌十七年,京城的秋来得格外早。西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撞在苏氏绣坊斑驳的木牌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已是亥时末,绣坊二楼的东厢却还亮着一盏孤灯。
苏婉宁捻着最后一根丝线,指尖在细如发丝的银线和光滑的缎面间轻盈游走。烛火将她低垂的侧影投在墙上,放大了那份专注到极致的宁静。她正在完成一幅《百鸟朝凤》的双面绣,这是宫里贵妃娘娘指名要的寿礼,半点马虎不得。
最后一针落下,收线,咬断。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涩的腕子,这才抬眼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灯光下,凤凰的羽翼流光溢彩,每一片鳞羽都仿佛具有生命,百鸟的姿态栩栩如生,正反两面毫无二致,堪称她生平最得意的杰作。
然而,那口气还没松到底,心口却莫名空了一下。
太顺利了。
从构思到描摹,再到选线、配色、施针,这长达半年的工程,竟顺畅得没有遇到一丝滞涩。每一处转折,每一次晕色,都恰到好处,完美得……不像她自己的手艺。
倒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她犹疑时轻轻推拨,在她疲惫时悄然扶正,引领着她走向一个无可指摘的圆满。
她自幼学绣,深谙这指尖艺术的真谛——绝非一味工整细腻便是上乘。绣品如人,需有魂。而那魂魄,往往藏在那些微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瑕疵里:或许是一处因夜深沉而略显跳脱的配色,是一针因心潮起伏而稍显毛躁的走线,是那些凝聚了绣者当下最真实情绪的秘密印记。
可眼前这幅《百鸟朝凤》,美则美矣,却像一潭深不见底却波澜不惊的水,寻不到一丝属于苏婉宁的涟漪。
她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绣面上那只引领百鸟的凤凰眼睛。按照苏家祖传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习惯,她会在所有重要绣品的隐秘处,留下一个极微小的标记——有时是名字里某个字的变形,有时是一个只有自己懂的符号。这幅绣品,她记得清楚,是在凤凰左眼第三根睫毛处,藏了一个小小的宁字花码。
可此刻,指尖触感平滑无比。她心里一咯噔,急忙将绣屏凑到灯下,仔细检视。
没有。
那片区域经纬分明,绣线走向完美流畅,却根本找不到任何标记的痕迹。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抹去了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私密印记,将这幅绣品彻底变成了某种……绝对完美,却也绝对陌生的东西。
一阵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秋夜的凉风更刺人。
她放下绣屏,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长势极好的兰草上。昨日它才结了两个花苞,位置、形态,竟与她前几日闲来无事、随手勾勒在废稿上的草图分毫不差。
她又想起半月前,她只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寻一本失传的《雪缎谱》瞧瞧,隔日竟真有一位自称江北书商的人上门,手中恰有此谱孤本,且分文不取,只说是有缘赠之。
还有那位几乎每日都会恰巧路过绣坊门口,总能与她聊上几句诗词画绣、无比投缘的落魄书生张公子……
那些曾被忽略的、细碎的巧合,此刻如同无数光点,在她脑中飞速汇聚,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她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边的针线篓子,彩线滚落一地。
也顾不上了。她冲下楼,推开绣坊的后门,冰冷的夜风立刻灌了她满怀,让她打了个激灵。
深夜的巷子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
她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怦怦直跳,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攥住了她——
她的生活,她引以为傲的技艺,她遇到的知己,甚至她窗台上的花开花落……是否早已在无声无息间,被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精心编排、彻底替换
她所感受到的每一次顺心遂意,是否都是早已写好的戏文
而她真正的人生,又是在何时,被谁,偷换成了这幅完美却寻不到一丝自我印记的绣品
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衫,苏婉宁却觉得,比寒风更冷的,是这份迟来的、关于完美的惊悚。
**二**
那一夜,苏婉宁几乎未曾合眼。
翌日,天色灰蒙蒙亮,她便起身,如同往常一样洒扫庭除,准备开工。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滞和审视。
绣坊门板刚卸下不久,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了晨雾氤氲的巷口。
苏姑娘,早。张书生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青衫,手里拎着一包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笑容温润,路过李记,想着你或许喜欢,便捎了一份。
