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天无月,浓稠的乌云将最后一点星光也吞噬殆尽。
空气湿冷得像一块浸了冰水的布,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寒意。
靖远将军府,马厩。
这里与寻常马厩的脏污腥臊截然不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的兽首铜炉里,还燃着价格不菲的龙涎香。
香料、干燥草料与木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本该是令人心安的气息。
但此刻,这股味道被一股更浓烈、更霸道的腥气冲撞得支离破碎。
地毯中央,一大滩暗红色的血迹,像一幅诡异的泼墨画,狰狞地宣告着死亡的降临。
血的主人,是我的爱马,追风。
它曾是战场上的神话,是我李景原最引以为傲的伙伴。此刻,它只是侧躺在那,了无生气。
那身曾如黑缎般油亮的皮毛,黯淡无光,沾染着血污和草屑。眼睛紧闭着,四肢已经开始僵硬。它庞大的身躯,曾载着我踏过西境的风沙,碾过北疆的冰雪,如今,却只是一堆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血肉。
我单膝跪在追风的头颅边,玄色的常服下摆被血浸透,变得黏腻而冰冷。
我一只手掌覆在它冰冷的鬃毛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骇人的白色。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地上那摊血,仿佛要在那片暗红中,看穿某个不可知的宿命。
十三年了。
从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校尉,到如今权倾朝野的靖远将军,它陪了我整整十三年。
它为我挡过三支冷箭,其中一支,离我的心脏只有一寸。
我麾下猛将如云,袍泽无数,他们的死,我只会在庆功宴上多喝一碗酒,敬他们是条汉子。
可现在,追风死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一寸寸地剜开,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将军……节哀。
府上最德高望重的王兽医跪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老迈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追风它……它年事已高,征战一生,身上暗伤无数,这次是心脉突然衰竭,是……是寿终正寝,是喜丧啊,将军。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我。
喜丧
我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出去。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马厩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
王兽医和几个仆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马厩里只剩下我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股彻骨的寒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府里的医官换了一茬又一茬,都说我李景原身体康健如虎,龙精虎猛。可我年过四十,妻妾成群,却始终无一子嗣。
坊间传言,说我杀戮过重,是老天爷降下的断子绝孙的天谴。
我曾将一个在背后嚼舌根的军官拖出去,活活打了三十军棍,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床。我告诉所有人,我李景原信的是手中的刀,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天道!
可现在,我看着追风,这个比我任何一个妻子都更亲近的家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第一次……真的感觉到了那股名为天谴的冰冷。
难道,传言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缓缓站起身,因为长时间的僵跪,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对门外守着的亲兵队长下令,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
去,城南有个破道观,里面有个叫玄清子的道士。
亲兵队长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将军一生最不信鬼神,今天这是怎么了
但他不敢多问,立刻抱拳领命:是,将军!
我重新看向追风的尸体,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超越悲伤的、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我倒要看看。
这天,究竟要怎么对我李景原!
