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她的死,成了罗生门 > 第一章

母亲死了。
这个消息像盛夏里的一声闷雷,迅速在赵家庄炸开,却又很快沉寂下去。一个久病缠身的女人死了,在这片土地上,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顶多是婆娘们嚼舌根时,又多了一点唏嘘或隐秘的谈资。
第1章
灶膛里的火与灰
1992年的夏天,空气黏稠得像是熬过了头的糖稀,裹在人身上,甩不脱,闷得心慌。知了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上没完没了地嘶鸣,一声接一声,锯着我的神经。我趴在堂屋的门槛上,眼睛死死盯着院子里那片被日头烤得发白的土地,心里盼着能刮来一阵风,哪怕是一丝儿也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中药味,苦涩里带着一股古怪的甜腥,是从灶屋飘出来的。那是我熟悉的、也是我最厌恶的味道——妈的药。自从她年前一病不起,这味道就霸占了我家的每一个角落,浸透了每一件破旧的家具,也钻进我的每一个梦里。
死丫头!又死哪儿躲懒去了药快煎干了,没听见响吗!
爹的吼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从灶屋里劈出来,割裂了沉闷的午后。
我浑身一激灵,像只受惊的耗子,手脚并用地从门槛上爬起来,趿拉着快磨穿底的布鞋,小跑进灶屋。
灶屋里更热,土灶里的火舌贪婪地舔着漆黑沉重的药罐底,罐嘴里喷吐着白汽,发出咕嘟咕嘟的、令人不安的声响。爹蹲在灶膛前,黑着脸,额头上沁出油汗,手里攥着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更像是在扇他心里那团无名火。
他瞥见我进来,眼神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愣着等死啊看着药!熬过火了,我扒了你的皮!
我瑟缩了一下,不敢吭声,挪到灶台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看着那罐翻滚着褐色泡沫的药汁。热气熏得我眼睛发涩。
爹站起身,把蒲扇扔到我脚边,骂骂咧咧地走出灶屋,大概是又要去村头小卖部打那散装的劣质白酒。他一走,灶屋里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些,但那药味和燥热依旧无处可逃。
我叫赵小穗,十岁。记忆里,爹好像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暴躁,易怒,像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而妈,则是火山脚下沉默的、温顺的稻田,常年累月地承受着炙烤与灰烬。她身体原本还好,是生了弟弟之后才彻底垮掉的。弟弟……一想到那个被奶奶和爹像眼珠子一样捧在手心里的男孩,我心里就像有蚂蚁在爬。
弟弟叫赵宝根,六岁。此刻,他正得意地骑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举着一个我馋了足足一个夏天也没能吃上的、红得耀眼的果子露冰棍,小口小口地舔着,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眼睛挑衅地看着我。
奶奶坐在他旁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蒲扇,一下下地给宝根扇着风,满是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枯萎的菊花:慢点吃,俺的乖孙,别冰着牙。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她的目光偶尔扫过我,那点笑意瞬间就敛去了,只剩下惯常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因为我是个丫头。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北方农村,丫头生来就是赔钱货,是别人家的人。
药终于煎好了。我费力地垫着抹布,将滚烫的药罐从火上端下来,把浓黑的药汁滗进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浓烈的苦涩味几乎让我窒息。
妈,吃药了。我端着碗,走进东里间。
屋里光线昏暗,窗户小,还被旧报纸糊了一层,更显得憋闷。妈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有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听到我的声音,她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逆来顺顺的麻木。
我扶她稍微坐起来一点,她把干裂的嘴唇凑近碗边,眉头紧紧皱着,一口一口,极其艰难地吞咽着那碗看着就让人舌根发苦的汤汁。每喝一口,她的喉咙里都发出一种轻微的、压抑的嗬嗬声。
喝到一半,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染黄了破旧的汗衫领子。我赶紧放下碗,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她擦拭。
她咳得浑身颤抖,像一片风中的枯叶,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黑黢黢的房梁。
小穗……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
妈,我在。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但那光很快就熄灭了,被更深的疲惫和绝望淹没。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枯柴般的手,极其轻微地、碰了碰我的手背。那指尖冰凉,带着药汁的黏腻。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酸胀得厉害。我想问她是不是很难受,想问她这药到底有没有用,想问她为什么爹总是那么凶……但我什么都不敢问。在这个家里,沉默是活下去的唯一法则。
晚上,爹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浑身酒气,走路踉踉跄跄。他一进门,就把桌子拍得山响:饭呢!死绝了连口热乎饭都弄不上
