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恨了我十八年。
只因父皇君夺臣妻,将她锁在金殿里,迫使她生下我。
父皇怨恨母后不顺从,醉酒后将剑架在我脖子上威胁她。
母后清冷的目光看向远方,不为所动。
一个棋子而已,杀了也是替她解脱了。
直到后来,父皇寻来母后与他人生下的女儿,封她做公主,尊贵凌驾我之上。
母后感激不已,第一次为父皇敞开宫殿大门。
看着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模样,我没有嫉妒不甘。
我清楚地知道,手握权柄才是我此生夙愿。
1
承乾宫内,灯火憧憧。
林尚仪正替我脖子上的伤口擦药。
我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朝长秋宫方向看去。
那日母后只说了一句话后,父皇原本指在我脖子上的剑被激的划出了血痕。
她不过是你妄想困住我的筹码,棋子杀之弃之与我何干。
母后的决绝与狠心不是第一次领悟,从我出生起,她连余光都不愿施舍给我。
永乐八年,父皇病来如山倒,昏迷中呓语母后的闺名。
我在殿外任凭风吹雨打跪足三天,最后高烧晕厥。
她闭门不出。
父皇听闻后癫狂而笑,发泄似的将整座宫殿砸碎。
却舍不得伤她半分。
我回过神,轻蔑一笑,不知这回父皇会如何妥协。
第二日,朝阳升起。
朱漆中门自父皇登基后第二次开启。
风起,马车上的鎏金銮铃叮当作响,车帘被掀开。
我与车内的女子相望,我面色凝重地看着她略显局促的眼神,藏在袖中的指尖用力掐着掌心。
父皇怕是疯魔了,居然将母后与他人所生之女,从中门迎接进宫。
周围朝臣手握笏板,眼皮狂跳,止不住偷偷用余光观察我。
我不愿给他人窥探出一二,挺直了脊背,临走前与太傅对视一眼。
君恩难测,更何况从来都是执行子凭母贵的父皇。
不出半日,父皇下了圣旨,称李羽裳是流落在外的嫡长公主,封号华阳,享食邑两千户。
朝野哗然,死谏者数人。
父皇手腕狠厉,凡有违者诛九族。
此言既出,足矣让朝臣窥探圣意。
从前父皇欲立我为储,也是这般强硬。他邀功时,却因母后一声冷笑,就此搁置。
我登上皇宫最高处的阁楼,看着常年闭门拒客的长秋宫此刻灯火通明,宫女捧着玉盘来回穿梭。
母后带着李羽裳接驾,父皇脚步急促上前将她扶起,拥入怀中替她擦去泪水。
隐约中母后好似在父皇耳边说了什么,父皇放声朗笑,随后母后牵着李羽裳的手,三人相继进入殿内。
我摸上冰冷的栏杆,隔着泪花看着清冷的月色。
尚仪,为何月亮看着近却触摸不到分毫。
林尚仪上前将大氅披在我身上,温柔地开口。
殿下,该安置了,明日是骑射的考校。
嘭!
头顶上空烟花绽放,整座皇城被照亮,各处宫殿的下人纷纷朝长秋宫处叩首,感恩长公主的赏赐。
我将自己隐在阴影处,看着清冷寂静的承乾宫。
尚仪,本宫从来都不做棋盘中的废子。
待来日,定要由我点亮这长夜,做这座皇城的掌权人!
2
阳光灼烫,距离挂钟被敲响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我策马与一众贵胄子弟等候多时,来时的神采飞扬,如今个个面色不安。
教习如何说我翻身下马询问太保。
沉稳如他,今日却犯了难。
殿下,昨日圣上歇在长秋宫,今日携皇后与华阳长公主去宁国寺拜佛。方才传话让五军营提督来监考。
我明白过来,一年一次的考校,在父皇眼中,也不过如此。
身后的世家子们有的面色微变,三伏都不曾休息一日,本想在圣人跟前展示一番的心思如今被熄灭。
莫名出来个嫡长公主,任谁能服
祖父可指着这回的考校替我争个去神机营参职的机会。
我摩挲着弓箭,嘴角噙着冷笑听着窃窃私语的抱怨声。
若真有实力,今日只管展示。夺魁者本宫替他向父皇请旨求赏。
谢宸徽公主!
