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废园杂役
青牛镇的边缘,比镇中心更显破败萧条。一座荒废已久的园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歪斜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围墙坍塌了大半,院内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几间摇摇欲坠的瓦房掩映其中,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尘土的气息。
这里便是灵溪宗在外门最偏僻处的一处产业,据说曾是某位喜好侍弄花草的弟子的居所,早已荒废多年,平日里连野狗都懒得进来。
王管事,一个穿着灰色杂役服、身材微胖、眼皮耷拉显得总没什么精神的中年男子,捏着鼻子,站在废园门口,上下打量着被带过来的林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啧,李长老也真是…什么破烂都往我这里塞。”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林辰听清。
带林辰来的那名外门弟子面无表情,只是将一份简陋的文书塞给王管事:“人交给你了。李长老吩咐的,看着安排点活计,饿不死就行。重点是…别让他到处乱跑,尤其别靠近重要地方。”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废园深处。
王管事接过文书,扫了一眼,上面潦草地写着“林辰,杂役”以及一个鲜红的“晦”字标记。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那弟子离开,然后才转向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林辰。
“小子,听见了?以后废园就归你管了。”王管事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看你这瘦骨嶙峋的样子,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喏,看见那堆杂草了没?还有那边漏雨的屋子,自己收拾个能躺人的地方。每日会有人送一次饭食过来,饿不死你。”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警告道:“记住喽!没事不准瞎溜达!尤其不准靠近丹房、灵田、藏书阁那些地方!要是惹出什么乱子,哼,有你好果子吃!”
林辰依旧低着头,小声应了一句:“…是。”
王管事似乎也不想在这晦气地方多待,又交代了几句诸如“手脚干净点”、“别偷懒”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便匆匆离开了,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霉运。
废园里,只剩下林辰一个人,道姑看他年幼还是收他做一个杂役弟。
他看着眼前这片荒芜破败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和霉味钻入鼻腔,反而让他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这里,很破,很旧,很安静。
但至少,没有人会用恐惧或厌恶的眼神盯着他。没有人会指着他骂“灾星”。这里似乎本来就很糟糕,那么即使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大概…也不会显得太突兀吧?
一种畸形的“安心感”包裹了他。
他默默走进院子,开始动手清理。没有工具,他就用手拔除疯长的杂草,细嫩的掌心很快被划出无数道血口子;他找到一把锈蚀破损几乎只剩木柄的扫帚,一点点清扫屋内的积尘和蛛网;屋顶漏雨,他就挪开位置,找相对干燥的角落蜷缩。
送饭的杂役弟子每次都是将粗糙的饭食放在园子门口的石墩上,敲一下碗沿,便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离开,从不进门,也从不与他交谈。
林辰也习惯了。他总是等送饭的人走远了,才悄悄过去拿起那份常常是冷透、甚至有些馊味的食物,默默吃完。
日子就在这种彻底的孤寂中一天天流逝。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忙碌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他清理出了一小片相对整洁的空地,修补了一间瓦房最不漏雨的角落作为栖身之所。
然而,“霉运”并未因他的安分守己而离去,只是在这片本就衰败的园子里,表现得不再那么惊世骇俗。
他试图将歪倒的篱笆扶正,刚用力,那腐朽的木桩便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他想打水擦拭窗棂,那破旧的木桶提手毫无征兆地脱落,水洒了一身。
夜里睡觉,头顶的房梁会突然掉下一小块朽木,正好砸在他枕边。
甚至连偶尔飞过废园上空的鸟雀,都会莫名其妙地“投掷”下一些污秽之物,精准地落在他刚洗干净的衣服上。
林辰从最初的惊吓,渐渐变得麻木,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他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然后继续重复着徒劳的劳动。
废园太大,太荒凉。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无边的寂静几乎能将人逼疯。
他开始习惯性地自言自语,对着杂草说话,对着破屋说话,对着偶尔爬过的蚂蚁说话。
“今天太阳还好…”
“这草根真难拔…”
“又漏雨了…”
细碎、零散、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消散在风里,是他对抗死寂的唯一方式。
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破窗洒落的时候,他会停下所有的动作,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草铺上,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
仙门…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吗?
和他想象中霞光万道、仙鹤齐鸣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只有破败、孤寂和无声的排斥。
那个李长老,为什么又要留下他呢?明明那个测灵碑…
想到测灵碑炸裂的那一幕,他的心又会揪紧。那种被所有人盯着、仿佛自己是怪物一样的感觉,比饥饿和寒冷更让人难受。
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面新添的伤痕和污垢。
难道自己真的注定只能待在这种地方,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发霉、腐烂,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一种深沉的绝望,如同废园里蔓延的杂草,悄无声息地滋生,快要将他吞没。
就在他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灰暗地持续下去时,转机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他正在费力地清理后院一堆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枯枝烂叶。
忽然,一阵压抑着的、极其痛苦的呻吟声,伴随着一股极不寻常的寒意,隐隐约约地从废园最深处、那间一直被他视为禁区、从未靠近过的独立小屋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却又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脆弱。
林辰的动作猛地顿住,手里的枯枝掉落在地。
这里…还有别人?
是谁会住在比这废园更偏僻的角落里?而且听起来…状况很不好。
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王管事的警告言犹在耳:别惹麻烦,别瞎溜达。
可是…
那痛苦的呻吟声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牵扯着他沉寂已久的心绪。那里面夹杂的无助和冰冷,莫名地让他想起那个冬天,母亲病重时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挪动了脚步,朝着那间散发着不祥寒意的独立小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过去。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既害怕,又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悸动。
仿佛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之后,隐藏着什么即将彻底改变他命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