若是往日,苏婉宁会觉得这份体贴恰到好处,心中微暖。可今日,那笑容在她眼中,却像是描摹精准的面具。她接过油纸包,桂花甜香扑鼻,是她恰好前几天提过想吃的口味。
张公子费心。她垂眼,声音平静,今日怎又得闲路过
张书生似未察觉她的异样,自如应答:昨日与友人论诗,宿在附近,醒得早,便顺道走走。说来也巧,总能遇上姑娘开门之时,岂非缘分
巧合。又是巧合。
苏婉宁指尖微微发凉。她抬眼,仔细打量着他。他的眉眼、语气、甚至袖口一道不经意的墨痕,都与她潜意识里勾勒过的知音形象严丝合缝。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件精心打造的器物。
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打破这完美的表象。
张公子既通诗书,可曾读过《离骚》她冷不丁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之后,屈原为何‘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这是一个略显冷僻的追问,关乎屈子不肯同流合污的孤高与苦闷,绝非寻常风花雪月的诗词可比。
张书生脸上的笑容极细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流畅接道:姑娘好学问。此乃屈子明志之举,虽不容于俗,亦要坚守清节,佩冠长剑,以示不屈。答案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但他回答时,眼神里缺少了一种真正的、触及灵魂的共鸣感,只是一种精准的复述。
苏婉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不再多言,借口要开始忙活,送走了似乎还想多聊几句的张书生。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暖,此刻只余冰冷。
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针下的线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如往日那般驯服。她绣坏了两处地方,不得不拆了重来。这种久违的失误,反而让她感受到一丝真实的烦躁,以及烦躁过后,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生命力。
午后,那位江北书商又恰巧路过,送来几本新的花样图册,声称是友人刻印,送予有缘人。苏婉宁收下图册,状若无意地问道:先生如此热心,不知师承何处做的又是哪里的生意
书商呵呵一笑,捋着短须:鄙姓周,就是个跑江湖的,混口饭吃,哪有什么师承。四海为家,货通南北罢了。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什么都没说。
苏婉宁盯着他眼角细微的皱纹,那皱纹的弧度都显得那么标准,像是精心设计过的诚恳。
她开始疯狂地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变得如此顺遂
似乎是……自从半年前,她那幅作为贡品的《万里江山图》意外博得龙颜大悦,苏氏绣坊名声大噪之后
不,或许更早。
她想起父亲在世时,苏家绣坊虽有名气,却也常有经营之忧,需要绞尽脑汁迎合市场,应付同行竞争,甚至还会遇到挑剔难缠的客人。父亲常常蹙眉叹息,却又会在某个难关渡过後,开怀畅饮。
那时生活有苦有甜,跌宕起伏,却无比真实。
父亲去世后,她接手绣坊,一度步履维艰。然后……然后一切就开始悄然变化。
订单源源不断,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契合她的能力和兴趣,从不真正让她为难。遇到的客人无不彬彬有礼,赞赏有加。连天气都似乎格外眷顾,她需要晴朗日子晾晒丝线时,总是艳阳高照。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技艺精进赢得了认可。
可现在想来,这巨大的好运,更像一张温柔却密不透风的网。
**三**
疑心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苏婉宁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她身处的这个世界。
她故意在绣一朵牡丹时,用了两种极其相近、但细看之下略有差异的红色丝线。这种配色理论上不算出错,甚至别具匠心,但与她以往追求极致和谐的风格略有偏差。
第二天,她发现那朵牡丹被拆掉了。不是粗暴的拆除,而是用几乎无法分辨的手法,换上了完全统一的红色丝线,绣工精湛,与她别无二致,完美地融入整体,仿佛那一点偏差从未存在过。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头顶灌下。
她尝试着在某日没有像惯例那样去城西买线,而是拐进了城南一家从未去过的茶馆,听了一下午完全听不懂的俚俗小调。
结果,当晚就有一位老主顾上门,热情地推荐城西新来的染料,颜色如何纯正,价格如何公道,仿佛生怕她错过了最好的选择。
她甚至在某次与张书生偶遇时,故意说错了某句经典诗词的作者。
张书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纠正般的温和语气说出了正确答案,并体贴地为她找补:姑娘近日忙于绣务,记混了也是常事。
每一次试探,得到的都不是阻止或斥责,而是一种更温柔、更无孔不入的矫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耐心地、固执地,将她任何一点偏离完美轨道的枝杈,轻轻修剪掉,让她的生活永远保持在一种精准的、优美的、死寂的平衡里。
