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冰冷地钻进我的裙摆。膝盖早就没了知觉,麻得像是塞满了针尖。不是第一次被罚跪在凤仪宫外了。
娘娘,您就服个软吧,这雨太大了,伤身子啊!贴身宫女小桃带着哭腔的声音被雨声打得模糊不清。
我梗着脖子,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喉咙里堵着一团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服软向柳云舒那个披着人皮的蛇蝎低头做梦!
哟,姐姐还在硬撑呢一把油纸伞移了过来,挡住了我头顶倾泻的雨水。伞下是柳云舒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杏眼含着一汪水似的,好像她才是那个被欺负的人。她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太监总管陈公公。
皇上心软,说让姐姐跪满两个时辰就好。柳云舒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姐姐快别倔了,认个错,妹妹替你在皇上面前求求情,这事儿就过去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皇上心疼着呢。
她微微弯腰,凑近我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气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水寒刺骨,姐姐这双漂亮的腿,要是跪废了,多可惜啊。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白莲花味儿又来了。明明是她故意打碎了那尊皇上赏我的琉璃飞凤樽,却能在皇上闻声赶来时,瞬间挤出眼泪,抱着碎片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哭诉自己笨手笨脚,弄坏了姐姐心爱之物,还不小心把手掌割得鲜血淋漓。
而我,只是在她假惺惺递过碎片时推了一下,在她那娇弱的惊呼声中,就成了善妒、心胸狭窄、残害嫔妃的毒妇。
陈公公适时地咳了一声,脸上堆着假笑:贵妃娘娘,您看,柳贵人心地多善,您就……谢个恩,起来吧皇上那还等着回话呢。他刻意加重了贵妃二字,带着提醒,更带着一丝轻慢。
我抬起头,雨水糊在脸上,视线有些模糊,但我清晰地看到柳云舒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和轻蔑。她料定我韩玥,这个徒有贵妃虚名、性子火爆却头脑简单的女人,只会无能狂怒,然后被罚得更狠。毕竟,皇上此刻,正在她的流云阁安抚她受惊的小心灵呢。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我脑子嗡嗡作响。我韩玥,现代职场厮杀十年,什么绿茶白莲没见过穿到这该死的深宫,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空有美貌和家世却被人耍得团团转的贵妃,已经够憋屈了。如今还要被这么个低段位的玩意儿骑在头上拉屎
服软我开口,声音因为淋雨和怒气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哗哗的雨声。好啊。
柳云舒和陈公公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松口。柳云舒眼底的得意更深了,嘴角几乎要压不住地上扬。
我伸出手,没有去扶小桃,也没有向柳云舒伸出的那只涂着蔻丹的援手,而是猛地抓住了柳云舒撑伞的手腕。
啊!柳云舒惊呼一声,手腕被我攥得生疼,下意识想挣脱。
妹妹不是说,皇上心疼我跪着吗我盯着她的眼睛,扯出一个比她更假的笑,那这伞,不如就给我吧!妹妹身子娇弱,淋坏了可怎么得了陈公公,还不快扶好柳贵人!
话音未落,我手上猛地用力,将那把精致的油纸伞狠狠从她手中夺了过来。柳云舒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直接扑进了冰冷的雨地里,精心梳好的发髻瞬间散乱,华丽的宫装沾满了泥水。
娘娘!陈公公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扶。
韩玥!你竟敢……柳云舒狼狈地趴在泥水里,气得浑身发抖,精心维持的柔弱面具瞬间碎裂,指着我的鼻子,尖叫声刺破雨幕。
我竟敢什么我稳稳地撑住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水帘,将我和她的狼狈隔开。妹妹一片好心,本宫感激涕零,这伞,本宫收下了。这罚跪,本宫也领了。时辰还没到呢,妹妹和陈公公请回吧,别误了皇上‘安抚’妹妹的时辰。
我刻意咬重了安抚二字,柳云舒的脸瞬间白了又青,青了又紫。
小桃在一旁看傻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肩膀却止不住地抖动。
好!好你个韩玥!你给我等着!柳云舒被陈公公狼狈地扶起来,浑身湿透,妆容尽花,眼神怨毒得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她甩开陈公公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陈公公看看我,又看看跑远的柳云舒,脸色难看至极,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匆匆追了上去。
雨还在下。我撑着那把从柳云舒手里抢来的伞,重新跪得笔直。膝盖依旧麻木刺痛,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等着柳云舒,姑奶奶等的就是你!撕白莲这才哪到哪!
