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不想长生了 > 第一章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百乐门后台)
镜中的脸依旧二十许岁,颈侧朱砂痣鲜红如血。我咬着发簪替歌女绾发,指尖却莫名颤抖——昨夜又梦见建康城破时贺兰擎染血的断剑。
林小姐总像藏着千年心事。谢廷安的声音突然从镜后传来,金丝眼镜后那双眼睛深邃得刺痛我。
我猛地攥紧梳子,笑得分外勉强:谢参谋说笑了,乱世里谁还没点心事
可他忽然俯身拈起妆台上一瓣白昙:这花…我总觉在哪见过。我心脏骤然缩紧,千年孤寂碾成一声叹息。
1
雨丝像冰冷的细针,扎在柏油路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我撑着黑色雨伞站在十字路口,望着对面大厦滚动的电子屏——2045年10月18日,18:47。这个时代总是太快,快得让人忘记已经活了多少年。
红灯闪烁,像一只疲惫的眼睛。我抬脚冲出人行道,高跟鞋踩进水洼,凉意透过鞋底渗进来。一百多年了,我还是不习惯上海的秋天,湿冷总能让我想起南北朝战乱时躲在尸堆里的那个下午,血水也是这么渗进粗麻布衣。
一道刺目的白光撕裂雨幕,很准时的到来。
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尖啸声让我浑身血液冻结。时间突然变得粘稠,每一个瞬间都在无限拉长。我能看清雨滴悬停在半空的形状,能看见对面咖啡馆里服务生擦拭杯子的缓慢动作,能看见——
他。
周慕白。
疯了一般冲过雨幕,额角那道蓝色纹路在暴雨中灼灼发亮。和1937年他在霞飞路公寓阳台上种白昙时一样的眼神,和北魏军营里贺兰擎教我挽弓时一样的眉骨弧度。三轮轮回,三世沧桑,他的瞳孔颜色始终是沉墨里掺着一点琥珀光。
这一次,终于能结束了吧。我甚至扬起一抹解脱的笑。
撞击的巨响吞没了整个世界。
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飞起,伞从脱力的手中飞走,在风里翻卷成凋零的黑花。疼痛迟来片刻,然后海啸般席卷每根神经。我能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闷响,像枯枝被狠狠踩断。温热的血从额角涌出,混着冰雨淌进眼眶,将视野染成猩红。
我躺在地上,雨点砸在脸上像冰冷的子弹。生命正随着血水从躯壳里流失,奇怪的是,意识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能看见他疯了一样冲过马路,扑跪在我身边时眼镜滑落到鼻梁,那双总是从容镇定的手颤抖着悬在半空,不敢碰我支离破碎的身体。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他的声音撕裂雨幕,像隔着厚重的水传来。多像啊,贺兰擎战死前也是这样的嘶吼,混着建康城外的烽烟;谢廷安在爆炸的客轮残骸中,也是这样的声调,血泡从气管里咕噜咕噜冒出来。
我睁着眼,瞳孔里倒映着他恐慌失措的脸。雨水冲淡了他额角的血,等等,血我这才注意到他额角也在流血,大约是冲过来时摔的。那血痕蜿蜒而下,流经他太阳穴时,竟诡异地渗入皮肤,浮现出一道淡蓝色的、藤蔓状的纹路。
那纹路…我认得。北魏那些记载长生禁术的壁画上,诅咒应验时便是这样的印记。
他显然也感觉到了异样,抬手摸向额角,却在触碰到那发着微光的纹路时浑身一僵。他的眼神瞬间变了,那不再是陌生人的惊慌,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撕裂般的痛苦与…熟悉。他猛地看向我,目光第一次不是落在我流血的身体上,而是死死盯住我颈侧。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颗从第一世就跟随着我的朱砂痣,此刻必定在苍白皮肤和鲜血映衬下红得刺眼。
是…你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每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每次都是…你
雨水冲开我眼前的血,我看着他,用尽最后力气扯动嘴角。不甘吗当然有。三生三世,每一次相爱,每一次失去,独自背负着不老的诅咒在时光长河里流浪,看着爱人一次次死去。可更多的是解脱。这一次,我刻意避开所有可能相遇的节点,像个影子一样活在他公司对面的大楼里,只敢在每天下午买咖啡时远远望一眼。我以为只要不相爱,悲剧就不会重演。
命运却用最残酷的方式,让我们再次相遇。
他的手指终于落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我颈间那颗朱砂痣。就在那一瞬间,他眼底最后的壁垒轰然崩塌,像是无数被封印的记忆碎片决堤而出。
等我…三个月……他忽然用一种古老而生硬的语调喃喃自语,那是南北朝时的官话!下一秒,他又猛地抱住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往南走…白昙…不要看……
民国时的诀别,北魏的承诺,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从他口中溢出。额角的蓝色纹路越来越亮,几乎要灼烧起来。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球布满血丝,却仍死死抓着我的手腕,那力道几乎要捏碎我早已麻木的骨骼。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颤抖,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他下颌滴落,砸在我逐渐冰冷的脸上,这一次…为什么…又要先走……
我看见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脸色惨白如纸,生命正飞速流逝,唯有那双眼睛,倔强地睁着,盛满了千年的孤寂和这一刻近乎残忍的释然。