她被困在了一座用为你好砌成的黄金牢笼里。
恐惧和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日夜啃噬着她。她是谁如果她的喜好、她的成功、她的社交甚至她的错误都被精心设计,那苏婉宁究竟还剩下什么
她开始疯狂地寻找破绽,寻找任何能证明这个世界并非绝对完美的证据。
她翻出父亲留下的旧物,那些布满灰尘的账本、信札、未完成的绣样。账本里记录着亏损,信札里有着友人的抱怨和生活的琐碎烦恼,未完成的绣样上有着父亲尝试失败留下的针脚。
这些真实的、粗糙的、充满烟火气的痕迹,让她几乎落泪。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她注意到一本旧的客户名录,上面有一个被墨点略微污损的名字:赵四爷,后面标注着性情古怪,要求严苛,但出手大方。这位赵四爷,在她接手后的订单记录里,消失了。
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四处打听这位赵四爷。坊间的老人模糊记得是有这么个脾气不好的老主顾,但都说他似乎几年前就搬离京城了,具体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线索似乎断了。
但苏婉宁没有放弃。她借着送绣品的名义,更频繁地走出绣坊,走得更远,观察得更仔细。她不再看那些恰到好处呈现给她的风景,而是刻意去留意角落、边缘、那些不被注意的细节。
她发现,街角那个总是对她憨笑的乞丐,似乎永远在同一个位置,打着同样的瞌睡,连身旁苍蝇飞舞的轨迹都似曾相识。
她发现,天空的云彩变化虽美,却总在某些特定的时辰,呈现出过于规律的图案。
她甚至觉得,连风吹过屋檐铃铛的声音,都带着某种重复的韵律。
这个世界,像一幅巨大无比、针脚密实的绣品,每一针每一线都被人为安排好了。而她,是这绣品正中央,那只被绣得最精美、也被禁锢得最牢固的凤凰。
**四**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
一场并非安排中的、突如其来的暴雨。天色晦暗,雨水瓢泼般砸下,打乱了街市原有的节奏。行人仓皇奔逃,小贩手忙脚乱地收摊,整个世界陷入一种短暂的、真实的混乱。
苏婉宁正从一处客户家回来,猝不及防,被淋得浑身湿透。她匆忙躲到一处狭窄的屋檐下,那里已经挤了几个躲雨的人。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冷意刺骨,她却莫名感到一种久违的畅快。这意外,这狼狈,是计划外的!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边两个缩着脖子躲雨的脚夫在低声抱怨。
……这鬼天气,说下就下!赵老头那儿今天的活儿算是黄了。
哪个赵老头就西郊那个脾气贼臭的孤老头
可不是嘛!就原来住城里,非说城里闹心,搬西郊山脚下那个老河湾去的那个!订了批柴火,这下送不过去,又得听他嚷嚷……
西郊!老河湾!赵老头!脾气臭!
几个关键词像闪电一样劈进苏婉宁的脑海!
是那个消失的赵四爷!他没离开京城,只是搬去了西郊!
巨大的激动让她几乎战栗起来。她强忍住情绪,状若无意地搭话:两位大哥说的,可是以前城里那位喜欢收集绣品的赵四爷
脚夫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爱好。姑娘认识嘿,那可真是个怪人……
雨水敲击青石板的声音震耳欲聋,苏婉宁的心跳声比雨声更响。
她找到了!一个计划外的、未被修正的漏洞!一个可能存在于这完美绣品之外的、真实的人!
**五**
雨一停,苏婉宁立刻动身。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去向,甚至刻意绕了路,避开平时常走的街道。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用布巾包住了头脸,混在出城的人流中,心脏一直在狂跳。
她害怕那只无形的手会再次出现,用某种意外阻止她。
去西郊的路泥泞难行,远不如城内平坦。秋风卷着残雨的湿气,冷得人骨头缝都发凉。她却走得异常坚定,每一步踏在真实的泥泞里,都让她感到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意。
老河湾地处偏僻,费了好一番功夫打听,她才在一片竹林掩映处,找到了一处简陋的茅屋。屋前开垦了一小片菜地,一个穿着短打、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弓着腰在地里忙碌,嘴里似乎还在不满地嘟囔着什么。
苏婉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朗声道:请问,是赵四爷吗
老者直起身,回过头。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你是谁怎么找到这儿的语气果然如传闻般不善。
这毫不客气的态度,此刻在苏婉宁听来,却宛如天籁。这才是活人该有的反应!
晚辈苏婉宁,家父苏正明,经营苏氏绣坊。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打量了她几眼:苏正明的闺女你爹的手艺还成。你跑这荒山野岭来作甚
苏婉宁看着他脸上真实的皱纹,听着他毫不圆滑的语气,心中百感交集。她定了定神,直接道明了来意,并非为了生意,而是询问他为何不再光顾绣坊,以及……是否觉得京城有什么变化。
赵四爷闻言,嗤笑一声,扔下手里的锄头:变化老子就是嫌城里忒不自在才搬出来的!一个个假得很,跟唱大戏似的!连买个烧饼,那卖饼的笑得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瘆人!哪像这儿,他指了指脚下的泥地和不远处的荒山,刮风下雨,饿狼嚎叫,真真切切!
