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夜,总是比别处更沉,更冷。
烛火在覃吉枯瘦的指间跳跃,将《礼记》书页上的墨字映得如同活物,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幢幢鬼影。
殿内弥漫着一股陈腐的书卷气,混杂着挥之不去的霉味,这几乎是朱祐樘童年里最熟悉的味道。
覃吉的声音苍老而平稳,一字一句地讲解着君臣之礼,天地之序。
这是他雷打不动的功课,也是他为这孩子构筑的唯一一方精神壁垒。
他期望那些千锤百炼的圣人之言,能在这座被遗忘的囚笼里,为皇明的血脉种下一颗正直与坚韧的种子。
往常,朱祐樘总是听得极认真,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像一株努力向着微光生长的小松。
可今夜,当覃吉讲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时,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却泛起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波澜。
“覃先生,”孩子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穿透力,“若君不守礼,臣,又当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覃吉讲学时的抑扬顿挫戛然而生,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震惊。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他们眼前这虚伪的平静。
君不守礼?
当今天子沉湎后宫,偏信奸佞,将亲生骨肉遗弃于此,这何尝不是最大的“不守礼”?
覃吉的心狠狠一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
他知道,眼前的孩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只需用糖食和故事就能安抚的懵懂幼儿了。
这六年的冷宫岁月,非但没有磨灭他的灵性,反而像一块磨刀石,将他的心智磨砺得远超常人。
他定了定神,不敢直视那双探究的眼睛,试探性地回答道:“礼者……礼者,上行下效。君为表率,天下方安。”他避开了问题的锋芒,试图用更宏大的道理将其包裹。
朱祐樘没有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垂下了眼睑。
然而,那双漆黑的瞳仁深处,一缕思索的光芒如流星般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覃吉却看得分明,他心中警钟大作,这孩子已经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审视这个扭曲的世界,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
这既是希望,也是致命的危险。
这份危险,来得比覃吉预想的还要快。
数日后,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冷宫。
那是一名年纪稍长的太监,据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梁芳亲自“调任”过来,协助看管的。
此人姓魏,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谦卑和善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见谁都躬身行礼,客气得让人挑不出半点错。
可朱祐樘第一眼看到他,心中就生出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总是在不经意间,如同探照灯一般扫过自己,目光虽一触即收,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审视与估量。
这与冷宫里其他太监那种麻木、厌烦的眼神截然不同。
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梁芳派来的新探子,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
于是,朱祐樘一改往日的沉静,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个顽劣不堪的孩童。
他会在覃吉讲学时故意打瞌睡,会在庭院里追着一只蚂蚱疯跑,把泥土弄得满身都是。
他甚至会故意冲撞到那个姓魏的太监,然后奶声奶气地道个歉,趁机观察对方的反应。
他用最天真无邪的顽劣,作为自己最坚固的伪装,将那份早熟的聪慧深深掩藏起来。
然而,仅仅被动防御是不够的。
朱祐樘知道,必须主动出击,撕开这个新敌人伪善的面具。
一个午后,他趁着无人注意,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悄悄扔在了庭院的石阶下。
那上面用他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万娘娘派人来寻人”。
这是他从母亲纪氏与宫女周善偶尔的低语中拼凑出的信息,他赌,这几个字足以让真正的敌人露出马脚。
做完这一切,他像只灵巧的狸猫,迅速躲到一堵破败的院墙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角落。
果然,傍晚时分,魏太监在打扫庭院时,目光看似随意地一扫,却在那石阶下停顿了片刻。
他状若无事地走过去,用扫帚将纸条扫入簸箕,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不出丝毫异常。
但朱祐utage在墙后看得真切,在那一瞬间,魏太监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夜色如墨,冷宫彻底陷入死寂。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魏太监的住处溜了出来,避开所有巡夜的守卫,熟练地朝着宫外奔去。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身后还坠着一个更轻、更无声的影子。
覃吉早已在朱祐樘的暗示下做好了准备。
他凭借着对宫中地形的熟悉,远远地缀着,不敢跟得太近。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一路疾行,最终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前。
那府邸的牌匾上,两个鎏金大字在夜色中透着森森寒气——梁府。
一切都证实了。
覃吉将此事告知纪氏,纪氏吓得面无人色。
而消息,也通过他们秘密的渠道,传到了宫中另一位心向着他们的老太监——张敏的耳中。
张敏曾是当年“衣冠换粉”救下宪宗血脉的参与者之一,他深知此事一旦暴露,便是万劫不复。
很快,张敏的密信被悄悄送了进来,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收敛锋芒,蛰伏待机。
