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黑松初夜
黑松林如潮,松针在夜风里相互摩挲,发出细密如雨的声响。月光横斜,枝影缠作网,路像一条被风牵着走的白蛇。唐僧拢袈裟,掌心揣着暖意不多的一盏小灯,灯焰在风口抖着,却始终不灭。孙悟空走在最前,铁棒横搭肩头,耳畔的风比往常更吵些,吵得连自家脚步都像不是自己踩出的节拍。
师父,这林子不对劲。悟空停住,回头看一眼,风里有别的响动。
是松涛。沙僧轻声,风大,林密,易生错觉。
悟空不言,侧耳细听。那声竟不似松涛,更不像兽行。他火眼一敛,盯住地上自己的影子——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落在枯草和松针上,像一张被风吹开的黑纸。风忽然一收,松涛短促地沉了一下,林中随之静得几乎要露出草根脉络的呼吸,唯有一个声音,仿佛手指蘸水在心上写字一般,从影子里、很近地,缓慢响起:
那是一段经声。
不是唐僧的腔调,不是庙里木鱼后的缓唱,像是有人在悟空的影子里,照着经卷读,却每个字都押在他心口最软的一处。
悟空胸口一紧,铁棒柄在掌心里转了半圈。他回头看唐僧,唐僧正伸手要稳住灯。灯焰晃了一晃,像是要听那经声似的也不抖了。猪八戒被风吹得眯着眼,耳朵抖两抖,咂嘴:这……哪来的经声三更半夜,谁在这黑松林讲经
莫乱言。唐僧眉心一束,先各守其心。
经声忽近忽远,像远处水面飘来的影子,落到脚边是一团冷。悟空脚踝周围的枯草起了一圈细于丝的颤,影子里仿佛有人笑了一声——笑得不大,却像在他耳膜里掐了一把。
悟空抬脚一跨,影子也跟着动。声音没有停,仍旧慢慢地读,读得他心里一阵躁一阵冷。他咬牙低喝:装神弄鬼!铁棒略抬,棒身上的冷光被月亮一碰,像一滴水弹开。
唐僧却把手抬了抬,目光落在悟空握棒的手上,低声道:徒儿,且缓。
悟空把气压回去,眼睛在黑松林里扫了一圈,空无一物。他又垂眼看影子,影子依地而伏,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卷走的纸。只那纸里,似乎有人正用那段经声往外钻——钻向他的耳朵,钻向他的心。
八戒咳嗽一声,照例打趣:大圣,咋个你影子会念经这可稀罕。
悟空横他一眼,没接话,却在心里悄悄记下:风止了一瞬,声未止。那就不是风带来的。
黑松林深处,像有眼睛在夜色里睁开,又在风吹来时合上。悟空肩上的棒轻轻落下,沉的不是铁,是心头那些还没化掉的影子。他回头时,唐僧也在看他。灯焰静了一瞬,瘦长的灯影与悟空的影子交叠了一下,又被风揉开。
先找个背风处歇脚。唐僧说。话音刚落,经声又忽地一顿,像是被谁掐住了尾音。风一合,四人影拉成一束。八戒眯眼看着悟空的背,笑而不语。
——风止,声未止。他的影子在说话。
第二节·口癖之谜
临时落足的背风坳不过巴掌大,松根横着,像一只伏住的兽。唐僧坐在根间,灯搁在近处一块石头上,灯光落在他双手之间,手指交叠,掌心里似乎有声无声的偈。悟空不安,背靠一棵老松,眼角余光仍没离地上的影子。沙僧把行李架好,四周清一圈,没见异常。八戒却拍了拍肚子,打个哈欠:二师兄去去就来,问问这附近小神,看看林里有啥古怪。
悟空挑眉:你一个人去
八戒嘻嘻笑:嘿,大圣你守着师父,俺老猪去套两句话容易。地方神见了俺这张老脸,八成不提防。
莫多生枝节。唐僧点头,但凡见谁,礼数先行。
八戒拱拱手,扛起钉耙拐进林子。林厚,路窄,心里活多的人容易被风引着走。他偏不,他脑子里的小算盘叮叮作响——之前那真假一事,神仙们各执一词,这会子又在黑松林遇见影中经声。他记得六耳猕猴善听前后,善听也容易会说。会说者,先学口癖。
八戒一路寻迹,果然在一株松根旁闻见泥腥里夹着香灰味,轻咳一声:是哪位土地爷在此值更
一丛影动,一个脸色土黄的小神探头出来,致礼:八戒老爷……夜深,寒。
冷啥,俺给你添油水。八戒递过去一支拇指粗的小蜡,压低声音打听,黑松林今夜怪得紧。说句实诚话,你可曾听见经声
土地神眼皮跳了一下,又故作淡定:经声……夜深风响,像极了。
八戒眨眼,忽把语调绷紧:猴王的口头语,你记得么
土地神怔住。八戒接着说:俺大圣常爱说‘老孙这就来’——嗯是不是这句
土地神忙点头:对对对,正是。
八戒心里一笑:他故意说错了。大圣惯常不过俺老孙来也、看俺老孙的等等,从未这就来。地方神连忙附和——莫不是有人在先头给他们喂过词
那他笑的时候呢八戒又问,是‘桀桀’还是‘呵’
土地神这回迟疑了一下,斟酌半瞬:呵……
八戒歪头看他:呵几个
土地神心一慌:一声,呵。
八戒笑出来:你怕是没见过俺大圣笑。呵一声,那是穷书生吊书袋。俺大圣笑,齿白露光,‘嘿’得人心里直抖。
他慢悠悠收起蜡烛,笑脸一收,语气突然垂下:是哪个学他的口癖,先来你这儿排练
土地神额间汗珠冒出来,拱手连作揖:俺……俺不知。只是前半夜有个影子立在林口,一个调子学你们说话,问俺猴王常用何语,俺一时……怕得罪,便随口糊弄。八戒老爷,万勿怪罪。
八戒摆手:不怪你。只是记好了——说话有筋骨,词句有骨相。学音容易,学气难。
