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安乐堂的破败屋檐,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朱祐樘用一声压抑的咳嗽掩盖了心底的惊雷,他镇定地转身,迎上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鸷的眼睛。
是那个伪装成太监的锦衣卫。
他像一尊铁塔,堵住了朱祐樘返回屋舍的唯一通路,身上散发出的不是寻常太监的脂粉气,而是一股淡淡的血腥与铁锈混合的凛冽味道。
“这么晚了,殿下在这里做什么?”那声音沙哑,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朱祐樘的小脸在寒气中冻得发白,嘴唇微微发青,但他眼中没有丝毫慌乱。
他抬起头,用一种符合他年纪的天真与畏缩,轻声答道:“冷……太冷了,睡不着。嬷嬷说,夜里走动走动,能驱寒气。”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单薄棉衣,瑟瑟发抖的模样逼真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足以让任何心存恻隐的人放下戒备。
但对方不是。
那双眼睛如同鹰隼,一寸寸地审视着他,似乎想从他颤抖的睫毛或是发白的指节上找出蛛丝马迹。
朱祐樘的心跳得像擂鼓,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浸透衣衫他想起不久前的那次盘问,同样是这个人,将他拖到一间空置的偏殿,冰冷的石板地让他双脚失去了知觉。
“听说你识字?”对方当时的声音就是这般阴冷。
“嬷嬷教过几个……”他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写‘皇帝’二字我看看。”
一张粗糙的草纸,一支秃了毛的笔。
朱祐tgtg樘握笔的手故意抖得厉害,他并非不会写,地窖里那本覃吉公公偷偷藏给他的《春秋》,他早已能结合上下文推演出残缺的字句,区区“皇帝”二字,何其简单。
但他不能。
纪氏嬷嬷曾在他耳边千叮万嘱:“祐儿,记住,藏起你的锋芒,才能活下去。”
于是,他用尽了毕生演技,将那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结构松散,仿佛一个刚启蒙的稚童用尽全力的涂鸦。
那人看后,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随手将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再没多问。
那次侥幸过关的经历,让他深刻明白“示弱”是这冷宫中最有效的武器。
此刻,他依旧扮演着那个怯懦无知的孩童。
锦衣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足足半刻钟,久到朱祐樘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要冻僵了。
终于,对方冷哼一声,似乎觉得对一个六岁的孩子如此盘问有些多余,侧身让开了道路。
“早些回去,别冻死了,给我们添麻烦。”
“是……”朱祐樘应了一声,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冰冷的杀气,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得他肌肤生疼。
直到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将风雪与那道危险的视线彻底隔绝,朱祐樘才敢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靠在门板上,双腿有些发软。
方才的镇定自若,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屋内的烛火如豆,纪氏和周善都已睡下,呼吸声均匀而绵长。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床铺,却没有立刻躺下。
他从磨得发亮的衣襟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块用旧布缝制的方巾,针脚粗劣,显然出自他自己之手。
展开方巾,上面用木炭画着一幅简陋的地图,线条歪歪扭扭,却精准地标记着安乐堂的每一处建筑、每一条小径,甚至连几棵歪脖子树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日复一日,借着“玩耍”的名义,用脚步丈量出的结果。
他用孩童的眼睛,悄悄记下守卫换岗的规律,巡逻的路线。
而就在几天前,大太监梁芳的突然到访,让这幅地图几乎作废。
梁芳是万贵妃的心腹,他的到来绝非善意。
果然,第二天,安乐堂的部分守卫就被更换了,巡逻路线变得诡异莫测,防备之森严,远胜从前。
朱祐樘不得不连夜更新他的地图,在新增的几条红线上打了个叉。
他曾借着送饭的机会,将新图的变动悄悄展示给周善。
那位忠厚的老太监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沉重地看了他一眼,第二天便“不小心”在一条新的巡逻路线上打翻了水桶,引得守卫一阵忙乱。
朱祐樘知道,周善在用自己的方式帮他,为他争取哪怕一丁点的空间。
而今夜的冒险,就是为了验证地图上的一个新标记——后墙墙角,一处他白天发现的破损砖石。
他用手摸过,那块砖松动得厉害,若是抽出来,形成的洞口恰好能容纳他瘦小的身躯。
这是绝境中的一条生路。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处破损点上轻轻划过,目光坚毅。
然后,他看向了另一样东西——一枚温润的玉佩。
玉佩只有半枚,断口处参差不齐,上面雕刻的龙纹只剩下了龙尾。
这是纪氏嬷-嬷交给他的,说是他父亲,当今宪宗皇帝所赐。
“祐儿,”纪氏当时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中是欣慰,也是无尽的担忧,“若有一日,你能离开这里,这便是你身份的凭证。记住,一定要贴身藏好。”
朱祐樘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很快被他的体温捂热。
他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孩童,六年的冷宫生涯,早已让他明白了世事的残酷与人心的险恶。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禁忌,是万贵妃眼中的一根毒刺。
纪氏、周善、覃吉……这些真心待他的人,都因为他而身处险境。
他不能永远躲在这座牢笼里,靠着别人的牺牲苟活。
他想起地窖里那本残破的《春秋》。
阴暗潮湿的地窖,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覃吉公公冒着天大的风险,将这本书藏在了一堆烂菜叶子下面。
上面的字迹大多已经模糊,篇章也残缺不全。
可每日偷偷翻阅,他竟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刀光剑影,读出权谋争斗,读出兴衰存亡。
他甚至能根据前文的记述,推测出那些缺失的内容,仿佛那些金戈铁马的往事就在他眼前重演。
“经以载道,史以明智。”覃吉公公曾对他说,“殿下,书里有能让你活下去的道理。”
是啊,活下去,然后离开这里。
朱祐樘的目光从地图移到玉佩上,最后落在那豆大的烛火上。
火光摇曳,将他小小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修长。
他不再是那个在锦衣卫面前瑟瑟发抖的孩童,眼神中透出的,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和坚定。
冷宫,终非久留之地。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是风雪的呢喃,却带着金石般的决绝。
他小心地将地图和玉佩重新藏回衣襟,贴着胸口,感受着那份冰冷而又炙热的希望。
窗外的风雪愈发狂暴,呼啸着拍打着脆弱的窗纸,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安乐堂彻底吞噬。
然而,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中,朱祐樘的身影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却已然挺拔如松。
他吹熄了蜡烛,正准备躺下,将自己融入这片似乎永远不会迎来黎明的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叩门声,突兀地穿透了风雪的咆哮,轻轻敲响在门板上。
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谨慎。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守卫森严的冷宫,这不合时宜的声响,宛如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无尽的波澜。
朱祐樘刚要躺下的身体猛然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不是周善,也不是纪氏,他们的呼吸声依旧平稳地从隔壁传来。
那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