年轻郎君们一改颓然之势,重新翻身上马,跃跃欲试。
我开弓射箭,望了一眼身侧郑御史家的公子。
郑御史今日身体如何
昨日带着百官忠言进谏,长跪殿前,最后太师求情,挨了二十军棍,被抬回府中。
多谢殿下关心,祖父身体无碍亦问心无愧。只是学生冒大不韪敢问殿下,您乃唯一真龙血脉,如何安他人入榻
我屏息拉弓,弓弦嗡鸣,箭矢稳稳钉入箭垛红心。
既已张弓,宁断不撤。本宫坚信人定胜天,郑郎君认为呢
他心头微动,面色如常。
殿下所指处,学生亦鞍前马后。
隔天,钦天监奏报,太庙梁隐有裂痕。
郑御史让家人抬着担架躺在殿前,老泪纵横,直呼圣上昏庸。
父皇罢朝数日,仍有朝臣长跪殿前,求圣上不要混淆皇家血脉。
这些御史向来不撞南墙不回头,虽刚正不阿,但脾气又臭又硬,不懂迂回,让父皇心烦意乱。
昭宁心里也在埋怨父皇
我以头点地,父皇圣虑高远,儿臣愚钝未能体察父皇的用心。
他叹了口气,昭宁起身,有话直说,朕不罚你。
请父皇罚儿臣洗刷太庙门槛,省得鸟雀占了梧桐枝,污了太祖的眼。
光影晦暗,父皇的轮廓被暗影吞噬,他似乎在透过我回忆着从前夺嫡的自己。
徐青,传朕旨意,宸徽公主,有经纬天地之才,特命宸徽公主权摄监国,总领六部,准开武库。
昭宁,朕能给你一切,也能收回一切。你且记得,朕此生最爱的是你母后,你莫要自误,妄想伤害她们母女半分。
我凝滞几瞬,勉力站定。
目的达到了,心口却似被人蛮力搅开了口子。
一张口像有呼呼的冷风直灌心口里来回撕扯。
儿臣领命!
从前疼爱我的父皇好似瞬间离我远去。
我握着圣旨,看着御座上的他。
向来只有冷血无情才配坐高位,如今父皇这一步棋下对了,我从此便舍弃这无用的亲情。
待来日坐稳这座孤城。
3
回承乾宫的路上,我停下脚步看着观音阁二楼,坐着全皇城最尊贵的女人和她捧在心尖上的女儿。
我深呼吸一口气,将先前恍惚的神志安定,欲上前问安。
母后,你写出那么多首好诗,如今借我几首,后日宁国公夫人宴请,我首次参加这样的宴席,要惊艳众人。
母后温和地替她挽上碎发。
羽儿,只要你要,妈妈什么都给你。
她激动地握住母后的手,展颜。
真的您当年写的那首《长恨歌》至今还在传颂,您就再给我也写一首。
羽儿,我们作诗不是为了博得别人的青睐,妈妈希望你能不依附任何人,为自己而活。
她推开母后的手,满口不耐烦。
您贵为皇后,怎么张口自称妈妈,好生奇怪。您不愿参加这些宴席,自视清高,那是父皇宠着你。
可我没有李昭宁高贵的出身,现在百官弹劾,恨不得将我这个罪人赶出皇城。我怎么能不为自己将来做打算。您是帮还是不帮!
