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江南疏影 > 第一章

我被送进裴家抵债六年,快要和裴公子订婚的时候。
家里来了位波斯做生意的富商寡妇。
裴老夫人下令,若谁能令因心疾患哑症的裴鹤安开口,就赏谁万两黄金。
急需给母亲赎身的我笑了。
我用心侍奉裴郎六年,又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
看在我面子上,他也定会开口。
就在我觉得稳赚万两黄金的时候。
裴鹤安对着柳霜艰涩张开了口,对我却始终一言没发。
后来从下人口中,我才得知。
原来柳霜,就是他那位早死的白月光。
我笑笑,当晚搭上了去往南下做生意的商船。
既然情爱不能当饭吃,那我就选择女子从商,自己赚口饭吃。
1.
裴鹤安搭在轮椅上的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
可他艰涩吐出的话语,却掷地有声。
……阿霜。
刹那间,众人发出欢呼。
就连将军府年逾七十的老夫人,都站了起来。
她老泪纵横,小心翼翼地问:
砚之真的开口了我没听错吧。
砚之,是裴鹤安二十岁那年。
老夫人一拜一跪,去古寺里给他求来的字。
是真的。
身旁伺候的老嬷嬷,也跟着红了眼眶。
太、太好了。
赏、给我赏!
万两黄金被当场抬了上来。
散发的光泽,令在场的众人都倒吸口气。
一窝蜂朝着柳霜围了上去。
柳小姐,你可真是个大功臣,你到底说了什么,一句话就令少爷开了口
可不是嘛,柳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说着说着,就将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这不比某些人强百倍,毕竟她啊,口干舌燥站那说了三小时,也没令少爷开口。
话落,当即一阵哄笑。
我脸上火辣辣的,笑得勉强。
也不怪乎他们会这样想。
父亲破产后,成了赌徒。
如今已经是我来裴家抵债的第六个年头。
为了活下去,我百般讨好老夫人。
把侍奉裴鹤安,当成了生活的唯一意义。
他胃口不好,我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吃食。
他有腿疾,我就自学疏通手法,日日给他按摩。
就连老夫人都感念我的诚心,要让裴鹤安娶我。
可到头来。
他愿意对着一个见面不到半天的陌生人开口。
对我却一言没发。
我六年的付出,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话。
也成了将军府下人的笑资。
啧啧,就她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买不起镜子总有尿吧。
这话说得难听,我不觉捏紧指尖。
柳霜主动替我解了围。
她温婉一笑:
我不过是一时好运,哪里抵得上妹妹六年的精心照顾。
她落落大方,抬手投足间是充满贵气。
很快赢得下人们的好感。
他们不屑地对我撇撇嘴,迫不及待地讨好柳霜去了。
我转身离去前,柳霜又叫住我。
她笑了笑,眼梢忍不住透露出得意。
温婢女。
难道你就不好奇,我对裴郎说了什么吗
2.
裴家满门忠烈。
裴鹤安自小就跟着裴父裴母上了战场。
他十五岁那年,军营里出了细作。
他亲眼看着双亲死去,双腿也受了重伤。
被送回将军府时,他落得终身残疾,因为心疾,患上哑症。
郎中为他调理多年,还是不见成效。
老夫人一狠心,下令让人刺激他开口说话。
比赛前,我开玩笑似地问他。
会不会偏袒。
我字还没说出,他就斩钉截铁地摇头。
心滞了瞬,我说好。
而后花了三个通宵开始准备。
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话、感天泣地的爱情故事。
甚至是裴父裴母少时的励志话本。
我洋洋洒洒,口干舌燥地说了三小时。
可裴鹤安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更别说开口。
我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
柳爽轻飘飘说了句话,他就开了口。
不用了。
无论如何。
裴鹤安不是都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至于她到底说了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
晚上,裴鹤安回来了。
我像往常一样。
自然地接过他的外衫。
他线条流畅的脸上,好看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今日,怎么没有,药浴
他如今已能说些简短话语。
我怔愣了下。
想起之前,我为了能让他开口。
每日雷打不动,都会亲手熬好药包,放在他沐浴的桶里。
忘了。
他身形一怔。
知道了。
伺候我安寝吧。
我垂眸上前,给他宽衣解带。
微弱的烛光,被风吹过,晃动了下。
他突然黑眸定定地看着我。
喉结滚动了下,喑哑道:
阿月,我有些难受。
今晚,继续帮我。
腰间蓦然被一双炙热的大掌搂住。
不知哪生出的勇气,我用力推开他。
少爷,今日我累了,手酸。
好,那我抱着你睡。
夜里突然刮风,电闪雷鸣。
裴鹤安被叫醒。
柳小姐害怕打雷,问您能不能去陪她。
他匆匆披上外衫,匆匆地坐上轮椅走了。
守夜的嬷嬷,羡慕地感慨:
少爷真是深情,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柳小姐……
被吵醒的我,彻底清醒。
原来他们,是旧相识啊。
3.