柳云舒果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我的长乐宫成了整个后宫的风暴眼。
先是内务府送来一批新贡的云锦,颜色娇嫩,一看就是柳云舒喜欢的风格。果然,没过两日,皇上身边新提拔的掌事太监刘公公就颠颠儿地跑来了,一脸为难:贵妃娘娘,您上月领的那匹霞影纱,柳贵人那边说……说皇上曾答应过赏她做春衫的,您看……是不是……
霞影纱我记得清楚,那是上月皇后娘娘体恤,特意拨给我的,让我做件新衣参加春日宴。这会儿成了皇上答应赏柳云舒的了
我正拿着账本对长乐宫的用度,眼皮都没抬一下:哦皇上金口玉言,答应的事自然要办。不过,我把账本啪地一声合上,麻烦刘公公回去问问柳贵人,皇上是何时、何地、当着哪位宫人的面答应的本宫也好开库房取东西,顺便让内务府记档,免得日后说不清。
刘公公脸上的假笑僵住了,支吾半天:这个……贵人只是说……
没有凭证我挑眉,声音冷了下来,那就是柳贵人心血来潮,假传圣意刘公公,您常在御前行走,这罪名该当如何,您比我清楚吧
刘公公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奴才这就去回禀贵人,定是贵人记岔了!记岔了!说完,灰溜溜地跑了。
小桃捧着茶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娘娘!您刚才真厉害!看那刘公公的脸都吓白了!
我哼了一声:狐假虎威的东西。柳云舒惯用的伎俩,利用皇上身边人的势,一点点试探我的底线,蚕食我的份例。以前的原主大概只会生闷气或者大闹一场,正好坐实了她跋扈的名声。现在门儿都没有。
第一回合吃了瘪,柳云舒消停了几天。宫里开始流传,柳贵人为了给皇上解闷,苦心孤诣地作了一首新词,意境高远,清丽脱俗,皇上赞不绝口,还特意召了翰林院学士去品鉴。
一时间,柳才女的名头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春日宴临近,皇后娘娘在御花园设了赏花小宴,邀了后宫位份较高的嫔妃。风和日丽,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
柳云舒自然是焦点。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绿宫装,衬得人比花娇,被几位趋炎附势的嫔妃簇拥着,言笑晏晏。话题自然引到了她那首名动后宫的新词上。
柳姐姐真是才情过人,妹妹们佩服得紧。
是啊,听说连翰林院的吴学士都夸赞呢,说姐姐的词‘清雅婉约,颇具易安遗风’呢!
柳云舒掩口轻笑,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诸位妹妹谬赞了,不过是闲暇时胡乱涂抹几句,承蒙皇上不弃罢了。说起来,贵妃姐姐出身名门,想必也是精通诗词的,不如也作一首,让我们姐妹开开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眼神里有好奇,有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谁不知道,以前的韩贵妃,舞刀弄枪在行,琴棋书画嘛……实在是不敢恭维。
柳云舒这一招捧杀,用得可真溜。让我作诗出丑是小事,关键是彻底坐实我是个除了家世一无是处的草包美人。
我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闻言,把晶莹的果肉放进嘴里,擦了擦手。抬头,迎上柳云舒那看似期待实则挑衅的目光。
作诗我笑了笑,本宫才疏学浅,就不献丑了。不过,柳妹妹这首词……听着倒是有些耳熟。
柳云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姐姐说笑了,这是妹妹近日所作,怎会耳熟
是吗我站起身,走到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旁,随手摘了一朵,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本宫前几日翻阅旧书,倒是读过一首前朝无名氏的小令。我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妹妹觉得,这句如何
念完这两句,整个赏花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柳云舒刚才作的新词里,引以为傲、被翰林学士夸赞的点睛之笔,正是这两句!只不过她稍作改动,把疏影横斜改成了疏影婆娑。
柳云舒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指着我的手都在抖:你……你胡说!这……这明明是我……
哦我故作惊讶,将那朵芍药簪在鬓边,眼神锐利地看向她,柳妹妹的意思是,前朝那位无名氏,抄袭了你柳才女的佳作还是说,妹妹你这灵光一现,竟与古人暗合到了字句都几乎相同的程度那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更多的、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在亭子里响起。
柳云舒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羞愤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韩玥这个草包,不仅识破了她的抄袭,还能精准地指出出处。
皇后娘娘端坐上首,脸色沉了下来,威严的目光扫过柳云舒:柳贵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贵妃所言,可是属实
皇后娘娘!臣妾……臣妾……柳云舒扑通一声跪下,语无伦次,臣妾只是……只是觉得这两句意境极好,一时……一时……
一时兴起,就据为己有了我冷冷地接话,走到她面前,柳贵人,这宫中争宠,各凭本事。剽窃他人心血,冒充才女,欺瞒圣上,这可是欺君之罪!皇后娘娘,此事当如何处置,您说了算。
皇后娘娘目光如刀,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柳云舒:柳云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此等不知廉耻之事!来人,收回她的绿头牌!禁足流云阁三个月!罚抄《女戒》百遍!没有本宫懿旨,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娘娘!娘娘饶命啊!柳云舒哭喊着求饶,但很快就被两个板着脸的嬷嬷架了起来,拖了下去。
赏花宴的气氛变得异常古怪。刚才还簇拥着柳云舒的嫔妃们,此刻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生怕被牵连。
皇后看向我,眼神复杂,最终叹了口气:贵妃今日受委屈了。本宫定会禀明皇上,还你一个公道。
我微微屈膝:谢皇后娘娘主持公道。公道自在人心,臣妾相信娘娘。心里却冷笑,公道在这深宫,公道从来都是靠实力撕出来的!柳云舒,禁足三个月太便宜你了!这只是开胃菜。
柳云舒被禁足,长乐宫暂时清静了不少。但我清楚,以她的心机和皇上对她的偏宠,这禁足根本关不住她太久。她只会更恨我,憋着更大的坏水。
果然,没过多久,后宫就隐隐有了风声。说柳贵人禁足期间,日日以泪洗面,忏悔己过,又因忧思过重,竟病倒了。御医去看过,说是郁结于心,心气不畅,开了不少安神静气的方子。
紧接着,皇上那边就有了动静。先是免了她的罚抄,后是让御膳房变着花样给她送滋补品。听说皇上还亲自去流云阁探望过一次。
小桃气得直跺脚:娘娘!您看她!装病卖惨这一套玩得多溜!皇上肯定又心软了!说不定过两天就解了她的禁足!
