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魂
江知远睁开眼时,宿舍天花板的吊扇正吱呀转着,阳光透过铁栏杆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鼻腔里飘着劣质洗衣粉和松节油混合的味道,是他二十岁这年最熟悉的气息。
胃里突然一阵绞痛,他猛地蜷起身子,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被带倒,摔在水泥地上裂成蛛网,惊醒了斜对面床铺的人。
又疼了沈砚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趿着拖鞋走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炭笔,我昨晚熬的小米粥在保温桶里,我去热一下。
江知远抬眼,看见沈砚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睡衣,发梢有些凌乱,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这张脸,他记了两辈子。
上一世,就是从这场反复发作的胃病开始,他被沈砚秋一点点温水煮青蛙似的焐热了心。他嘴上骂着多管闲事,却在每个疼得直不起腰的夜里,默默等着对方端来温度刚好的粥;他嘲笑沈砚秋的画俗不可耐,却会在画展结束后,偷偷把被人差评的作品藏起来。
直到那场车祸。
为了推开冲红灯的他,沈砚秋被货车带倒,右手神经彻底坏死。那个能画出春风拂过湖面、夏雨打湿青瓦的人,最后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江知远守着他空荡荡的袖口过了五年,直到胃癌晚期躺在病床上,沈砚秋还强撑着坐在床边,用左手给他削苹果,果皮断了一次又一次。
滚。江知远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抓起枕头砸过去,没什么力道,却带着决绝的锋利,谁要喝你的破粥,沈砚秋,你是不是有病
沈砚秋的动作顿住,保温桶的提手在他指尖晃了晃。他眼里的睡意散去,慢慢浮起一层困惑,随即又被惯常的温柔覆盖:好好好,不喝就不喝,我给你倒杯热水。
不用!江知远撑起身子,胃里的疼让他眼前发黑,却还是梗着脖子,沈砚秋,我告诉你,少他妈对我献殷勤,我看着就恶心。
沈砚秋倒水的手停在半空,玻璃杯里的水晃出涟漪。他沉默了几秒,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你先躺着,我去画室了。
他转身离开时,江知远看见他睡衣后领沾着点颜料,是他最喜欢的钴蓝色。上一世,他总嘲笑这颜色老气,沈砚秋却笑着说:像知远你啊,看着冷,其实藏着光。
胃里的疼越来越烈,江知远却死死咬着牙没出声。他掀开被子下床,踩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走到门口,看着沈砚秋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走廊的公告栏里贴着迎新晚会的海报,日期是九月十六号。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大三这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次,他要让沈砚秋离他远远的。离他这个麻烦、这个累赘、这个注定要拖垮他人生的人,越远越好。
2
刺猬
江知远开始用最尖锐的方式武装自己。
沈砚秋在图书馆帮他占了座,他径直走到另一排,把书摔在桌上,声音大到惊动了管理员:有些人就是贱,上赶着当奴才还嫌不够。
沈砚秋画了幅他在辩论赛上的侧影,笔触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他接过来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顺带附赠一句:画得跟鬼似的,也好意思送人
沈砚秋听说他胃不好,托人从老家带了养胃的草药,熬了满满一锅放在他宿舍门口,他开门直接倒进下水道,隔着门板喊:沈砚秋,你想毒死我就直说,别搞这些阴沟里的把戏。
同宿舍的室友看不下去,劝他:知远,沈砚秋对你够意思了,你这也太……
够意思江知远冷笑一声,翻着法律条文的手指停在过失伤害那一页,他那是闲的,找不到人讨好,就来烦我。
他嘴上说得狠,心里却像被钝刀子割。每次看到沈砚秋眼里的光暗下去一分,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每次听到沈砚秋强装无事的语气,他胃里的疼就多翻涌一层。
可他不能停。
他记得上一世沈砚秋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轻声说:知远,要是当初我没那么缠着你就好了。
那句话像烙铁,烫了他一辈子。
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一周,江知远故意淋着雨回宿舍,果不其然发起高烧。他躺在床上,意识模糊间,感觉有人用温水给他擦额头,动作轻柔得像羽毛。
沈砚秋……他迷迷糊糊地开口,带着点无意识的依赖。
那人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应了声:我在。
江知远猛地睁开眼,看见沈砚秋坐在床边,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显然是冒雨跑回来的。他手里拿着退烧药,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滚!江知远一把挥开他的手,药片撒了一地,谁让你碰我沈砚秋,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就算烧死,也不用你假好心!