母后神色慌张地顺着她的后背轻抚,哄着她。
妈……母后迫不得已才生下她,多看她一眼都是惩罚。母后最爱的只有你,你想去便去,母后会给你安排好一切的。
李羽裳破涕而笑,研磨催促。
我转身离去,没有不甘也没有嫉妒。
远远听见母后清冷的声音。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李羽裳在宴席上念出这首诗时,果不其然获得诗冠。
她飘飘然环顾四周,不经意间问道。
怎么没有看到昭宁妹妹的诗,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偷偷藏了公主的笔墨
此话一出,她扬眉吐气却狠狠打了宁国公夫人的脸。
宁国公夫人出自荥阳郑氏,世家贵女何惧这种场面。
华阳公主这般金枝玉叶,公国公府铜墙铁壁,园中侍立皆忠仆,何来宵小之辈
宸徽公主乃圣上夸赞有经天纬地才学,治事之才屈尊点评,这首《花非花》便是由宸徽公主选出。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色,虚心请教。
姐姐的诗透露出如梦如雾的惋惜之意。尤其是最后一句: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切皆空的感悟我等望尘莫及,只是姐姐为何年少便能勘破,请为愚妹解惑。
她双眼瞪大,要不是身边的女官偷偷拽住衣袖,只怕要冲上来与我争吵。
宁国公夫人在一边自语。
妾在宁国寺礼佛时,曾听悟明大师讲过:一切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大概华阳公主便是从此句有感而发。
李羽裳喜形于色,睨着我。
正是如此。悟明大师修行之高,他所思所语皆应传颂。昭宁妹妹,你空有治国之学,却参不透这佛法,看来你也不过是一副空架子。
身边的女官急得额头冒了细汗,在一旁想开口辩解又快不过李羽裳口无遮拦的嘴。
我看着女官头痛的模样,有些解气。
定国公夫人没忍住嗤笑一声,她捂住嘴,瞬间恢复端庄之态。
华阳公主,那句并非悟明大师所思所悟,而是出自《金刚经》。也怪妾身,一开始没有说清楚,弄出了这么一出乌龙。
李羽裳的脸色由红转白,眼神迷糊至愤怒。
她的手指抖得像筛糠,转了一圈,猛地挥向身后的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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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奴才,为何不提醒本宫
我暗自摇头。
一国公主大庭广众言行粗鄙,今日所行所事怕是会越过这定国公府的铜墙铁壁,流转至四处。
李羽裳,不堪其位。
是金非金,玉非玉。泥胎镀佛身的假凤凰。
4
女官惊得下跪以头撞地,不一会额头鲜血如注。
李羽裳冷眼相看,语气冷漠。
不听话的奴才不过像蝼蚁一样低微,活罪难逃。
今日能被宴请来这园中的,身份皆高贵,虽都在家中惩罚过奴才,但从没有在别人的府上逞过威风。
更别说定国公立下赫赫战功,在朝中享有声望及特权。
皇姐,适可而止。
李羽裳这些日子被捧惯了,在外连皇室的脸面都不顾。
吾儿怎么受委屈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众人惊讶之余下跪行礼,皇后入宫多年来首次赏脸参加宴席。
母后!李羽裳红了眼跪在皇后面前,昭宁联合外人欺负儿臣,您一定要为儿臣做主!
她牵着李羽裳的手入座,撩起眼皮看我一眼。
宸徽,你往后莫要再出席宴会。
听着她不善的口吻,众人脸色微变。
我握紧了手心,微微低头,遮掩眸里的难堪与失落。
她不由我分说,抬手制止我的话。看着身侧的李羽裳,温和夸赞。
吾儿今日明媚,若是配上朵天女花,更显娇贵。
天女花稀有珍贵,定国公府花费数年才培育出一棵。
此树栽在河边,高数十米。
宸徽,还不去采摘
饶是见多识广的定国公夫人,也难掩面上的难堪神色。
我敛眸自嘲,让监国公主去采摘花朵,还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忽然,一阵惊呼声传来。
健壮有力的背影掠过,极快地踩着低枝飞上树,采摘下一朵洁白的天女花。
他回身走向李羽裳,如玉的面容,眉间一点朱砂痣,清冷又英气。
李羽裳面色潮红,小女儿态扭捏接过,插在发髻里,眼含娇羞极快瞥了一眼年轻的郎君。
母后,可美
这个美,是喻指何意,众人自然听得出来。
皇后沉思,望着娇儿,缓了一会儿开口。
吾儿甚美。
我再次感受到众人偷偷打量的眼神,也是难得亲自出演了一场大戏,比戏文里的还要妙趣横生。
只因那郎君是颂和大长公主的孙儿白钰,也是父皇为我筛选的皇夫。
胸怀大义,博学睿智,我很难不心生好感。
我弹了一下杯身,一口饮尽佳酿。
五脏六腑都被辣得发颤,我轻轻捂上心口,万剑攒心也不过如此了。
5
秋意萧瑟,晚来风急。
趁着醉意,我翻上马背。
不知去往何处,马鞭不停挥抽,手心被缰绳磨出鲜血。
回想往日母后的异常,神志却越发清醒。
为何商户女能精通诗词,通晓天象,甚至能师从西域奇人。
父皇还是不得宠的皇子时,她以绝不为妾为由,转身嫁进七品小官门户。
还有那声闻所未闻的妈妈。
我伸手拢紧了披风,眸里一片寒凉,策马回宫。
林尚仪在文华殿前恭候已久。
殿下,服些驱寒茶吧。
不必了。我将披风顺手解下,尚仪,本宫有事要吩咐你即刻去做。
奴婢领命!