我正对着铜镜,让小桃帮我梳头,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意料之中。柳云舒最擅长的,就是把劣势变成优势,利用男人的怜惜。特别是对萧彻这个吃软不吃硬的皇帝。
娘娘!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啊!小桃急道。
急什么我看着镜中这张明艳却带着冷意的脸,她这病,来得正是时候。
很快,一个由头就来了。北疆传来捷报,大将军韩栋——也就是我这个身体的便宜亲爹,打了个不大不小的胜仗,击退了骚扰边境的游骑兵。朝廷要设宴庆功。
作为功臣之女,我这个贵妃自然不能缺席。而柳云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也让皇上松了口,允她参加宫宴,说是让她沾沾喜气,散散心。
宫宴那晚,灯火辉煌,丝竹悦耳。我坐在仅次于皇后下首的位置,看着斜对面不远处的柳云舒。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脸上薄施脂粉,更显得弱不禁风,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她坐在那里,安静温顺,像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小白花,偶尔抬眼看向上首的皇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依恋。
皇上萧彻的目光,果然时不时地就飘向她,带着明显的怜惜和愧疚。他甚至让身边的太监总管陈公公,亲自给柳云舒送去了一碟精致的点心。
皇后坐在皇上身边,脸上挂着端庄的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宴至中旬,气氛正酣。我起身离席,借口更衣,带着小桃走出喧闹的大殿。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不少。
娘娘,您看那柳贵人,装得可真像!小桃压低声音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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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得像才好。我拢了拢披风,目光扫过灯火阑珊的御花园深处,那里有一个位置偏僻的荷花池,夏天时景致不错,但如今深秋,荷叶凋零,池水显得格外幽深。
你在这里等我。我对小桃说,我随便走走。
小桃有些担忧:娘娘,天黑了,奴婢陪您吧
不用。我摆摆手,独自一人,看似随意地朝着荷花池的方向踱去。
走到池边,果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借着远处宫灯朦胧的光,我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衣裙的纤细身影,正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面对着幽暗的池水。
正是柳云舒。
好戏,开始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啜泣声顿止,猛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她眼中瞬间闪过惊讶、慌乱,随即又被浓浓的委屈和愤怒取代。
贵妃娘娘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您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我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平静地开口:柳贵人好兴致,大宴当前,独自一人跑到这僻静地方哭什么不怕冲撞了喜气
喜气柳云舒凄然一笑,眼泪又涌了出来,这宫里的喜气,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一个惹人厌的罪人罢了。姐姐你揭穿了我的丑事,害我被禁足,被所有人耻笑,皇上……皇上也厌弃我了……她越说越激动,一步步向我靠近,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分了皇上的宠爱!可我只是……只是太爱皇上了啊!我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的声音带着控诉,带着绝望的疯狂,在这寂静的池边显得格外刺耳。
柳贵人,慎言!我皱眉,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本宫只是秉公直言,从未因私废公。你的所作所为,禁足抄经,已是皇后娘娘开恩。你若不知收敛,只怕……
只怕什么只怕像你一样,仗着家世,霸占着贵妃之位,却永远得不到皇上的真心吗!柳云舒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她猛地又逼近一步,脸上柔弱尽褪,只剩下扭曲的恨意,韩玥!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你不就是嫉妒我!你除了有个好爹,你还有什么皇上他根本……
她的话戛然而止。
就在她情绪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的瞬间,我脚下似乎被湿滑的苔藓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后一倾!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我口中发出。
与此同时,柳云舒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阴狠的得逞之色,她甚至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向前推搡的动作!
然而,就在我身体失去平衡倒下的瞬间,我垂在身侧的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闪电般抓住了她因为激动而伸出的手腕!借着向后倒的力道,狠狠一拽!
噗通!
噗通!