沈砚秋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掉,滴在江知远的手背上,冰凉刺骨。他看着江知远通红的眼睛,那里面全是厌恶,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好。沈砚秋的声音很轻,带着雨气的潮湿,我走。
他站起身,转身时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江知远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单薄得像要被风雨吹走,心脏突然抽紧,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裹紧被子,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上,似乎还残留着沈砚秋身上松节油的味道,那是他曾经觉得最安心的气息。
高烧烧了三天,江知远是被饿醒的。他挣扎着下床,看见宿舍门口放着个保温桶,里面是温的南瓜粥,上面浮着一层细腻的米油。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来的。
他拎起保温桶,走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抬手就要扔。可桶身传来的温度透过指尖漫上来,像极了上一世无数个寒冷的夜里,沈砚秋捂热了给他暖手的温度。
江知远的手停在半空,雨水从屋檐滴落,砸在保温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终,他还是把粥倒进了垃圾桶。
粥香在雨里散开,甜得发腻,像沈砚秋的温柔,也像他此刻心里翻涌的、不敢承认的酸楚。
3
裂痕
沈砚秋开始躲着江知远。
在教学楼遇见,他会立刻转身走进旁边的楼梯间;在食堂排队,他看见江知远的身影就端着餐盘离开;连美术学院的画展,他都特意嘱咐同学,别把那幅画着江知远的作品挂出来。
江知远应该觉得轻松的,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可每次在空荡荡的图书馆坐下,看着对面空着的座位;每次辩论赛结束,习惯性地往观众席某个角落望去,却只看到陌生的面孔;每次胃疼时摸向床头柜,想起那里再也不会有温热的粥……他的心就像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里,法条背得滚瓜烂熟,模拟法庭上舌战群儒,成了法学院最耀眼的存在。有人说他冷漠,有人说他刻薄,但没人知道,他只是在用坚硬的外壳,掩盖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柔软。
十二月的某天,江知远在模拟法庭待到深夜。走出大楼时,雪下得正紧,鹅毛似的雪花落在他肩头,瞬间融化成水。
他缩了缩脖子,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正准备转身去打车,却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熟悉的自行车。
沈砚秋站在车旁,身上落了层薄薄的雪,手里捧着个画筒,像是在等谁。
江知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躲,却看见沈砚秋朝他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砚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推着自行车就要走。
沈砚秋。江知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雪夜里响起,有些发颤。
沈砚秋的脚步顿住,却没回头。
江知远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刻薄:大半夜的在这儿装深情又想对谁献殷勤
沈砚秋慢慢转过身,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把怀里的画筒递过来,声音很轻:这个,给你。
江知远没接,挑眉看着他:又画了什么鬼东西我可告诉你,我没兴趣……
是你上次辩论赛的样子。沈砚秋打断他,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他们说你辩得很好,我就……
不用了。江知远后退一步,避开他递过来的手,沈砚秋,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我都说了多少次,我不稀罕你的东西,更不想看见你。
沈砚秋的手僵在半空,画筒在他指尖微微晃动。雪越下越大,落在他发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他看着江知远,眼里的期待一点点碎掉,变成了江知远从未见过的疲惫和……绝望。
江知远,沈砚秋的声音带着雪的寒意,你是不是……从来都没相信过我
江知远的心猛地一沉。
上一世,他问过同样的话。在医院的病房里,沈砚秋躺在病床上,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红着眼问:知远,你是不是从来都没信过,我对你好,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可怜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他说:不然呢难道你还真爱上我这个浑身是刺的人了
后来他才知道,沈砚秋爱了他整整十年,从大一那年在图书馆,看见他因为胃疼蜷缩在角落,却还咬着牙背法条开始。
相信你江知远扯出一个冷笑,字字像淬了冰,相信你假惺惺的关心相信你装出来的温柔沈砚秋,你这点把戏,骗骗小姑娘还行,想骗我你还嫩了点。