01
一夜未眠。
马厩里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换上了新的地毯,炉里的龙涎香也添了三次。
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仿佛已经渗入了房梁和立柱,怎么也驱散不掉。
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我就坐在追风的尸体旁,用一块上好的丝绸,一遍遍擦拭着它已经失去光泽的皮毛。
动作机械,麻木,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玄清子被请来时,天刚蒙蒙亮。
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脚踩一双草鞋,背着一个看不出年份的破旧木剑,整个人与这座将军府的奢华富丽格格不入。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眼神却像一潭古井,深不见底。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我卑躬屈膝地行礼,甚至没多看我一眼,径直走向追风的尸体。
那眼神,不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士,倒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仵作,锐利、冷静,不带任何感情。
他围着马尸走了三圈。
时而蹲下,凑得很近,像是在闻什么味道。
时而又站直,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一下,仿佛在捕捉什么无形的东西。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冷冷地看着他装神弄鬼,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你看出了什么
我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睡而嘶哑不堪,如果是想说些江湖骗术来糊弄我,我保证,你的下场会比它还惨。
玄清子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直直刺入我的眼底。
将军,此马非寿终正寝。
我猛地抬头,一夜未曾合上的眼中瞬间布满血丝,积压了一夜的杀气如决堤的洪水般迸发出来。
满府最好的兽医说是心脉衰竭,你是说他撒谎
玄清子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心脉衰竭是真,但并非油尽灯枯。
他伸出手指,在追风的心口位置虚点了一下。
它……是被一股巨大的怨气,活活‘冲’死的。
这怨气,不是来自战场上的亡魂,也并非寻常妖邪。
他顿了顿,目光从马尸移到我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补充。
这股怨气,源自至亲血脉,浓烈到化不开,充满了无尽的哀恸与孺慕之情。
血脉孺慕
我怒极反笑,霍然起身,手呛啷一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我李景原孑然一身,哪来的至亲血脉!你这妖道,是活腻了!
我耐心已尽,正准备下令将这个满口胡言的疯道士拖出去砍了。
就在这时,马厩外,突然响起一声高亢而悲怆的嘶鸣!
那声音,那音调,与巅峰时期的追风,一模一样!
守在门口的亲兵大惊失色,立刻拔刀出鞘,组成一道人墙护在我身前,高声示警。
将军小心!有刺客!
下一秒,一匹通体雪白、身形矫健的骏马,如一道银色的闪电,冲破了黎明的薄雾。
它无视门口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径直冲入马厩。
诡异的是,它身上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四蹄踏在坚实的青石板上,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鬼,似魅。
所有人都以为它的目标是我,纷纷举刀戒备。
然而,它的眼中,从始至终只有地上那具冰冷的黑色尸体。
它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悲壮,直直地朝追风的尸体撞了过去!
02
都别动!放下刀!
一片混乱中,玄清子突然厉声大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特的穿透力,盖过了所有人的惊呼。
他的镇定,与周围亲兵们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被他喝止,亲兵们的动作下意识地一滞。
就在这短暂得不足一息的瞬间,那匹如幻影般的白马已经冲到了追风尸体前。
它没有丝毫停顿,矫健的身体在接触到尸体的一刹那,化作一团浓郁耀眼的白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悲伤。
随即,就像一缕青烟被吸管吸入一般,那团白光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追风的尸身之中。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安静得不可思议。
马厩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这完全超越了他们认知的一幕。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息,两息……
突然,地上那具本已僵硬冰冷的追风尸体,猛地一颤!
那颤动的幅度并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有胆小的亲兵,已经吓得啊地叫出了声,手中的佩刀都差点掉在地上。
在所有人倒吸凉气的注视下,追风那双紧闭的眼皮,开始缓缓地、艰难地向上掀开。
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又像是一个沉睡了太久的人,在奋力挣脱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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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双眼睛完全睁开时,在场的所有亲兵,包括我最悍不畏死的亲兵队长,都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了一步。
那不是一双属于畜生的眼睛!
里面没有野兽的蒙昧与混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到令人心悸的情感。
有化不开的哀怨。
有初见世事的迷茫。
有深藏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智慧。
还有……
还有一种看向我时,难以言喻的、属于人的……孺慕与悲伤。
妖……妖怪啊!
一个年轻的亲兵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怪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我惊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马厩的柱子上。腰间的刀柄冰冷刺骨,我却感觉自己几乎握不住它。
眼前的一幕,像一把巨锤,彻底摧毁了我四十年来用杀伐和功名建立起来的坚固世界观。
这是什么妖法
是幻觉吗
玄清子却异常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缓缓转向我,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将军,这不是亡马复生。
他顿了顿,目光从那双诡异的人眼,移到我煞白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魂魄归位。
你苦求不得的‘令郎’,借你爱马暴毙的契机,回来看你了。
03
一派胡言!