两声巨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
冰冷的池水瞬间将我淹没,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浑身一颤。但我早有准备,屏住呼吸,在水中迅速稳住身形。透过浑浊的池水,我看到不远处的柳云舒,正惊恐万状地在水里扑腾,完全不会水的样子,一边呛水一边发出凄厉的尖叫:救……救命!救命啊!贵妃……贵妃推我……噗……
岸上瞬间炸开了锅!无数脚步声、惊呼声、叫喊声由远及近。
来人啊!贵妃娘娘和柳贵人落水了!
快救人!
谁推的谁
混乱中,我感觉到有人跳了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没有挣扎,任由那侍卫将我拖上岸。
一上岸,裹上宫人慌忙递来的厚披风,我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眼神异常冷静。
很快,柳云舒也被救了上来。她呛了水,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裹着毯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皇上、皇后以及大批参加宫宴的宗亲大臣们,都被惊动,赶到了池边。灯火通明,照得这里亮如白昼。
怎么回事!爱妃!云舒!皇上萧彻大步冲了过来,看到我和柳云舒的惨状,脸色铁青,尤其是看到柳云舒那副几乎要晕过去的柔弱模样,更是心疼得不行,急忙蹲下身去查看。
皇上……皇上……柳云舒一看到萧彻,眼泪汹涌而出,挣扎着扑进他怀里,指着我的方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是贵妃娘娘……臣妾只是想……想独自静静……贵妃娘娘她……她突然出现,辱骂臣妾……还……还推臣妾下水……臣妾……臣妾好怕……
她哭得肝肠寸断,字字泣血,把一个被恶毒贵妃欺凌的柔弱妃嫔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身上,带着审视、怀疑、甚至鄙夷。毕竟,我韩玥跋扈善妒的名声在外,而柳云舒刚刚才因才女人设崩塌而被罚禁足,此刻正是可怜人。
萧彻安抚着怀里的柳云舒,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我:韩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宴之上,推人下水,谋害嫔妃!你当朕死了吗!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咳嗽了几声,裹紧了湿冷的披风,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带着一种被冤枉的、冰冷的倔强。我没有立刻辩解,只是看向柳云舒,声音因为落水有些沙哑,却清晰异常:
柳贵人,你说本宫推你下水
难道……难道不是吗柳云舒躲在萧彻怀里,抽噎着,眼神却带着一丝挑衅和笃定,这里……只有你和我……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哦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既然只有你我二人,那本宫倒要问问,我推你落水时,用的是哪只手
柳云舒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细节。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我的右手(她记得我抓她手腕时用的是右手),立刻哭道:是右手!你用右手狠狠推了我的肩膀!臣妾记得清清楚楚!
右手我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因为刚才在水下用力抓她手腕,再加上池水的浸泡,手腕和手背上,赫然是几道新鲜的、深深的指甲划痕!皮肉外翻,在宫灯下看得一清二楚!
皇上,皇后娘娘,诸位请看。我把手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狰狞的伤痕,柳贵人说臣妾用右手推她肩膀。那她落水时,是如何在臣妾的手背上留下这么深的抓痕的
全场瞬间一片死寂!
柳云舒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惊恐地看着我手背上那几道刺目的伤口。
萧彻的目光也猛地一凝,死死盯住我的手背,又低头看向怀里的柳云舒。
这……柳云舒慌了,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落水时挣扎不小心……
挣扎我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刀,柳贵人落水时惊慌失措,只会扑腾喊救命,这是大家亲眼所见。本宫好心去拉你,却被你反手抓伤手腕!我猛地指向柳云舒刚才扑腾时露出的手腕,皇上!您看柳贵人自己的手腕!是否有挣扎留下的淤痕或者……是否有被推搡的痕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聚焦到柳云舒的手腕上。那截纤细的手腕,除了被水泡得发白,干干净净,别说淤痕,连一点红印都没有!根本不像是被大力推搡过,更不像是在水中激烈挣扎过的样子!
而她指控我推她的肩膀处,衣料也是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拉扯破损的迹象。
证据,无声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柳云舒的脸色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白得像鬼。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本宫。我放下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愤怒,好心去拉柳贵人,却被她狠狠抓伤,还被她反咬一口,诬陷推人!柳云舒!你处心积虑引本宫来此,假意哭泣控诉,趁本宫不备想推本宫落水,结果自己失足跌落,却要嫁祸于本宫!你这心肠,何其歹毒!
我的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你……你血口喷人!柳云舒尖叫道,彻底慌了神,我没有!是你!是你想害我!