他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婉宁心上!
假得很……跟唱大戏似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得到了另一个局外人的证实!
那……您可知这是为何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赵四爷瞥了她一眼,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和深邃:为啥老子怎么知道!只觉得邪门!不光是人了,连畜生都规矩得过分!老子养的那只狸花猫,在城里时乖得像个假猫,搬来这儿没半个月,就学会上房揭瓦、偷老子腌的鱼了!这才是活物该有的德行!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一个荒诞的秘密:老子还疑心是自己疯了,跟旁敲侧击地问过几个老伙计,你猜怎么着要么说我想多了,要么没过几天,就举家迁走,音信全无!嘿!这地界,也就这山旮旯里,还像点人待的地方!
苏婉宁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连猫狗都能被影响迁走的人……是也被修正了吗
她之前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六**
从西郊回来,苏婉宁像是换了一个人。
表面上看,她依旧经营着绣坊,接受那些完美的订单,与投缘的张书生交谈,收下恰好出现的古籍秘谱。但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她的内心,有一座冰山在悄然滋长。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和愤怒。
她不再试图用微小的偏差去试探,因为她知道那会被立刻修正。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更沉默地收集信息。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绣女,开始一针一线地拆解这张覆盖在她世界之上的巨大绣品,寻找它的经纬脉络,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针脚起点。
她回忆起所有不协调的细节:那本自动出现的《雪缎谱》,张书生永远恰到好处的出现,赵四爷口中迁走的人,甚至窗外那株过于听话的兰草……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半年前,她那幅《万里江山图》入选贡品之后。那是一次巨大的成功,也是她生活彻底完美化的开端。
她开始暗中调查当时经手此事的人。宫内织造局的太监、负责遴选的官员……过程艰难无比,她如同在迷雾中行走,稍有打探,就会遇到各种恰到好处的阻碍或是误导。
直到有一天,她在清理父亲一件旧物时,无意中发现夹层里有一封泛黄的信札。是父亲一位早已失去联系的故友所写,信中提及京城有一极为隐秘的组织,自称天工阁,据说其技艺通神,能为人补全遗憾,织就圆满,但代价不详,见过其真面目者寥寥。
天工阁!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脑中所有的锁!
她想起,《万里江山图》完成后,她曾因一处几乎无人能察觉的微小瑕疵懊恼了数日,那遗憾如此真切……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是否她无意中强烈的遗憾,被这个神秘组织捕捉,然后,他们便慷慨地出手,为她补全了整个人生用这种恐怖的方式,将她的一切都圆满化
而她真正的、有着微小遗憾却充满真实悲喜的人生,早已被无声无息地替换掉了
**七**
真相的碎片逐渐拼凑,苏婉宁却感到更深的无力。即便知道了天工阁的存在,她又能如何对方拥有如此鬼神莫测之力,岂是她一个小小绣女能抗衡的
她仿佛看到自己余生都将在这种被设定好的完美中缓慢窒息,像一个被精心保养的傀儡。
绝望之下,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无法从外部打破,那便从内部毁灭。
她要以自己为针,以决绝为线,在这幅完美的绣品上,绣出一道无法被忽略、无法被修补的、惊世骇俗的裂痕!
她开始秘密准备。她不动声色地收集最好的丝线,甚至忍痛拆掉了自己几件早期的、蕴含着她真实情感的作品,取出那些带着她生命印记的旧线。
她要在下一次重要的表演中,完成她最后的作品。
机会很快来了。宫中传旨,贵妃娘娘将于半月后亲临苏氏绣坊,一则观赏那幅《百鸟朝凤》,二则以示恩宠。
全城的目光都将汇聚于此。
**八**
贵妃驾临那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得如同精心调配过。苏氏绣坊内外被洒扫得一尘不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苏婉宁穿着一身崭新的绣衣,跪迎凤驾。她低着头,听着周围无比完美的赞叹声、恭维声,感受着那道无形之力确保着一切流程的顺畅与和谐。
贵妃娘娘果然对那幅毫无魂魄的《百鸟朝凤》赞不绝口,称其为巧夺天工,世所罕见。
在一片颂圣声中,贵妃心情愉悦,环视绣坊,蔼然问道:苏绣娘如此妙手,不知今日可否让本宫一观你现场施针的风采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苏婉宁身上。这是无上的荣宠。
张书生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完美微笑。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等待着又一次完美的呈现。
苏婉宁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敛衽行礼:民女遵旨。
她走到早已备好的绣架前。架上绷着一块洁如冰雪的素缎。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绣一朵牡丹,或者一只蝴蝶,再次展现那精绝的技艺。
然而,她落针了。
针尖刺破雪缎,带来的不是绚丽的色彩,而是——浓重如血的暗红,沉郁如夜的墨黑,挣扎如火的赤金!