从嬷嬷口中,我才得知。
原来柳霜是裴鹤安的青梅竹马。
年少时,他们感情甚笃。
柳小姐随口一句想吃枣糕。
少爷便纵马半日,跑到城南最出名的那家店铺,为她买来……
我顿住。
蓦然想起从前,我也是极为爱吃枣糕的。
一次无意在裴鹤安面前提起。
他只是掀起眼皮,随意吩咐个下人去做。
嬷嬷的声音,充满回忆。
柳小姐送的荷包,少爷一戴就是十年,直到现在也未曾摘下……
我再次顿住。
想起先前,见他的荷包破旧。
我便熬了几个宵夜,带着赶好的荷包,去找他。
他只是淡淡瞧了一眼,放那吧。
如今,也没见他戴上。
原来,那个他舍不得戴的荷包,是心尖上的人送的。
我忽略心底的酸涩,问出声:
那后来呢,他们怎么没在一起
可怜造化弄人,柳小姐外出时掉下悬崖,再次醒来失忆了。
就嫁给了救命恩人。
原来,是这样啊。
难道我看见柳霜的第一眼。
就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不过话说回来,明月姑娘你这些年的付出,老奴也一直看在眼里。
嬷嬷叹了口气。
柳小姐一回来就搅乱了将军府,这对你,对你确实不公平。
我有些诧异,倒是没想到,还会有人替我说话。
其实老奴能看出来,少爷心里是有你的……
我淡淡笑了下:
可我总不能把这辈子的依托,都指望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吧。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出神道:
那点爱意缥缈,我不想等了。
我小声地补充句:
而且——
我娘亲,也等不起了。
我那禽兽不如的父亲,为了抵债。
不仅把亲生女儿送到将军府为奴为婢。
还把发妻亲手送进,最脏的窑子里。
比赛前,我接到消息。
说她得了重病,再不赎身,便真的时日无多了。
嬷嬷急了:
那你之前六年的付出算什么
我无奈地扯扯唇:
算我努力呗。
我确实还挺努力的。
为了讨好老夫人,我无微不至。
对于裴鹤安,更是精细。
他天生体寒。
过去整整两千多个冬夜,我就夜夜提前钻进他的被褥提前暖热。
为了治好他的哑症。
我自学医术,按摩、针灸、汤药、药浴。
治疗办法层出不穷,日日陪他训练说话。
可后来,他却轻易把治好哑症的功劳,给了另外一个女子。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他了。
4.
府里开始出现闲言碎语。
嘲讽我辛苦六年的付出,还比不过柳霜的一句话。
他们把柳霜夸上了天。
又把我贬到了地底下。
府内认为我不配做裴鹤安未婚妻的传言,愈演愈烈。
嬷嬷气得要冲上去。
这些乱嚼舌根的下人,看我不去撕烂他们的嘴!