沈砚秋手里的画筒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几幅画稿。雪落在画稿上,很快浸湿了纸面,上面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他弯腰去捡,手指却在发抖,怎么也抓不住那些散落的画稿。
我知道了。过了很久,沈砚秋才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的光,彻底灭了,江律师,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没再捡地上的画稿,推着自行车转身走进风雪里。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的僵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再也没有回头。
江知远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被雪覆盖的画稿,看着沈砚秋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突然觉得胃里的疼,蔓延到了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蹲下身,伸手去捡那些画稿。指尖触到湿漉漉的纸面,上面是沈砚秋熟悉的笔触,每一笔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雪落在他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
他做到了。他终于把沈砚秋推开了。
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疼呢
4
殊途
大学毕业那天,阳光灿烂得晃眼。
江知远作为法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声音清晰洪亮,赢得了满堂喝彩。下台时,他下意识地往人群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砚秋提前办理了毕业手续,听说已经去了法国。美术学院的同学说,他拿到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画夹和一个行李箱。
知远,沈砚秋临走前托我给你这个。同系的同学递过来一个信封。
江知远的心跳漏了一拍,接过来,指尖有些发颤。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一张画。画的是大一那年的图书馆,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架上,一个少年蜷缩在角落,手里攥着一本法条,眉头紧蹙,正是他胃疼时的样子。
画的角落,有一行很小的字:初见,甚欢。
江知远把画折好,放进西装内袋,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行小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他进了市里最好的律所,成了最年轻的合伙人。他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把自己埋在卷宗和法庭里,试图用无休止的忙碌,填补心里的空洞。
他很少再胃疼了,大概是作息规律了,也或许是……再也没有那个能让他卸下防备的人,让他敢在疼的时候,放纵自己软弱片刻。
偶尔,他会在深夜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沈砚秋画室里的那盏灯。上一世,无论他多晚回去,那盏灯总会亮着,沈砚秋会坐在画架前等他,看见他回来,就笑着说:知远,我给你留了粥。
手机里存着沈砚秋的号码,却从来没打过。他知道那个号码早就空了,可还是舍不得删,像个愚蠢的执念。
三年后,江知远打赢了一场轰动全市的跨国官司。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人人都在恭喜他,说他前途无量。他笑着应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胃里却隐隐传来熟悉的灼烧感。
江律师,您听说了吗沈砚秋要回国办画展了,就在下个月。助理凑过来,语气里带着点八卦的兴奋,听说他在国外可火了,拿了好几个大奖呢。
江知远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酒液晃出杯沿,溅在他手背上,冰凉一片。
哦,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把酒杯递还给侍者,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出酒店,晚风带着初夏的凉意吹过来,胃里的疼越来越清晰。他站在路边等车,看着车水马龙,突然觉得无比孤独。
画展开展那天,江知远终究还是去了。
他戴着口罩和帽子,混在人群里,像个普通的观众。展厅里挂满了沈砚秋的画,有巴黎的铁塔,有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有塞纳河的日落,每一幅都色彩明亮,笔触温暖,看得出来,他过得很好。
走到展厅尽头,江知远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幅很大的画,画的是国内的深秋,一条落满梧桐叶的小路,路的尽头,站着一个模糊的少年背影,穿着法学院的校服,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画的名字叫《远》。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此去经年,再无归期。