他出林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丛影,影子已经散了。风由东往西,吹得松针断续地落。八戒缩着脖子往回走,心里把线头一根根拧紧:有人在学,学得像,也学得不像。像的,是字句;不像的,是气口。他忽地笑了一声:好啊,既敢在俺老猪面前耍这一套,那就不妨多学几句,越学越露馅。
他回到坳中,见悟空仍盯着影子,唐僧闭着眼,气息平稳,沙僧坐在他身边,手里摸着一块磨得很薄的纸,纸上似有字影,风一吹就要飞。八戒眼睛一亮:三师弟,那是啥
沙僧把纸递过来。纸如蝉翅,半幅而已,字只余几行,风一吹,几个笔画轻轻颤:不念则静。
唐僧睁眼,指尖在纸边上停了一下,纸随他的呼吸微微抬落。悟空瞥一眼:这是谁写的
沙僧摇头:刚才巡边,见一坯沙地上压着,像有人特意放在那儿。纸很旧,却非经卷。像是……某位书手的笔意。
唐僧看那四个字,唇边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八戒心里咯噔一下:这半截偈,像是给师父看的。可谁给的风呢,影呢他把方才套来的口癖事没急着说,反而凑近了纸,鼻尖嗅到淡淡墨香,像被时间晒过的旧字。
远处,风又起,像被人扯了一把的帘子。悟空的影子再次微微动了一下,影中那声被压低了许多,像是怕惊了谁,又像是在笑——它在等谁先开口。
第三节·偈纸其一
灯光下的静字,收笔处如落山的鸟,轻轻一栖。唐僧把纸放平,彼此不说话。沙僧把行李边缘按了按,让它不被风撩起来。悟空移步,脚尖在影子边上点了点,他的影子像一只思考的兽,趴下,不动。
师父,悟空开口,声音有些粗,此物来历不明,不若先收了,天亮再看。
唐僧点头,把纸小心折了折,夹在经卷的护封里。纸一入内,那影中经声竟像被盖住了一半,远了,轻了。悟空眉尾动了一下,心里的躁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抚了一下。
八戒咳一声,似无意道:俺刚才问了土地。有人学咱们说话,先去喂词。这林子里怕还有个长耳朵的,专挑人心里响来学。
学得像么悟空问。
像不得。八戒的眼角弯了一下,俺故意说了句不对,他也点头。学的是字,不是气。
唐僧静静看他:二徒弟故意说错,是想钓谁
八戒挠挠头:钓那影里的人。他既从口癖入手,总要露几句。等他露多了,自会漏风。
悟空冷笑:亏你想得周全。
八戒本想嬉皮笑脸,忽见悟空眼底的红,便收了玩笑。他知道大圣最烦真假这两个字,今夜的经声像旧伤上再抹一层盐。八戒换了个温和的口气:大圣,你别烦,他学得再像,也不像你的守。
悟空一愣。
啥叫守八戒道,就是你让他来,也不动。你不动,他就得动。你动,他只管学你动。
唐僧听得眼里慢慢生出沉静的光。他看着悟空,像要把话慢慢地植进他的心:是。守。
风过林梢,几枝枯松留下的松果打在地上,砰砰两声,像远处人的咳。那段经声又试探着近了一步,像孩子伸手去试水温,试到热处便缩回去,又忍不住再伸一次。悟空垂下眼皮,睫毛在灯影里投下一截短短的影子。他把棒放在膝上,双手搭在棒上,声音压得很低:师父要念么
唐僧抚了抚经卷护封,指腹从静字上滑过,停在念的一横前,轻声道:且不念。
这三个字落下,那影里的经声忽然微微一滞,随即像被风打散,碎片在林子里乱飞,飞到树根旁,飞入石缝里,飞进松针堆中。悟空听得出,那滞不是害怕,是惊讶。它刚刚失了一个借力之处。
八戒心里暗拍一掌:好!若是有人盼着师父念咒,咒声一出,心就乱,那今夜偏偏不念。让他心先乱。
沙僧把钩在行李上的绳打了一个小结,安稳而耐心。他看了看四周,低声提醒:夜里巡一圈。我去西南角,大哥守中,二哥东南,师父在此。若有风停声在,便是破绽。
风停声在。悟空重复了一遍,眼里亮起一点细光。他忽然觉得这夜有了一个可以握住的柄,尽管细,尽管滑,仍可握。
他们各就各位。唐僧把灯拨小了,光圈缩成一朵花苞。经声像踩着花苞边上走,走到边缘,又被静默逼退。悟空的影子变短又变长,跟着月亮行路。他不再盯影,反而闭上眼,耳朵却像两扇刚上过油的门,开合无声,把林里的细末一点点收进来。
风从他面前过去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很别致的空:风过之后应该留下的松涛,那一瞬竟有一个小口子被谁抠走了。而那小口子里,像藏着一个人的轻笑。
悟空唇角扬起一点若有若无的冷意:好一手反听。会听,便会以声示人,引人去听他。他缓缓吸气,把胸口那股躁意压得更低。
——这夜,先守着,不动。
第四节·外证冲突
夜更深,林子像盖上了另一层阴影。八戒第三次从东南角绕回来,手里揣着几句各处小神的说法:有人说经声来自地底,有人说来自树心,还有两个说来自空中。更有人说,根本没听见,听见的是木叶互相劝说不落地的声音。
这哪像证词八戒咕哝,是各唱各调。
悟空把每句话记在心里,不插嘴。沙僧一言不发,绕着坳边把他走成了一个圆,圆上的每一点都下过脚,细密均匀。唐僧坐着,手里的经卷还在,半截偈纸贴在护封里,工整地待着,像一枚钉子。
若求外证,此时多矛盾。唐僧慢慢道,或有人故意错引,或有人真不曾闻,或我们自己耳内已生影。
八戒嘿一声:俺看是有人立在风里,拿经声做饵。
悟空淡淡道:待他找不着钩的时候,自会露头。