她的手指快得出现了残影,不再是往日那种优雅从容的节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的力量!每一针都像是刺破虚假的呐喊,每一线都缠绕着压抑已久的真实情绪!
她绣的不是花鸟虫鱼,不是山水人物。
她绣的是恐惧!是被窥视的窒息感!是黄金牢笼的栅栏!是一只美丽凤凰被无形丝线缠绕捆绑、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的绝望!是完美表象下裂开的、狰狞的、真实的缝隙!
那些颜色冲突激烈,构图大胆甚至癫狂,针法不再是工整的套针、抢针,而是充满了撕裂感、毛躁感的乱针、戳针!与她以往的风格判若云泥!
所有人都惊呆了。
贵妃娘娘脸上的笑容僵住,逐渐转为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骇然。周围的赞美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那些完美的宾客、邻居,包括张书生,他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程序般的表情无法处理的——错愕与混乱。
整个世界,这幅巨大的绣品,因为中心人物惊世骇俗的出格,而第一次出现了凝滞和卡顿!
苏婉宁最后一针狠狠落下,几乎戳穿绣绷!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眼底却燃烧着灼人的光芒,直视着眼前这完美世界核心的象征——贵妃娘娘,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却颤抖:
娘娘所见,即是民女真心。
这完美人间,是何人所绣
民女真正的人生,又在何处!
轰——!
仿佛有无形的琉璃轰然碎裂。
天空,那永远明媚完美的秋日晴空,竟极其细微地、扭曲闪烁了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
一阵绝对不该在这个季节、这个时辰出现的冷风,呜咽着卷过绣坊,吹灭了无数灯烛,吹乱了锦绣华服。
人群中,张书生的脸在光影明灭间,第一次露出了一种非人的、冰冷的空白表情,虽然只有一瞬,却足以让人骨髓冻结。
死寂。
然后,是贵妃娘娘一声受惊的尖叫,和随之而来的、彻底失控的骚动……
苏婉宁站在原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看着那些完美角色脸上的惊慌失措——那是她许久未曾见过的、真实的情绪。
她终于,在这幅完美绣品上,绣出了一道属于自己的、狰狞而真实的血口。
冷风灌入她的衣襟,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戏,终于演砸了。
**九**
接下来的日子,苏婉宁被软禁在绣坊之中。
外界没有任何官方问罪的消息传来,仿佛贵妃那日的受惊和骚乱从未发生。但绣坊周围明显多了许多不经意路过的人,目光警惕。
送来的食物用品依旧精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监视意味。
张书生没有再来。那盆过于完美的兰草,在一夜之间莫名枯萎了。
世界没有崩塌,但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停滞和沉默。仿佛那只无形的手也被她那不顾一切的自毁行为搞懵了,暂时不知该如何修正如此巨大且公开的错误。
苏婉宁并不害怕。她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依旧和谐却已然透出僵硬的街景,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勾画着。
她在等。
等一个结局。或者,等一个真正的开始。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
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敲门声响起。
不是前门,而是后门那扇不起眼的小门。
苏婉宁的心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气,点亮一盏小油灯,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完全陌生的、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响起:
天工阁,织命司,第七织工。
苏姑娘,那声音说,我们……能谈谈吗
苏婉宁握着门闩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最终,她慢慢地,抽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不是一个想象中的仙风道骨或诡秘莫测之人,而是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工袍、面容憔悴、眼中有血丝的中年人。他手里提着一个看似沉重的木箱,身上没有任何非凡的气息,只有一种深深的倦怠。
他看着苏婉宁,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你……苏婉宁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姑娘的‘作品’,惊动了整个‘天工阁’。灰衣人声音干涩,尤其是……最后那一个问题。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被精心编织出的夜空,眼中流露出一种苏婉宁看不懂的、近乎悲哀的神色。
关于‘真正的人生’……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或许,我们都该重新审视一下,究竟什么是‘真实’。
毕竟,他的目光落回苏婉宁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谁又能确定,自己不是活在另一幅更大的《百鸟朝凤》之中呢
夜风吹过,带来远方的更鼓声。
苏婉宁站在门内,灰衣人站在门外。
两个本该处于对立面的人,在这一刻,却因为一个共同的问题,被连接在了一起。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还是同一幅绣品的不同角落
答案,或许就在那灰衣人沉重的木箱之中,在那天工阁最深层的秘密里。
而苏婉宁的寻找,才刚刚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