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的独子在街上纵马踏翻我的书摊。
他踩碎我祖传的砚台,甩来二十两银子:穷酸货,赏你买棺材!
我护着断臂冷眼看他扬长而去。
翌日公堂上,县太爷惊堂木拍得山响:刁民讹诈官眷,重打四十大板!
衙役高举水火棍时,我掏出刑部金令。
县太爷连滚带爬跪倒在地:柳尚书饶命!
我踩碎地上的银子:昨日令郎说,这钱是买棺材用的。
本官成全他——充军三千里,即刻启程。
长街当阳,日头毒得能把人榨出油来。青石板路被烤得扭曲蒸腾,连带着两侧灰扑扑的店铺幌子都蔫头耷脑。柳明钦刚把一张写着卜卦、代写书信的粗纸压在砚台下,风就裹着尘土劈头盖脸卷来,刮得纸角哗啦作响。
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爬,痒得厉害。他抬手抹了一把,袖口蹭过下巴,留下道灰印子。这鬼天气,连苍蝇都懒得出声,摊子前冷清清半天没个人影。肚子里唱空城计唱得正欢,眼皮也沉甸甸地往下坠。
就在这时,远处猛地响起一阵炸雷似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轰隆隆碾过石板路,震得人心口发闷。几个在街边檐下打盹的乞丐兔子似的蹿起来,连滚带爬往角落里躲。
柳明钦也被这动静惊得一激灵,刚抬眼,就见一道刺眼的影子已冲到跟前!
枣红大马,鞍鞯光鲜得晃眼。马背上骑手鲜衣怒服,一张脸年轻气盛,正是本县太爷的独苗,人称陈衙内的陈鸿泰。他像是赶着去投胎,马鞭甩得噼啪作响,全然不顾这是人来人往的街市。马蹄几乎踏着摊位的边蹭过,带起的劲风呼一下掀翻了柳明钦刚支好的简易木桌!
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滚了一地。那只半旧的竹笔筒骨碌碌滚出老远,几支秃笔散落各处。最要命的是那块砚台——柳家祖传下来的老坑青石砚,扁扁方方,墨池边缘早磨得油润光滑。它被桌子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又弹跳了一下。
柳明钦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到头顶。他完全是本能地扑过去,右手朝着那砚台抓去。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冰凉的砚身了!
变故陡生!
一根乌梢皮鞭子毫无征兆地凌空抽下,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啸。鞭梢毒蛇般精准,狠狠抽在柳明钦探出的右小臂上!
啪嚓!
皮肉被撕裂的脆响刺耳异常。
剧痛!一股无法形容的蛮力犹如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穿骨头,狠狠搅动。柳明钦眼前一黑,冷汗霎时炸开全身,整个人被鞭子带得狠狠一歪,踉跄着撞在旁边摊子堆着的破麻袋上,这才没摔倒在地。他死死捂住右臂,那里火辣辣地疼,骨头深处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钝痛,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像根被折断的枯枝。
嗬!哪来的穷酸瞎了眼陈衙内勒住马,居高临下,像是看件碍事的破烂玩意儿,敢挡小爷的路活腻味了他轻飘飘地瞥了眼地上裂成几块的青黑砚台,嘴角撇得能挂油瓶,满脸都是踩到狗屎的嫌恶,哟,什么破烂玩意儿也当宝贝还扑上来找死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也勒马停下,俱是一脸看好戏的促狭笑意。
柳明钦蜷在麻袋堆边,粗布衫子蹭满了灰土,右臂的剧痛一阵紧过一阵地冲击着神经。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断臂处钻心地疼,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衣衫。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散落的书籍、断裂的毛笔,最终落在那碎成几块的青黑祖砚上。那是祖父留下的唯一念想,墨池边缘的温润光泽,此刻映着刺目的阳光,像一只只嘲弄的眼睛。
他眼底的血丝一点点攀爬上来,凝成一层化不开的寒冰。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嘴的铁锈味和汹涌的怒意,没发出任何声音。牙关却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出刚硬的线条。
陈衙内被他这沉默的、冰锥似的目光盯得莫名心头一跳,随即恼羞成怒起来。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碎裂的砚台边上。呸!晦气!他骂骂咧咧,顺手从腰间绣金的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看也不看,手腕一抖,那银子裹着风声,当啷一声,重重砸在柳明钦脚边的石板上,跳了两下,滚到一滩浑浊的泥水里。
穷酸货!陈衙内嘴角咧开,带着施舍乞丐般的倨傲和刻毒,声音拔得老高,唯恐半条街的人听不见,赏你买棺材的!省着点花,别急着下去找你祖宗!这句恶毒至极的诅咒抛出来,他像是出了一口浊气,畅快地哈哈大笑。
身后的家丁立刻爆发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跟着嚷:听见没衙内开恩了!还不快磕头谢恩!二十两呢,够买副薄皮棺材啦!哈哈哈!