奶奶赶紧把一直温在锅里的稀饭和窝头端上来,还有一小碟咸菜。爹一屁股坐下,抓起窝头就啃,眼睛乜斜着里屋的方向。
一天到晚挺尸,灌那么多苦汤子,屁用没有!尽糟蹋老子的钱!他含糊不清地咒骂着,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早知道是这么个病痨鬼,当初……
奶奶紧张地打断他:喝多了就少说两句!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埋头把稀饭喝得呼噜作响。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硬邦邦的窝头,咸菜咸得发苦。我能感觉到里屋母亲死一般的寂静,她肯定听见了。我的心揪成一团,为母亲感到刺痛,也为自己感到害怕。
饭后,爹酒劲上来,倒在堂屋的破凉席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奶奶收拾完碗筷,也领着早已睡眼惺忪的宝根回她屋睡了。
我被指派去洗碗。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们村那时还没完全通电),我蹲在灶屋门口,就着盆里一点点温水,搓洗着碗筷。院子里月光惨白,晒了一天的土地还在散发着余热。
洗着洗着,我忽然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是妈。
那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我从未听过她这样哭。她即使在病痛最难熬的时候,也只是默默流泪,或者咬着被子忍耐。
我放下碗,手脚冰凉,鬼使神差地挪到东里间的窗户根下,屏住呼吸听着。
哭声低了下去,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我听到她反复念叨着几个词:……受不了了……苦……放过我吧……
然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带着彻底的死寂。
我心里怦怦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住了我的心脏。我悄悄探出头,从窗户的破纸洞里往里看。
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照进屋里一小片。我看见母亲并没有睡,她侧躺着,脸朝着墙壁,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微微耸动。她的手垂在床边,手指无力地张开着。
就在那片模糊的光影里,我似乎看见,她的指尖沾着一点不一样的、深色的痕迹。不像药汁,更浓,更暗。
我猛地缩回头,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是什么
是我不小心洒出来的药汁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个夏天,冷得彻骨。那晚,母亲的哭声和那片模糊的深色痕迹,像梦魇一样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几天后,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爹又出门了,奶奶带着宝根去邻村走亲戚。
家里只剩下我和奄奄一息的母亲。
我照例在灶屋看着火煎药。药罐咕嘟作响,白汽氤氲。我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脑子里却反复闪现着那晚母亲哭泣的样子和那片可疑的痕迹。
一个疯狂的、可怕的念头突然攫住了我。
我站起身,心脏像擂鼓一样。我走到碗柜前,打开最下面一层那个破旧的搪瓷罐子。罐子里装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最底下,压着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
我的手抖得厉害,呼吸急促。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去年秋天,村里灭鼠,爹买来的老鼠药,用剩下的就包起来塞在这里,奶奶还特意叮嘱过我千万不要碰。
油纸被打开,里面是一种淡淡的、灰白色的粉末。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霉豆子的古怪气味。
我看着那包粉末,又看看灶台上翻滚的药罐。
母亲的哭泣声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受不了了……苦……放过我吧……
爹的咒骂声也同时响起:……病痨鬼……无底洞……糟蹋钱……
一种混合着恐惧、怜悯、还有某种扭曲的解脱感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生。如果我帮妈结束这痛苦……如果这个家没有了这个无底洞……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爹会不会就不再那么暴躁奶奶会不会也能对我有一点好脸色
这个念头太罪恶,太可怕,吓得我几乎要尖叫出来。我猛地将油纸包重新裹好,手忙脚乱地塞回搪瓷罐子最底层,像是扔开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湿透了我的旧衫子。
我只是想想……我只是想想而已……我不能……我不敢……
药煎好了。我像往常一样,把药汁滗进碗里,浓黑的颜色,刺鼻的苦涩。
我端着碗,一步一步,走向母亲的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牙齿,发出细碎的声响。
母亲依旧艰难地吞咽着。她的眼神比前几天更加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具备受折磨的躯壳。
喂完药,我逃也似的跑出房间,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抱着膝盖,浑身发抖。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想想。
那天晚上,母亲的情况急转直下。她开始上吐下泻,脸色不再是蜡黄,而是泛起一种可怕的青灰色,浑身冷汗淋漓,蜷缩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爹被奶奶急匆匆叫回来,酒醒了大半,看着母亲的样子,脸色也变得难看,嘴里不住地咒骂:咋回事白天不还好好的这瘟病咋越来越邪乎了!