江知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转身想走,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抱歉。他低声说了一句,抬头却愣住了。
沈砚秋站在他面前,穿着米白色的西装,比三年前成熟了些,眉宇间多了几分从容和温和。他手里拿着画笔,正在给一幅画签名,看见江知远,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平静,像在看一个陌生的观众。
没关系。沈砚秋笑了笑,礼貌而疏离。
他的目光落在江知远脸上,没有停留,很快移开,继续给旁边的观众签名。动作流畅自然,右手握着画笔,稳健而有力。
真好,江知远想,他的手没事,他的人生也没事。
这就够了。
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展厅。
走出美术馆,阳光刺眼,他摘下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却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道,像极了沈砚秋身上的气息。
胃里的疼突然变得剧烈,江知远弯下腰,手死死按着腹部,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沈砚秋站在路灯下,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原来有些伤口,无论过了多久,一碰就疼。
5
诊断
江知远的胃病复发,是在一个深夜。
他刚结束一场长达十个小时的庭审,走出法院时,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蹲在路边,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掉,视线渐渐模糊。
助理吓坏了,要送他去医院,他却摆摆手:老毛病了,拿点药就好。
可这次的疼,和以往都不一样。像是有一把钝刀,在他胃里反复搅动,带着一种让他心悸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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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他就是这样疼了很久,直到咳出血,才去医院检查,拿到了那张印着胃癌晚期的诊断书。
助理坚持要送他去急诊,江知远犟不过,被半扶半架着塞进了车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他指尖发冷——又是这种味道,像条冰冷的蛇,缠得他喘不过气。
检查结果出来时,天刚蒙蒙亮。医生拿着片子,语气凝重:江先生,情况不太好,胃部有恶性肿瘤,已经扩散了。
江知远坐在诊室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异常平静。好像早就等这一天了,等了两辈子。
还有多久他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最多……三个月。医生叹了口气,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能……
不用了。江知远打断他,站起身,开点止痛药就行。
他走出诊室,助理红着眼圈递过来外套:江律师,我们……
别告诉任何人。江知远穿上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工作正常安排,别让人看出异常。
回到公寓时,阳光已经爬上窗台。他把诊断书扔进抽屉最深处,上面压着那幅沈砚秋画的图书馆速写。画里的少年还在疼,却不知道,多年后自己会被同一种病痛拖入深渊。
他给自己煮了碗粥,寡淡的白粥,没有桂花蜜,也没有南瓜香。刚喝两口,胃里又是一阵绞痛,他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剧烈地呕吐,酸水混着血丝溅在瓷砖上,触目惊心。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江知远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笑了——原来不管重来多少次,他终究还是留不住自己的命。
也好,这样就彻底不用拖累沈砚秋了。
他开始像往常一样工作,在法庭上依旧言辞犀利,逻辑缜密,没人看得出他正被病痛蚕食。只是止痛药的剂量越来越大,疼得厉害时,他会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咬着毛巾无声地忍耐,额头上的冷汗能浸透衬衫。
有次开跨国会议,他疼得几乎晕厥,手死死攥着桌沿,指节泛白。视频那头的合作方察觉到异样,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扯出个笑:没事,老毛病。
会议结束后,他瘫在椅子上,看着手机屏幕亮起。是条艺术新闻推送,标题是沈砚秋新作《归期》获国际大奖,配图里,沈砚秋站在领奖台上,右手握着奖杯,笑容温和,身边站着个气质温婉的男人,据说是他的合作伙伴,也是……伴侣。
江知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沈砚秋的脸。真好,他有了新的生活,安稳,光明,没有他这个污点。
他关掉手机,胃里的疼好像轻了些。或许是止痛药起效了,或许是……终于放下了。
6
诀别
距离医生宣判的三个月还剩最后一周时,江知远住进了医院。
不是因为想治疗,是他已经走不动路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稍微动一下就喘,止痛药也失去了作用,疼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