哄笑声如同滚油,猝不及防地泼在柳明钦的心火上。他搁在膝上的左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全身的骨头都因为这极致的羞辱和愤怒而发出无声的嘶鸣。他依旧低着头,肩膀却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微微颤抖着。地上的碎银沾满了污泥,在烈日下反射着冰冷又肮脏的光。
陈衙内对这死狗般的沉默彻底失了兴致,一抖马缰:没劲!走!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四蹄翻腾,铁掌敲打着青石板,嘚嘚而去。卷起的尘土混合着家丁们肆无忌惮的调笑声,转眼便消失在街角。
喧嚣骤停,只留下死寂的空气和刺鼻的尘埃味。
柳明钦又缓了好一阵,才用还能动的左手撑着麻袋,一点点挪动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右臂软塌塌地垂着,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走到那锭脏污的银子前,没有弯腰,只是用脚尖踢了一下,银子滚到碎砚旁边。他蹲下身,伸出左手,指尖拂过碎裂的青黑砚台,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心悸的珍重。碎块边缘沾着陈衙内那口浓痰,刺眼又恶心。他仿佛没看见,只将几块残片小心翼翼地拢在一起,用还算干净的布角一层层裹好,贴身收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狼藉的地面,扫过陈衙内消失的方向,扫过周围店铺门窗后那些或同情、或畏惧、或麻木的窥探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冻透骨髓的平静,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挺直了腰背,尽管脸色苍白如纸,汗水顺着下颌滴落,沾湿了沾满尘土的衣领。他不再看任何人,左手抱着那包着碎砚的布包,拖着那条断掉的右臂,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县衙相反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踏在滚烫的青石板上,都留下一个模糊、沉重、带着血迹的脚印。
县衙大堂的门槛又高又厚,像一道森严的分界线。柳明钦拖着一身尘土和断臂的剧痛迈过它时,一股混杂着陈旧木头、劣质油墨、潮湿霉味和某种无形威严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堂上光线有些昏暗。两旁伫立的衙役,手中漆成朱红色的水火棍拄在地上,一张张脸如同斧劈刀刻的木雕,毫无表情,唯有眼中偶尔闪过的光,透着股子见惯生死的麻木和凶戾。
威——武——
低沉、拖着长调的堂威声嗡鸣着升腾起来,在空旷的大堂里反复回荡撞击,形成一种沉闷压抑的声浪,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柳明钦被这声势激得微微蹙眉,却依旧挺直了背脊,独自站在堂下。他那身沾满尘土和干涸汗渍的粗布衣衫,在满堂肃杀的朱红与皂黑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刺目。
惊堂木重重拍下!炸响如同一声闷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data-fanqie-type=pay_tag>
啪!
高踞明镜高悬匾额下的陈县令,一身七品鸂鶒补子官袍,面色阴沉得像能滴下水来。他目光如刀子般射向堂下那孤独站着的身影,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官威和不容置疑的怒意:大胆刁民柳明钦!昨日长街纵马,惊扰百姓在先,讹诈官眷在后!本官之子陈鸿泰,念你贫苦,不予计较,还赏你纹银二十两抚恤!你竟不知感恩,贪得无厌,今日还敢来县衙胡搅蛮缠当真以为本官治不了你这泼皮不成!
字字句句,颠倒黑白,义正辞严。那惊堂木拍得山响,仿佛要把这罪名钉死在柳明钦身上。
两旁衙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柳明钦,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手中水火棍微微提起,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呼啸着落下。
柳明钦垂着眼睑,仿佛没听到那雷霆般的呵斥,也没看到两旁衙役如狼似虎的眼神。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裹着碎砚的布包,疼痛让他的呼吸有些短促,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青白。唯有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透着一股子难以撼动的执拗。
陈县令见他沉默,更认定他是心虚理亏,气焰愈发嚣张,声音拔得又尖又利:人证物证俱在!你这刁民,还有何话说还不快快认罪伏法!他猛地一抬手,指向柳明钦,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来呀!先与本官掌嘴二十,打醒这冥顽不灵的混账东西!
