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的雨像一层极细的丝，把每一盏霓虹都磨得温软。江临拎着黑色背包从虹桥站出来，停在雨幕边，抬眼看了一眼天桥底下的电子屏——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九分，屏幕左下角的像素坏了两块，亮度略暗，他却像随口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江临？”
一个略显紧张的声音从雨里钻出来。女孩撑着一把浅灰色伞，黑发拢成低马尾，额前碎发被潮气轻轻贴住。她的指节因为握伞用力而有些发白，眼睛却很亮。
“我是顾清妍。”她把伞向他那边偏了偏，“你爷爷打过电话，说你今晚能到。”
“嗯。”江临答得很轻，接过她递来的伞柄，顺手把自已的背包往肩上一挪，衣角抖落几滴水。
两人并肩往地铁口走。人流很挤，雨水在阶梯上形成浅浅的水线，鞋底与台阶摩擦的声音混成一片。江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几张陌生的脸：左前方青年手腕上新贴的创可贴、右边大叔大衣口袋里鼓起的硬物、身后一个女孩手机镜头停留的角度……他像是在看书店货架，习惯性地按类别归档——无害、无害、可能的拍客、无害。
下第二段台阶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一个失控的滑板从台阶边冲下来，直直朝顾清妍的脚边撞去。她来不及躲开，伞面一歪。
“左边。”江临的声音不大，却清楚地钻进耳朵。他右手探出，以背包角轻拍滑板前端的轮轴，角度极准，滑板被迫改变方向擦着鞋侧滑过去，撞上旁边的柱子，咚地一声，旋转两圈才静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追滑板的男孩连声道歉，收起板子，跑走了。
顾清妍低头看了一眼被溅湿的帆布鞋，抬起眼时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反应好快。”
江临“嗯”了一声，像是在回忆滑板的型号，顺口补了句：“轴承磨损，重心偏右。不是故意。”
他们换乘的时侯，雨小下来。出了地铁，街边的灯箱广告折叠着夜色，空气里有咖啡和雨后的尘土味。顾清妍指着前方一盏暖黄灯光：“到了，就是前面那个角落，‘晚潮书店’。”
书店不大，门口的风铃清脆，玻璃门后是一排贴着手写字的卡片：“今日特价·旧书一米”“借阅须知”。进门左手是收银台，台面上趴着一只奶牛花猫，尾巴搭在账本上，睡得没心没肺。书架靠墙，最高一层放着老式收音机和几张黑胶唱片。空间不富裕，却很干净。
“住在楼上。屋子不大，你先将就。”顾清妍把伞收好，动作有些笨拙，伞尖还滴了两滴水在脚边。她抬头看他，“你……会不会觉得吵？书店白天人来人往的。”
“不会。”江临看向楼梯，“有猫就行。”
“它叫阿饼。”顾清妍笑，“不挑食，不挑人。”
笑意落下去时，她的目光迅速收束了一点，像在衡量该不该开口：“江爷爷说……你可能不太习惯人多。我先把楼上钥匙给你，晚上有空我们再聊点店里的事。”
她掏钥匙的时侯，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江临的手指轻轻一顿。隔着玻璃，他看见对面路口一辆黑色轿车不按路况地拐进来，轮胎挤压地面的水，溅起一串细密的浪。车内驾驶员的侧脸在玻璃反射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肩线僵直，眼睛没有在该看的地方停留。
不是新手的错误。是故意的忽视。
“站后一点。”江临低声说，已经侧身挡在她前面。他看见那车的右后尾灯有细线状裂纹，车牌的第三位是k，最后一位像7又像1——雨水把视线揉皱了。他没有后退，反而往前一步，掌心搭在门把上，目光越过玻璃直直看过去。
黑车像被这一下“看”到，刹车迟疑了一拍，又猛地踩下，方向盘轻扭，从书店门口擦过去，带起的风拉动了门上风铃，铃声被撕成了两截。
“这路口限速三十。”顾清妍的脸色有点白，“它……怎么会这么快？”
江临没回答。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没受惊到发抖，才收回目光：“你有被人盯过？”
顾清妍愣了一下，下意识摇头，又迟疑地停住：“这两天……好像有人在书店门口停很久的车。但我以为是等人。”
“车的型号、颜色？”
“白的，suv。还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像……像刚才那种。”
“嗯。”江临应了一声，像把信息放进无形的抽屉。他拉开门，走到雨搭下，抬眼看了看街角的监控，再看了一眼路面的水痕——轿车轮胎痕迹的角度太直，类似预演。对方在试探反应，也可能在拍门口的脸。
“我打个电话，让人明天来装个新的门口摄像头。”顾清妍跟出来，掏手机，“原来那个时好时坏。”
“不用。”江临回头，“我来。”
他上楼的时侯，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弹出一条毫无来处的短信，发件人显示为“未知频段”。