怎么让他找不着八戒问。
悟空把棒往地上一搁,棒尾轻轻触地,发出一声极轻的骨响:别给他想听的。不念,不骂,不惊,不怒。
八戒咋舌:那俺也不调侃他顿了顿,又正经起来,好,就不逗。俺倒要看看他还能学啥。
这一夜外证越来越乱。八戒心里有些烦,嘴上却紧着。他不再找神问,只在林子里竖起耳朵听。他把自己的气息慢慢收成一口,憋到胸腔里,憋到耳边嗡嗡,忽然在某个转角处,听见林子的呼吸里多了一个轻轻的呵。
呵一声。他心里暗笑,又来了。他故意抬步,脚掌踩在一片湿叶上,发出嚓的滑响。那呵也跟着加重了一息,像是跟步。八戒不回头,嘴角抬起来一线,心里道:你学吧,你再学,再学就露了你的息。
朝他这边来的一缕风突然停了。
风停,声却还在。那呵悬在空气里,像一根被人拉直了的细线,细得几乎要断,偏又不肯断。八戒眼皮一抬,鼻尖闻到那细线旁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寒里夹着一点香,香不是香炉的,是人身上的——有人刚从树影边退了一步。
八戒心里锵的一声:有破绽。他没追,只把脚步稳了稳,像什么也没听见,回坳中低声对悟空说:风停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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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眼里光一闪,轻轻点头。他没有问更多。他知道八戒说话有分寸:这四字,当真;当真,就够。
唐僧抬眼看悟空。悟空迎上那双目,忽然笑了一下,笑里没牙,只有一口浅浅的气。
师父,悟空道,若到了用咒时,先咒我。
八戒哎一声,没忍住,咒你做啥
悟空语气极缓:若有人盼着你念,他便可借力;若有人盼着我动,他也可借力。师父若念,先束我。让我不得动,让他不敢靠。待他靠近,露形,再说。
唐僧指节微紧,又慢慢松开。他看着悟空,忽然觉得这徒儿肩上那根棒,从未像此刻这样不需要挥出去也能镇住人心。他没有应下咒我,也没有否定。他只是点了点头,像在悟空的胸口上轻按一掌,把那股躁再按下一分。
半刻后,林子里忽然起了新风。新风的味道不同,带着潮,像远处有水。他们四人的影在地上重新排成一行,细长,端正。经声又来了,轻,不安,试探。悟空闭眼,像一块石头。
——这一场,守势已成。
第五节·风止声在
更深夜静的时候,林中的声音最容易被放大。松针掉落时的细响,虫子在草梢上的腿摩擦,甚至云影过月面的轻轻滑,都像诸般小手在空气里拨弄扯拉。悟空的耳朵把这些手一只只识出来,放在一边。又有一个声音仍不肯离开,兜兜转转,像一只不愿走的游魂。
风止。
沙僧在西南角压低嗓子提醒。
几乎同时,唐僧那边的灯焰也安定下来,像有人把它罩住。风止了,林子拢成一个大室,万物在大室里屏气。经声却没停,反而因为风止被衬得清楚,字字落在地上,落在影子里,落在悟空的铁棒上。
悟空睁开眼,把棒横在身前。经声一落到棒上,像碰了冰,他心底那团火便嘶地收了。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舒畅,反是静得过于清亮——清亮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被经声轻轻拍着,节拍里有不属于他的一步:紧,停,紧,停,像有人在他旁边学他的呼吸。
真会听。他在心里冷笑,也真会学。
八戒站在东南角,背后是一棵开裂的老松。老松的裂缝里藏着多少年的泥土,泥土里有虫卵,卵里有呼吸。他闻了一下空气,觉得那股人身上的轻香又靠近了一寸。他没回头,牙齿轻轻一咬,舌头顶上腭,喉咙里憋住一口笑——他要笑,但不笑。他要吓,但不吓。他把所有他想让那人学的东西都藏起来,只留一个极老实的背影。
唐僧把半截偈纸从经卷里取出来,放在膝上,指腹停在静字的尾笔。纸极薄,薄得像是时间反复地把它晾过又收过。他在心里默念,不是经,是那四个字。经在经上,心在心上。他不念经,是怕给人借去节拍;他不念经,也是提醒自己:此时最易被外声牵着走,心须自握着。
沙僧在西南角突然抬手,朝中间的悟空做了个手势:他身边草梢上挂着一点霜白,风不动,那一点白却轻轻颤一下、又一下。那不是风,那是人走路前想抬脚却又放下时脚尖压草的余波。
悟空看见了。他不动。他身边的影也不动。他像是一座等着潮来又等着潮去的石桥。那经声在他的影子里绕了半圈,绕到他刚刚放棒的地方,试图借棒上的凉来给自己添几分真。悟空把棒往地上一落,棒尾轻触一个向上拱起的根瘤,那根瘤像受惊一样抖了一下。经声随之虚了一瞬。
八戒在东南角忽然吸了口气,像是怕了。他把肩膀往里一缩,钉耙往外轻轻探了一寸。那一寸恰好露了个钩。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影,便朝那一寸靠近。
来了。八戒在心里说。他不转头,他只把肚皮往外顶了一点,像是要挡住风。那呵的气口就在他耳边落下,带着一点点偷来的得意。
——风止声在,影近不现。