我想告诉他,不是我要先走,是命运每一次都从我身边将你夺走。我想告诉他,长生不是恩赐是最恶毒的诅咒。我想问他,这一次,你终于想起来了吗想起建康城外你咽气时我腹中我们的孩儿,想起霞飞路阳台那盆白昙……
可我只能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血沫从唇角涌出。
警笛声由远及近,混乱的人声、脚步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有人想把他拉开,他却像疯了一样挣脱,更紧地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重新获得却又即将再次失去的记忆里。
他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物传来,是这漫长轮回里,我唯一触碰到的、短暂的真实。
意识开始模糊,周边的声音渐渐远去。视野最后定格在他近乎破碎的瞳孔深处,那里映着三轮轮回的爱别离、求不得,映着跨越时空的不甘与诘问,也映着此刻,我最后凝视他的、终于得以阖上的双眼。
雨还在下。冲刷着血迹,冲刷着眼泪,冲刷着一段刚刚苏醒便再次湮灭的记忆。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一个月后
周慕白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夕阳将云层染成血橙色的裂痕,像极了他记忆中某一世南北朝战场上的烽火。忽然,一阵尖锐的耳鸣刺穿颅骨——
下次…换我先找到你……
往南走…等我三个月……
林小姐总像藏着千年心事……
无数破碎的声音与画面轰然炸开。他看见自己身披北魏铠甲在尸山血海中紧紧抱住一个颈侧有朱砂痣的女子;看见民国霞飞路的阳台上白昙旁她专注的侧脸;最后定格在现代雨夜中她躺在血泊里凝视自己的那双眼睛,不甘与释然交织成他无法参透的谜。
周总秘书推门而入,被男人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您不舒服吗需要叫医生——
她是谁周慕白猛地转身,瞳孔深处翻涌着超越时空的痛楚,那个车祸去世的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秘书愣住:您是说上个月在淮海路车祸身亡的林女士据调查她只是偶尔来对面咖啡馆的普通顾客…需要调取更多资料吗
普通顾客
他几乎笑出声。心脏却像被北魏那柄断剑再次捅穿,民国子弹的灼痛感烙印在胸腔。三世轮回的爱别离苦竟被一句普通顾客轻巧抹杀。
额角那道只有他能感知的蓝色纹路骤然发烫,仿佛诅咒在嘲笑他的徒劳挣扎。
不必了。他挥手让秘书离开,声音平静得可怕。
当办公室只剩他一人时,他缓缓走向酒柜。动作优雅地取出波本威士忌和安眠药瓶——像民国那个夜晚她描述的那样,将药片碾碎混入酒液。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如同轮回本身般深不见底。
原来每一次…都是我忘了你。他对着虚空举杯,仿佛与她跨越时空对酌,这一次,我来找你了。
烈酒混着药沫灼烧喉管时,他听见秘书在门外惊呼:周总!董事会马上开始了——
可他只是微笑着倒下,指尖最终触碰到的不是地毯,而是记忆中她跨越三世始终如一的温度。
(次日社会新闻头条:《周氏集团总裁深夜离奇自杀
疑因过度劳累产生幻觉》)
2
我是在尸臭和血腥味中醒来的。
意识先于五感复苏,像一尾沉入冰河底的鱼,被无形的钩线猛地拽回人间。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乌鸦嘶哑的啼叫,远处模糊的马蹄声,还有……苍蝇嗡嗡的盘旋,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接着是触觉,身下黏腻湿冷的触感,某种半凝固的液体浸透了粗麻布料,紧贴着背脊。最后是视觉。
我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空洞的眼眸。
那是个年轻士兵的脸,不会超过二十岁。他的喉咙被利刃划开,伤口皮肉外翻,早已不再流血,露出森白的颈椎。他的嘴唇微张,仿佛还在无声地呼喊什么。我正躺在他与其他几具尸首堆叠的缝隙里。
呃……胃部剧烈痉挛,我猛地侧头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现代都市的斑马线、刺耳的刹车声、周慕白惊恐的脸——这些记忆碎片被浓烈的死亡气息冲刷得支离破碎。
这里是真实的战场。
我挣扎着想爬起,四肢却像灌了铅。身上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粗麻衣裙,沾满血污和泥泞。指尖碰到颈侧,那颗朱砂痣仍在。这具身体,果然和现代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微微震颤。伴随着粗野的呼喝和兵器磕碰的铿锵,是士兵清扫战场的声音!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我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尸堆里。
头儿,这还有个喘气的娘们!一个粗嘎的嗓音突兀响起,带着发现猎物般的兴奋。
阴影笼罩下来。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皮质札甲、满脸络腮胡的士兵,正狞笑着用带血的矛尖指向我。他眼中的贪婪和残忍毫不掩饰。
完了。冰冷的绝望沿着脊椎蔓延。
就在那士兵粗糙的手即将触碰到我衣襟的刹那,一道冷冽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噗嗤——
一支羽箭精准地没入他的咽喉。狞笑凝固在脸上,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轰然倒地。