我闭上眼睛,似乎也能遮掩内心的慌张。
......
中秋祭月后,父皇邀重臣共宴。
李羽裳今日头顶插了数十根金簪,面色娇羞频频朝锦衣卫处偷看。
鬓上的鎏金簪跟随颤动,也不怕那灌满了水的脑袋被扎破。
在她愈发明显的张望后,白钰抬起了眼。
有胆大的轻咳以示看热闹,终于惊动了御座上的父皇。
华阳......
威严的声音蓦地被打断。
父皇怀里抱着昏过去的母后,眼里失了神色,慌乱不已。
御医!御医呢!
我上前跪在案前,看着母后那张素净的面孔。
父皇,或许……
他脸色大变,拾起酒杯朝我砸来。
滚开!
华阳过来!
酒盏里未饮尽的桂花酿从额头滑落,我极力睁眼看着父皇抱着母后,华阳跟随在他们身侧的背影。
眼前闪过红色飞鱼服,耳畔隐约传来略低沉的声音。
殿下。
我立马回过神,瞥了一眼那挺拔步履匆匆的背影,接过尚仪手中的绢帕,擦去酒渍。
看着磕头伏地的朝臣,我扶正了鬓钗,都散了吧。
路过太师时,我作揖,先生,学生有惑,劳烦您稍后解疑。
长秋宫,灯火通明。
殿内父皇突然大笑了起来,奴才们面露喜色跪地谢恩。
我脚步停顿,一阵寒意爬上脊梁骨,冻得我再也迈不动一步。
殿下
回...回文华殿。我嘴唇打颤,扶着林尚仪的胳膊不过走半步,全身竟冒出冷汗。
我没有停下,感受着手脚的凉意,喉间止不住咳出了笑声。
好啊,好得很。
母后果真什么事都能为李羽裳做,明明恨极了父皇,如今却甘愿怀子嗣博宠。
可笑,当真可笑。
我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怀上又如何,能保全生下再说!
6
殿下!太师此刻也难掩惊异。
我环顾着文华殿的砖木金石、梁枋彩画。
脑海里浮现的是父皇牵着我的手初入文华殿,轻声念着牌匾上的字,告诫我,明德亲民,不可权谋蔽智。
朕的昭宁聪慧,来日定要以光明之心竭诚治国。
殿内安静,隔绝了长秋宫的热闹。
学生自幼蒙先生教诲,尊师如父。今危局已至,望先生相助。他日若登大宝,必尊先生为帝师,青史留名。
太师掀袍跪奏。
殿下天资英睿,胸有大志。然长秋宫圣眷日隆,若锋芒过盛恐致雷霆之击。
普天之下,何人不知,父皇爱母后至深。
他压低声音:圣上重贤德,殿下暂敛鳞甲,潜龙在渊何惧云雷。
我今日不过试探太师的态度,得此话,不免俯身作揖。
若真有那一日,太庙必为先生请立长生牌位。
三月后,母后胎像已稳。
父皇下旨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我在朝会上请奏,请增设侍讲为未诞龙嗣每日研读《列女传》。
父皇沉思,他在赌母后因甘心怀龙嗣而全身心顺从的可能性。
朝臣附议,只因这本书是专门表彰那些遵守三纲五常的忠直节妇的功德表。
这本与母后思想背道而驰通篇压抑的文章,李羽裳竟然主动向父皇揽下念读的任务。
有些事,李羽裳真乃神助,也是个神猪。
三天后的傍晚,母后见红了。
她双眼泛红,握着那页满篇贞洁二字的文章扔在了父皇脸上。
莫要误我的羽儿!我宁可带她在外行商,都不愿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没有了自由。
李羽裳哭得梨花带雨,拼命摇头。
母后,儿臣不愿,儿臣要住在皇宫,儿臣是公主啊!