一个身材格外壮硕、满脸横肉的衙役闻声而出,脸上挂着残忍的快意,几步就跨到柳明钦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浓重的汗腥味,高高扬起,五指箕张,眼看就要狠狠掴在柳明钦脸上!掌风凛冽,刮得柳明钦额前散落的发丝都颤动起来。堂上的空气瞬间绷紧,几乎凝固。
就在那粗壮的手掌带着风声即将落下,距离柳明钦的脸颊只差毫厘之际——
柳明钦动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眸倏然睁开,眼底不再是之前的沉寂隐忍,而是爆射出两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剑锋的光芒!这目光太过骇人,竟将那凶神恶煞、手掌已挥到半空的衙役硬生生钉在原地,挥下的手掌僵在半空,表情凝固在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之中。
柳明钦甚至连看都没多看那衙役一眼。他的左手在怀里那个破旧的布包下飞快地一动,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只听锵的一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仿佛龙吟!
一道刺目的金光猝然撕裂了大堂的昏暗!
一枚令牌被他稳稳托在掌心,高高举起!
那令牌不过一掌长短,通体由一种奇特的暗金色金属铸成,非铜非铁,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流转着一种沉重、内蕴华光的质感。令牌顶端雕着一只栩栩如生、威严毕露的狴犴兽首,凶睛圆睁,獠牙微露。令牌正面,两个方方正正、铁画银钩的古篆大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印入所有人的眼帘——
刑部!
金光灼目,狴犴狰狞!
时间仿佛被这一道令牌的金光彻底冻结。
那高高举起、带着风声的大手,硬生生僵在半空,距离柳明钦的脸颊不到半寸,却再也无法落下半分。挥掌衙役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眶来,死死盯着那枚令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突然被扼住了脖子。
两旁原本神情冷酷、随时准备扑上来的衙役们,如同被无形的寒流瞬间冻僵。他们握着水火棍的手猛地一抖,棍头梆梆梆地砸在脚下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杂乱惊惶的声响。有几个胆子小的,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
堂威声早已戛然而止。死寂笼罩着整个大堂。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打破了这凝固的死寂。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只见堂案之后,县令那张宽大的楠木官帽椅猛地向后歪倒!县令本人如同坐了烧红的烙铁,触电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那张先前还威严无比、此刻却爬满了惊骇与死灰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
他像是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手忙脚乱地想要绕过桌案冲下来,却一脚绊在倾倒的椅子上。咚!沉重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可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膝盖的剧痛了。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和喉咙。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官帽滑稽地歪在一边,露出花白的发髻。他抬起头,目光死死黏在那枚刺目的金色令牌上,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
柳…柳…柳…
陈县令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他想喊出那个名字,那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完整的音节。巨大的惊恐攫住了他,全身筛糠般抖成一团,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他终于爬到了柳明钦脚前两步远的地方,再也无力支撑身体,额头咚地一声狠狠磕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声音响亮得令人心悸。
柳…柳…柳尚书饶命啊!下官…下官瞎了狗眼!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啊!
涕泪瞬间糊满了那张老脸,他疯了似的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如同捣蒜。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回荡,一声声都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敲碎了他们仅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刑部尚书,柳明钦!
这个名字如同九霄之上的惊雷,终于狠狠劈落!震得满堂衙役魂飞天外!有几柄水火棍再也握不住,哐当、哐当接连脱手跌落在地。更多的衙役双膝一软,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齐刷刷跪倒一片!偌大的公堂之上,方才还气势汹汹准备行刑的众人,此刻只剩下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份儿。
柳明钦的手臂依旧稳稳地举着那枚刑部金令。令牌上的狴犴兽首在昏暗中似乎活了过来,冰冷的视线扫过这满堂丑态。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掠过脚下如烂泥般叩头不止的陈县令,其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和县令绝望的哭嚎,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进青砖里:
陈大人,柳明钦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堂上所有的杂音,像冰冷的泉水漫过滚烫的烙铁,令郎昨日赠我纹银二十两,说是买棺之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脏污——正是昨日陈鸿泰砸在他脚边、沾满了泥水的那锭银子。他抬起左脚,皂色的薄底官靴,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靴底用力碾转,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那原本还算规整的银锭,在他脚下迅速扭曲变形,被尘土和污垢彻底包裹,彻底失去了银子的光泽,更像一块丑陋的泥疙瘩。
本官,柳明钦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冬日里最凛冽的朔风,刮过每一个人的骨头缝,一向守信。
他目光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刺向仍在叩头如捣蒜的陈县令:令郎陈鸿泰,当街行凶,毁人祖产,辱及朝廷命官。按我大梁律,当杖一百,流三千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无可辩驳的铁律威严。
不!柳大人!柳尚书开恩啊!陈县令猛地抬起头,额头一片红肿青紫,混杂着血液和泥土,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垂死的野兽在哀嚎,犬子年幼无知!他是无心之失!求大人网开一面!下官愿献上全部家财!只求大人饶犬子一命!饶他……
饶他柳明钦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寒冰裂开的一道缝隙,陈县令,你倒是提醒了本官。
他微微俯身,那张因疼痛和彻夜未眠而显得有些苍白消瘦的脸,逼近了陈县令涕泗横流的面孔。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令郎昨日人前,可是威风凛凛。纵马伤人之后,口口声声言道,赏我银两,是为买棺。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陈县令眼中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化为彻底的死灰,如此‘孝心’,如此‘厚赠’,本官若不替令郎成全这桩‘心愿’,岂非辜负了他一番‘美意’
陈县令的哀嚎瞬间卡死在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眼白上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柳明钦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匍匐满地的衙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公堂之上:来人!