马蹄声轻捷,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踱步而来,马背上端坐一人。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的轮廓,逆光中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一道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将军!其余几名士兵慌忙行礼,语气敬畏。
那人并未下马,只是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尸场,最终又落回我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暮色:为何在此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穿越的惊悸、濒死的恐惧、还有眼前这突兀的救援,让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能说什么说我从未来而来,死而复生
见我不答,他微微蹙眉,对身旁副将吩咐:清理战场,就地掩埋。我军士卒,带回名册。
是,贺兰将军。
贺兰……这个姓氏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北魏将领,贺兰擎。
他这才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的容貌。很年轻,大约二十七八岁,眉骨很高,鼻梁挺拔,唇线抿出一种冷硬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墨,眼尾微扬,此刻正审视着我,里面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冷静。他穿着玄色铁甲,肩甲有狰狞的兽首纹饰,周身弥漫着淡淡的血气和风尘,却并不让人感觉污秽,反而有种肃杀的威严。
能走吗他问。
我试着动了一下,腿脚发软,根本无法站立。
他似乎轻叹了一声,极轻微,几乎错觉。随即弯下腰,一把将我打横抱起。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强硬,手臂稳固如铁箍,带着战场之上特有的、不容置喙的效率。
我僵在他怀里,脸颊不可避免地贴近他冰冷的胸甲。金属的寒意和底下隐约传来的体温形成奇特对比。血污弄脏了他的铠甲,他却浑不在意。
带回大营。他抱着我走向他的战马,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决定带走一件战利品。
副将似乎有些犹豫:将军,此女来历不明……
贺兰擎脚步未停:我自有分寸。
他就这样带着我,一路骑行返回北魏军营。我被安置在他军帐角落的一张毡毯上,有军医过来粗略检查了一下,留下一些伤药和干净的布条。
帐内燃着油灯,光线昏黄。他卸去甲胄,露出里面深色的常服,坐在案几后处理军务。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我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沉默地打量他,也打量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刁斗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马嘶。一切都提醒我,这不是梦。我重生回到了乱世,并且,刚刚被这个叫贺兰擎的将军所救。
喝点水。不知过了多久,他端着一碗清水走过来,蹲下身递给我。
我迟疑了一下,接过陶碗,小口啜饮。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他的问题来了,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
……林晚。我用了本名,声音还有些沙哑,不记得了。醒来就在那里……其他的,都不记得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拙劣却也最安全的借口——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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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目光锐利,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被他看出破绽。良久,他才淡淡道:林晚。好,以后你便跟着我军中。帐外会有人值守,需要什么可吩咐他们。
没有追问,没有怀疑,就这样轻易接受了我的说辞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来历,只是顺手救下,随意安置。
之后几天,我留在贺兰擎的军帐里。他军务似乎非常繁忙,早出晚归。我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观察,学习这个时代的一切。从侍卫和仆役的零星对话中,我逐渐拼凑出一些信息:现在是北魏后期,政局动荡,各地战乱频繁。贺兰擎是北魏一名颇具声名的年轻将领,以军功擢升,治军严谨,但也因其出身和性格,在朝中似乎并不得意。
一天深夜,我被帐外的喧哗声惊醒。似乎是前线战事吃紧,贺兰擎召集部将紧急议事。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南军突袭粮道!必须有人率轻骑驰援,否则先锋营撑不过三日!
但此处距粮道所在二百余里,沿途多有流寇叛军,险阻重重……
帐内陷入短暂沉默。
我去。贺兰擎的声音清晰响起,没有任何犹豫。
将军!您是一军主将,岂可亲身犯险末将愿往!