我急忙拦住她。
无奈道:
别气嬷嬷,这岂不是正好,刚好我还不想嫁呢。
余光中瞥见熟悉的衣角。
等我再看时,已经不见了。
正巧老夫人找我过去。
她身处高座,捻着佛珠,眼神泠然地扫过来。
你这孩子,太让我失望了。
再这般不有所作为,我便要重新考虑下你和砚之的婚事了。
我乖顺称是。
敲打完了,老夫人又道。
今晚的宫宴,你也进宫。
给霜儿作陪。
我以柳霜婢女身份进宫,一路低眉顺眼地服侍她。
路过的千金小姐瞧见了,捂住嘴讥讽笑出声。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温明月吗
如今怎么沦落到给人拎裙角了
我叹了口气。
预想过的最坏可能还是发生了。
我家破产前,是京都有名的巨富。
我自小接受严格礼仪培训,吃穿用度甚至不比相府小姐差。
又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一度惹得这群千金眼红,如今终于给她们找到机会嘲讽。
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我。
她们指挥我趴下,当人肉脚踏的时候。
裴鹤安来了。
他眉眼清冽,鼻梁高挺,唇边一点殷红。
饶是坐在轮椅上,也没减少半分他的好相貌。
千金小姐们很快看痴了。
裴鹤安面色如常地经过我,连个眼角风都没给。
看向柳霜时,嗓音不觉软下来:
热不热怎么不知随身带个冰袋
柳霜冲他俏皮眨眨眼:
好啦好啦,知道你心疼我。
她眉眼嗔怒,小声抱怨了句:
她们都还在呢。
裴鹤安一怔,蹙了蹙眉头。
裴少真是这京城里最痴情的男儿了。
千金小姐们无不艳羡。
说着说着,又将话题引到我身上。
是啊,就算有人拼命勾引,裴少也始终钟情一人。
她们早就看我不顺眼。
当即就有人接过话头,嘲讽开口。
呵,当初就算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逼得少爷娶你又怎样
到头来,还不是白白空有名头,等着被难堪退婚!
还有人不屑嗤笑:
说不定婚约一事根本子虚乌有,只是她故意编排出来的!
裴鹤安身形僵了下,眉头深深蹙起,又放开。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仿佛置身事外,只余一双眼睛冷冽地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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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人群不约而同静了下来,他们好整以暇。
都在等着我出丑。
我却轻轻笑了。
没想到,被你们猜出来了啊。
我与裴少,其实根本不存在婚约。
裴鹤安猛然抬起头,眸光沉沉,突然抿紧唇。
人群却是炸开了锅。
她们瞪大眼,纷纷指责我的无耻。
我呸,搞了半天,原来真是假的。
我就说嘛,裴少怎么会看上她!
有人揶揄柳霜。
既然这婚约是假的,那柳小姐和裴公子的好事,是不是才快要将近了
先恭喜恭喜,可一定要请我们去喝喜酒哟。
柳霜攥紧指尖,笑得勉强。
烦躁地看着魂不守舍的裴鹤安。
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嗓音:
裴老夫人到——
众人纷纷跪倒,我却站着没动。
老夫人不悦地扫过来。
我这才恭敬跪下。
笑着道。
今日是国宴。
明月斗胆,想求个老夫人恩典。
裴鹤安有些慌乱地看过来。
我俯身恭敬地伏在地上。
明月入府已六年有余,精心伺候,老夫人也看在眼里。
明月斗胆,恳求老夫人能放我出府,和心上人成婚。
人群中就像投入颗炸雷。
什、什么温明月竟然有心上人了
原来她和裴公子间的传闻,真的是假的!
裴鹤安脸色苍白,近乎失神地看向我。
老夫人目光落在他和柳霜身上扫了一圈。
她叹了口气道。
允了。
我紧绷的后背陡然放开,额上的汗珠滴落下来。
我听见自己抖动的声音。
多谢老夫人恩典。
其实,我今日是故意逼老夫人一把的。
我故意穿了湘妃色的衣裙。
就是故意让这些千金小姐,想起当年的我如何一袭湘妃色衣裙,名满京城的。
也是故意说婚约是假的。
这是一场没把握的赌注。
赌对了,获得自由身,今晚就坐上南下的商船。
赌错了,被老夫人识破心思动怒,过着还不如之前的生活。
所幸,我赌对了。
没等我平息下乱跳的心脏,肩膀突然被大掌用力钳住。
阿月,我怎么不知,你何时有了别的男人
我抬头,撞进裴鹤安发红的眼底。
我……
鹤安,宴会开始了,祖母催我们进去呢。
柳霜走来,亲切地挽住他的手臂。
她大方宣示着主权,目光警惕地看向我。
其实她没必要这么防着我。
毕竟裴鹤安从头到尾,爱的都是她。
正巧小厮跑来递信:
姑娘,去往南下做生意的商船,今晚就出发了。
裴鹤安余光瞥见一角,眼神慌乱地抓住我:
商船你要去哪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
少爷,今夜我就……
鹤安,柳霜急切地打断。
她挤出一抹笑,语气像是撒娇。
不管有什么事,都等我们回来再说,好吗
裴鹤安喉结艰涩滚动了下,还是对我道。
阿月,你等我。
6.