门外阴影里,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着四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雁翎刀、神情冷峻如铁的侍卫。他们如同鬼魅般现身,脚步沉稳无声,却带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将整个大堂的温度都压低了好几度。
即刻缉拿凶犯陈鸿泰归案!柳明钦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按律,当堂重责五十水火棍!一文不许少!而后押送北疆军前效力!即刻启程,不得延误!他目光如刀,最后钉在脚下瘫软如泥的陈县令身上,若有任何人胆敢徇私、拖延、阻挠——
他猛地一脚,将那枚被踩得面目全非、沾满污泥的银锭狠狠踢了出去!银锭翻滚着,哐当一声撞在陈县令的官帽上,将那顶象征权力的乌纱帽砸得歪斜欲坠。
——这便是榜样!
遵命!四名玄衣侍卫齐声应诺,声如金铁。其中两人毫不迟疑,转身便大步流星冲出县衙,直奔后宅而去。动作迅捷如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
杀猪般的惨嚎和惊慌失措的尖叫很快从县衙后院清晰地传来,撕心裂肺。爹!爹救我啊!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爹是县令!啊——!
那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粗暴的拖拽声和哭嚎哀求,一路延伸到了大堂侧门。
呼啦一声,侧门被猛地推开。两个玄衣侍卫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一个锦衣华服、却披头散发、涕泪糊了满脸的年轻男子拽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扔在了冰冷坚硬的大堂青砖上。
正是昨日还不可一世的陈衙内,陈鸿泰!
此刻的陈鸿泰,哪里还有半点衙内的威风绫罗绸缎被扯得凌乱不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淌着血丝,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他像条离水的鱼,在地上徒劳地挣扎蠕动,惊恐万状地尖叫着:爹!爹!这些疯子抓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爹!
他的叫声在看到瘫软在地、官帽歪斜、如同烂泥般的县令爹时,戛然而止。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触及了堂上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柳明钦。那张脸,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陈鸿泰的瞳孔骤然缩紧,仿佛白日见鬼,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是你!你这贱民!你…他似乎还想咆哮,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柳明钦那双深不见底、如同淬了寒冰的眼睛时,所有的叫骂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喉咙里咯咯的怪响,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两名衙役硬着头皮上前,将陈鸿泰死死按在冰冷的刑凳上。沉重的朱漆水火棍高高举起,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泽。
啪!
第一棍落下!沉闷如击朽木!伴随着一声非人能发出的凄厉惨嚎!陈鸿泰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死死摁住,华丽的锦袍瞬间被抽破,皮开肉绽!
啪!啪!啪!