不必多言。我熟悉路径,速度最快。尔等守好大营,按计划行事。
脚步声远去,帐外重归寂静。我却久久无法入睡。亲身犯险……这四个字像石子投入心湖。乱世之中,生命卑贱如草,他身为将军,似乎并不吝于投身险境。
第三天黄昏,他回来了。带着一身征尘和淡淡的血腥味,玄色披风上沾着泥点,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他径直走入帐中,解下佩剑放在案上。
我正帮着整理一些简单的文书——这是他默许的,或许看我识字,给我找点事做。
他走到我面前,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递给我。
我疑惑地接过,打开,里面竟是几块精致的江南糕点,在这北方军营里显得格外突兀。
路过一个被洗劫的商队,只剩这个还算完整。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捡了件不起眼的东西。
我看着手中完好无损、显然是被精心保护下来的糕点,心脏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很快移开了视线,转身去处理公务,耳根似乎……微微有些泛红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位冷硬的将军,内心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漠。
随军行进的日子枯燥而艰苦。贺兰擎并没有把我丢下,而是让我随军行动。他开始教我一些基本的骑术。
坐稳,重心放低,目视前方。他在我身后,握着缰绳,声音很近,呼吸几乎拂过我的耳廓。夹紧马腹,对,就是这样。
他的教学简洁直接,一如他的为人。我学得很吃力,但进步很快。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在这乱世,多一份技能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有一次,我练习时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及时伸手揽住我的腰,将我稳住。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份力量和一触即分的克制。
谢谢将军。我低声道,心跳有些失序。
无事。他松开手,神色如常。
我们还一起校对过兵士名册。烛火下,他的侧脸专注而认真。我指出一处笔误,他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惊讶和……欣赏
你识字断文,不像寻常流民。他状似无意地说。
我心里一紧,面上强作镇定:许是以前家中略有薄产,请过先生。
他不再追问,仿佛信了,又仿佛并不在意答案。
战事间歇,我们也会有一些短暂的交谈。他偶尔会问起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语气不像试探,更像是一种平等的交流。我则小心翼翼地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结合现代的知识,给出一些见解。他通常只是听着,不置可否,但眼神会变得格外深邃。
一次,我们行军至一片被战火摧毁的村庄废墟。断壁残垣间,可见零星白骨。夕阳如血,将一切都染上悲怆的色彩。
贺兰擎勒住马,沉默地望着这片疮痍。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望着眼前惨状,忍不住低声喃喃,用的是后世的话语。
他猛地转头看我,目光灼灼,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此言,甚切。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共鸣。
那一刻,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无声流淌。无关身份,无关时代,只是两个灵魂对乱世悲怆的共同感知。
感情是在这些细碎的时刻里悄然滋生的。像荒原上的野草,不知不觉间已蔓延成一片。
然而,乱世容不下岁月静好。
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爆发了。我们所在的辎重队伍被一支凶悍的流寇骑兵冲击。我当时正骑着他送我的那匹温顺母马,跟在队伍中段。
厮杀声震天响起,箭矢呼啸。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冷兵器的杀戮,吓得脸色发白,只能死死抱住马脖子。
林晚!低头!
贺兰擎的吼声穿透混乱。我下意识伏低身体,一支冷箭擦着我的发髻飞过,钉在旁边的粮车上,箭尾兀自颤抖。
他原本在队伍前方,此刻竟策马逆着人流冲向我这边。长剑在他手中化作道道寒光,精准地格开射向我的流矢,劈倒逼近的敌人。他的动作迅捷如电,带着一种守护的决绝。
混战中,一个凶悍的寇兵挥刀砍向我的马腿!坐骑悲鸣一声,轰然倒地。我被甩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眼看那寇兵的第二刀就要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贺兰擎从旁猛冲过来,用剑架住那致命一刀,火星四溅!他反手一剑刺穿敌人胸膛,动作干净利落。随即一把将我拉起,护在他身后。
他的背脊宽阔,挡住了所有刀光剑影和血腥。我抓着他衣角,能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和传递过来的力量。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奇异地平息了。仿佛只要他在身前,便是绝对的安全。
战斗很快结束,流寇被击退。他第一时间转身检查我是否受伤,眼神里是未褪的紧张和……后怕
可有伤到他声音有些沙哑。
我摇摇头,惊魂未定,却说:我没事。将军你……我看到他手臂甲胄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无妨。他打断我,确认我真的无恙后,神色才缓和下来。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那样站在我面前,深深地看着我。周围是硝烟和尸首,他的目光却异常明亮,某种压抑已久的情感仿佛终于冲破了壁垒。
他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我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抹血污。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粗糙而温热。
四周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远去。我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他逐渐变得深重的呼吸。
他俯身,靠得很近,目光落在我颈侧那颗朱砂痣上,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
似有三生石上旧精魂的印记……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句话……他怎么会
但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深深地望着我,那眸子里翻涌着的情愫,浓烈得几乎将我溺毙。是关切,是后怕,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还有……毫不掩饰的倾慕。
周围士兵们开始清理战场,但投向我们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了然的善意和谨慎的回避。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替我拢了拢散乱的鬓发,动作生涩却温柔。跟紧我。他低声嘱咐,随后转身,恢复了一军主将的冷峻,指挥若定。但我能看到他微红的耳根,和始终分出一缕注意力确保我安全的那份心思。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自那日后,贺兰擎待我愈发不同。他依旧忙碌,但总会抽出时间检查我的骑术,过问我的起居。他会将缴获中一些小巧不易碎的战利品——一枚玉环,一支银簪——随手给我。眼神依旧看似平淡,却总在我接过时,流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和。