奶奶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念叨着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请来的村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病情加重,开了点止泻的药粉,摇着头走了。
我躲在门外,透过门缝看着里面混乱的景象,看着母亲痛苦扭曲的脸,我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我没有下药。
我没有。
那包老鼠药还好端端地躺在搪瓷罐子底下。
可是……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变成这样难道……难道是我的念头诅咒了她罪恶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害怕得浑身冰冷。
母亲的痛苦持续了大半夜,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最后只剩下游丝般的气息。
天快亮的时候,她彻底没了声息。
奶奶探了探她的鼻息,猛地缩回手,哭嚎起来:俺的儿媳妇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丢下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啊!
爹愣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看着床上那具再无生息的躯体,眼神复杂,有惊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惯常的阴沉和烦躁。他狠狠啐了一口:死了干净!省的拖累人!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母亲安详却又带着一丝痛苦残留的脸,仿佛睡着了。
她终于解脱了。
不是我干的。
但那个罪恶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已经在我心里最深最暗的土壤里,埋了下去。
第2章
白布下的秘密与沉默
母亲死了。
这个消息像盛夏里的一声闷雷,迅速在赵家庄炸开,却又很快沉寂下去。一个久病缠身的女人死了,在这片土地上,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顶多是婆娘们嚼舌根时,又多了一点唏嘘或隐秘的谈资。
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暗流涌动。
奶奶的哭嚎是真切的,带着老一辈人那种程式化的悲痛,她一边哭一边数落着母亲生前的辛苦和好,抱怨着老天爷不开眼。但哭累了之后,她更多的是忙着张罗后事,指挥着闻讯赶来的几个远房亲戚,找木匠赶制薄棺,去邻村请吹鼓手,捎信给更远的亲戚报丧。她的悲伤里,透着一种事务性的麻利。
爹变得更加沉默,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锅底。他几乎不开口,只是闷头抽烟,劣质卷烟的辛辣气味混合着残留的酒气,笼罩着他。有人来吊唁时,他会按照规矩,机械地磕头、还礼,但眼神空洞,看不出丝毫悲戚。偶尔,他的目光会扫过那口临时停放在堂屋的薄皮棺材,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某种疑虑和不安。
宝根似乎还不完全理解死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人,很吵闹,而且没人再顾得上管他吃冰棍还是疯玩。他穿着奶奶匆忙缝制的孝服,像只不安分的小猴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对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既害怕又好奇。
而我,则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哭,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攫住了我。虽然那包老鼠药还好好地藏在罐底,我最终没有动手,但我确确实实起过那个念头。那个念头如此罪恶,让我觉得母亲的死,就是我诅咒来的。我害怕被人看出我心里的鬼,尤其是害怕爹和奶奶那偶尔投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母亲的遗体被奶奶和几个帮忙的婶娘擦拭干净,换上了一件她年轻时穿的、半新的蓝布褂子,脸上盖上了厚厚的白麻纸。入殓的时候,我躲在人后,死死地盯着那只从白布下露出的、枯瘦僵硬的手。我拼命地想看清楚她的指甲缝,想确认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模糊深色痕迹是不是我的幻觉。但距离太远,光线昏暗,我什么也看不清。
棺材盖最终被钉上了。沉闷的锤声一下下砸在我心上。我知道,母亲彻底消失了,连同我可能存在的罪证,一起被密封在了那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我本该感到悲伤,但占据我身心的,更多的是恐惧和一种莫名的、令人窒息的迷茫。