短暂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愤怒。
玄清子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烧红的烙铁,精准地戳在了我最深、最痛的伤疤上。
令郎二字,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奢求,也是最大的讽刺。
他竟敢当着我这么多亲兵的面,用这种荒诞不经的方式来揭我的伤疤!
我勃然大怒,指着玄清子,对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亲兵们咆哮:
妖言惑众!拿下!把他给我拿下!
拉出去,乱棍打死!
几名亲兵虽然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软,但将军的命令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们立刻壮着胆子,举着刀,重新朝玄清子逼近。
玄清子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无视了那些闪着寒光的刀刃。
他只是冷冷地、专注地盯着我。
那眼神,仿佛能看穿我的皮囊,穿透我的血肉,直视我灵魂深处那个最隐秘、最黑暗的角落。
将军,你是真的忘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像魔鬼的低语。
还是……你根本不敢想起来
亲兵的刀已经快要架到他的脖子上了。
他却在此时,陡然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二十年前,京城承和都!你还是个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的穷武生时!
你对家中那个名叫‘翠儿’的婢女,许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若负此誓,断子绝孙’的誓言……
他拖长了尾音,冰冷的目光死死锁住我,像是在审判一个罪无可赦的灵魂。
……可还作数
04
翠儿……
这两个字,像一道尘封了二十年的咒语,瞬间击溃了我用权力和杀伐筑起的所有心理防线。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周围亲兵的惊呼、刀剑的寒光、马厩里的血腥味……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褪色、模糊。
记忆如决堤的潮水,汹涌而来。
那是一个夏夜,月光如水,洒在兵部尚书府的后花园里。
我,一个二十岁的穷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满心都是怀才不遇的愤懑与不甘。
翠儿,那个只有十六岁、梳着双丫髻的女孩,偷偷从厨房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面里卧着一个荷包蛋,是她省下自己的份例加给我的。
月光下,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她看着我狼吞虎咽,脸上带着满足的、傻气的笑。
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是一块玉佩,触手温热,还带着她的体温。
那是一块鸳鸯玉佩的半边,上面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景原哥,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她说,要交给我认定的夫君。
她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声音细若蚊蚋。
我……我把它给你。
我当时被她的纯真和信任深深打动,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一个不嫌弃我穷困潦倒,真心待我好的人。
我握着她的手,指天发誓。
翠儿,等我功成名就,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此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我李景原负你,便叫我断子绝孙,永世孤独!
誓言犹在耳边,画面却猛然一转。
是几个月后。
兵部尚书看中了我的武艺和狠劲,有意提拔我,但条件是,要我娶他那个骄纵蛮横的侄女为妻。
一边是飞黄腾达、一步登天的青云梯。
一边是前途未卜、身份卑微的爱情。
我彻夜未眠。
最终,那颗渴望出人头地的野心,战胜了少年萌动的情感。
我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冷酷的自己。
我亲手写下了一封决绝信,信上的言辞冰冷得像刀子。我说我们地位悬殊,不过是年少无知的一场误会。
我将那半块鸳鸯玉佩连同信,让一个下人退还给了她。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下人回来后,小心翼翼地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
他说,翠儿收到信和玉佩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干了。
当时的我,心里有过一丝不忍吗
或许有。
但很快就被更大的野心所淹没。
大丈夫何患无妻!功名才是一切!