我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他的英勇,他的担当,他冷硬外表下偶尔流露的温柔,还有那莫名契合我跨越时空而来的灵魂吸引,都让我不可避免地沉溺。
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们并肩站在营地外的山坡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点缀其间的军营灯火。夜风微凉,带着青草的气息。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林晚,待此间战事稍定,我……
他顿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
我转过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眸,此刻映着月色,显得格外柔和。
我的心跳得很快,预感到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转向我,目光灼灼,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和郑重:我欲聘你为妻,你可愿意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华丽辞藻,只是一个最直接的询问,却重若千钧。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小小的我。穿越百年的孤寂,三世轮回的寻觅,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短暂的归宿。
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我愿意。
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糙,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我们没有盛大的婚礼,只在几名心腹副将的见证下,对着天地喝了合卺酒。他送我的聘礼,是一把他随身多年的匕首,鞘上刻着简单的云纹。
以此护你周全。他说。
我将匕首贴身收好,感觉它沉甸甸的,不仅是一件兵器,更是一份承诺。
婚后的日子并非全然甜蜜,依旧伴随着行军、扎营、偶尔的小规模冲突。但他总会尽力护我周全。夜里,我们会在军帐中分享一杯薄酒,他会给我讲塞外的风沙,讲他年少时的抱负;我则会给他描述一种海外的奇景——没有皇帝,百姓安居。他通常只是听着,眼神深邃,不知信了几分,却从不打断。
有时深夜,我会凝视他熟睡的侧脸,手指虚虚描摹他的眉眼,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幸福和同样巨大的恐惧。我知道历史,知道这个时代的残酷,知道英雄往往难得善终。我害怕失去他,害怕这短暂的温暖只是镜花水月。
我甚至开始疯狂地回想现代所知的有限历史,试图找出一个能让他避开未来可能灾祸的方法。但我对北魏的具体历史知之甚少,这种无力感让我倍感煎熬。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一次完事后,他拥着我,低声问:近来总是心神不宁,在担心什么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最终只是摇摇头:怕战乱无情。
他沉默片刻,手臂收紧了些:别怕。我会尽快结束这一切,带你去个安稳的地方。
他的承诺让我稍感安心,却无法驱散那源自知晓结局的彻骨寒意。
快乐的时光流逝得格外快。转眼已近年关,战事却并未如他希望的那样平息,反而更加吃紧。朝廷党争愈烈,后方粮草时断时续,前方将士怨声载道。贺兰擎眉宇间的郁色一日重过一日。
那日,他接到一封紧急军令,阅后脸色极为凝重。他在帐中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我端着晚膳进去。
发生了何事我放下餐盘,担忧地问。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朝廷命我率部驰援洛州,即刻出发。
洛州我记得那似乎是前线一处极其险要的关隘,战况激烈,失守已久,此时驰援,无异于以身犯险,九死一生!
能否……不去我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头:军令如山。况且……洛州若失,后方数州百姓将遭屠戮。我必须去。
他眼神坚定,那是属于军人的责任和担当,我无法反驳。
他起身,开始披甲。铁片碰撞声在寂静的军帐中显得格外刺耳。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整理戎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穿戴整齐后,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也刻入心中。他抬手,用指腹摩挲着我颈侧的那颗朱砂痣,动作轻柔而留恋。
等我。他低声说,声音沙哑,最多三个月。此间事了,我便向朝廷请辞,带你去江南。听说那里战火稍息,风景甚好。
好。我强忍着泪水,用力点头,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他俯身,在我额上印下一个郑重而温暖的吻。随即毅然转身,大步走出军帐,再也没有回头。
我追出帐外,看着他翻身上马,带着亲卫队,汇入夜色中疾驰而去的骑兵洪流。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如同一条投入无边黑暗的火龙,悲壮而决绝。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鲜活的、会对我笑的贺兰擎。
三个月后,我没有等来他,只等来了他的副将,以及一柄染血的断剑。
副将风尘仆仆,甲胄破损,满脸悲怆和疲惫,跪在我面前,双手高高捧起那柄断裂的、刻着云纹的长剑。
夫人……他声音哽咽,洛州……城破。将军为护百姓撤离,亲率百骑断后,深陷重围……力战……殉国。末将等拼死,只抢回这柄将军随身佩剑……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我怔怔地看着那柄断剑,剑身上暗沉的血迹刺痛了我的眼睛。它那么熟悉,昨日他还用它为我削过水果;又那么陌生,沾染了他最后的温度。
额头上他亲吻的触感犹在,耳边他等我三个月的承诺犹在,眼前却只剩下这冰冷的、断裂的铁器。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撕心裂肺。鲜血猛地从我口中涌出,眼前一黑,我直直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知,是小腹传来的一阵剧烈绞痛。
……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营帐中,军医和侍女守在旁边。副将一脸担忧和愧疚。
夫人,您……您已有近两个月身孕了。请节哀,保重身体……军医低声道。
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我抬手抚上小腹,那里尚且平坦,却孕育着一个崭新的、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巨大的悲痛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同时撕裂着我。
我强撑着坐起,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异常平静:他的尸身呢
副将低下头,不敢看我:乱军之中……未能抢回。将军他……怕是……
尸骨无存。
我的心像是被再次狠狠剜了一刀,痛得无法呼吸。
我接过那柄断剑,冰冷沉重的触感几乎压垮我的手臂。我紧紧抱着它,像抱着他最后残留的碎片,指甲掐进掌心,掐出血痕,却浑然不觉。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一片死寂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明明已经极力避免,明明已经小心翼翼,为什么还是逃不过失去的结局重生这算什么重生这只是一场诅咒!让我遇见,让我失去!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我低头看着怀中染血的断剑,又缓缓抬头,目光穿过帐门,望向外面依旧纷乱的世道。
这个乱世,这个该死的时代!