我自然没等他。
当即回府收拾包袱跑路。
我看着手中轻飘飘的包袱,轻轻叹息口气。
没想到我在将军府整整六年。
就只有这些东西。
这些年,老夫人偶尔的赏赐和微薄的月银。
我硬生生掰成三份花。
一份送去给窑子的管事,求她善待娘亲。
一份用来自掏腰包,自学中医,给裴鹤安看病。
最小的那份,留给自己攒下来。
马上就要开船了。
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深吸口气,将包袱系紧被在背上。
转身时,清脆的一声。
从包袱里掉出来把玉佩。
我认出来,这是裴鹤安当年送我的。
他语气轻飘飘的,只是耳尖微红。
多谢你的照顾。
彼时我少女怀春,也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想法。
心砰砰乱跳,羞涩到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后来我将这枚玉佩藏至梳妆柜底。
从舍不得佩戴。
温姑娘
嬷嬷的声音突兀响起。
我回神,盯着地上已经四分五裂的玉佩,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玉佩,怎样就这样摔碎了
可怜了这上好的羊脂玉。
我收回视线。
嬷嬷叹了口气,把卖身契给我。
温姑娘还请拿好,这是老夫人托我交给你的。
我点点头,颤抖着手接过。
毫不犹豫地撕碎它。
自从父亲将我抵给将军府还债。
这张轻飘飘的纸,便困住了我的六年青春。
好在老夫人也并未为难过我。
这个,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嬷嬷把一盒白银塞进我手中,缓缓道:
老夫人说。
这些银子你拿着,这些年你对将军府的功劳,她也心里清楚。
嬷嬷犹豫着,说出了后半句话。
老夫人还说,若是以后少爷后悔,希望你能看在银子的恩情下,见他一面。
我怔愣了下。
有些困惑,不知老夫人何出此言。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但银子放我面前。
我断没有那么高尚。
娘亲的赎身、治病钱,还等着我。
我只略作思索,就收下了银子。
明月记下了。
老夫人的大恩,我没齿难忘。
告别嬷嬷后,我径直背上包袱,去找母亲。
狭窄的小巷,潮湿,拥挤。
混杂着恶臭的气息。
我心宛如刀割。
转角进入一道暗门。
沉默着把银子交给管事。
那管事一数,登时眉开眼笑。
捏着鼻子,嫌弃地让人把母亲带出来。
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她脸上又挂上伪善的笑。
哎哟,温姑娘,马上要和娘亲团聚了,真替你们高兴啊。
想到娘亲,我也攥紧指尖。
心中隐隐激动地紧。
不知如今,娘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很快,娘亲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我瞬间红了眼圈。
也明白了,为何先前管事会露出那副神情。
7.
娘亲的身子已然枯瘦地不成样子。
全身脏污,穿的破破烂烂。
她面色苍白,费力地挪动着身子,哽咽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固执。
如今我已经没几天活了,你怎么还偏要接我出来
我没回答。
只红着眼,固执地盯着她裸露肌肤上,触目惊心的鞭痕。
一口气堵在我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我攥紧掌心,咬牙切齿地看向管事:
王妈妈,我这些年可是塞给你了不少钱财。
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娘亲的
王管事一听,冤枉地只摆手。
哎哟,这可不怪我啊姑娘。
她想起什么,目光也泛着不忍:
是有些客人,喜欢玩些花样……
我脑袋一瞬间空白。
恨意在胸腔翻滚,直冲脑颅。
我张了张嘴,喉头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疼痛和恨意几乎将我吞噬,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憋得酸涩的眼眶,不争气地还是掉落下泪水。
娘、娘亲,都怪明月不争气,过了这么久才来救你。
娘亲也掉下泪水,像儿时那般伸出手安抚拍拍我。
不怪囡囡,娘有生之年还能被赎出,就已经很高兴了。
她枯瘦的手指,心疼地抚上我的脸庞。
囡囡清瘦不少,这些年,也定受了很多苦。
不知为何。
裴鹤安选择柳霜的时候,我没哭。
可以给娘亲赎身的万两黄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也没哭。
如今娘亲轻飘飘这一句话。
好像打开我的某处闸门,滚烫的眼泪争先恐后地落下来。
不远处的河边小贩,热闹非凡。
天色笼罩层白色的暮烟。
码头边,船只上已经开始升起黑色的烟雾。
娘,我一定会赚钱,治好你的病。
我坚定地说完,利落地抹掉眼泪。
而后背起她,一步步向码头走去。
小巷子里讨价叫骂声不断。
为了三文钱,就可以掰扯半天。
甚至大打出手。
明明前一刻,他们可能还同在一张床上翻滚涌动。
可下一刻,双方为了一点点银钱。
双目喷火,互不退让。
见我背着娘亲走过,还在争吵撕扯的女子顿住了。
她那样年轻,却满目沧桑。
我听见她笑着道:
红姐,我好羡慕你啊。
起码这一生,最后还能有个盼头。
红姐是管事给娘取的艺名。
我沉默地垂下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心脏像是被沉闷地敲了棍。
震得我脑袋嗡嗡。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世间女子存活得不易。
心胸豁然开朗。
只觉先前那点缥缈的情爱。
在这等苦难面前,显得可笑至极。
8.