第六节·三步之内
悟空没有动。经声在他影子里绕三圈,绕出一条看不见的细路,细路的尽头就是唐僧的灯。灯焰很小,但稳。那影像被灯吸引,一步步试着近,用经声敲门。它想诱唐僧念咒——这咒一念,悟空心里那根大弦便要绷紧,影就趁弦音乱时钻过去。
师父。悟空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三步之内,弟子守着。
唐僧点头:好。
悟空把脚尖向前一扣,把地上的松针轻轻划出一道浅浅的弧。他在弧里立,像立在一口井的井沿上。井中央是灯,井壁是影。影可以绕,可以跳,却不该有机会越。经声试探地一敲,用唐僧最熟悉的腔调,仿佛是从唐僧心里偷出来的回声,轻轻唤:师——
唐僧抬起手指,按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他知道这声不是从外头来,是从他的心上拿了一个念头,放大,又丢回来。若是他应了,那念头便会被那声牵着走。他把手里的纸轻轻往上一提,纸上静字的尾笔在灯下亮了一下——像一只鸟,在枝上一轻。
我且不念。他轻声说。
经声当即一窒。这一窒像是把影的气口捏了一下。它被捏疼了,急,便去找别的入口:八戒那边,总是好钓;沙僧那边,总是稳难入;悟空这里,守得像一堵墙。但墙有缝,缝在他刚刚落棒的地方。它绕过去,学了悟空的一声哼。
悟空忽然笑:你学得不像。
经声停了一瞬,又学了一声,学得更像一些。
还是不像。悟空说。他的笑淡,淡得没有牙。他的心忽然异常平坦,平坦得他可以把自己几十年行走江海的影子放在上面,看它一片一片地展开。他说:我动也可,不动也可。
这八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平平,硬硬。经声想学,学不出来。因为这句不是句,乃是一口气。学气口比学字难,难在背后那团心。悟空把那团心往下一压,那影就像踩空了台阶,脚腕一崴,险些露出半个脚趾头。
八戒在东南角轻轻哼了一声,不是模仿,是提醒:他那边已经引到了人,影贴着树缝站着,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呵一声。他故意又问了一句空气:大圣笑是‘呵’还是‘嘿’他看不见背后的影,但他知道那影的牙一定咬了一下。
你再呵一声试试。八戒在心里说。他的背很老实,像一块肉墙。他像听见影的牙齿在黑暗里轻轻擦了一下。
沙僧则挪了一寸步,刚好踩在那丛草白上,把它完全按住。他按住的时候,那一点白停了。停,不是因为他踩,而是因为对方不敢动。他把脚抬起来,那一点白也不再颤。对方屏息了。
唐僧手心出了一点汗。他把汗揉进袈裟布里,布上有多年的经声留下的温。他把半截偈纸收回护封,像把一只受惊的小鸟放进巢里。他看着悟空,轻声道:莫急。
悟空摇头:不急。他的眼睛在夜里慢慢亮了起来,亮得像黑石里嵌的一点银。等他自己乱。
第七节·我且不念
影裹挟着经声绕了两圈,找不到力,便试着引。它用极细的声线往唐僧耳边走,学唐僧曾经对悟空说过的一句旧话:悟空,且……
唐僧闭目,像合上了一扇窗。他不让影再看到里面。他只把手轻轻抬起,停在半空——不落在法器上,不落在经卷上,只落在自己前胸三寸那一片空里。那片空像一面小镜子,把窗外的一点月,收成一粒籽。
我且不念。他又说了一遍,比上一遍更轻,像把话说给那粒籽听。
悟空听见了,八戒也听见了,沙僧更听见了。那影也听见了。它像被人把脚下的地抽走一块,急急要找回,可以落脚的东西。它去找悟空的怒,却发现悟空没有怒。它去找八戒的调侃,却发现八戒的背像墙。它去找沙僧的稳,却发现那稳像一口井,踩上去只更静。它急了,便露了一点不该露的——它从树缝里离开时,衣角擦过了裂开的松皮。松皮将要落下的一片灰,在空中停了一瞬。
悟空动了。他没有拔棒,也没有腾身。他只是往前一步,把三步之内又向前挪了一步。那一步把影的退路封了一寸。影慌,往旁边一闪,想钻过他脚边的松针。悟空在影前落了四个字:
你若不念
经声被逼到墙角,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笑。笑里有一种终于的痛快,像等了许久的瘙痒终于被挠了一下。它想趁悟空这四个字里透出的一点点问来借力,再把唐僧引出来。
唐僧偏不。他把手再往胸前一按,安住了自己,也安住了影。他语气温和,像在安慰一个迷路的孩子:我且不念。
影的笑被堵住,变成一口卡住的气。它再无从借力。它在空气里乱拱乱碰,学了一句悟空的俺老孙来也,却像读错了一个字:那来的开口太小,短促,没那股生风。八戒忍着没笑,他心里小笔一记:错一处。
沙僧则看准了那一丝人气流过的方向。他吐出一口细气,细得像针,用那口气拂了拂他前方一棵小松的根。小松根旁有个蚁穴,蚁穴在夜里开合,如同一只极小的心。当那口气过去,蚁穴关上一瞬,而不是自然的呼吸。这是有东西从上面掠过时本能的避让。
在。沙僧在心里说。他不动手。他知道悟空的守才是今晚的招。他只须看住角,收住尾。
呵。那影忍不住又吐了一个音,像在给自己鼓气。八戒又憋了一口笑,憋得脖子都红。他忽然往旁边迈半步,钉耙尖在地上一挑,挑起一片枯叶,枯叶在空中翻了一个面,正好挡住了那呵的半个口。影的气被枯叶磕了一下,乱。