助理请了护工,每天守着他,却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的真实病情,只说是急性胃炎复发。江知远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时,会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
那棵梧桐,和大学宿舍楼下的那棵很像。上一世,沈砚秋总在树下等他,手里提着保温桶,看见他就笑。
这天下午,他难得清醒了些,护工给他擦手时,他突然开口:帮我拿个东西。
护工从他公寓取来一个上了锁的铁盒。江知远颤抖着手指打开,里面没有钱,没有遗嘱,只有一沓画稿——都是沈砚秋画的他。有他辩论时的样子,有他胃疼时的样子,有他在图书馆打瞌睡的样子……还有那张被雪浸湿的辩论赛速写,他后来偷偷捡回来了,小心翼翼地裱好。
他一张一张地看,指尖拂过画纸上熟悉的笔触,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画稿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沈砚秋……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后悔……真的……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推开他。哪怕疼得撕心裂肺,哪怕最后孤独死去,他也不想再看到沈砚秋为他断了手,空着袖口,在他病床前强颜欢笑。
傍晚时,他突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像是回光返照。他让护工拿来纸笔,想写点什么,可握笔的手抖得厉害,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纸上只剩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砚秋。
他把纸叠好,放进那个铁盒,又把铁盒交给护工:如果……如果沈砚秋回来,把这个给他。如果他不回来……就烧了吧。
护工含泪点头。
深夜,江知远的呼吸开始变得微弱。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很圆,像大学那年他生日,沈砚秋在画室给他煮的汤圆。
意识模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岁的宿舍,沈砚秋端着小米粥走过来,笑着说:知远,快趁热喝,放了桂花蜜的。
他这次没有推开,而是伸出手,想去碰沈砚秋的脸。
指尖却什么也没触到。
沈砚秋……他最后呢喃了一声,眼睛慢慢闭上,嘴角带着一丝极浅的、解脱般的笑意。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像一场迟来的拥抱。
7
迟来的真相
沈砚秋接到电话时,正在巴黎筹备新的画展。
电话是江知远的助理打来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沈先生……江律师他……走了。
沈砚秋手里的画笔啪地掉在画布上,靛蓝色的颜料晕开,像一片化不开的浓云。他愣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胃癌晚期……昨天夜里走的。助理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让告诉你,可我觉得……你该知道。
胃癌
沈砚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画架上,画架轰然倒塌。他想起大学时江知远反复发作的胃病,想起他总是苍白的脸,想起他疼得直不起腰时,自己递过去的热水被他狠狠打翻……
那些被他当作刻薄的拒绝,那些被他解读为厌恶的推开,原来都是……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画室的垃圾桶里,他捡到过一张被撕碎的诊断报告,上面写着江知远和胃癌早期。那时他以为是恶作剧,现在才明白,那是江知远上一世的结局。
原来他重生回来,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疏远,是为了……独自扛下这一切,放他一条生路。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沈砚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有个铁盒,他说……让我交给您。
沈砚秋订了最早的机票回国。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一眼未合,脑海里全是江知远的样子。是他在辩论赛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是他胃疼时蜷缩在角落的样子,是他骂他神经病时眼里藏不住的慌乱,是他在雪夜里看着自己离开时,转身偷偷捡起画稿的背影……
他一直以为江知远讨厌他,却不知道,那份讨厌背后,藏着怎样深沉的、用生命书写的爱意。
他赶到江知远的公寓时,助理把那个铁盒交给了他。盒子很旧,锁已经生锈了。沈砚秋用颤抖的手指打开,里面的画稿散落出来,一张张,都是他画的江知远。
最后掉出来的,是那张写着砚秋的纸,字迹歪歪扭扭,墨迹被眼泪晕染开。
沈砚秋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那些画稿,手指抚过画纸上年轻的、鲜活的江知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画稿上,和多年前江知远的泪,混在了一起。
他去了江知远的墓地。
墓碑很干净,没有照片,只有江知远三个字,和他短暂的生卒年月。
沈砚秋坐在墓碑前,把那些画稿一张一张摊开,铺在冰冷的地面上。阳光照在画稿上,画里的少年仿佛活了过来,正皱着眉看他,眼里带着点别扭的温柔。