一个卑微的婢女,怎能成为我封狼居胥之路的绊脚石
等我将来手握重兵,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我用这样的理由麻痹自己,强迫自己忘记那双星光般的眼睛,忘记那个在月下给我端来一碗阳春面的女孩。
回忆戛然而止。
现实中,我的脸色煞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我的背脊。
我以为自己早已将这段不堪的往事,用赫赫战功和滔天权势,埋葬得严严实实。
却没想到,它从未消失。
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给我最致命一击的时机。
玄清子看着我剧变的脸色,便知一切属实。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府,带着一丝悲悯。
将军,你以为,那只是一段可以随手丢弃的风流债吗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再无波澜,却更像是在宣读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判决书。
在你离开京城,远赴边疆后不久,翠儿便发现……
她怀了你的骨肉。
05
怀了……我的骨肉
我如遭五雷轰顶,脑中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若不是身后就是立柱,我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我的……骨肉
我竟然……有过孩子
就在这时,那匹复活的追风,仿佛感应到了我内心的剧震,适时地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悲怆的嘶鸣。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哀伤。
仿佛在印证着玄清子的话。
又像是一个无法开口说话的孩子,在对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进行无声的控诉。
我的心,被这声嘶鸣狠狠地揪了一下,痛得无法呼吸。
玄清子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用他那平淡而残忍的语调,揭露着我从未知道的、属于翠儿的下半场。
未婚先孕,在当时是何等丑事。你攀了高枝,成了尚书大人的侄女婿,尚书府自然容不下她。
她被赶出了府,你远在乡下的家人,更是将她视为家族的奇耻大辱,连夜将她毒打一顿,赶出了家门。
她一个弱女子,身怀六甲,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只能流落街头。
最后,在京城外的一座破庙里,靠乞讨为生。
玄清子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凌迟。
她所有的信念,就是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这是你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十月怀胎,她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一人在破庙里,生下了一个男孩。
因为无人照料,产后血崩不止……
玄清子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我时间,去想象那幅凄惨而绝望的画面。
一个年轻的女孩,在阴冷破败的庙宇里,在风雨声中,孤独地死去。
她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半块你退还的鸳鸯玉佩,塞进了包裹着婴儿的襁褓里。
她唯一的念想,就是孩子能活下去。或许有一天,能凭着这块玉佩,找到你这个亲生父亲……
我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晕厥过去。
翠儿……我的翠儿……
她竟然……
那个总是傻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女孩,竟然是这样惨死的……
可她至死都不知道,玄清子话锋一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她的怨气,她的不甘,在她断气的那一刻,冲天而起,惊动了常人无法触及的天道轮回之法则。
他看着我,声音变得无比凝重,如同暮鼓晨钟。
一场针对你,靖远将军李景原的审判,从她咽气的那一刻起,早已在天庭立案。
而那个刚出世便没了娘的孩子,就是这场审判的第一个……
……祭品。
06
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死死抵住身后的马厩立柱,才没有瘫倒在地。
柱子冰冷的触感,也无法让我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分毫。
审判什么审判祭品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你到底在说什么!
玄清子开始讲述那个我从未接触过,甚至一直嗤之以鼻的,属于阴阳之间的法则。
他的声音仿佛一个不带感情的说书人,讲述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主角,偏偏是我自己。
人死后,魂归阴司,需过望乡台,喝孟婆汤,再入轮回,此乃天道常理。
但翠儿怨气太重,执念太深,她不肯喝汤,不愿轮回。
她在望乡台上日夜啼哭,哭声泣血,最终以自身魂魄即将消散为代价,于天门之外,擂响了凡人万年不得一闻的‘登闻鼓’,上告天庭。
她所告之状,便是你,靖远将军李景原——背信弃义,玩弄真情,抛妻弃子,致使母子二人阴阳相隔,其子更是在阳世沦为孤儿。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这一切太过荒诞,可看着眼前那双属于人的马眼,我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天庭神官调阅了你的命格,也查到了翠儿的冤屈。
最关键的是,查到了你当年在月下对她许下的那句,关乎血脉传承的重誓——
玄清子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眼中甚至带着一丝敬畏。
‘若负此誓,断子绝孙’。
将军,你可知,世间誓言万千,大多无足轻重。唯独凡涉及血脉、香火的誓言,都会在‘天道’层面留下烙印,如同契约,神鬼共鉴,不可违背。
你亲口许下的誓言,为你自己的罪孽,提供了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落在那匹流着哀伤眼神的马身上,最后看着我,像个冷漠的判官,宣读了最终的判决。
故而,天庭受理此案,降下判罚。
判决是……
……断你此生,再无子嗣!