够了!皇后娘娘厉声喝道,脸色铁青,是非曲直,明眼人一看便知!柳云舒!你先是抄袭欺君,如今又设计构陷贵妃,其心可诛!来人!把柳云舒给本宫押回流云阁!严加看守!没有本宫和皇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一次,皇后的命令带着雷霆之怒。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柳云舒从萧彻怀里拖了出来。
皇上!皇上救命!臣妾冤枉!是她害我!是她害我啊!柳云舒歇斯底里地哭喊挣扎。
萧彻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可怕,看着被拖走的柳云舒,眼神复杂,有失望,有震怒,也有一丝被愚弄的难堪。他最终没有开口阻拦皇后,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一场闹剧落幕。宫宴草草收场。经此一事,柳云舒在后宫彻底失势,被严密监禁,再难翻身。而我韩玥,撕白莲的名号,也在无声中传遍了整个后宫。
柳云舒被关在流云阁,形同冷宫。日子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我知道,她背后站着柳家,一个在朝中颇有势力的家族。他们不会甘心看着精心培养的棋子就这么废掉。皇上萧彻对柳云舒那点怜惜,也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暂时被愤怒和失望压了下去。
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入冬后第一场大雪降临,整个皇宫银装素裹。太医例行诊脉后,带出了一个让整个后宫震动,更让长乐宫陷入冰窖的消息——贵妃娘娘,有喜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萧彻对我的态度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长乐宫。皇后娘娘也亲自来看望,言语间多了几分真切的关怀。后宫嫔妃们更是络绎不绝地前来道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
只有小桃,忧心忡忡:娘娘,这孩子来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啊。柳家那边,还有柳贵人……奴婢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我抚摸着尚还平坦的小腹,心中并无多少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只有一片沉沉的警惕。这个孩子,是福也是祸。它是我的依仗,也必将成为柳云舒和她背后势力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靶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沉声道,眼神冰冷。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流云阁那边传来消息,柳云舒在得知我有孕后,在阁中闹了几次,绝食、撞墙,哭喊着要见皇上,说自己冤枉,说有人要害她性命。看守的嬷嬷被她折腾得够呛。
萧彻大概是念及旧情,或者是被柳家施压,态度有所松动。最终在柳云舒又一次病危的哭求下,萧彻下旨,解除了柳云舒的禁足,但仍命她留在流云阁静养,不得随意走动。
这个口子一开,平静便被打破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宫中按例要举行家宴,祭灶神。皇后娘娘体恤我有孕在身,怕人多冲撞,特准我留在长乐宫静养,不必参加。
小桃和一众宫人喜气洋洋地在殿内布置,挂彩灯,贴窗花。我坐在暖榻上,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心底却莫名地萦绕着一丝不安。
晚膳时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救命啊!一个穿着流云阁宫女服饰的小丫头,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求娘娘救救我家贵人!贵人……贵人她不行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小宫女。
我心头猛地一跳,面上不动声色:慌什么!把话说清楚!柳贵人怎么了
回……回娘娘!小宫女磕着头,满脸泪痕,贵人她……她今日用了晚膳后,突然腹痛如绞,呕血不止!脸色……脸色都青了!太医……太医还没到!贵人她一直喊着……喊着娘娘您的名字……说……说只有您能救她……她之前做了错事,对不起您……想当面向您忏悔赎罪……呜呜呜……
柳云舒不行了临死前想见我忏悔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这戏码,也太老套了!鸿门宴吗
小桃立刻警惕地挡在我身前:放肆!你家贵人病了,自有太医诊治!贵妃娘娘身怀龙嗣,岂能轻易涉险谁知道你们流云阁安得什么心!
娘娘!奴婢不敢撒谎!小宫女哭得更凶了,砰砰磕头,贵人她真的快不行了!她吐了好多血……她说……她说只有贵妃娘娘去了,她才肯闭眼……求娘娘看在贵人曾与您姐妹一场的份上,看在……看在她命不久矣的份上……去见最后一面吧!求求您了!她哭得情真意切,额头都磕红了。
殿内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些人脸上露出了不忍。
我沉默地看着那个小宫女,她眼中的恐惧和焦急不似作伪。柳云舒真的中毒了她敢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还是说……这又是她以自身为饵设下的局目标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去,还是不去
不去,显得我韩玥冷酷无情,见死不救,正好给了柳家和皇上攻讦我的口实。去,流云阁是她的地盘,谁知道她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等着我
娘娘,不能去!小桃急得拽我的袖子,太危险了!
那个小宫女还在不停地磕头哭求:娘娘!求您了!贵人她真的……时间来不及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柳云舒,这是逼我入局。我若不去,她死不了,但我无情无义、逼死嫔妃的罪名就坐实了。我若去了……那就看谁的道行更深!
好。我站起身,声音平静,带路。
娘娘!小桃失声叫道。
我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多带些人,点上最亮的灯笼。另外,派人立刻去请皇后娘娘,还有太医院院判,就说流云阁柳贵人有恙,请他们速速移步!还有,去御前请皇上!
是!小桃见我主意已定,咬牙应下,迅速安排人手。
一行人冒着风雪,浩浩荡荡地前往流云阁。灯笼的光在风雪中摇曳,照亮脚下湿滑的宫道。
流云阁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和淡淡的血腥味。殿内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
柳云舒躺在里间的床榻上,脸色灰败,嘴唇乌青,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几个流云阁的宫女围在床边,低声哭泣。一个太医模样的人正满头大汗地施针。
看到我进来,那太医如蒙大赦:贵妃娘娘!您可来了!贵人她……她这是中了奇毒,毒性猛烈,臣……臣才疏学浅,实在……
我没理他,快步走到床前。柳云舒似乎感应到了,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睁开一条缝,看到是我,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带着绝望的哀求和……一丝诡异的平静
姐……姐……她声音嘶哑微弱,挣扎着想抬手。
别动。我沉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和露出的脖颈手腕。脸色灰败是真,嘴唇乌青也是真,但……那灰败之下,似乎隐隐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我凑近一些,想看得更清楚。
就在我俯身的瞬间!