父皇面目骇人,打断她的话。
御医,诊脉。
母后心里腾出一股无力感,她恹恹地坐在榻上。
李济,你已折断了我的翅膀将我锁在这里,现在还妄想我死心塌地为你生儿育女
父皇目光中带着震惊,阴翳的目光看着她。
若你腹中的孩儿出事,那我便杀了你的女儿。
母后趔趄着身子护在李羽裳身前。
李济,你别迁怒无辜,你说过华阳是我们最爱的女儿啊。
身后的侍卫将李羽裳按跪在地上,父皇抽出佩剑压在她肩膀上。
去求你的母亲。
李羽裳惊恐交加,语无伦次。
母后,您为何要拗着性子拧着,您口中的骨气能值几个钱……
我站在屏风后看完这一场闹剧,畅快之余也带着一丝烦闷。
林尚仪先前调查说母后十岁那年一场高烧晕厥,明明已无药可治,三天后却悠悠转醒,后性格大变。
人的容貌未变,内里的芯子怕是早已换了一个。
7
父皇甩袖离开了内殿,胸腔的起伏显示此刻怒气难掩。
他盯着我,语气不善。
昭宁,往后莫要再胡闹。
我低头,语气顺从。
都是儿臣的错,母后既不愿那便顺了她的心便是。
只不过,皇姐她与儿臣在母后心里不一样。
但凡有一点磕碰,母后怕是会心疼得动了胎气。
似乎这句话触犯了父皇的逆鳞,他眯着眼睛,回想着。
她愿意拧着,就拧着罢。华阳送往皇寺先好好学习规矩,日后这念读的事换个人来做。
等孩儿平安生产,华阳再接回她身边。
他捏着眉心,面上隐有迟疑。
你母后先前与我说,华阳年纪不小了,锦衣卫白钰才学心性皆上乘可堪相配。
便由他护送华阳去皇寺罢。
昭宁,日后父皇再给你寻更好的。
我低着头,无声笑了下。
谢父皇。
许久后,我起身站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长秋宫的飞檐已被隐去轮廓,大雪漫天,辨不明四面八方。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露出了一抹苦笑。
明明一切都是按着我的计划进行,为何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酸痛。
我拒绝坐上轿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踏着厚雪走回了承乾宫。
当晚我便发了高烧。
隐约觉得苦涩的汤药滚过喉间,肺腑都觉得苦。
我摇头呓语:妈妈……
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响起,一滴滚烫的泪珠砸落在我的掌心。
神志恢复几分清明。
林尚仪的眼神饱含心疼,她将汤勺抵在我唇边,轻声哄道:殿下,良药苦口,奴才已备好了蜜饯。
我接过药碗饮尽,沉声。
吩咐白钰,按计划行事,但本宫不打算留李羽裳一命。
摇头拒绝了蜜饯,我拿起绢帕擦拭嘴角,望向长秋宫的方向。
事成后让女官将消息送过去,一个字也不许落下。
长秋宫再次闭门拒客。
父皇的脸色愈发黑沉,皇宫又恢复了往日的低气压。
不过十日后,一封加急信件打破了冬日的死寂。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永定河冰厚三尺,鞑子轻骑已派出小股部队试探。
其中二千踏冰渡河,总兵不敢迎战,任其焚戮。
朝会期间兵部提议凿冰,礼部反驳冰墙天险,一时争执面红耳赤,几番欲狠斗出气。
父皇盯着殿下,一双冷眸近乎无情,轻轻开口却不容置疑。
朕要效成祖亲征,宸徽公主监国。
退朝后,父皇以强硬姿态逼迫长秋宫开殿门,天亮后神色恼怒地离开。
直至出征前夕。
他只嘱咐我一句:照顾好你母后。
8
父皇出征后一月,李羽裳被夜袭皇寺的山匪掳走。