悟空在混乱里说:我动也可,不动也可。他把这八个字说得比上一回更慢,像把一块石头一寸寸放入水中。水面没有溅起浪,石头已经沉到水底。
经声像一串在水底被解开的珠,线断,珠散。影在那一瞬间有了极短极短的茫然。悟空看见那茫然,忽然觉得有点酸。他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单枪匹马地从天宫的火里跳出来,浑身是力,见谁都不服,撞到谁都要试一试。那时的自己,也常在夜里听见一种声音,在他心里说话,叫他往前顶。那声不像经声,也不像笑,像风,偏偏没人会说我且不念。
你是谁悟空问。他这回不是试探,他是真的问。
影没答。它的经声已经散了,笑收不回来,学来的口癖乱作一团。它又退,又进,又寻,又撞。它不肯说。它如果说,它便会萎。它若萎,它今晚便白在风里站了半夜。
唐僧忽然开口:若只是要被听见,他声音轻得像毛,我在。
影的乱顿了顿。它想朝唐僧靠,靠一步就能被听见。但唐僧的三步之内,悟空已守得密不透风。它伸出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悟空的影子边上停住,不敢再进。
我在。唐僧又说了一遍。他没有念,他只是说。他像在黑夜中把一盏灯递给一个不肯现身的人——灯光不晃,他的手也不靠近。他只是把灯放在地上。
影忽然像做了一个深呼吸。那呼吸里有疲惫,有甘,还有惶惑。它在夜里退了一寸,像一片被风吹回树上的叶。
第八节·影自乱阵
影退一寸,又进一寸,像一只无处落脚的兽。它明明有一副极好的耳朵,偏偏此刻被自己听见的太多所困:它听见悟空心里的一小块酸,听见八戒背后的笑被憋成涨红的血,听见沙僧下巴边那块骨头在静守时发出的微响,也听见唐僧说我在时那一寸不求不拒的温。它世界太吵,一吵就乱,一乱就露。
八戒把钉耙往地上一杵,杵得很轻,像是不经意。他嘴里哼了一下,像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哎呀,这林子冷得叫人牙根打颤。
影下意识又呵了一声,像回嘴。八戒心里记第二笔:呵第二次。
悟空忽然把棒抬起半寸,棒尾在地上一顿,顿出了一个极轻的咚。那咚像水滴落在石上,清而冷。影被这声吸引,一转头。悟空看着它——或者说,看着它所在的那一团比夜更深一些的暗。他的眼里有一点怜悯,那一点怜悯像是给了影最后一次体面。
别学了。悟空说,学不来。
影像吃了一记重拳。它不肯承认。它从黑处抽出一缕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线的尽头挂着俺老孙的孙,它要把孙吐得标准,把孙的鼻音收齐,把孙的尾弧抬对。它吐,吐得极用力,尾弧抬得几乎要擦到月亮的边。就在它用力的那一刹,沙僧的脚尖轻轻一勾,勾住了一根横着的松根,松根上有一粒石子。石子滚了半寸,撞在另一粒上。两粒石子发出笃、笃两声。第二声的尾音,比第一声短半息。
影的线断了。
你在夜里学我们说话,八戒这才回身,笑吟吟地看着那一团暗,你到底想学啥学说话,是要被听见。可人被听见,不全靠嘴。你学不到心,就算你学到了嘴,你也不是他。
影不答。它把剩下的力全部收回那一处暗里,像把一个被扯散的线团往怀里塞,急,慌,乱。它背后似乎有风,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得它有点站不稳。
唐僧把灯移了一寸,灯光换了角度。那一点暗里忽然露出一个比夜更深的边,边像人衣的折痕。折痕说明什么说明它不是无影无形的术,是有形之物靠着树缝,借夜色藏身。
悟空往前一步。那一步仍是守,不是攻。他不破它。他只让它自己知道,它躲不掉。那人(他知道影后头有人)也知道,自己已在灯光和影子交界上。再不退,便要现形;再不现形,便要乱。
这时候,风又起了。风把林子的阴影吹薄了一层。那一层薄得像秋天的云,把月遮也遮不住。影在风里晃了一下。晃,不是人的躲,是心的躲。它退,退回松缝最深处。经声试着又响一下,响出来的却不是经,是一串空空的气——像人把一句话忘在了舌根上。
悟空叹一声:罢。
他把棒收在肩上,整个人的气像一个很慢的圆,从肩、背、腰、膝一路向下,又从脚心往上,绕回胸口。那圆滑过去的时候,把他胸口那点酸也带着轻轻绕了一圈。绕完,酸淡了。淡,像一滴酒遇了水。
他忽然从地上捡起一茎枯草,放在嘴里咬着。枯草有一股日头晒过的甜。甜得很轻。影看着他(它定是在看),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怪的念头:这个猴子,今日不是来打的。不是来打,便更难应付。
你来不来悟空问。他问的是那团暗里的人。他不再问你是谁,那样的问题会给对方留台阶。他只问来不来,这是选择,是他说给那个人的一个退路——也可以是最后一条路。
影没有动。它不来。它很倔。它像那些在冬夜里不肯挪窝的兽,即使身上已被霜压了一层,也要把窝里仅剩的一点热抱得紧紧。