我带娘亲坐上了商船。
船只要开动时,我听见附近的船客骂骂咧咧。
哪里来的不要命的疯子!
晦气,原本都要启航了,非要赶这个时间冲上来!
我拿着丝绢的指尖一顿。
没放在心上。
只当那是误了时间的船客。
我垂下头,面色如常地继续给娘亲擦拭着脸庞。
阿月!
我愣住,满面错愕地抬头。
裴鹤安面色通红,大口平息着呼吸。
他身后推动轮椅的小厮,更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裴鹤安眼眸慌张,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
要不是娘也费力地支起身子,朝我看过来。
我几乎要以为这是我的幻觉。
毕竟我与裴鹤安朝夕相处六年,何时见过他这副模样
周边充斥着船客不绝于耳的骂声。
可向来爱面子,矜贵清冷的裴鹤安,却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
固执地像是抱着糖罐的孩童。
别走了,好不好
似乎怕听到我否定的答案,他慌张补充道:
如果是关于柳霜,我都可以解释。
当初你送我的荷包,不是不喜欢,是我舍不得佩戴,日日珍藏在箱底。
至于腰间的,只是懒得换。
我和柳霜之间,早已过去了,我承认之前确实心悦她,她回来那日我也确实欣喜。
可是,他痛苦地抱住头,可是我看到柳霜时,满脑子里却都是你。
还有那日宫宴上,我不出面帮你教训那群贵女。
是我在生气,气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受了委屈不找我撑腰,又气你当众否认我们的关系。
他红着眼,大掌紧紧钳住我的肩膀:
阿月,过去六年,我对你的心意,我不信你当真不知!
我冷下脸色,忍不住讥讽出声。
那裴公子的爱还真是珍贵,说着心悦我,可哪次不是去选择柳小姐
我退后一步:
裴公子还请自重。
裴鹤安的手僵在半空,眸底划过刺痛。
自重难道过去我们之间的耳鬓厮磨,都是你骗我的
9.
我脸色涨红,狠狠瞪他一眼。
裴公子慎言,之前的那些,不过是我、我为形式所迫罢了。
不知道他被哪个字眼刺激到了,眼眶瞬间红得厉害。
我不信,阿月你肯定是在骗我。
你跟我回去,之前的事我可以一桩桩向你解释。
不远处船客不满的埋怨声,愈发强烈。
船长也在不耐催促裴鹤安下船。
我歉疚地朝他们鞠了一躬。
转身对着裴鹤安彻底冷下脸色。
裴鹤安,你可知当初我那么想赢是为何
我冷笑着移开半步。
露出身后病弱的娘亲。
你可知,六年前我父亲为了抵债,把我送到将军府,我的娘亲却是直接被卖掉了。
我那么拼命攒钱,就是为了给她赎身。
我疲惫地抬头看他:
从前我们之间的过往种种,就算有什么,也在你选择柳霜的那刻。
彻底烟消云散了。
裴鹤安眸底发红,目光触及我身后枯瘦如骨的娘亲时。
颤抖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他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喉间艰涩地滚动了下: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我娘亲所受的伤害,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可以弥补的。
我眼神望向远方,声音也变得缥缈。
我们之间,也是如此。
裴鹤安走了。
失魂落魄地被两个小厮慌忙抬走的。
船只重新启航。
我借用了船上废旧的轮椅,推着娘亲走在甲板上。
海面一望无垠。
能让人忘却很多烦心事。
也让我感慨。
人之于海,就如同蜉蝣撼树。
微渺,又不自量力。
可正因为渺小,才更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不求世间功名,只求人活一世,不白白浪费。
娘,我要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
渡己,也渡这世间女子。
10.