等找到时已疯癫,不幸跌落护城河,尸身可怖。
白钰在我面前自斟自饮。
找了手下装山匪吓她而已,自己从屋子逃出辨不明方向,撞到树上,又被抬回去。
本想给个痛快,才发现人都撞傻了。
我夺过他手中的杯盏,冷笑。
这么大张旗鼓,我可护不了你。
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所以我连夜去荒芜山血洗了一个营寨,要是真有人弹劾我,我就去上战场拿军功换渎职之罪。
我颇为头疼地让他赶紧回去,本想让李羽裳突发恶疾离世,待父皇归来后想查也没了线索。
这下连我也被他算计了进去。
满朝谁敢弹劾白钰,他不止是大长公主的孙儿,还是武安公府仅剩的男丁。
武安公府满门忠烈战死沙场,大长公主求父皇准许,保住武安公府唯一的血脉。
可白钰骨子里只有马革裹尸的狠劲,为此他同意与我合作,我登高位,他上战场。
宁国公府那日宴席,李羽裳跌入了我们早就准备好的蜜糖裹着的砒霜罐里。
我故意装出的失态,让她更加得意与珍惜白钰。
白钰的若即若离让她上瘾,为了在父皇面前固宠,领了研读《列女传》的事,至此连命都搭了进去。
林尚仪脚步轻缓,殿下,皇后娘娘她小产了。
短暂的沉寂后。
她如何
回殿下,娘娘暂时无恙。只不过,消息是徐太医秘密传送过来,皇后娘娘对外宣称龙嗣安好。
我手用力捏着杯盏,细细咀嚼话语的深意。
为何冒风险也要宣称龙嗣安好
莫不是父皇给她留了一道密令。
也是,父皇连命都能舍给她,更何况出征在外,必要给她留下后路。
殿下,您……林尚仪担忧地看着我。
慌什么,她愿意演,本宫就陪她演。
我看着白钰那杯未饮用的茶水,想到了李羽裳死前的惨状,可惜未能亲眼所见。
尚仪,你说人死能复生吗
她揣测不出我的意思,支吾着不知如何答复。
若能为本宫所用,让她复生一次又如何
正巧,这次也一并探出母后身上的谜团。
9
长秋宫内,母后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
她虚弱地撑起身子指着我骂道:你来做什么滚回你的宫殿。
我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器具,温声道:母后,孕期得静养,皇弟才能平安出生。
她慌张地抚上平缓的腹部,眼里闪过一丝痛意,很快便正了正神色。
轮不到你来管,本宫且问你,羽儿的死是不是你派人做的
我抬眼看着她,眼里讥笑不掩。
母后厌恶儿臣,也不该给儿臣扣下手足相残的罪名。皇姐的惨死,儿臣也是万般痛心,恨不能替。
只可惜皇姐的死因若是传出,会让皇室颜面扫地,儿臣将她密葬在了皇寺后山。
她难以自抑大笑:果然与你父皇一样,冷血无情。我且告诉你,你妄想坐上皇位。
李济出征前,给我留了一封密令。若是你日后对我下手,我便可凭密令携幼子登基,垂帘听政。
我摇头提醒。
母后,父皇亲征定会平安归来。
她抬眸,如恶鬼般笑道。
我每日在他饭食中下慢毒,他最多半年的光景。
她看着我惊愕的目光,心里爽快极了。
杀我夫与子,囚我十八年,这笔账不死不休。
我撑着桌面直立,一字一顿。
若是因你导致将无主败了,我定让你下地狱不得轮回。
不顾身后癫狂的叫骂,我急速吩咐尚仪。
传本宫旨意,成国公、范提督与白钰即刻……
母后那句嘲讽的话突然钻入脑海里,搅动着神经。
父皇既留了密令,那么他出征前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宫。
在圣人的食物里下毒,若是没有他的允许,母后怎会得手。
英明神武的父皇竟甘心将自己的命握在他人手中。