07
断……我……此生……再无……子嗣……
我一字一字地喃喃自语,这八个字像八道天雷,将我所有的认知、骄傲、困惑和不甘,全都劈得粉碎。
我瞬间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我身强体壮,正值盛年,却始终无法有后
为什么我遍请天下名医,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将军身体无碍
为什么我的妻妾们,在嫁给我之前或离开我之后,个个都能生育,却唯独怀不上我的孩子
原来……这不是病!
是咒!
是我亲口为自己种下的恶果!
是天谴!
那句我早已抛之脑后的少年戏言,竟然真的成了捆缚我一生的枷锁!
正是!
玄清子的声音冷得像冰,天庭的判决,是因果律最精准的体现。你为了功名利禄,亲手抛弃了你和翠儿的血脉。
那么,天道便收回你拥有血脉的资格。
你与翠儿的那个孩子,也是你此生唯一的血脉,他的魂魄被天庭的法则所困,不得投胎为人,不得入轮回转世,永生永世,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
他向我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我,声音里充满了辛辣的讽刺。
这,便是你年过四十却无一子嗣的真正根源!
你最渴望得到的,就是对你最恶毒的惩罚!
你用你亲生儿子的‘永世不得为人’,换来了你今日的‘封狼居胥’,换来了这满府的荣华富贵!
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柱子缓缓滑落在地。
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只剩下无尽的轰鸣。
原来,我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竟然是如此的残忍。
原来,我最大的心病,是我亲手造成的。
玄清子指着那匹安静地站在一旁,用那双悲伤的眼睛看着我的马,声音里再无一丝怜悯,只剩下冷漠的陈述。
而他,你的儿子,在世间游荡了二十年。
今日,他感应到你阳寿将近的爱马心力交瘁,魂魄将散,便耗尽自己积攒了二十年的所有魂力,强行冲破阴阳界限,借这马尸还魂片刻。
他不是来向你索命的。
他是来让你亲眼看一看,摸一摸。
让你知道,你的赫赫战功,你的万户侯爵,是用他永世的痛苦和不得为人的绝望……
换来的!
08
玄清子的话音刚落,那匹马——我的儿子——竟真的从那双属于人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清晰的、殷红的血泪!
血泪划过马脸粗糙的鬃毛,滴落在地上干净的草料上,像两朵瞬间绽放又枯萎的血色梅花,触目惊心。
它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瘫坐在地的我走来。
它的步伐有些不稳,有些蹒跚,仿佛还不适应这具不属于它的、沉重的身体。
周围的亲兵们紧张地握紧了刀,但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低下那颗硕大的马头。
然后,用头颅,非常、非常轻柔地,蹭了蹭我的胸口。
那动作,那小心翼翼的姿态,那发自灵魂深处的依恋……
竟与二十年前,那个叫翠儿的女孩,在月光下依偎在我怀中,为我擦去嘴角面汤时撒娇的样子,如出一辙!
在这一瞬间,我所有的防线、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骄傲,彻底崩溃。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了半生的痛苦嘶吼。
我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软在地,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
父子天性,血脉相连。
即便隔着人与畜的物种,隔着阴与阳的两界,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源自他灵魂深处的、对我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情。
以及那份被抛弃了二十年的、深不见底的哀恸与委屈。
我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要去抚摸他的脸,却只能触碰到粗糙、冰冷的马毛。
我张开嘴,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只能像个傻子一样,一遍遍地重复着。
儿……我的儿……
我的儿啊……
我的儿子,用头一下又一下地蹭着我,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血泪流得更凶了。
突然,他张开了马嘴。
一块小小的、早已被岁月和阴气侵蚀得看不出原样,但轮廓依然熟悉的东西,从它口中啪嗒一声掉了出来,滚落在我面前的地上。
我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那正是我当年,亲手退还给翠儿的,那另外半块……
鸳鸯玉佩!