原本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柳云舒,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那是一种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疯狂!
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如同淬毒的蛇蝎,闪电般抽出!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小巧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我的小腹刺来!
贱人去死!
变故陡生!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娘娘!小桃的尖叫声几乎刺破耳膜!
就在那匕首即将刺入我衣袍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大脑!我并未后退闪避,而是猛地侧身,用早已蓄力的手臂,狠狠格向柳云舒握着匕首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她另一只藏在被子下、准备按向我后背的手!
叮当!匕首被格得脱手飞出,掉在冰冷的地砖上。
柳云舒被我扣住双手,如同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她脸上的虚弱和灰败瞬间褪去,只剩下狰狞的疯狂和难以置信的错愕: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我死死盯着她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冰冷刺骨,柳云舒,你身上的‘毒’,是红颜醉吧症状酷似中毒濒死,脸色灰败,口唇青紫,呕血不止……但脉搏却比常人更强劲有力!你藏在被子里的这只手,手心滚烫!还有你刚才抽匕首时的那股力气,是一个濒死之人能有的吗
我猛地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只见她那只被我扣住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浸透了药汁的棉布包,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正是能让人瞬间气血翻涌、激发潜能的虎狼之药!
你想假装中毒濒死引我来,再用这药激发最后力气行刺!再把自己伪装成刺杀未遂、毒发身亡!把弑杀皇嗣、畏罪自杀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我的声音如同寒冰,响彻整个流云阁。
殿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惊天逆转惊呆了!
柳云舒被我拆穿了所有阴谋,最后的疯狂也熄灭了,只剩下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她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床上,眼神涣散。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太监尖利的通报: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萧彻和皇后带着大批人涌了进来,正好看到我死死扣着瘫软如泥的柳云舒,地上掉着匕首,还有那个散发着异味的药包。
这……这是怎么回事!萧彻看着眼前的一幕,脸色铁青,震怒无比。
皇后娘娘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匕首和药包,再看向柳云舒那与濒死完全不符的状态,瞬间明白了七八分,眼中寒光四射。
我松开柳云舒的手,后退一步,对着帝后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柳贵人意欲行刺臣妾,谋害皇嗣,人赃并获。请皇上、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柳云舒最后的挣扎,将她自己彻底推入了万丈深渊。
柳云舒的结局来得很快。
她意图刺杀有孕的贵妃,谋害皇嗣,罪证确凿。柳家想保,但面对铁证如山和皇上被彻底激怒的滔天怒火,最终也只能选择壮士断腕,迅速将柳云舒从族谱除名,划清界限。
柳云舒被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打入永巷冷宫最深处,终生圈禁。据说进去不到半月,人就彻底疯了,整日胡言乱语,咒骂不休。
她背后的势力被萧彻借着此事狠狠清洗了一番,柳家在朝中的根基受到重创。
而我,因为护驾(指护住皇嗣)有功,加上肚子里这个金贵的龙种,地位愈发稳固。萧彻或许对我并无多少情爱,但这份功劳和孩子的分量,让他对我多了几分看重和……忌惮。
长乐宫成了真正的铜墙铁壁,无人再敢轻易招惹。
十个月后,我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平安诞下一位小皇子。满月宴,盛况空前。
宴席上,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接受着满朝命妇的恭贺。萧彻坐在上首,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看向我的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探究。
皇后坐在他身侧,端庄依旧,只是看向我和孩子的眼神,比以往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
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我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应付着各方视线。直到宴席过半,萧彻抱着孩子去前殿接受宗亲大臣们的朝贺,殿内只剩下女眷们时,气氛才稍微松弛一些。
一位素来与柳家交好的老王妃,借着酒意,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贵妃娘娘真是好福气,如今小皇子在怀,荣宠更盛,真是苦尽甘来了。只是……想起柳家的云舒丫头,年纪轻轻就落得那般下场,也着实可怜呐。她父亲前两日还托老身,想问娘娘讨个恩典,让云舒那疯丫头挪个稍微干净点的院子住着……
周围的谈笑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
我抬眸,看向这位老王妃,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温和了些。我端起自己面前温热的花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