唐僧突然在他们之间,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笑得极节制,笑里又有一点不易觉察的酸。他轻声道:既不来,且听。我们要过此林,你若要动,便在此刻动。你若要停,我且不念。你若要说,我在。你若要听,也在。
这四句一出,影里那个人似乎被触到某处旧处。他的肩膀在暗里微微抖了一下——那不是怕,是一种被人把旧事轻轻揭开时的反应。他喉头滚了一下,像是要发声,终究没有。
风吹来,吹过唐僧手里的纸。纸在护封里,轻轻响了一声,像鸟在巢里动一下。那声不经意地安抚了一些什么。影里那人的呼吸在那一瞬变得不那么急。他靠着松缝,像一个白日里在市集边缘看人买卖、听人叫卖、偶尔也跟着叫两句的过客。过客被风一吹,忽然想起了某个名字,这名字又被风带走了。
第九节·以守为证
谁也没动手。夜的一头,星子压下来,另一头,远处不知名的水发出两三声短短的响。悟空在三步之内站着,像一堵墙。八戒背对着影,像一堵靠得住的墙。沙僧在边上做井。井深不见底。唐僧在井中心种一粒籽。
以守为证。悟空在心里说。
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累。这累不是肌肉里的,是心里的一根弦被他自己按着,按得久了酸。他咬着那一茎枯草,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在花果山风里跑的日子。他那时整日整夜地动,动成一团火,谁来就打谁,一打就爽,爽完了再打。今夜不打,他忽然明白不打更难。他扭头看唐僧,唐僧的眼里有光,光里装着他。
师父。他低声,你当真不念
唐僧点头:不念。他又笑了一笑,也不念你心里的那句。
悟空怔:哪句
你动也可,不动也可。唐僧说,那句不该念出来的,在心里记便是。
悟空半晌没出声。他忽然也笑了,笑得比他刚才那两句更像他自己:记了。
影里的人在那里,听着。他忽然觉得冷。冷不是风的,是他的耳朵。耳朵这东西,太灵,灵得把人活生生剥开来看。他靠着那株裂开的老松,心里想:若我出来,必然又是一场辩白。辩白有甚用世上人爱听证词,不爱听心。他不出来。他把背再往树缝里贴了一分。
八戒看着远处,装作看不到。他心里这会儿倒是难得认真:他忽然觉出这个人可怜。他想:这个人学了那么多,学着学着,连自己也学没了。他肩膀忽然松了一下,不再把背绷成墙。他让自己的背像一块普通的肉。影里的人反倒缩了缩——他失了对手掌风骨的刻板定位,心里一乱,反起了退意。
沙僧在井边低头。井边有一条极细极细的蚂蚁路。蚂蚁忽然不走了,蚁路断了一寸。他知道那人的脚就在蚁路旁边。他没有抬头。他不逼。他知道有时候,人该自己从壳里出来。
唐僧忽把半截纸再次拿出来,指尖落在静字上,像是轻轻按在那人的心口。他不看影,也不看悟空。他只看那四个字:不念则静。他在心里对那影里的人说:你若不愿被听,就别说。人世总有不必被听的苦。你若要被听,今夜可说一字。我不记你的名,不记你的形,只记你这要被听的一念。
风又过。纸响。影里的人终于低低地吐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夜里像一个一生只叹一次的人,叹完便轻。他说不出话来。他只在喉头滚出一个模糊的音。那音不是呵,不是经,是嗯。
悟空听见嗯,抬眼看唐僧。唐僧点头。悟空没有再逼。他把棒扛回肩上,向后退一步,把三步之内的边缘让出一寸。那一寸,是给影里那人一个能够转身的空间。
他退时说:我动也可,不动也可。你亦然。
影里的人心口一颤。他知道自己得了一条路。他也知道,这条路不是他赢了,是他被留了。他把背从树缝里慢慢挪出一线,风一吹,衣角动。衣角上的灰在灯下露出一道细纹——那细纹的笔画,竟和半截偈纸上静字的收笔,有几分相似。
唐僧眼中一亮。那不是惊喜,是一种恍然。他想起曾经在某处古刹见过这样的一笔。那时有人在院中练字,字里有风,不求奇绝,只求不惊鸟。那人写过一个静字,尾笔像落山鸟。他想:这半截纸,或许来自那人。而影里的人,或曾在那院门口站过,听过字落纸的声,记了去,在暗处学。学着学着,他把静学成了静,也把听学成了学。
唐僧把纸收好,轻声道:去吧。
影里的人没动。他不知唐僧是在对谁说。他只觉得心里被一只手轻轻推了一下。那只手不硬,一点不硬。他忽然觉得眼眶里有一股温软的气,像从童年的某个午后阳光下爬出来的蚂蚁一路爬到他的眼里,挠得他要笑。可他笑不出来。他喉咙一动,终于挤出两个字:谢……过。
这两个字滚出来的样子,像两粒被人用指头推着走的小石子,笨拙,诚实。
悟空点头:罢了。他把棒往肩上一搭,身子松下来。他知道今晚已过。他们让了影里的人一条路,那人也让了他们一条路。各走各的,夜里风也不再叫。
第十节·回声散尽
风回。林里一松,像有人把一直拎着的麻袋轻轻放下。经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夜里的诸声归位:虫轻,草细,水远。悟空把嘴里的枯草吐在手心里,弹了一下,枯草轻飘飘落地。八戒松了口气,啪地在自己肩上拍了一掌:哎呀,老猪这肩膀,紧得像给石头拿去当枕头。
沙僧笑:你方才背得像墙。
那也是墙。八戒立刻把得意拿回来,靠得住的墙!