剧烈的恨意和无法排遣的痛苦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燃烧,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焚毁。
我抱着他的断剑,蜷缩在冰冷的毡毯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无声的嘶吼。
旷野的风呼啸着刮过营寨,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属于我的南北朝之梦,刚刚开始,便已彻底粉碎,只留下这彻骨的寒和永世的痛。
而我知道,这仅仅只是他轮回的开始。
3
民国二十六年的秋,上海像一袭华美袍子,爬满了虱子。百乐门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玻璃窗上扭曲成暧昧的光斑,我对着后台那面水银微微剥落的镜子,替红玉簪上最后一支点翠步摇。镜中的脸,依旧保持着二十许岁的模样,颈侧那颗朱砂痣,鲜红得刺眼——那是从北魏尸山血海里带出来、又陪我熬过百年孤寂的印记。
林小姐的手真巧,红玉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满意地笑了,这发型衬得我脸盘儿都亮了!比霞飞路上那些俄国师傅梳得还时新!她塞了几张法币到我手里,指尖带着欢场女子特有的热切与虚浮。
我低头道谢,将钱仔细收好。千年光阴,我学会最多的便是隐藏。隐藏不老容颜,隐藏惊世记忆,藏在最喧嚣的角落,用一双替人梳头化妆的手,勉强糊口。乱世飘零,一个容颜不改的妖孽,除了藏,还能如何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颈侧。贺兰擎当年指尖的温热,似乎还烙在那里。似有三生石上旧精魂的印记……他低沉的声音跨越时空,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我猛地攥紧手中的桃木梳,指节泛白。
林姐你不舒服脸色这么白。红玉关切地问。
没事,我勉强笑笑,扯开话题,快开场了,你去忙吧。
后台喧闹无比,脂粉香气、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鸦片烟味混杂在一起。我走到窗边,想透口气。窗外夜上海灯红酒绿,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淞沪会战后的上海,已是孤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焦虑。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了。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黄埔呢军装,肩章锐利,正从一辆黑色轿车中步出。金丝眼镜后的眉眼,与记忆中北魏将领的轮廓完美重合!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属于这个时代的文雅与克制,但那眉骨,那唇线……是贺兰擎!他转世了!
心脏骤然停止,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血液逆流,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指尖瞬间冰凉。
他竟也来了这里这一世,他又是谁
副官上前为他引路,他微微颔首,步履沉稳地走向百乐门正门。那身影挺拔如松,与周围浮华的环境格格不入。
逃!立刻逃!