殿内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王妃说笑了。我放下茶杯,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所有人都能听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柳家哪个柳家柳云舒又是谁本宫如今眼里心里,只有本宫的小殿下。不相干的人和事,早就忘了。王妃您上了年纪,记性差些也是有的,不如让太医瞧瞧
我的语气温和至极,甚至带着点关切,眼神却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温度。
老王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酒杯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着我那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后面所有求情的话,都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她大概终于明白,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柳贵人,在眼前这位韩贵妃心里,早就成了一捧可以随意掸掉的灰尘,连提一提名字,都嫌污了耳朵。
老王妃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讪讪地笑了笑,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殿内重新恢复了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点不愉快从未发生。只是再无人敢提柳云舒三个字。
我看着殿外灿烂的春光,轻轻抚摸着怀中孩子柔软的脸颊。
尘埃落定。这深宫里的白莲,终于撕干净了。
日子在孩子的啼哭、欢笑和牙牙学语中飞快流逝。小皇子很健康,也很聪明,渐渐成了整个长乐宫,乃至整个皇宫的开心果。
萧彻对这个长子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关爱,几乎日日都要来看上一眼,抱着逗弄一会儿。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那份忌惮似乎淡了些,多了几分属于父亲的温和。
皇后娘娘更是隔三差五便赏下东西,对这小皇孙的喜爱溢于言表。
后宫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娘娘的地位稳如泰山,无人能撼动。那些曾经明里暗里的试探和风刀霜剑,仿佛都随着柳云舒的彻底消失而远去了。
小皇子满周岁那日,宫中又举行了盛大的抓周礼。
琳琅满目的物件儿摆在巨大的红绒毯上,小皇子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爬过去,最后一把抓住了代表权力的玉玺和一把象征疆土的木雕小弓,咯咯笑个不停。
满堂喝彩,都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萧彻龙颜大悦,当场赐下无数珍宝,并下旨晋封我为皇贵妃,位同副后。
册封典礼异常隆重。我穿着繁复庄重的皇贵妃朝服,接受百官的朝贺。礼乐庄严,香烟缭绕,百官跪拜,山呼千岁。
小桃在我身后,激动得眼泪汪汪,小声说:娘娘,咱们……咱们终于熬出头了!
熬出头了吗
我站在最高处,俯瞰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感受着身上这件沉重华服的份量。权力巅峰的风景,壮阔却也冰冷。这份熬出头,是用无数次撕心裂肺的警惕、刀尖舔血的算计换来的。
典礼结束后,我回到长乐宫,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小桃帮我卸下沉重的冠冕和朝服。
换上舒适的常服,我走到窗边。窗外,是深宫重重叠叠的琉璃瓦和红墙。
小桃,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说,宫外的槐花巷口,那个叫‘忘忧’的小酒馆,今天开门了吗
小桃正在整理朝服的手猛地一顿,愕然抬头看我:娘娘
我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越过她,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我记得,他家自酿的桂花稠酒,温得热热的,最是解乏。还有那刚出锅的芝麻酥饼,外皮烤得焦香酥脆,咬一口,里面的糖馅儿烫得舌尖一跳,甜得发齁。
小桃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您……您这是说什么呢!您现在是皇贵妃,是殿下的生母!您……
起来。我打断她,语气很淡,本宫只是随口问问。
小桃哽咽着站起身,不敢再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深宫十年,步步惊心,撕过无数白莲,斗过魑魅魍魉,终于站到了这权势之巅。儿子是未来的依靠,地位尊崇无匹。
可为什么,当礼乐散去,华服卸下,心底最深处浮起的,却是槐花巷口那廉价却滚烫的甜香
那扇厚重的宫门,锁住了韩玥,也锁住了那个曾经幻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如今梦醒了,人也倦了。这泼天的富贵,这冰冷的尊荣,说到底,不过是一座用血肉和白骨堆砌的黄金囚笼。
我轻轻合上眼。
也许,撕掉最后一朵白莲后,剩下的路,该为自己走了。
三年后,深秋。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击倒了正值壮年的萧彻。病势汹汹,太医院束手无策,缠绵病榻数月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萧彻驾崩于乾元宫,传位于年仅四岁的皇长子萧珏——我的儿子。
新帝年幼,尊我为皇太后,垂帘听政。
朝堂上暗流涌动。先帝留下的几位顾命大臣,各有心思。边疆也不太平,时有战报传来。
我抱着年幼的皇帝坐在冰冷的龙椅上,隔着珠帘,看着下方那些或忠诚、或狡诈、或野心勃勃的面孔。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奏章,议不完的国事,弹压不完的纷争。太后的朝服比皇贵妃的更加沉重。
又是一个深夜。处理完最后一份紧急军报,我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偌大的慈宁宫寝殿,烛火跳跃,空旷得让人心慌。
母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睡意响起。
我回头,看到小皇帝穿着寝衣,揉着眼睛从暖阁里跑出来,乳母紧张地跟在后面。
珏儿怎么醒了我脸上的疲惫瞬间敛去,换上温和的笑意,走过去将他抱起来。