棍棒破空声与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来自地狱的交响。沉闷的棍棒着肉声如同擂鼓,一声声砸在所有人心上。每一棍下去,都伴随着筋骨碎裂的闷响和陈鸿泰喉咙里挤出的、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鲜血很快浸透了他华贵的衣袍,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暗红。
柳明钦静静地看着。他的右臂依旧垂着,断骨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怀中那个包裹着祖传碎砚的布包,隔着薄薄的衣衫,烙着他心口的皮肤,冰凉而坚硬。
五十棍,一棍不多,一棍不少。当最后一棍带着风声落下,砸在陈鸿泰早已血肉模糊、筋骨尽断的腰臀之上时,刑凳上的人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肉体神经末梢无法控制的、间歇性的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微弱进气声,眼神涣散,口角和下身不断有污血渗出。
整个大堂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失禁的骚臭,令人作呕。两旁跪伏的衙役,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将头死死埋在地砖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两名玄衣侍卫面无表情地上前,托死狗一样将那软成一滩烂泥、只剩半口气的陈鸿泰从刑凳上拖了下来。沉重的铁镣哗啦一声锁上他血肉模糊的双脚。
柳明钦的目光终于从陈鸿泰身上移开,落在了地上那枚被他踩得变形、沾满污泥的银锭上。
他缓缓俯身,用左手捡起那枚冰冷的肮脏银块。
一步步走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绝望的陈县令面前。
柳明钦将那枚沾着泥污、扭曲变形的银锭,轻轻放在陈县令面前冰凉的地砖上。
陈大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像拂过冰面的风,却带着比方才审判时更刺骨的寒意,昨日贵公子所赐‘棺资’,物归原主。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陈县令那双彻底失去神采、只剩下无边恐惧和死气的眼睛,嘴角再次掠过一丝冰冷的弧度:
好生收着。等着,给你儿子……收尸。
说完,柳明钦再不看地上那滩绝望的烂泥一眼,抱着怀中那包冰冷的碎砚残片,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血腥气和死寂,走出了这座阴森压抑的县衙大堂。背影挺直如松,唯有垂下的右臂,在穿过门洞洒下的惨白光线里,透出无声的痛楚。
在他身后,是瘫软如泥、彻底崩溃的陈县令,是死狗一样被拖走、不知能否撑到北疆的陈衙内,是满堂死寂、面无人色、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却仍在梦魇中的衙役。
阳光刺眼,街上喧嚣依旧。柳明钦抱着怀里的碎砚,一步步融进市井的人流中。右臂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他,而更深处,是那方冰冷砚台碎片烙在心口的印记。
柳明钦抱着那包冰冷的碎砚,一步步走出县衙那扇沉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漆大门。
门外,长街依旧喧嚣。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与身后那死寂血腥的公堂判若两个世界。刺目的阳光兜头浇下,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右臂的剧痛并未因复仇的快意而减轻分毫,反而在紧绷的神经松懈后,更加清晰地、一抽一抽地啃噬着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处,冷汗瞬间又湿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走过昨日被踏翻书摊的地方。青石板上,那锭被他踩扁的脏污银子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几道模糊的拖痕和几片干涸发黑、难以辨认的污渍。几个原本在附近探头探脑的闲汉,远远瞥见他沾着尘土和暗红血迹的衣角,以及那条不自然垂落的右臂,如同见了鬼魅瘟神,脸色煞白,慌忙缩回脑袋,连滚带爬地躲进巷子深处,连大气都不敢喘。
柳明钦恍若未觉。他抱着碎砚的左手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布包里冰冷的棱角,隔着粗布,硌着他的心口,也硌着他记忆深处祖父握着这方砚台,教他写下第一个字的温暖画面。
他脚步未停,径直朝着城西一条不起眼的窄巷走去。巷子深处,有家老字号墨缘斋,门脸不大,却以修补古砚绝技闻名。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一股陈年墨香混合着木头、胶漆的味道弥漫开来。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正埋头打磨一方砚台,闻声抬起头。
老匠人浑浊的目光落在柳明钦身上,扫过他染血的衣袖和那条明显断折的手臂,又落在他怀中小心翼翼捧着的布包上,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了然。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放下手中的活计,在柜台上铺开一块干净的绒布。
柳明钦走上前,将布包轻轻放在绒布上,一层层打开。几块沾着干涸污迹的青黑碎块露了出来,边缘的裂口狰狞。
老匠人拿起最大的一块,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断口和石质,又掂了掂分量,布满皱纹的手指在冰凉的砚石上摩挲片刻。他抬起眼,看向柳明钦,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老坑青石,好料子。可惜了……能补。
柳明钦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点了点头,只吐出一个字:补。
老匠人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碎片拢好,重新用干净的绒布仔细包起,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孩。他转身,将布包珍重地放进身后一个垫着软垫的木匣里。
三日后来取。老匠人声音平静。
柳明钦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几块散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转身便走。阳光将他拖着一条断臂、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巷子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柄沉默的、染血的剑。
巷口,两个换了便服、缩头缩脑的衙役正探头探脑,恰好对上柳明钦扫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冷得像腊月里深井的水。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哎哟一声,脚下一绊,互相拉扯着,狼狈不堪地摔进了旁边堆着烂菜叶的臭水沟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柳明钦脚步未停,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径直融,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径直融入了长街尽头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喧闹而混沌的市井烟火之中。唯有怀中那即将烟火之中。唯有怀中那即将被修补的碎砚,和右臂深处那刻骨的痛,是这喧嚣人间留给他最真实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