可赚钱,哪里是轻易的活当。
下了船,初入江南。
别说开铺子,我和我娘兜里所有钱加起来。
也只能勉勉强强租个小摊。
许是日子有了盼头,我娘喝了两剂中药后,身子逐渐好转起来。
也有了精神同我一起营生。
贩卖盆栽的小铺,就这么开了起来。
我卖的花种繁多,却并不精细。
营生了几天,收入惨淡,只能勉强让我们娘俩饿不死。
至于回本,遥遥无期。
我垂头丧气地啃着硌嘴的硬面饼。
娘亲突然放下筷子,做了个决定。
等这阵暑气散去,我就去山上挖些野牡丹。
往后,我们自己栽培,只卖牡丹。
我懵了。
可是这个季节哪还有牡丹
而且,您什么时候学过栽培牡丹
我娘狠狠敲了下我的头。
傻孩子,忘了你外祖家是做什么的了
至于过季的问题,也不是难事,明日你去山上瞧瞧,肯定有还没衰败的。
挖回来,我们自己培养。
我眼睛蹭地亮起来,
对对,我差点忘记外祖家曾是京城最大的花商!
娘您从小,肯定也是耳濡目染。
翌日一大早我就进山,吭哧吭哧背回几个牡丹花种。
娘亲和我一起亲自选了块,阳光充足,又不至于暴晒的土地。
养了段时间后,铺子重新开张。
这次有娘亲祖传的手艺,牡丹花很快被人一抢而空。
晚上我雀跃地数着钱。
恍然意识到,都记不清上次这么高兴,是什么时候了。
我搓着手,看向在喝药的娘亲,有些愧疚。
娘,本来从商是我自己的主意,没想到到头来却要你帮我。
我娘温婉一笑。
你赚钱,是为解救更多女子于苦难中。这可是天大好事。
作为你娘,我自然要帮你一把。
我鼻头一酸,用力地抱住娘亲。
好,那我们就一起努力!
翌日看着铺子对面卖香膏的。
我脑中灵动一闪,觉得我们不仅可以卖花,还可以把花研磨成粉,卖香膏。
不仅如此,还可以卖牡丹花做成的鲜花饼。
甚至牡丹花还可以入药。
我把想法给娘亲一说,她忙不迭拍手支持。
我算算手里的钱。
正式租了个店面,还招了几个伙计。
日子过得风风火火,小店生意每况愈上。
手中有闲钱,我就捐给困苦百姓。
我乐在其中,几乎都要忘了裴鹤安这个人。
可我忘了,人性的弱点。
小店生意越红火,别的同行就越嫉妒。
11.
我和娘亲被绑架了。
同行把我们关在小黑屋里。
我害怕地直抖,用尽全力护在我娘面前。
有、有什么冲我来,别伤害我娘!
我深吸口气,极力保持镇定。
说吧,你们要多少钱。
浑身恶臭的男子,狠狠往地上呸了口唾沫。
我呸!谁稀罕你们的臭钱。
老子就只想出口气!
他摩拳擦掌:
凭什么你个小贱蹄子一来,老子的花行就彻底经营不下去了!
他猥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不会是你们母女俩,都和那些下贱的买客睡了吧!
这话说得极为粗俗。
我气得浑身颤抖。
咳、咳咳,
我妈突然用力撑起身子,想要挡在我面前:
有话好好说,有什么你冲我来,别吓着我儿。
眼前肥头大耳的花行老板,突然冷笑声。
咣当一声,一脚把我娘踹开。
她后背撞到仓库里冷硬的木板,痛苦地在地上蜷缩起来。
我心猛然一颤,娘!
慌忙要去看她。
下巴却猛然被攥起。
我看你这小贱人生的倒还不错。
伺候好大爷,就考虑赏你们母女俩个全尸,怎么样
我浑身血液倒流。
身子不可控地抖动起来。
平日我勤勤恳恳,本分老实,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恶臭味的呼吸喷洒在我脸上。
我忍住恶心,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攥进手里。
俨然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肥腻的大手快要抚上我的脸庞时,娘亲突然扑了上来!
可下一瞬,她就被察觉。
好啊,老贱人有你什么事!
敢破坏老子兴致,看我不宰了你!