悟空看他一眼,笑骂:少显摆。回头你那‘呵’的账,我还跟你算。八戒嘿嘿两声,一脸无辜。
唐僧把灯拨大一寸,光亮些。他看见悟空脸上的红淡下去了,眼里的光清了。他突然轻声叫:悟空。
悟空回身:在。
唐僧看他两眼,忽然道:我且不念。他笑,以后也不轻易念。
悟空愣了一下,随即笑,笑里有一点久违的轻:不念也可。他顿了顿,又补一句,念也可。
唐僧嗯一声。这嗯像把今夜的事收在一只小盒里,盒上贴了一张纸:不念则静。他提着灯站起来,四人重新整顿行李,往林外走。走到方才影里那人站过的那道裂缝旁,唐僧停一停,向裂缝深处合十,低低道:各自安。
裂缝里没有回声。只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个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嗯。那嗯像从泥里生出来的芽,在黑里慢慢伸了一指甲的绿。
他们出林时,东方已起一点极细极细的白。白细得像一根线。悟空心里忽然想:这一夜过了,明日还要走许多路,遇许多事。可有些事,今晚不念,明日也许就不再念。
八戒拎着钉耙,忽然跳起来扒住悟空的肩:大圣,俺刚想起来,你刚才说‘先咒我’,那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俺可都听见了!
悟空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滚!我叫师父不念了。
八戒哎哟一声,捧着脑门假哭:你这猴子真狠。
唐僧笑,沙僧也笑。笑声出去,黑松林的最后一点夜色像被笑声吹走。风躲在树后,偷看他们,又转身去找别的林子吹。
第十一节·偈纸其二
出了林子,前方是一处低湿的地,地里有积水,积水上漂着几片草。路边有一块大石,石上刻着几个字,已经被苔藓遮了大半。悟空踢掉石上的苔,露出静心二字。他挑挑眉:巧。
唐僧看一眼,心里起了个小小的漩涡。他拿出半截纸,对照石上残字。纸上的静与石上的静笔势相近,但不完全一样:纸上收笔鸟落,石上收笔如水滴。他忽然想起那处古刹里的那人是如何教他静的:不是无思,是念头不随外物走。他把这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像把一块磨得很亮的小石在袖里翻了翻,又放回去。
八戒凑近石,读着读着,咬到一个字眼:师父,这上头有‘心’字两处,一处在‘静心’里,一处在‘安心’里。你说,人心能安
唐僧笑:安不是不动,是不被拉着走。
那俺老猪算安不安八戒眨眼。
安。唐僧肯定,你今晚安得很。
八戒嘿嘿,赶紧收了得意,怕又被悟空拍脑门。他瞟见石下藏着一小卷薄纸,尾角露出来一线。他伸手掏,纸取出来,竟刚好补在唐僧那半截的缺处。两截合在一起,不念则静之后还有四字:静则能听。
能听悟空挑眉。
唐僧把两截纸合拢,指尖轻轻一按,像把两块多年未见的碎片合在一起。纸上的墨色略有差别,但字的神气一致,正是那院里那人常用的写法。悟空和八戒凑过来。沙僧也来看。
静则能听。唐僧缓缓读,听,不是听外声,是能听见自心。
悟空倚棒而笑:这倒和今夜相合。
谁放的这纸八戒问,那院里的人还是今夜那影里的人
都像,不像。沙僧答,像,是笔意像。不像,是放纸的手法不像那院里人的沉稳,倒像夜里那人的急。
八戒啧一声:这人倒也有趣。学人说话,学人字,学到最后,还是漏了自己的喘。
唐僧把两截纸一并收好。悟空试探:师父可要追
唐僧摇头:不追。每人都有要藏的影,追着影跑,跑到天涯也只见影。我们走我们的。
悟空唔了一声。八戒耍耍钉耙:走啦走啦,前头若有饭,记得先给俺多盛一碗。
沙僧笑:你今夜背得像墙,赏你两碗。
八戒眉开眼笑,一阵风似的跳远,前头探路去了。
第十二节·行至下一夜
太阳出来,白光铺在路上,像新磨的瓷。四人走在路上,影子缩短,每一步都落在光里。悟空偶尔回头看林子的方向,心里空落一块,又填上一块。他忽然明白守的况味:守不是硬,是柔。柔不是软,是能收能放。他这一夜把那团躁按下去了,却没有消灭它。他把它编进了自己的气里,如同把一股乱风编进了衣袖,袖子反而更合身。
中午在一处小山口吃了干粮。八戒掰了半个窝头递给沙僧,又把大的留给自己。悟空啃得快,唐僧吃得慢。他们不说昨夜的事,像那事只是风的一段。可风进了人心,就不止是一段。它会在某个夜深的时候,轻轻吹一下你心里那根弦,提醒你:你有一回没动,你那一回,胜了。