知远,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你这个傻子……
你以为推开我是为了我好,可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人生,再光明,也是一片荒芜。
你以为我过得很好,可你知不知道,我的画里,从此再也没有了光。
他从背包里拿出画笔和颜料,在墓碑前坐下,开始画画。画的是二十岁的江知远,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手里攥着法条,眉头紧蹙,阳光落在他发梢,温柔得像一场梦。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画稿,像一群白色的蝴蝶,飞向远方。
沈砚秋没有去追,只是一笔一笔地画着,眼泪落在画布上,晕开了颜料,也晕开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后来,沈砚秋取消了所有画展,关掉了巴黎的画室,回到了他们曾经的大学。
他在美术学院当了老师,教学生画画。每次讲到人物肖像,他总会提起:画一个人,要画他藏在眼睛里的光,藏在嘴角的温柔,藏在……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里。
他再也没有画过别人,画室里永远只挂着一幅画——一个少年站在雪地里,背对着镜头,手里攥着一张被浸湿的画稿,雪花落在他肩上,像一层永远不会融化的悲伤。
画的名字,叫《等》。
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等一场永远无法重来的人生。
每年江知远的忌日,沈砚秋都会去墓地。他会带一束白菊,带一碗南瓜粥,坐在墓碑前,从日出待到日落,像很多年前,他在画室里等江知远回来那样。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推开画室的门,皱着眉说:沈砚秋,你又在画什么鬼东西
只有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悲伤的歌。
沈砚秋在美术学院任教的第三年,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厚厚的日记,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卷了毛边,一看就被人翻了无数次。他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撞进眼里——是江知远的字,凌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潦草,和他在法庭上签下的名字如出一辙。
20XX年9月16日,雨。
又胃疼了。沈砚秋那个傻子,居然半夜爬起来给我熬粥。真难吃,甜得发腻。可他看着我时,眼里的光比窗外的路灯还亮。
20XX年12月3日,雪。
他把画给我了。画的是我辩论的样子,笔触笨死了,却把我领带歪了的细节都画出来了。我骂了他,他眼里的光灭了。胃又开始疼,比刚才更厉害。
20XX年6月20日,晴。
毕业了。他走了,去法国了。他们说他走的时候没回头。也好,走了就别回来。画室的灯暗了,以后再也没人等我了。
20XX年10月15日,阴。
看到他的画展新闻了。他瘦了点,头发留长了,笑起来还是那样。身边的人很好,温温柔柔的,和他很配。胃突然疼得厉害,大概是报应。
日记一页页翻过去,字里行间没有一句喜欢,却处处都是藏不住的在意。他记着沈砚秋喜欢的钴蓝色颜料,记着他熬粥时总爱多放一勺糖,记着他画画时会下意识咬着下唇,甚至记着他某次感冒时,鼻音重得像只小猫。
直到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发颤,墨水晕染得厉害,显然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20XX年3月2日,疼。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了。挺好的,不用再假装讨厌他了。护工说他在国外拿了奖,真好啊,他本来就该是站在光里的人。
20XX年3月8日,很疼。
想给他写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说我后悔了说我其实早就爱上他了太矫情了。他现在过得很好,别去打扰他了。
20XX年3月10日,看不清了。
胃里像有火在烧。好像又看到他了,端着粥走过来,说知远,趁热喝。这次我不想推开了……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写得极轻,几乎要看不清:
沈砚秋,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沈砚秋握着日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那行我爱你,像一滴迟到了太久的回应,终于和江知远的字迹融在了一起。
他终于知道,江知远那些刻薄的话,那些伤人的举动,不过是一层坚硬的壳。壳里裹着的,是比谁都柔软的、不敢说出口的爱意。
那天下午,沈砚秋没去上课。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抱着那本日记,从日升坐到月落。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又生,像他们错过的那些年,循环往复,却再也回不到起点。
后来,有人在沈砚秋的画室里,发现了一幅新画。
画的是医院的病房,月光透过窗户落在病床上,一个消瘦的少年躺在床上,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手里握着一支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却始终没有落下。
画的名字,叫《未寄出的信》。