这是脑中唯一的念头。北魏离别时那柄染血断剑带来的彻骨寒意,瞬间将我淹没。我不能再经历一次!绝不能再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我猛地转身,却险些撞进一个怀抱。
这位小姐,小心。
温润沉稳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浑身僵住,血液仿佛都冻住了。慢慢抬头,正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金丝眼镜也挡不住那眼底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光。他离我这样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卷气和一丝冷冽的烟草味。
他正扶住我的胳膊,手掌温暖而有力。
对、对不起,长官……我慌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心脏快要跳出喉咙。颈侧的朱砂痣仿佛在灼烧,提醒着我跨越百年的羁绊与痛楚。
无妨。他收回手,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开,像是在审视什么,小姐是这里的梳头师傅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的桃木梳上。
……是。我声音干涩。
谢参谋百乐门的经理点头哈腰地跑过来,您怎么到后台来了包厢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谢参谋……他这一世,姓谢。
随便看看。他语气平淡,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疑惑,旋即被惯常的冷静覆盖。他随着经理离开了,留下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能扶着妆台才能站稳。
之后几天,我如同惊弓之鸟。刻意避开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和时间,甚至想过立刻辞工离开上海。但乱世茫茫,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心底最深处,那被刻意压抑了百年的渴望,如同遇到春雨的枯草,疯狂滋长——我想看看他,哪怕只是远远一眼。
他还是找到了我。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我抱着刚领的工钱,从百乐门后门窄巷走出。一抬头,便看见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巷口,像是等了很久。细雨在他伞沿汇聚成线,无声滴落。他换了一身浅灰色的长衫,少了些许军人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下意识想跑,脚却像生了根。
他走到我面前,伞面微微倾向我,隔开了冰冷的雨丝。我查过了,百乐门没有登记你的完整信息。你似乎……没有家人
我攥紧衣角,指甲掐进掌心:长官……找我有什么事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落在我微微湿润的发梢上:那日见你神色惊惶,可是遇到了难处如今时局艰难,若需帮助,可以告诉我。
帮助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上一世,他也是这样,将我从尸山血海中拉起。历史难道真要重演
谢谢长官,我……很好。我垂下眼,不敢看他。
是吗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可我总觉得,林小姐像是藏着千年的心事,重得快要喘不过气。
我猛地抬头,正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轻浮的试探,只有一种认真的、近乎探究的关切。这句话……太熟悉了!跨越了时空,再次击中我。
长官说笑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乱世里,谁还没点心事能活着就不易了。
他静静看了我几秒,忽然转移了话题:听说你梳头手艺很好。我在霞飞路有处小公寓,还缺个打理起居的人,工钱比这里多三成,也清净。你可愿意
我怔住了。这邀请来得突兀又冒昧,但他眼神坦荡,仿佛真的只是为我寻个更好的差事。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头。或许是因为那多出的三成工钱对我诱惑太大,或许是因为他口中清净二字,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他。我终究,还是无法抗拒这命运的引力。
霞飞路的公寓果然清净雅致。阳台很大,他竟在那里种满了白昙。他说他莫名喜欢这种夜间盛开、转瞬即逝的花。
夜里,他常伏案工作到很晚,绘制着我看不懂的图纸,上面标注着各种防御工事和疏散路线。煤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那神情像极了北魏军帐中研究舆图的贺兰擎。
我为他沏茶,安静地坐在一旁。有时他会忽然抬头,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落在我身上。
林小姐,有一次,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忽然问,你信轮回吗
我心脏猛地一缩,指尖颤抖,差点打翻茶盏。强自镇定道:长官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也信这些
他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以前不信。但有时候,会觉得某些场景、某些人……异常熟悉。仿佛在梦里,或者更久远之前见过。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颈侧。
我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他继续道,声音低沉了些:比如这些白昙……我总觉不该是第一次种。又比如……你。
我猛地站起身,打翻了茶盏,茶水洇湿了桌布,也烫红了我的手背。
对不起!我……我慌乱地想收拾。
他却先一步握住我的手腕,查看我被烫红的地方。他的指尖微凉,触感却滚烫。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是担忧。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这触碰,这关怀,与前世重叠,甜蜜又痛苦。
谢参谋,我声音发颤,试图抽回手,我只是个下人……
我从未将你当作下人。他打断我,目光灼灼,林晚,你看着我。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和缠绵。
我被迫抬头看他。金丝眼镜后,他的眼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困惑的痛苦:这些天,我总在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烽火连天,梦见冰冷的铠甲,梦见……一个颈侧有红痣的女子,在哭。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无法抑制。
他抬手,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我的泪珠,那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为什么每次见到你,都觉得心口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又像是……等待了太久太久
别说了……我哽咽着,几乎崩溃,求你,别说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最终,他化为一声叹息,将我轻轻拥入怀中。
