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
武英殿内,炭火烧得正旺。
多尔衮踞坐于原本属于崇祯皇帝的龙椅之下首,一身石青色蟒袍,未戴暖帽,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殿内济济一堂的满洲王公贝勒、以及寥寥几名受重用的汉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蜜蜡佛珠,指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印记。
殿内气氛热烈,却带着一种蛮横的灼热。
豫亲王多铎,年轻气盛,一身征尘未洗,正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得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请摄政王再予我精兵三万,不,两万!我必砍了李自成的首级来献!”
豪格冷哼一声,虽与多尔衮不和,但在扩张这件事上却目标一致,“李自成已是丧家之犬!根本不值一提!要我说,早日南下才是当务之急。朱由崧已在南京登基,弘光伪朝已立。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占据江南财赋之地,若让其站稳脚跟,必成气候!”
多铎不以为意道:“那正好!索性两路并进!一路西征,彻底剿灭流寇;一路南下,趁其立足未稳,直捣黄龙,灭了那劳什子弘光朝!”
一众满洲亲贵纷纷附和,战意高昂,仿佛江南繁华已如探囊取物。他们谈论起南方的富庶、女子的柔美、文化的精致,语气中充满了征服者的贪婪与轻蔑,仿佛那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即将开始的、盛大的狩猎与劫掠。
多尔衮只是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捻动佛珠的动作,开口道:“好了。”
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殿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多尔衮微微向前倾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他的面容更显冷峻:“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天下已经是我们满人的囊中之物了?”
“都好好看看吧!”多尔衮的音调陡然拔高,抓起案几上的一摞塘报朝豪格扔去,“看看这塘报上写的是什么!”
豪格、多铎等人捡起散落一地的塘报,才看了几眼,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塘报上全是坏消息——
八百里加急!闯逆余孽刘芳亮、袁宗第等部数万贼众,猛攻井陉。我军守将轻敌冒进,中伏大败。井陉已失。怀庆总兵金玉和大人力战殉国,所部伤亡殆尽!
山东急报!青州事变,原降将赵应元突然反叛,袭杀招抚侍郎王鳌永大人,占据青州。昌乐、寿光、临朐等地,土寇叛军纷起响应,声势浩大!
河南急报!卫辉府、彰德府传来警讯,多处出现股匪,攻城掠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炭火噼啪作响和一众王公贝勒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殿外侍卫高声禀报:“启禀摄政王,礼部汉尚书李建泰、侍郎孙之獬求见!”
“宣。”多尔衮吐出两个字。
李建泰和孙之獬几乎是弓着身子小跑进来的,一进殿便扑通跪倒在地,行的是标准的满洲跪礼,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
“奴才,叩见摄政王,叩见诸位王爷、贝勒爷!”
豪格厌恶地皱了皱眉,扭过头去,似乎多看他们一眼都嫌脏。
多尔衮淡淡道:“南边来的那几个人,如何了?”
李建泰连忙抬起头,脸上堆满笑容,如同献宝般急切回道:“回主子爷话!那左懋第迂腐不堪,犹自做着‘联虏平寇’的春秋大梦,马绍愉首鼠两端,不足为虑。唯独那总兵陈洪范,嘿嘿,实乃识时务之俊杰!”
孙之獬抢着补充,唾沫横飞:“正是正是!陈洪范昨夜已秘密来降,涕泪交加,发誓效忠我大清!已将伪明虚实和盘托出!伪帝朱由崧沉湎酒色,马士英、阮大铖把持朝政,排挤忠良,江北四镇骄兵悍将,互不统属,高杰与黄得功更是势同水火!朝廷粮饷匮乏,军心涣散,所谓北伐,纯属空谈!江南……江南实则外强中干,一触即溃!”
殿内再度响起一阵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多铎脸上的惶然之色瞬间褪去,拍着大腿狂笑:“哈哈哈!果然是一窝烂泥扶不上墙!这样的朝廷,也配与我大清为敌?”
豪格也露出残忍的笑容:“正好!省了咱们的事!摄政王,下令吧!我愿亲提一旅,南下摘了这熟透的果子!”
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陈洪范的投诚,印证了他之前的许多判断。但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得意,也未回应多铎、豪格二人的请战,而是朝李建泰问道:“陈洪范此人,可靠否?”
李建泰忙道:“可靠可靠!此人贪生怕死,又极慕富贵,已无退路,只能死心塌地为我大清效力!”
多尔衮重新拿起佛珠,缓缓捻动。
之前李自成逃回山西,他派多铎、阿济格、吴三桂率兵追击,于庆都、真定等地接连大胜,本以为大局已定,可以腾出手来攻掠江南了。可不曾想,李自成虽败,但大顺军残余力量仍不可小觑,而北方汉地的抵抗意志,也远非那些降臣所说的那般温顺。此时若贸然分兵南下,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就在多尔衮犹豫不决之时,前明降臣范文程小心翼翼地出列,躬身道:“摄政王,局势有变。闯逆未靖,北地蜂起,若此时贸然大举南下,恐腹背受敌。臣以为,当暂缓南下攻势。”
另一降臣宁完我也接口道:“范大人所言极是。南明虽弱,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有长江天堑。不若……暂施缓兵之计。可借陈洪范之事,对南明虚以委蛇,假意允诺其‘联合剿贼’之请,甚至可许以割让山陕之地,使其放松警惕。我朝则可集中全力,先平山西闯逆,再稳山东乱局!”
“同时,”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可大力施以招抚、离间之策。南明朝政败坏,党争激烈,武将拥兵自重。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贪财好货;高杰、刘良佐之辈,骄悍难制。我可遣密使,携以重金高官,分化其朝野,收买其大将。或许……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多尔衮闭着眼,沉默地听着,手指捻动佛珠的速度缓慢而稳定。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他的决断。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寒光四射。
“准议。”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传令:西路军主力,暂停南下,由多铎统领,汇合吴三桂、尚可喜等部,全力进剿山西闯逆!务求全歼,不留后患!”
“豪格,你与固山额真觉罗巴哈纳、石廷柱去山东,务求稳扎稳打,清剿土寇,弹压地方,不得再冒进轻敌!另外,不要只会一味的用蛮力。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贪财怕死的人总是要比那些所谓的仁人志士多的。”
他目光转向李建泰、孙之獬,语气冰冷:“你二人,负责与南明使团周旋。许其空头承诺,务必使其相信我朝诚意,拖延时日。同时,将陈洪范放归,令其南返,作为内应,伺机劝降南明文武。”
最后,他看向范文程:“招抚离间之事,由你与宁完我具体筹划。不论是李自成的人,还是那弘光伪朝的人,只要他们肯为我满清效力,过去种种既往不咎,他要钱帛,本王就给他钱帛!他要官爵,本王就给他官爵!”
一道道命令清晰发出,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割着棋盘。
多尔衮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南方阴沉的天空。
江南,暂时还不是囊中之物。但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先拆其骨,再食其肉。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拉得很长,很暗,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耐心等待着吞噬猎物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