日暮时又近一处小镇。镇里有人家炊烟起,孩童在巷口追鸡。八戒的眼睛都笑成缝。悟空挡住他:莫惹祸。八戒搔头:俺又不抢鸡。
唐僧在一家路旁的小寺停了一停,拈香,不愿惊动寺中僧人。他在香火前合十,那两截纸安安静静躺在他的经卷里,像一对再见的旧友。沙僧在寺门外等,望见廊下一个老僧在扫地,扫得极慢。一地落叶被他一片一片抬起来,又轻轻放下。那动作,像一个人在夜里轻轻把另一个人的一个秘密拾起来,又放回去。
夜将至,他们在镇外找一处宿头。八戒钻进一座空草棚,摸出一张破席,铺在地上。悟空不躺,他坐在门口,看着远处的树影一排排往黑里走。唐僧坐在他身边,灯又点起。沙僧添水,水开时他轻轻掀开锅盖,蒸汽一团白,白里有一个温柔的嗯。
八戒咕嘟喝下一碗热水,打了个饱嗝,躺倒就打呼。悟空笑骂几句,拿绳子把他脚踝松松捆了一圈,防他睡着翻过去压到火堆。唐僧在灯下翻那经卷。把半截纸又拿出来,合在一起,放在旁边。那两行字在夜里安安静静地亮着,像钟上的两根针,告诉人:此刻,不念则静;静,则能听。
悟空。唐僧忽然轻声。
嗯
你真不恨
悟空怔了一下,笑:恨甚恨影影也不过是一团声,跟着人走的。恨昨夜昨夜也不过一阵风。倒是……他顿住,想了想,倒是我有点可怜那个人。他有一副好耳朵,活得不容易。
唐僧点头:是。他要被听见。但世上许多人,要被听见,不都如此。
悟空看着远处黑。他牙齿轻轻咬住那茎枯草。枯草已被他嚼碎,口里有一缕淡淡的甜。他忽地笑起来:师父,俺以后少给你惹气。你若真要念,先念你自己的心,莫念俺。
唐僧也笑:我且不念。
悟空点头,把那句在心里又念了一遍——不念。他心里那根弦松下去,像被一只手托着。托着,不是放任。托着,是为了明日还能紧起来。
夜深,草棚外的风小小地走。走过门缝,带进一丝凉。悟空坐着,背靠柱,闭上眼。八戒的呼噜均匀,像河水。沙僧睡得不像睡,他的气息浅,浅得像站着。唐僧把灯熄了,黑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四个人在同一个黑里,静静地呼吸。
远处黑松林那头,影里那人靠在一棵树边,也闭了眼。他的耳朵里没有经声。风从他颊边过,他忽然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大习惯的话:我……在。
他说完,笑了一下。笑得有点生。生,却不假。
他起身,往反方向走。他想:以后若还有路,就换一个法——不学,不学他们的口癖。不学,也许能慢慢听见一点别的。
风替他把这回心意送出林。风过草棚,草棚里的人一个没醒,但他们胸口里各自有一星光,从夜的最深处,缓缓亮起,细而不耀,稳而长久。
——
翌日将行,天仍未明。悟空先醒。他看见自己影子在地上,安安分分,不说话。他低头对它笑了一下,像对一个终于认回家的老友。影不回笑,却在他脚下铺得很平,像一张要被写字的纸。
走吧。悟空把棒往肩上一挑。棒头在空气里一轻,像有人把夜里最后一丝梦拨开。
唐僧起身,八戒揉眼,沙僧整束。四人背着第一缕薄光上路。路边的露在草尖上,像被细手指小心摆好的珠。他们踩过,珠滚落,又回到草尖。路前无尽,路后无声。昨夜的风被收在半截纸里,纸在经卷里,安然。
这一路还会有风,还会有影,还会有各种要被听见的声、要被看见的人。可今夜,他们学会了一件事:不念则静,静则能听。听见了自心,便不怕人影来借力;守住了三步,便不怕风中经声。守不是不走,守是走得稳。
悟空肩上棒轻,心里也轻。他忽然踩了一脚露,露溅到他小腿上,有点凉。他嘿一声,笑。八戒回头:笑啥悟空道:没啥。就笑这路。八戒也笑:那俺也笑这饭。
唐僧在后,听见他们笑,也笑。他低头看经卷,半截纸在里头,像一只小小的鸟,安安静静地睡着。
风从他们后头吹过,风里没有经声,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脚步像鼓,敲在人心上:动也可,不动也可。念也可,不念也可。可此刻,且不念。
他们走进新的日色里,影子缩短又拉长。前路漫漫,万象为镜。镜里的人各执一心,亦各自被听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