丧事办得简单潦草。吹鼓手咿咿呀呀地吹打了小半天,抬棺的本家叔伯们喊着号子,勉强将棺材抬到了村外的祖坟地,草草下葬。新垒起的坟包很小,很不起眼,像大地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疮疤。
回来之后,家里摆了两桌简单的豆腐饭。亲戚邻里们吃着寡淡的饭菜,说着不痛不痒的安慰话,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爹和奶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又微妙的氛围。等到客人们终于散去,留下满屋的狼藉和死寂,这个家仿佛才真正露出了它失去女主人后的空洞和冷清。
日子似乎又要回到原来的轨道,但又完全不同了。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晚上,奶奶熬了一锅稀粥。我们四个人围坐在堂屋的方桌旁,默默地喝着粥。桌上除了一盘咸菜,还破天荒地多了一小碟炒鸡蛋,大概是奶奶觉得家里刚办了丧事,需要一点点油水来冲淡晦气。
宝根吃得咂咂作响,眼睛盯着那碟鸡蛋。奶奶不断地把鸡蛋拨到他碗里,嘴里念叨着:俺宝根多吃点,快快长大。
爹闷头喝着粥,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放下了碗筷,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猛地刺向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粥碗差点脱手。
小穗。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比往常的怒吼更让人害怕,你妈走的那天下午,是你喂的药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我的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手脚冰凉,头皮一阵发麻。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药罐子……一直是你看着的他继续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盯出什么破绽。
我又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煎药的时候,有没有离开过灶屋有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诱导性。
奶奶也停下了给宝根夹菜的动作,抬起头,紧张地看着爹,又看看我,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出声。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我猛地抬起头,巨大的恐惧反而给了我一丝勇气,我脱口而出,声音都在发抖:没有!我没有!我就一直看着火!药煎好了我就端给妈喝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爹的眼神更加阴沉,里面翻滚着怀疑和审视。他不再说话,只是那么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堂屋里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块。宝根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可怕的气氛,停下了咀嚼,害怕地看着爹。
良久,爹猛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碗筷,硬邦邦地扔下一句:量你也没那个胆子。
他不再看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粥,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审问从未发生过。
奶奶似乎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又给宝根夹了一筷子鸡蛋,低声催促:快吃快吃。
我僵在原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爹的话像是在赦免我,但那眼神里的怀疑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他怀疑我了他怀疑是我做了什么可他为什么又不深究是因为没有证据,还是因为……他其实也并不想深究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躺在炕上,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果然,夜深人静之时,我听到堂屋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我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下炕,赤着脚,摸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是爹和奶奶。他们还没睡。
爹正端着煤油灯,奶奶跟在他身后,两人竟然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灶屋!