儿臣梦见父皇了……小皇帝趴在我肩头,声音闷闷的,父皇说,让儿臣听母后的话……母后,儿臣乖乖的,您别累坏了。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我紧紧抱着怀里这小小软软的身体,这深宫里唯一的、真实的温暖。
好,母后不累。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母后看着珏儿长大,看着珏儿成为像你父皇那样……不,比父皇更好的皇帝。我低声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垂帘听政的日子,并不比做贵妃时轻松。每一天都是在刀锋上行走。朝堂的平衡需要铁腕与怀柔并济,边境的烽火需要源源不断的粮饷和精明的将领去平息。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奏章、廷议、教导幼帝之间连轴转。
也曾心力交瘁,也曾深夜痛哭,也曾想要放手不管。
但看着儿子天真懵懂的眼睛,听着他一声声依赖的母后,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开始对书本产生兴趣,开始学着理解那些复杂的朝政……我终究无法抽身。
我韩玥,前半生撕的是后宫的白莲,后半生撕的,是这朝堂的荆棘。为了这个从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为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也为了……那份不甘心。
十年垂帘,弹指一挥间。
当小皇帝萧珏十五岁生辰,在太庙行过冠礼,正式亲政的那一天,我亲手为他戴上象征皇权的十二旒冕冠。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眉宇间已有了帝王的沉稳和锐气。
珠帘缓缓升起。我将代表最高权柄的玉玺,庄重地交到他的手中。
母后……萧珏握住玉玺,也握住了我的手,眼神复杂,有激动,有不舍,更有深深的孺慕和感激,这十年,辛苦您了。
我看着他已然成熟坚毅的脸庞,看着下方跪拜的山呼万岁的群臣,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释然、轻松的笑容。
珏儿,我抽出手,替他正了正冕冠,声音温和而平静,以后,这江山社稷,就是你的担子了。母后……累了。
*
新帝亲政后的第三个月,一封加盖了皇太后宝印的懿旨晓谕天下——皇太后韩氏,因多年为国操劳,凤体违和,需离宫静养,颐养天年。
没有盛大的送行仪式。
一个清冷的早晨,几辆看似普通的青布马车,在数十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厚重的宫门。
马车里,我换下了所有象征身份的华服,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锦袍。小桃坐在我对面,眼眶红红的,脸上却带着久违的轻松笑意。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京城,街巷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蒸包子的热气,炸油条的香气,挑着担子的小贩的吆喝声……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一路向南。
路过熟悉的槐花巷口时,我让马车停下。巷子深处,那家叫忘忧的小酒馆果然开着门,门口支着炉子,金黄色的芝麻酥饼正在锅里滋滋作响,诱人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
我下了马车,走到炉子前。
掌柜的,两碗桂花稠酒,一碟刚出锅的芝麻酥饼,糖馅儿多放点。我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酒馆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头也没抬,麻利地应着:好嘞!客官里面请坐,酒温着,饼马上就好!
小桃跟在我身后,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平凡无奇的景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又慌忙擦去,低声说:娘娘……啊不,小姐,咱们……真的出来了
我回头,看着巍峨宫墙在晨雾中渐渐模糊的轮廓,看着眼前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小巷,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带着芝麻甜香的空气。
嗯。我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出来了。以后,叫我东家。
我抬头,看向酒馆那略显陈旧的招牌——忘忧。
小桃,让人做个新招牌,字要大,要醒目。我指了指那招牌,声音清脆利落。
东家想换什么名儿小桃吸着鼻子问。
我笑了笑,目光扫过巷口熙攘的人群,语气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就叫‘半斤酒’。
从此,京城最繁华的槐花巷口,多了一家叫半斤酒的酒馆。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俏丽妇人,为人爽利,酒酿得香,饼做得酥,就是不爱提从前的事。
偶尔有南来北往的客人,看着老板娘那通身的气派和眉眼间偶尔流露的锐利,私下猜测她或许曾是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但酒馆里的熟客们只会笑着吆喝:老板娘,今儿的稠酒温好了没再来半斤!
日子,就在这温热的酒香和酥饼的甜香里,一天天过去。平淡,安稳,带着市井特有的喧闹和暖意。宫墙内的刀光剑影、爱恨嗔痴,终于彻底成了前尘旧梦。
又是一个飘雪的冬日午后。酒馆里暖意融融,熟客们三三两两喝着酒,聊着闲天。
老板娘,听说了没宫里那位小太后,前些日子薨了!一个消息灵通的商人压低声音,带着点唏嘘。
我正拿着抹布擦拭柜台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动作,头也没抬,语气平淡无波:哦是么。天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哪能知道。客官您的酒温好了。
我把温好的酒壶推过去,转身掀开帘子进了后厨。案板上,新揉好的面团正散发着麦香。我拿起擀面杖,熟练地擀开,均匀地撒上芝麻和糖霜。
炉火很旺,油锅里的芝麻酥饼很快鼓起,变得金黄酥脆,散发出诱人的焦香。那甜香,暖融融的,充满了整个小小的厨房。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远处的宫阙,也覆盖了尘封的过往。
我夹起一块刚出锅的酥饼,吹了吹热气,轻轻咬了一口。
糖馅儿滚烫,甜得发齁。
小桃,我扬声喊了一句,声音带着笑意,酒馆今日半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