有爱便有软肋,便失去了自我。
这就是场笑话,荒唐的笑话。
罢了,传本宫旨意,白钰护驾不力,但剿匪有功免其死罪,流放山西。
我顿了顿,随便找两个看着他,到了黄河,若真想上战场,便让他自己滑过去。另让钦天监监正与太常寺博士于文华殿等候。
司礼监掌印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不可用。
秉笔太监何末是你同乡,你可愿前去替本宫问话
交代了事件后,我反反复复敲定细节,可还有遗漏。
让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林尚仪点头,低语。
天佑殿下,正巧华阳公主出事那天,有位张小娘子落水昏迷,高烧三天后转醒。
我喝了口热茶,轻笑。
机灵吗可别真烧傻了。
殿下放心,她一家的命都悬着,不敢不从。
调教好了就送来吧,本宫没耐心再等下去。
不知这份大礼,母后会不会喜极而泣。
10
这日我照例去长秋宫请安,未进内殿,便听见母后的笑声。
今日何事,令母后开怀
女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来了个新的宫女,很得母后赏识。
我笑意不达眼底,想起昨日戌时,张娘子送来密信。
母后安排心腹宫女偷偷从宫外备好几个待产的妇人。
收到密信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气得翻涌。
胆大妄为,若再心狠一些,李家的江山都怕要改姓了。
进了殿内的暖阁,母后正与张娘子坐在榻上吃茶点。
张娘子看见我,蓦地站起身,手指着我,嘴唇不住颤抖。
大胆!见了公主胆敢不跪,以下犯上。
母后目光一沉,冷斥。
放肆!这长秋宫有你个宫婢说话的份。
宸徽,以后没有本宫的传召,莫要相见。
我抬手捏起一块碧云糕,在手中碾碎。
算算日子,龙嗣已有五月,为何母后孕象不显莫不是这些狗奴才失责,没有照料好。
今日便先杀一儆百,林尚仪,用廷杖与拶刑。
两张春凳与烤红的木条让整个长秋宫的宫女跪地发抖。
李昭宁!你如何敢在长秋宫作威
我听着耳边的惨叫,语气轻松。
敢谋害龙嗣,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母后,您今日就学着,儿臣如何帮您调教好忠心的婢女,省得来日在背后捅您一刀。
她欲上前,却被身边的张娘子紧紧抱住。
妈妈,我怕,李昭宁是个疯子,您别走。
母后回过神安抚着她,没多久,两个心腹宫女趴在春凳上内伤致死。
其余人皆因手指受伤疼晕了过去。
我拍手,进来一批新的宫女。
这些都是尚宫精心挑选出的宫女,母后有事便吩咐她们,若用得不顺手,就都打死,再择一批。
李昭宁!你不怕我将你的暴行传到前朝吗
我愉悦地笑了两声,意有所指地看着她的腹部。
您是李朝的皇后,当然可以,只要您担得起后果。
母后瞪着眼看着我,一口气没发作出来,反倒晕了。
看着手忙脚乱的长秋宫,我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张娘子,转身出去。
白钰到哪了
回殿下,据探子报,已入军营。
让他时刻关注父皇龙体,一旦有异,立马传信。
林尚仪心领神会,斟酌几下开口。
秉笔太监何末已将崔掌印罪证上交,殿下您如何处置
我接过大致看了几眼,扔回桌上。
交都察院,郑御史身体应该养好了吧。
这犟驴,够依附崔全的人喝好几壶了。
11
永乐十九年春,司礼监掌印崔全在郑御史声声泣血的诉状下,入狱。
问斩那一日,万民围观,声呼监国殿下除奸佞,官仓老鼠绝了种!