一场精心策划的“伪装”就此展开。
纪氏停止了教朱祐樘识字,每日只是愁容满面地做些针线活。
覃吉则彻底换了一副面孔,他不再是温和的老师,而成了一个严苛暴躁的管教。
他会因为朱祐樘背错一个字而大声训斥,甚至用戒尺轻轻敲打孩子的手心,每一次敲下,他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朱祐樘则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变得“愚钝不堪”,目光呆滞,反应迟钝,整日里不是在玩泥巴,就是被覃吉罚站,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冷宫环境彻底摧毁了心智的可怜虫。
冷宫里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到了极点。
梁芳的耐心显然是有限的。
在魏太监潜入数日却无实质性发现后,他终于失去了等待的兴致。
数日后,一队太监以“清点冷宫人口,核查宫内用度”为名,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这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
但在他们到来之前,朱祐樘早已被带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是纪氏寝殿床下的一处狭小地窖,本是用来储存冬日菜蔬的,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宫女周善陪着他,紧紧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发出一丝声响。
地窖里漆黑潮湿,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从木板的缝隙中透进来。
朱祐樘能听到地面上传来的嘈杂脚步声,以及那些太监粗暴的翻找声。
地面上,纪氏面色苍白地“病”卧在床,气息奄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覃吉则一反常态,满脸堆笑,恭敬地跟在领头的太监身后,主动为他们引路,介绍着冷宫的每一处破败角落。
“公公您看,这墙都快塌了,可不敢靠太近。”“这几间屋子都漏雨,早没人住了。”他的态度谦卑到了骨子里,仿佛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
搜查的太监们几乎把整个冷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敲打墙壁,掀开地砖,连水井都用长杆探了进去,却始终一无所获。
面对一个“病重”的废妃,一个“愚钝”的孩子(他们甚至没见到人),和一个“恭顺”的老儒,他们最终也只能悻悻而归。
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地窖的木板才被悄悄挪开。
深夜,万籁俱寂。
覃吉悄无声息地来到纪氏的房中。
纪氏已经坐起身,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后怕与无助。
周善在门外警惕地守着。
覃吉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娘娘,此子心智远超常人,非池中之物。今日之事,侥幸过关,可长此以往,若继续藏于这冷宫之中,恐终难掩其光芒。他的聪慧,迟早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纪氏的眼泪再次决堤,她用手帕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因悲伤而剧烈颤抖。
过了许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语:“我……我别无所求,只愿他平安长大,哪怕……哪怕一辈子做个凡人。”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一个母亲最卑微的愿望,在此刻却成了最奢侈的梦想。
而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在地窖被打开后,朱祐樘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小小的身影,就藏在纪氏卧房窗外的阴影里。
那扇破旧的窗户糊纸早已残破,父母与师长那段充满绝望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平安长大?做个凡人?
黑暗中,朱祐樘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仰起头,看着被高墙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块的夜空,那里的星辰稀疏而黯淡。
母亲的泪水,先生的忧虑,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别人的保护终究是有限的,他们的退让与伪装,换来的只会是敌人更进一步的试探与紧逼。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单靠躲藏是远远不够的。
心中,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一个由他自己主导的计划,已然成型。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在冷宫庭院里打扫的魏太监,惊讶地发现那个“愚钝”的孩子正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没有了往日的顽劣与痴傻,朱祐樘的脸上是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太监,目光清澈而直接,没有丝毫躲闪。
“魏公公。”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魏太监愣住了,握着扫帚的手微微一紧。
这孩子……怎么回事?
昨天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今天竟像是换了个人。
朱祐樘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想向公公请教一些宫里的规矩。先生说,不懂规矩,寸步难行。我想学。”
他的言行举止,沉稳得体,条理分明,哪里还有半分“愚钝不堪”的影子?
魏太监看着他,心中的疑惑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这孩子究竟是在演戏,还是……他到底想干什么?
镜头缓缓拉近,定格在朱祐樘那双漆黑的眼眸上。
那里面,不再是孩童的天真,也非昨日刻意伪装的呆滞,而是闪烁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冰冷的警觉。
那目光深处,仿佛正倒映着一座复杂而精密的棋盘,而他,已经悄然将自己,放在了执棋者的位置上。
一场由他亲自布局的风暴,似乎正从这双眼睛里,酝酿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