沈砚秋开始频繁地去江知远的墓地。他不再带南瓜粥,而是带那本日记,坐在墓碑前,一字一句地读给江知远听。
读他第一次在图书馆见他时的慌乱,读他偷偷画下他胃疼模样时的心疼,读他被他骂神经病时的委屈,读他在法国街头看到和他相似的背影时的恍惚。
知远,他会在读完后,轻轻抚摸墓碑上冰冷的名字,你看,我们都一样,把话藏在心里,藏到最后,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了。
风吹过墓园,带来远处的花香,像是江知远的回应,轻得像一声叹息。
第五年的时候,沈砚秋的右手开始发抖。起初只是握笔时微微不稳,后来连水杯都端不住。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神经性震颤,大概是长期精神紧张,加上早年过度用手导致的。
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突然笑了。上一世,江知远因为他断了的手愧疚终生;这一世,他握着画笔的手,也渐渐不中用了。
是命运的玩笑,还是迟来的呼应
他不再画画了。把画室里所有的颜料和画笔都收了起来,只留下那幅《未寄出的信》,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开始像江知远那样,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只是不再看画册,而是看厚厚的法条。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文字,此刻却仿佛能让他离江知远更近一点。
有次,一个学生问他:沈老师,您后悔吗
沈砚秋望着窗外的梧桐,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后悔的不是失去,是明明可以抓住,却因为胆怯,放了手。
学生似懂非懂地走了,他却还站在原地。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像很多年前,他落在江知远画纸上的笔触,温柔,却带着无法言说的遗憾。
又过了几年,沈砚秋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搬离了学校,在离江知远墓地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
房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法律书籍,还有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日记。
他每天都会去墓地坐一会儿,有时读日记,有时只是坐着,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一看就是一下午。
冬天的时候,下了场很大的雪,和江知远推开他的那个雪夜很像。沈砚秋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墓碑前,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很快积了一层白。
知远,他声音很轻,带着老态的沙哑,我好像……有点累了。
等了这么久,你说……我能不能找到你
找到你了,我就告诉你,当年那碗粥里的桂花蜜,是我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
找到你了,我就告诉你,那幅《远》,我画了整整三年,每次落笔,都像在割我的心。
找到你了……我就告诉你,我爱你,从大一那年,在图书馆看到你蜷缩在角落开始,一直都爱。
雪越下越大,把墓园盖成了一片纯白。沈砚秋靠在墓碑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像是终于要去赴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约会。
第二天,清洁工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日记,最后一页摊开着,上面是江知远那行模糊的我爱你,旁边多了一行同样颤抖的字迹:
我也是。
墓园的管理员说,那天雪停后,阳光特别好,照在两座紧紧挨着的墓碑上,白得晃眼。一座刻着江知远,一座刻着沈砚秋,中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像是这对错过一生的人,终于在永恒的寂静里,挨在了一起。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像一首无声的挽歌,在空荡的墓园里,久久回荡。
多年以后,美术学院的老教授们偶尔还会提起沈砚秋。说他晚年独居在墓园附近的小屋里,总爱揣着一本磨旧的日记,在雪天里坐很久。也有人说,曾在深夜路过那间小屋,看见窗纸上映着两个依偎的人影,像极了当年法学院和美术学院的那两个少年。
小屋后来被改成了一间小小的纪念馆,里面陈列着沈砚秋的画作和遗物。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两个相框:一张是江知远在辩论赛上的照片,眉眼锋利,意气风发;另一张是沈砚秋在巴黎画展上的留影,笑容温和,右手握着画笔。两张照片隔着玻璃相望,中间放着那本泛黄的日记,翻开的页面上,两滴泪痕早已干涸,却像是永远凝固在那里的叹息。
来纪念馆的大多是学生,有人对着《未寄出的信》驻足良久,有人指着那幅《远》轻声询问画中人的故事。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曾是沈砚秋的学生,每次都会指着墙上的照片,慢慢讲起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
他们啊,是彼此的光,却偏偏躲在阴影里,互相推搡了一辈子。老人会叹口气,指着日记上那行我爱你和下面的我也是,你看,有些话,非要等到来不及了才肯说出口,多傻。