好,不说了。
这个拥抱,隔了千年的时光,隔了轮回的忘却,依旧温暖得让我浑身颤抖。我明知是饮鸩止渴,却无法推开。
自那日后,我们之间某种无形的屏障消失了。他待我极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笨拙又真诚的好。他会给我带新式的点心,会在我咳嗽时悄悄让勤务兵送来梨膏糖,会在画图纸疲惫时,抬头寻找我的身影,看到我在阳台打理白昙,嘴角便会微微上扬。
他不再追问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和熟悉感,只是用行动一点点蚕食着我用百年筑起的心防。
我沉溺了。明知危险,却依旧像扑火的飞蛾。这一世,他叫谢廷安,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军官,不是那个注定战死沙场的北魏将领贺兰擎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我抱着这微弱的希望,任由自己越陷越深。
阳台上的白昙在一个夜晚悄然绽放,大朵大朵,洁白馥郁,美得惊心动魄,却也短暂得令人心碎。
他站在花旁,拉着我的手,目光比月光还温柔:等这场仗打完,时局安定些,我们就离开上海。去南方,找个安静的小城……
他说着对未来的憧憬,而我却看着眼前盛放到极致、下一刻仿佛就要凋零的白昙,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幸福和同样巨大的恐惧。
好。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回答,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然而,乱世之中,美好的承诺总是脆弱的。
战事急转直下,日军兵临城下,上海孤岛即将沉没。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他越来越忙,常常深夜才归,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与凝重。
那天清晨,他接到紧急命令。我为他整理军装,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系了好几次才将风纪扣扣好。北魏离别的那一幕如同噩梦,再次清晰浮现。
一定要去吗我声音微不可闻。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眼神坚定而温柔:放心,只是护送一批重要文件和几位学者撤离。走水路,很快回来。他顿了顿,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等我回来,我们就走。
又是等我……这两个字如同诅咒,让我瞬间脸色惨白。
他俯身,在我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如同北魏那个决别的清晨。阳台上的白昙,替我照顾好。
他走了,没有回头。
我站在霞飞路公寓的阳台上,看着他乘坐的汽车消失在街道拐角,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将我彻底吞噬。这一次,我甚至连他的断剑都等不到了。
几天后,噩耗传来。他们乘坐的客轮在驶出吴淞口后不久,遭遇敌机轰炸,沉没江中,无人生还。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给一盆白昙浇水。水壶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碎裂开来,水流了一地。
我没有哭,没有喊。只是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原来,命运从未改变。无论他是贺兰擎还是谢廷安,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相遇相爱,便是他死亡的序曲。而我这不死的身躯,便是这一切的诅咒。
窗外,尖锐的空袭警报再次撕裂上海的天空,如同千年前南北朝战场的号角,宣告着又一轮回的终结和永无止境的痛苦。
我望着桌上他留下的、尚未绘制完成的防空洞图纸,忽然想起那夜他伏案工作的侧影,想起他问:林小姐,你信轮回吗
我信了。
原来这生生世世的纠缠,不是情缘,而是孽债。是我欠他的,所以要用这永世的孤寂来偿还。
阳台上的白昙,在一夜之间,尽数枯萎。
4
雨丝斜打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我蜷在角落的卡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第三世了,上海还是上海,霓虹灯取代了百乐门的招牌,冰冷的电子屏映出2045年的街景——可我的脸,依旧停留在二十岁的模样,颈侧那颗朱砂痣鲜红如昨,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诅咒。
女士,需要续杯吗服务生轻声问道。
我摇头,目光死死锁在马路对面那栋摩天大楼的旋转门。下午五点十七分,他会准时出现——周慕白,周氏集团最年轻的总裁,这一世的他褪去了战场的硝烟与军装的肃穆,只剩定制西装包裹的疏离感。可我知道,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仍是贺兰擎凝望我时的深邃,仍是谢廷安为我别上白昙时的温柔。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一条新闻推送:周氏总裁捐建战时文物纪念馆,提及对南北朝历史有特殊情感。我的心猛地一缩。又是这样……每一世,他总会无意识地靠近那些鲜血浸透的记忆。副将的欲言又止、民国歌女那句谢参谋总梦见建康城破——轮回从未放过他,哪怕饮尽孟婆汤,骨子里的裂痕依旧在。
雨下得更大了。我看着他步出旋转门,助理为他撑起黑伞。他忽然驻足,望向咖啡馆的方向。那一瞬,我们的视线几乎隔空相撞!我猛地低头,勺子撞在杯壁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心脏狂跳,仿佛又回到北魏尸山血海中被他拉起手腕的瞬间,滚烫得令人窒息。
不能再重演了。我攥紧掌心,指甲掐进肉里,每一次相爱都是催命符……贺兰擎战死沙场,谢廷安沉江殉国,凭什么这一世要换他再死一次
我抓起账单快步走向收银台,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等一下——您是不是常坐靠窗位置的那位女士
全身血液瞬间冻结。他竟走向我,伞尖滴落的水珠在瓷砖上晕开深色痕迹。我注意到您总是在这里看书,他微笑时眼尾微扬,与前世重叠,上周我不小心落了一份纪念馆图纸,是您交给服务生的吧想当面道谢。
大脑疯狂叫嚣着逃离,嘴唇却不受控制地颤动:……举手之劳。
您对南北朝历史感兴趣吗他忽然追问,图纸上那些铠甲纹样,您整理时似乎很熟悉……
暴雨敲击玻璃的轰鸣声中,我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他果然在潜意识里拼凑着前世碎片!若再靠近一步,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便会破土而出——然后呢又是新一轮相爱与惨烈别离
您认错人了。我后退半步,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我不懂什么铠甲纹样,只是顺手归还失物。
他眼底的光微微黯淡,却仍递来名片:如果改变主意,随时欢迎来纪念馆……
我捏着那张烫金纸片冲出咖啡馆,雨水瞬间浸透衣衫。马路对面,红灯倒计时闪烁如鲜血:3、2、1——
就是现在。
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尖啸声撕裂空气,刺目的车灯吞噬所有视线。身体被撞击抛起的瞬间,我竟看见他疯了一般冲过雨幕,额角那道蓝色纹路在暴雨中灼灼发亮。
原来……你这一世也会想起我……意识涣散前,我竟笑得凄然,但没关系了周慕白,轮回到此为止——我终于,没有害死你第三次。
这一次,终于能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