我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们去灶屋干什么那个时间,灶屋早就熄了火,黑灯瞎火的。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灶屋的方向。可惜,门关着,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翻找声,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挪动碗碟和罐子。
他们在找什么
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让我如坠冰窟。
过了好一会儿,灶屋的门才被轻轻推开。爹和奶奶走了出来,脸色在跳跃的煤油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爹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奶奶压低声音,焦虑地问:……找到了吗真是……那个
爹没有回答,只是极其烦躁地摇了摇头,示意奶奶闭嘴。他快步走到墙角,拿起一把小铁铲,然后吹熄了煤油灯,借着微弱的月光,和奶奶一起悄无声息地打开大门,走到了院子里。
深更半夜,他们拿着铁铲去院子干什么
强烈的不安驱使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挤了出去,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向外窥视。
月光比前几天更亮些,勉强能看清院里的情形。爹和奶奶没有走远,他们就蹲在院子东南角的那棵老枣树下。爹用铁铲飞快地挖着坑,奶奶则紧张地四处张望。
很快,爹挖了一个不深的小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样东西放了进去,迅速覆上土,还用脚仔细踩实,最后将一些落叶和杂物扫在上面,掩盖痕迹。
做完这一切,两人像是完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巨大工程,都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他们在树下又站了一会儿,低声交谈了几句,可惜距离太远,夜风又大,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然后,他们才一前一后,像两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屋里。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因为过度震惊和恐惧而叫出声来。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他们埋了什么
是不是……那包老鼠药
他们发现了它然后把它埋了
为什么
如果药还在,说明母亲不是我毒死的。可他们为什么要偷偷埋掉难道母亲真的是中毒死的但不是因为我那会是因为谁
一个更恐怖、更难以置信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手脚并用地爬回屋里,重新躺到炕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这个家,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母亲的死,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而我知道得越多,就越可能被这可怕的秘密吞噬。
从那天起,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只惊弓之鸟。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爹和奶奶,试图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找出蛛丝马迹。但我失望了,他们表现得一如既往,甚至比母亲在世时还要正常几分。爹依旧喝酒,但骂人少了些;奶奶依旧溺爱宝根,操持家务。仿佛那个深夜在枣树下发生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那棵老枣树下,埋着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而我,是这个家里,除了他们之外,唯一一个可能知晓这个秘密存在的人。
这份知情,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力量,只带来了无边的恐惧和孤独。我守着这个可怕的猜测,活在巨大的压力和负罪感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甚至开始怀疑,母亲临终前那痛苦的症状,究竟是她病情发展的自然结果,还是真的另有隐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潮愈发汹涌。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暂时掩盖了,但绝不会永远沉寂下去。它像一颗埋在地下的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
而我,就站在这颗炸弹之上。等待着那未知的、注定将毁灭一切的爆炸来临。
第3章
偷听的影子与无声的惊雷
母亲死后,时间仿佛在这个家里锈住了。日子一天天过着,表面平静,内里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底下埋着腐烂的秘密,偶尔冒上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气泡,又迅速破灭,不留痕迹。
那个夏天格外漫长,也格外寂静。知了依旧聒噪,阳光依旧毒辣,但灶屋里再也没有飘出那令人窒息的药味。堂屋门槛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趴着发呆,宝根被奶奶看得紧,很少再有机会拿着冰棍在我面前炫耀。爹喝酒的次数似乎少了一些,但脾气并没有变好,只是那暴躁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喷发,而是转化成一种更阴郁的、沉浸式的沉闷。他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墙角,一蹲就是半天,眼神空茫茫地望着那棵老枣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奶奶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尤其是在面对爹的时候。她操持家务,照顾宝根,对我依旧是那份不变的淡漠,但偶尔,我会捕捉到她看向爹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焦虑。她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而我,则是这个家里最紧绷的那根弦。我知道枣树下的秘密。我怀疑母亲的死并非那么简单。我恐惧爹和奶奶那晚诡异的行动背后所隐藏的真相。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每一次他们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都能让我的心脏漏跳一拍。我像个潜伏在暗处的偷窥者,用十岁孩子全部的心智,警惕地捕捉着这个家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我不再去碰灶屋碗柜最底下那个搪瓷罐子。甚至每次经过那棵老枣树,我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不敢低头去看那片被仔细掩盖过的泥土,仿佛那里埋着的不是一包毒药,而是一个随时会跳出来噬人的恶魔。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带来了几分凉意。那天晚上,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棂和屋顶。宝根已经睡了。奶奶在油灯下缝补着衣服。爹又出门了,说是去邻村帮工,但谁知道呢,也许是去打牌喝酒。
我躺在炕上,毫无睡意。雨水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今晚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果然,快到半夜时,我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是爹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他回来了,而且又喝多了。
奶奶显然也没睡踏实,立刻起身下炕,端着油灯迎了出去。我听到堂屋里传来她压低的声音:怎么又喝成这样淋了雨也不怕作病!