有一年深秋,纪念馆来了个背着画板的少年,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沈砚秋。他在《等》这幅画前站了整整一下午,直到闭馆时才迟迟不肯离开。
爷爷,少年转头问管理员,画里的人,最后等到了吗
老人望着画中雪地里的背影,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在另一个地方,应该等到了吧。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勾勒起画中的场景。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在续写一个未完的故事。
那天晚上,纪念馆闭馆后,老人照例去检查门窗,却发现《等》的画框下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少年稚嫩的字迹:
雪会停,人会归。
老人捏着那张纸条,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里,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突然老泪纵横。
或许,有些错过,会在时光里慢慢被温柔改写。就像墓园里那两座紧紧相依的墓碑,就像纪念馆里隔着玻璃相望的照片,就像少年笔下重新染上暖色的雪景——他们终究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彼此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分离。
很多年后,有人在整理沈砚秋的遗稿时,发现了一张未完成的素描。画的是一片樱花林,两个少年并肩走在花树下,一个低头看着手里的法条,一个侧头望着他,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画的角落有一行极轻的字,像是怕被人看见:
如果有来生。
而在江知远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除了那行我爱你,还有一道浅浅的折痕。展开来看,是用铅笔写了又擦去的几个字,依稀能辨认出轮廓:
等我。
风吹过纪念馆的窗棂,带来远处墓园的青草气息,像是有人在轻声应答。
这一次,不用等了。
又过了许多年,城市几经变迁,纪念馆周围的建筑拆了又建,唯有那间小屋被完好地保留下来,成了年轻人口中爱情地标。常有情侣慕名而来,在那本日记前驻足,听管理员的后人讲述那段跨越生死的故事。
有人在留言本上写下:愿我们都能勇敢一点,别让爱意藏到生锈。
也有人画了一幅小小的插画:两只刺猬小心翼翼地靠在一起,背上的刺收得浅浅的。
那年春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来到纪念馆。她穿着得体的旗袍,手里捧着一个褪色的丝绒盒子,盒子里装着半支钢笔——笔帽上刻着一个模糊的远字。
我是江知远的远房表妹,老太太声音温和,指腹轻轻摩挲着钢笔,他走后,我在他公寓的书里找到这个。笔杆里好像藏着东西。
管理员的后人小心翼翼地拆开钢笔,发现笔杆里卷着一张极薄的纸,已经泛黄发脆。展开来看,是江知远的字迹,比日记里的更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砚秋,今天在法庭上见到一个案子,当事人为了保护爱人,宁愿自己顶罪。突然懂了,爱不是占有,是成全。我好像……没那么怕了。等我打赢这场官司,就去法国找你。哪怕只是说句‘好久不见’。
日期是江知远确诊胃癌的前一个月。
老太太看着那张纸,眼眶红了:他总说自己嘴笨,心里的话从来不说。原来他早就想通了,只是……没来得及。
那天下午,纪念馆闭馆后,管理员的后人把这张纸放进了日记旁边的展柜。纸上的字迹和日记里的我爱你遥遥相对,像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奔赴。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给展柜里的遗物镀上一层暖金色。那半支钢笔、泛黄的日记、迟到的纸条,还有墙上相望的照片,在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
像是看到二十岁的江知远攥着钢笔,在法庭上据理力争,余光却忍不住瞟向观众席的角落;
像是看到沈砚秋坐在画室里,对着一张空白画布发呆,颜料盘里的钴蓝色调了又调;
像是看到雪夜里的两人,一个转身时悄悄红了眼,一个走了很远还在回头;
像是看到病床上的江知远,握着笔想写点什么,最终只落下砚秋二字;
像是看到墓园里的沈砚秋,在雪地里轻声呢喃,睫毛上的雪花融成了泪……
风吹过窗棂,带来樱花的香气。展柜里的纸张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后来,有人在纪念馆的留言本上画了一幅画:樱花树下,两个少年并肩走着,手里分别拿着画笔和法条,影子在地上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画的旁边写着:他们没错过。在时光里,在故事里,在每个相信爱的人心里,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多年以后,当最后一个记得他们故事的人也离开了,纪念馆依旧在那里。春有樱花落在展柜上,夏有蝉鸣绕着窗棂,秋有梧桐叶铺满台阶,冬有白雪覆盖屋顶。
展柜里的遗物渐渐蒙上尘埃,却始终在那里,守着一个关于爱与错过的秘密。就像那两座依偎在墓园里的墓碑,就像那本写满心事的日记,就像那句藏了一辈子的我爱你。
或许真正的永恒,从不是形影不离,而是哪怕隔着生死,隔着岁月,你依旧是我生命里最清晰的印记。
风吹过,樱花簌簌落下,落在展柜的玻璃上,像一个温柔的吻。
这一次,没有分离,没有遗憾。只有时光漫漫,爱意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