——回声计划·城市节点：魔都
——观察目标：顾清妍、顾清岚
——权限：赤
——指令：沉睡解除，保持人海身份；禁止暴露“薄刃”。
江临停了半秒，拇指轻轻在屏幕上划过那四个字——沉睡解除。他没回，直接把短信移进一个隐藏文件夹，像处理一个无害的广告。
楼上的房间很简单：一张木床，一个小书桌，窗外斜对着霓虹和雨。桌上放着一张旧相片，木框略旧，漆面在边角处起了一层细细的毛刺。照里的两个人站在某个海边的礁石上，一个是他的爷爷，笑得很张扬；另一个男人戴一副边框眼镜，肩膀比海平面更直，眼神温和，却有隐约的警惕。他们中间夹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笑弯了眼睛，小手攥着两人的衣角。
相片背后有字：“晚潮听风，愿你们都平安。——顾远笙”
他认出那是顾家的父亲。
楼下传来翻箱子的声音和猫的叫声。江临把相片放回去，拉开窗一点缝，让雨的味道进来。手机又轻轻震了一下，这回是学校的短信——明川大学的报到须知：宿舍号、报到时间、资料清单。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信息，把他从冷硬的字里拽回到一个将要开始的“普通生活”。
他把背包放在床边，拉开拉链，取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很简单的几行字：
城市地图（步行十五分钟范围）
周边监控（书店门口、巷口、路口）
可能的车辆（黑色轿车，右尾灯有裂；白色suv）
顾清妍的作息（待补）
知情人名单（顾清岚、书店常客、对门修鞋师傅）
笔记本合上的时侯，他听见楼下有人敲门，不是用力的那种，而是犹豫的，三下，停，隔了一会儿又两下。节奏像某种暗暗约定。
他下楼，隔着门问：“谁？”
门外一个女声：“警察，例行询问。”声音干净利落，尾音略低，像用刀背轻敲桌面。
顾清妍看向江临，神色有点慌，却很快调整好，点了点头。
江临伸手把门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一位带雨痕的女警，帽檐还滴着水，目光从他脸上停了一瞬，像是被什么打断了——那是一种训练过的人看训练过的人的眼神，短暂而精准。
“晚上好。”她举了举证件，“我是林晚秋。附近发生了一起机动车违规高速行驶，我们在调取路口监控时发现这边可能有目击者。想了解一下情况。”
风铃轻轻响了两声。屋里，阿饼打了个滚，缓慢地把尾巴搭得更舒服些。
“好的。”顾清妍把门开大，“刚才确实有一辆车开得很快。”
林晚秋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落在江临手上那道刚被门把蹭出的细小擦痕上。她像随口问：“受伤了？”
“不碍事。”江临把手垂在身侧，指尖自然地放松。那一瞬间，他把目光里所有锋利都收了回去，只剩下一个初到城市的少年应有的青涩和安静。
“能否叙述一下刚才的情况？”林晚秋掏出小本，笔尖未落，眼角却余光注意着门外街角的黑影。
“车速超过三十，方向控制良好，但故意忽视行人。”江临说，“车牌第三位是k，尾数可能是7。右后尾灯有裂纹，车l有轻微划痕。车内一人。”
笔尖停了停。林晚秋抬眼：“你观察得很细。”
“刚好看见。”江临淡淡。
风从门缝往里钻，带着雨的凉。街口那处黑影动了一下，又停。林晚秋也停了一瞬，合上本子，笑了笑：“辛苦配合。我们会加强这段路口的巡查。晚上关好门窗。”
她转身要走时，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看江临：“你叫什么名字？”
“江临。”他答。
“好。”她点点头，想把这个名字压进记忆里，快步下楼，消失在雨里。
门关上。顾清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江临：“对不起，让你第一天就遇到这些。”
“很正常。”江临说。他把手指抬起看了一眼被擦伤的地方，皮下渗出极浅的一点血色，像某种证明。他把手放下，“以后晚一点，尽量不一个人关店。”
“好。”她点点头，笑起来的样子又有些轻，“阿饼会陪我的。”
猫在柜台上翻了个身，对自已的名字毫无反应。
夜更深了些。街口的水光把城市拧成了另一种安静。江临回到楼上，把房门反锁。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是那条“未知频段”的短信，补了最后一行：
——备注：目标与“回声计划”周边标记发生重叠，请注意非对称风险。
屏幕的光在他眼底停了两秒，又暗下去。
外面，风铃依旧偶尔响起，像有人隔着雨轻轻敲门。
在这个城市的第一夜，江临没让任何梦。他躺在一张普通的床上，听着雨水从屋檐落下的声音，像听一支极长的倒计时。等到天亮，他将去领一张校园卡、认领一个宿舍柜、背下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路线图，然后——在所有普通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开始让他最拿手的事：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