09
我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那半块冰冷、粗糙的玉佩死死攥在手心。
玉佩上,还带着他魂魄独有的阴冷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翠儿的、熟悉的味道。
我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要把它融入我的血肉之中。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属于追风的脸,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我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铁血将军,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是爹对不起你!是爹混账!是爹猪狗不如!
我用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肺都捶烂。
我语无伦次地忏悔着,道歉着,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我想去拥抱他,我伸出双臂,想要感受我儿子的温度。
可是,我的手穿过他,只能抱住一身冰冷的、属于马的皮毛。
我无法拥抱我的儿子,只能抱着一具马的躯壳。
我想听他叫我一声爹,哪怕只有一声,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
可是,我只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悲戚而绝望的嘶鸣。
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
我的儿子就在我面前,我却无法拥抱他,无法与他交谈,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之间,隔着物种,隔着阴阳,隔着二十年无法弥补的罪孽。
就在我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中,我突然惊恐地发现,那匹马眼中那抹属于人的灵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空洞,那股孺慕与悲伤正在潮水般退去。
将军,他耗尽了魂力,强行归来,只是为了与你相认,了却他母亲的遗愿。
玄清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如今心愿已了,执念已散,魂力也已耗尽。此番相认,即是……永别。
不!不要走!别离开爹!
我惊恐地大叫,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试图用手去捂住他的眼睛,想留住那最后的光芒。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那双眼睛重新变回了一双属于畜生的、毫无生气的死鱼眼。
他的身体猛地一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重重地、再一次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的儿子,在我的怀里,死了第二次。
10
玄清子飘然而去,在门口留下最后一句话。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将军,好自为之。
偌大的马厩,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我,和两具冰冷的尸体。
一具,是我征战十三年的忠诚战友。
另一具,是我从未谋面、刚刚相认便已永别的……亲生儿子。
我抱着那冰冷的马头,枯坐了一天一夜。
不吃,不喝,不动。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权倾朝野,封妻荫子(虽然没有子),成了世人眼中的不朽传奇。
可我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我唯一的爱人,失去了我唯一的血脉。
我亲手将我的儿子,变成了一个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
我的骄傲、我的功名、我一生的坚信,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辛辣、最恶毒的讽刺。
我赢了天下,却输掉了自己的人生。
我成了最大的赢家,也成了最彻底的输家。
那之后,我没有再娶,也没有再求医问药。
我将那半块鸳鸯玉佩用一根红绳穿起,贴身收藏,日夜不离。
我以最高规格的葬礼,将追风(我的儿子),厚葬在了我母亲的坟旁,立碑爱子之墓。
满朝文武都觉得我疯了。
从此,云溪城的人们发现,战无不胜、冷酷无情的靖远将军,鬓边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他依然是那个镇守边疆的国之柱石,只是再也没人见他笑过。
他解散了府中的所有妻妾,给了她们足够后半生富足的银钱。
然后,他将万贯家财散去大半,在京城内外,建立起了数十个规模庞大的孤儿院,专门收养那些因战争、贫穷而被遗弃的孩子。
他给所有孤儿院,都取了同一个名字。
思翠园。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色。
年迈的李景原站在思翠园的门口,看着里面成百上千个孩子在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银铃。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和孤独,但当一个孩童不小心摔倒,哇哇大哭时,他会第一时间上前。
用那双曾指挥千军万马、染满鲜血的手,笨拙而温柔地将孩子扶起,为他拍去身上的尘土。
他依旧没有后代,他的将军府依旧是他一个人的华丽坟墓。
但他用他的余生,去偿还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无法再拥有一个儿子。
于是,他选择成为天下孤儿的父亲。
这或许不是救赎。
只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孤独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