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起走后,陆未吟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
初春的夜晚还保留着冬天的余威,千姿阁浸在一汪水冷的月色里,四下寂静,唯有风声踱过檐角,发出空寥的轻响。
比风声聒噪的,是她的心海波澜。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直接去主院找母亲问个清楚。
可问清楚之后呢?
往事已矣,再提起,不过是让伤心的人再伤心一遍而已。
而且要是真那么容易问出来,她就不会等到活第二回来到侯府,才知道母亲与永昌侯是旧相识。
又有那么一瞬间,陆未吟想要去找轩辕璟。
什么都不说,就让他煮茶给她喝。
老嫌她煮的难喝,她倒要看看他自己有多好的手艺。
待反应过来,自己先被这个念头给逗笑了。
陆未吟缓缓起身,召来尖尖伺候清洗更衣。
战者,摧锋于正锐,当蓄力于未发,明天说不定会有一场硬仗,先睡觉。
收拾妥当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脑海中忽然跑出来一个声音。
“这都逃不出来,在御林军待得骨头都生锈了?”
昏暗中,双眼陡然睁开,似深海掀起狂澜。
对了,怎么把萧大公子给忘了!
偌大的侯府一片静谧,乘风轩廊下灯笼轻晃,昏光在风中碎落又聚拢,于地上投落出斑驳的影,恍如一幅活了的墨戏。
窗前的摇椅来回晃啊晃,摇椅上的萧南淮被月色泼了一身泠泠的白,俊雅面容静如冰面,唯睫下两簇阴影深得骇人,像是蛰伏着挣扎的野兽。
萧南淮久久凝望手中的陆未吟给的药瓶,指腹摩挲光滑的瓶身,却像是压在尖锐的刺上,扎得疼。
手腕翻转,手背上的白色长疤映入眼帘,与此同时,耳畔回响起清亮的女声。
“二哥,谢谢你!”
“鹿肉虽寻常,此份情谊却难得,阿吟永记于心。”
修长指节扣在扶手上,泛出青痕,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头掐出血来。
终于,椅子不摇了,萧南淮起身,拉开角柜抽屉将药瓶扔进去。
也将所有的犹豫踌躇,一并关进去。
夜尽天明,春光明媚。
陆未吟起了个早,去青云轩混了顿早饭。
卫时月自己做的早点,色香味俱佳,陆未吟吃得有点多,慢悠悠溜达到万寿堂给老太君请安。
不多时,萧北鸢也来了,中午三人一起吃了饭,陆未吟再回千姿阁午憩,之后又练了会儿字,下午过半,萧南淮才带着长松过来。
“二哥。”陆未吟笑着迎出去,“我让小厨房做了些什锦糯豆糕,带过去给伯爵夫人尝尝。”
萧南淮看了眼旁边提着食盒的尖尖,悄然松了口气,笑道:“有心了,走吧。”
四人一同往外走,出府门,陆未吟和尖尖坐车,萧南淮主仆骑马。
穿街过巷,来到沉寂已久的长毅伯爵府。
门楣上鎏金匾额的金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胎,像一道久未愈合的疮疤。
门房进去通禀,江映玉带着丫鬟来接。
她的眼睛又是红的,像是刚哭过。
见到萧南淮,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唇咬得死死的,直到向陆未吟行礼时才松开。
到了二门,长毅伯迈步迎上前作揖行礼,“郡主。”
陆未吟淡笑颔首,“伯爷。”
她今日穿了身玉簪绿的密织浮光锦裙,裙摆上用银线疏落有致的绣着初绽的兰草。
明明是极富春日朝气的装扮,但配上那张清冷的脸,尽管挂着笑,也自有一股疏离之感。
萧南淮恭敬上前,“外祖父,外祖母今日可还好?我来看看她。”
“今日还算消停。”长毅伯扶着略微佝偻的腰背,转向女儿,“阿玉,你带他们去吧。”
江映玉应是。
宅院深阔,却十分安静,如今的伯爵府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仅在住的院子有人料理,其没人的院落已经落锁弃置。
一路过去,荒芜之景愈发明显,枯草成丛,与当初的园景绿植完全融在一起。
伯爵夫人住在西苑,由四个健壮婆子看顾照料。
院门从里落了锁,江映玉叫开门,陆未吟一眼就看到坐在院中旧圈椅上的老人。
花白头发梳得还算规整,腰背佝偻得很厉害,将身上那件灰紫色的旧绫袍都扯得变了形,透出一种被抽去筋骨的疲惫。
眼睛定定望着墙角一丛随风摇晃的枯草,目光空茫。
日光疏淡的落在她身上,照出老态龙钟的落寞,唯有枯瘦双手间攥着的一只褪色的红绣鞋透出几分鲜活的色彩。
“外祖母,我是阿淮。”萧南淮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刚开口便已哽咽。
旁边的江映玉也跟着潸然落泪。
陆未吟环顾四周。
院子很空,只有一桌一椅,再无旁物。
门窗是修补过的,尤其窗户,新旧不一的窗纱重重叠叠,最面上一层近乎全新,应该是刚补上不久。
婆子奉茶过来,陆未吟接过放到桌上,从食盒里端出糯豆糕递向江映玉,“这个能给伯爵夫人吃吗?”
“多谢郡主。”江映玉颔首躬身双手接过,十足的恭敬。
她将糯豆糕端到伯爵夫人面前,“母亲,吃糕点。”
直至此刻,伯爵夫人才动了动,目光从枯草上收回,低头看向面前的糕点,又扭头看向女儿,最后将头完全偏过去,看向陆未吟。
“啊!”
方才还泥塑般的老人忽然大叫起来,声音干哑刺耳,眼中骤然迸出骇人的亮光。
抬手将糯豆糕打落在地,干枯的手指猛地抠住椅臂,指甲与木头刮出刺耳的锐响,下一刻站起来,将旁边的桌子掀翻,杯盏碎裂,淌出的茶水将地面洇出一片暗色。
尖尖赶紧护着陆未吟退后。
伯爵夫人挥舞着手里的红绣鞋,冲向陆未吟,声嘶力竭的大吼,“滚开,你们这些妖怪,想害我的珠儿,都给我滚开!”
“外祖母,没有妖怪,您别怕。”
“母亲……”
萧南淮将人拦住,江映玉想上前又不敢,攥着帕子光是哭。
很快两个婆子听到动静赶过来,一左一右扣住肩膀,轻车熟路的将人弄回屋里,唯有嘶哑的喊叫声不停传出来。
萧南淮的目光在摔碎的茶盏上短暂停驻,而后走到陆未吟面前,关切中带着歉疚,“吓到没有?”
陆未吟笑道:“二哥怕是忘了,我连熊都不怕。”
萧南淮面色微僵,跟着笑起来,“说得也是。走吧。”
出了院子,院门在身后关上,将伯爵夫人的喊叫消减得只剩两分余音。
陆未吟收回目光,跟着江映玉回到正厅。
得知夫人险些冲撞了郡主,长毅伯连连告罪。
丫鬟端茶上来,江映玉接过,亲自奉到陆未吟面前,头颅低垂,怯懦中带着惶恐,“母亲冲撞郡主,还请郡主恕罪。”
有目光状似不经意的投落过来,陆未吟笑着接过,“并不曾冲撞,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低头喝了口茶。
对面,萧南淮的喉头极重的滚了下,仿佛咽下去的不是茶水,而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