爹没有像往常那样吼叫,只是含糊地嘟囔了几句,声音浑浊不清。接着,是椅子被拖动的声音,他似乎重重地坐下了。
一阵沉默之后,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焦虑:他爹……这几天,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实。你说……小穗她妈那天……走得那么急……会不会……有人嚼舌根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我屏住呼吸,像一缕幽魂一样滑下炕,悄无声息地贴到门板上,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木头。
堂屋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爹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
然后,我听到爹极其不耐烦地、带着浓重醉意的声音:嚼什么舌根一个病痨鬼,死了不是正好谁他妈闲得蛋疼管这闲事!
可是……奶奶的声音更低了,充满了不安,她那样子……吐啊泻的……脸都青了……不像往常……我后来收拾的时候,好像闻见……闻见点怪味儿……
闭嘴!爹猛地低吼了一声,声音嘶哑而暴戾,即使隔着一道门,我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狰狞的表情,老子说没事就没事!你少他妈自己吓自己!晦气!
奶奶似乎被吓住了,立刻噤声。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紧紧捂着嘴,心跳如鼓。奶奶也怀疑了!她怀疑母亲不是正常病死的!
就在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的时候,爹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他的语调变得异常古怪,不再是纯粹的暴躁,而是混合着一种醉醺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怨毒,仿佛积压了多年的毒液,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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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他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像钝刀子在砂纸上摩擦,死了干净……早就该死了……浪费老子那么多钱买药……屁用没有……
奶奶没有搭话,但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压抑的呼吸声。
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继续含糊地、断断续续地咒骂着,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妈的……整天半死不活地躺着……看着就烦心……要不是为了……为了那点名声……早他妈的……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全身。
突然,爹的话锋猛地一转,语气变得极其阴沉和尖锐,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宝根差点就没了……就因为她!那个丧门星!怀他的时候就病恹恹的……生下来像个猫崽……医生说差点就憋死在肚子里!都是她!她那个破身子!根本就不该生!差点害死老子儿子!
我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宝根弟弟
老子当初就不该心软……听你的鬼话……留着她……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仿佛醉意和积怨彻底淹没了他,……这次……这次……反正也快不行了……早点走……少受罪……对大家都好……省得拖累俺宝根……
这次
早点走
省得拖累俺宝根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里!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巨大的雷声仿佛就炸响在屋顶,震得整个房子都在颤抖。
惨白的电光透过门缝,瞬间照亮了我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也就在那一瞬间,堂屋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回荡着爹那充满怨毒和醉意的话语,还有那惊天动地的雷声。
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但那包药……
那晚他们埋掉的……
奶奶的怀疑……
爹此刻的酒后真言……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道闪电和一声惊雷之下,猛地拼凑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无比清晰、却足以将我整个世界彻底摧毁的恐怖真相!
母亲不是病死的。
是爹!
是他偷偷在药里下了毒!
因为他怨恨母亲久病拖累,更因为他那扭曲的、对儿子宝根近乎变态的看重,让他认为母亲虚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宝根曾经差点夭折的原罪和未来的拖累!
所以他帮她解脱了,也帮他自己和这个家解脱了!
而奶奶,她或许不知详情,但她猜到了,她害怕了,所以她帮着爹掩盖了痕迹,埋掉了可能存在的证据!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疼痛迫使自己不要晕厥过去,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恐惧。无边的恐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千百倍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不是凶手。
但我的父亲是!
而我,窥破了这个足以天塌地陷的秘密!
堂屋里传来了椅子倒地的声音,然后是爹含糊的咕哝和奶奶惊慌失措的、带着哭音的劝阻:别说了!快别说了!回屋睡吧!求你了!