眼看他攥起一旁的木棍,就要朝母亲落下。
我瞪大眼,几乎撕心裂肺地大喊:
不要!!!
关键时刻,大门猛然被踹开。
冲进来两排身强力壮的小厮,径直把他拿下。
我捂着惊慌未定的胸口,瘫坐在地。
不经意抬头,正好对上,裴鹤安微红的眼睛。
12.
你知不知道,我再来晚一步,你就要……
裴鹤安操纵着轮椅,用力地抱紧我。
力度大到想把我嵌进怀里。
他余魂未定,后怕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阿月,幸好我一直都在派人寻找你的下落,得知你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跑来。
他深吸口气,哽咽道:
幸好、幸好你没出什么事……
要推开他的手,僵在半空。
我有些诧异。
想不到他这般冷清的人,也会情绪波动这么大。
娘亲痛苦的咳嗽声传来。
我慌忙推开他,去查看娘亲伤势。
好在没有伤到筋骨。
只是皮肉伤。
我急忙扶她去医馆。
想起什么,又转身正色对裴鹤安道:
今晚,多谢你。
他唇角上扬:
阿月,你是不是对我太狠心了。
好歹也算是救命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金银钱帛,裴公子向来锦衣玉食,定是瞧不上。
我想了想,干巴巴道:
若、若是以后需要我帮忙的,我定全力以赴。
这话听了,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裴鹤安出身贵胄。
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有要我帮忙的时候。
可他却认真地点点头:好。
想起什么,他眸底划过落寞。
苦笑道:
阿月,我现在就有个忙,想让你帮。
我有些诧异。
想起什么,双手放在胸前,警惕地看他:
什么忙
先说来听听。
他苦笑出声,我倒没有那么禽兽。
只想让你,再叫我一声砚之。
13.
我怔愣住了。
就、这么简单
他点头,目光缱绻地看向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
生硬地喊出,那个称呼。
……砚之。
他轻轻应了声,眼圈红得愈发厉害。
我都快忘了,上次你这般叫我,是什么时候。
我怔住。
彻底冷下脸色。
我先前已经同你讲得够清楚了,之前种种,皆是过往云烟。
还望裴公子,尽快走出来。
裴鹤安眸底苦涩划开,他不甘地看向我。
哪怕我同你解释,我和柳霜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
阿月,你也要这般决绝吗
我坚定同他对视:
是。
短短一个字,像是瞬间抽走了他的力气。
他颓废地缩在轮椅里,失魂落魄地点点头,艰涩道:
好。
我言尽于此,快步扶着娘亲去看医。
大夫包了药,我亲自喂她喝下。
经此一事,我把小店的店面扩张。
当即又用高价钱,聘来十个身高体壮的专业打手。
以后就算谁再眼红我的生意。
也要先掂量掂量这十个打手了。
翌日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开始营业。
却听到大街小巷上,都传遍了花行老板的恶行和惨状。
听说他被丢进大牢。
还被人废了第三条腿。
好色的他,余生彻底成了太监不说,
还有艰苦的牢狱之灾等着他。
众人听说我和娘亲的遭遇,纷纷前来安慰。
还有不少人,暗戳戳打探我背后的大靠山。
我愣了下。
这传闻,定然是裴鹤安的手笔。
女子本就在世间更为不易。
何况是抛头露面,在外开店营生。
我没戳穿。
往后果然不管是同行,还是买客。
全都对我和娘亲,客客气气的。
裴鹤安买下我对面的店铺,也留在了江南。
一日到晚,对我献个不停殷勤。
我不耐冲他翻白眼,赶他走。
他就厚着脸皮说:
怎么着,就只能阿月你留在江南,不能我留在这了
我没法,只能随他去了。
好在他家大业大,经常慷慨地同我一起做慈善。
我的花店越做越大。
分店开到哪里,慈善义堂就跟在哪里。
无数贫民女子,在我的帮助下,逃脱窒息的夫婿或家庭。
隐姓埋名,带着钱财奔赴自由。
一个个穷苦人家的男子。
通过自助,参加科举,改变命运。
我解救他们于水火间,拉他们一步步走出泥潭。
看着他们一个个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红了眼眶,比他们自个儿还高兴。
因为我一直秉信。
天地不仁为刍狗,世间更应有爱济凡人。
我于世间,就如蜉蝣于海。
力量虽微薄,但也想竭尽所能。
在有尽头的生命里,拉更多的人走出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