这厢朝中清除党羽之时,白钰传信,连战连胜,鞑子溃不成军。
最后一行小字:咳血数日。
我捏着书信一角,沉声道:
先生,风起。
可破。
父皇驾崩的前一晚,钦天监上报,子夜有紫薇星耀异象。
太师手握笏板上前贺言:
德政如风,星象景从。
朝臣审时度势,无不附言。
二月初七,边关加急,父皇驾崩。
举国丧,挂白幡。
掌印太监何末跪呈父皇遗诏。
先帝大行前夜,执笔朱批传位于宸徽公主……
话音未落,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本宫手中有先帝密令,大胆狗奴才敢假传圣旨,拿下!
我沉沉盯着小腹隆起的母后,双眼没有一丝温度。
殿内一片沉寂,唯有暴雨捶打着窗棂,噼啪作响。
朝臣紧盯自己手中的笏板,不敢开口。
母后举起密令暴怒道:谁敢不从
太师疑惑开口。
既是先帝密令,娘娘何不亲启,告知老臣是何内容
母后指着礼部尚书开口,你来宣读。
胡尚书拿笏板侧挡住面孔,战战兢兢开口。
臣……臣突患眼疾,辨不得识不清。
她绷着脸看着四周,咬牙切齿,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殿外侍卫却带着一宫女进了殿。
她看清模样,三魂吓破,护在张娘子身前。
李昭宁,你这是作何
我摆手,侍卫退下。
母后,不过一宫女,您作何紧张,难不成她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凄惨一笑,你知
旁人糊涂状,我心里门清。
知。
她将张娘子搀扶起,仔仔细细替她挽好碎发,擦去惊吓的泪水。
我躬身:儿臣请母后移驾慈寿宫颐养。
朝臣俯首,再次重复。
她凤眸微阖,紧紧牵起张娘子的手,走出了宫殿。
嗣皇帝,本宫今日未输,你亦未赢。
我嗤笑。
乾坤已定,谁能撼动朕半分
12
隔年正月,我正式改年号为昭熙。
与帝师联手治理李朝,用人不疑,将军白钰驱除鞑虏,护边境安宁。
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昭熙七年,慈寿宫殿内。
我神色凝重地看着时日不多的母后。
她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念道:让羽儿来见我最后一面。
昭熙三年,张娘子上交那封未开启的密令,完成了她的使命。
从此以后,我准许她离开皇宫,回到自己家人身边。
我平和开口:母后病久癔症了,李羽裳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张娘子不过是我替母后寻来聊以慰藉的替身。
她眼睛赤红,脑袋轰的一下炸开,挣扎起身狠狠抓住床幔。
替身
不可能,她明明就是我转世的羽儿。
我盯着她凹陷的脸,轻轻开口。
妈妈。
她似是受辱般,放下床幔想一掌挥过来。可又感觉全身力气被抽空,倒在榻上,大口喘着闷气,说不出一个字。
我讥讽道:你也配朕这么叫你
若不是父皇驾崩前,传密令给朕,护你一世安稳,朕能容你至今
想起父皇,我一阵恍惚唏嘘。
你这辈子,良心可曾安过
她闻言眸子蓄满了泪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我恨...我恨他啊...
若不是他,我……
声音减弱,我猛地起身,看着她灰青的面孔,没了声息。
我伸手将她眼睛闭上,踉跄着离开了慈寿宫。
这样也好,终归是我赢了。
这座皇城终是变成了属于朕的孤城。
后续
昭熙八十二年,帝薨,举国大丧。
昭熙帝在位时励精图治,创立女学,准许女子入朝为官,打破千年男尊女卑的观念,开创盛世。
然一生并未育有子嗣,究其缘由世人猜测大抵与先帝后有关。
秘密永埋地下。
李朝每任帝王登基大典后,全城上空烟花绽放,如千灯照夜,百姓于长街观赏叩谢。
从此李朝便多了一个千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