脚步声踉跄地远去,东里间的门被关上。
堂屋里,只剩下奶奶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和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
我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不住地颤抖。冰冷的泪水无声地疯狂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和手腕上被咬出的血痕混在一起。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了,碎裂成一片片沾着血的、无法拼凑的碎片。
我知道了真相。
可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揭发他吗谁会相信一个十岁孩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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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父亲而且,证据已经被他们埋了。就算挖出来,又能证明什么奶奶会为我作证吗绝无可能。到时候,我可能会面临比现在更可怕的境地。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在这个弑妻凶手、我的亲生父亲身边生活下去每天面对他,忍受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恶心
那一刻,我仿佛被遗弃在了全世界最荒芜的冰原上,四周是望不到头的黑暗和寒冷,没有任何方向,没有任何希望。
母亲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将我拖入了一个更深、更黑暗、更绝望的深渊。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要彻底冲刷掉这个世界所有的罪恶和肮脏,却又徒劳地发现,有些东西,早已渗透进了泥土的最深处,再也无法洗净。
第4章
结局
母亲的坟头,青草已经长了一指高。
日子还在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爹依旧是我爹,奶奶依旧是奶奶,宝根依旧是宝根。我,也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躲在角落里的赵小穗。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再也无法直视爹的眼睛。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他充满怨毒的酒后真言,想起那棵枣树下埋藏的秘密。恐惧和一种冰冷的、陌生的憎恨,在我心里交织蔓延,疯狂生长。
奶奶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淡漠,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防备。她或许不确定我那晚是否听到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紧张的默契,谁都不提那件事,但无形的裂痕已经深不见底。
这个家,变成了一个华丽的囚笼,一个充斥着沉默谎言和罪恶记忆的活棺材。我被困在其中,每一天都是煎熬。
一年后,一个外地来的货郎偶然提起,说去年夏天,邻县抓到了一个卖假药和毒药的流窜犯,那家伙为了挣钱,经常用一些有毒的植物根茎磨成粉,冒充特效药或者老鼠药卖到各个村里,据说已经吃坏了好几个人……
货郎的话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村里人当个闲话听听。
但在我听来,却如同又一声惊雷。
假药毒药流窜犯
一个疯狂的、颠覆性的念头再次冲击着我的脑海。
如果……如果爹当初买来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老鼠药,而是那个流窜犯卖的、掺杂了不知名毒草的假药粉呢
如果他下的剂量,原本并没想立刻致死,只是想加重母亲的病情,让她更痛苦,或者……早点解脱,却阴差阳错,因为药粉本身成分的剧烈和母亲极度的虚弱,导致了迅速的死亡
那么,爹的杀意,究竟是清晰明确的谋杀,还是一种叠加了怨恨、无知、迷信和侥幸心理的、更加复杂阴暗的冲动
这个猜测,像一把更钝的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已经麻木的神经。
它没有减轻爹的罪孽,却让整个悲剧蒙上了一层更加灰暗、更加模糊、更加令人窒息的迷雾。
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永远也无法百分百确定了。
我知道枣树下埋着什么,但我永远没有勇气去挖开它验证。
我知道我听到了什么,但酒后的恶语是否能作为审判的唯一依据
我知道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但最终的原因,或许永远埋藏在了那个夏天沉闷的空气、苦涩的药汁、父亲的怨恨、时代的愚昧以及可能存在的阴差阳错之中,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罗生门。
很多年后,我离开了赵家庄,努力读书,挣扎着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但我的人生似乎永远被定格在了十岁那个夏天,那个弥漫着中药味、充斥着恐惧和秘密的夏天。
我无法亲近任何人,无法建立稳定的关系,内心深处总是笼罩着一层无法驱散的寒意和怀疑。
父亲老了,变得沉默而怯懦,有时甚至会对我流露出一种近乎讨好的神色。奶奶临终前,抓着我的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流下混浊的眼泪,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我守着这个残酷的秘密,直到他们都化为黄土,也依旧无法解脱。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如果我说出了真相,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我知道,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种环境下,或许沉默地活着,是唯一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成了我终身背负的十字架。
母亲的悲剧,不仅仅在于她的死亡,更在于她的死亡所揭示的人性之暗,以及其后所引发的、绵延不绝的沉默、猜疑、恐惧和永远无法获得确切答案的煎熬。它像一颗投进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吞噬了所有相关的人。
究竟谁是凶手是起了杀心的父亲是冷漠旁观的奶奶是那个卖假药的流窜犯是那个时代普遍的对生命的漠视和对女性的轻贱还是那个虽然心生恶念却最终未曾动手、只是选择了沉默和逃避的我
或许,都是。
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裁决、注定充满争议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