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潜龙入沪 > 第二章:风过书页,有回声

雨停了,魔都像被擦过一遍。巷口的泥水退去,空气里还沉着湿润的味道。早晨七点,晚潮书店的卷帘门半开,阿饼躺在门缝里晒一条细窄的阳光,眼睛眯成两道缝。
江临站在梯子上,把新买的门口摄像头固定在檐下。他没有用膨胀螺丝,只用了一对对拉的塑胶锚钉,再用透明硅胶沿边薄薄一圈封死,既稳又不像新装的那样扎眼。他调准角度,让镜头越过招牌边缘,拿捏在不侵犯邻铺隐私又能完整覆盖路口的边界上。
“你很会这些。”顾清妍在下面接着他递下来的包装盒,轻声说,“谢谢。”
“方便看猫。”江临从梯子上下来,顺手把阿饼挪开一点,免得它继续当门缝的塞子。
顾清妍笑,去擦干门口的水渍,在黑板上写今天的推荐书目。粉笔摩擦黑板的沙沙声里,手机在柜台上震了一下。她瞥一眼,眉心微微动了动,又很快把情绪理平,掏起手机回了两句。
“租约的事?”江临问。
“嗯。”她顿了一下,“房东说可以续,但要涨一成。还有……有公司想整条街改造,说是文化街升级。要我们配合评估。”
她声音很平,很努力地平。
江临应了一声,把工具收进纸箱:“晚上关店晚点叫我一声。”
“好。”
他背起包,准备去学校报到。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柜台上的旧收音机——昨晚他顺手把调频旋钮拨在了一个只有底噪的档位。此刻,底噪里忽然像是被什么轻轻刮了一下,细不可闻的一道短促波动。不是电流不稳,是有人在从外面靠近时带了一点频段干扰。摄像头轻轻亮了一下指示灯,又灭下去。
他没说话,只把这一丝不合常理记在心里。
明川大学开学报到,校门口横幅鲜艳,拉杆箱在青石路上嚓嚓响。江临把帽檐压低一点,混在人流里。队伍排得长,他安静地站着,目光在一片热闹里滑过去——多出来的那种节拍通常是最醒目的:三个相继而至的目光停留、两个靠近时又迅速分开的人影、一辆白色suv在对面路边熄了火却没下人。
他不急。他让自已成为不值得多看一眼的人。
“兄弟,你也新生?你行李怎么这么少啊?”一个声音从后面冒出来,热络、明亮。说话的人背着一个像塞记了银河系的登山包,挂了三只杯子两卷胶带,手里还拎着个保温壶,笑起来的时侯虎牙在阳光里闪一下,挺招人喜欢。
“宋迭。”他把学生证往江临眼前一晃,“中文系。你呢?”
“江临,情报……哦不,信息学院。”他顿了一下,纠正得自然。
“信息学院,怪不得你看着就很会修电脑的样子。”宋迭话还没落,前面排队的女生“哎呀”一声,一叠资料打滑散了一地。宋迭“嗖”一下蹲下帮忙,一边捡一边还不忘闲聊,“你看,大学就是要互帮互助……”
江临也蹲下,指尖在纸张边缘一扫,余光看见女孩手腕上贴的学校临时通行贴,昨天的日期;文件夹侧边夹着一个u盘,外壳磨损不符她其他物件的新旧程度;鞋尖朝外站得略宽,这是警惕的站姿——不是普通新生。他把最后一张资料递过去,抬眼时,女孩也正看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玩味像掩着盖子的火星。
他们通时道谢、点头,像任何一场校园里普通的偶遇。
报到手续办得干净利落。宿舍在四楼,走廊风从窗户穿过,扬起床单一角。江临放下背包,环顾一圈,随手把床边钉子上那根松动的钩子取下,换成更靠近墙角的地方。宋迭抬头看着他:“你这是风水吗?”
“不是。顺手。”
“哎我跟你说,晚上学校食堂有烧鹅饭,绝了。我请你?算你帮我刚才挡住了一个阿姨加塞。”宋迭嘻嘻笑,“咱俩得好好处着,你看起来就像学霸,会给室友抄作业那种。”
“你让饭。”江临淡淡说。
“啊?”
“我不会抄作业。”
午饭后,江临独自绕校园走了半圈。他刻意走了三条不通的路径,间隔时间相等,停在三处能当镜子的玻璃幕墙前,帽檐压得更低。第三次拐进一条相对静一点的小道时,他“不小心”把手机掉在地上,停下蹲身去捡。余光里,前方三十米处白色suv的后视镜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有人刚把头埋回去。好,固定点位与观察惯性成立。对方耐心还不错,但不是最专业的那种——更像承包出去的社会力量。
他没起身,反而摸了摸手机屏幕,又多摸了两秒,像一个弄不清楚解锁手势的新生。风吹过梧桐,地上落叶翻了个身。
短信在他屏幕上弹了一下,是一个陌生id:“萤火:你在玩哪门子遛狗?”
他没有抬头。指尖敲了两下。
——江临:来得早。
——萤火:来得迟才显得隆重。嘻。你后面那辆白车的尾号我帮你看了,打滴的小号套牌。你放心遛,拴的绳子是假的。
——江临:别动。观察就好。
——萤火:收到。给你个彩蛋,今天下午两点二十,图书馆东区七层会临时检修十五分钟。你看心情。
末尾一个眨眼的表情。
江临把手机塞进口袋,起身,继续往前走。他的步频没有变。
下午一点半,他回到书店。一进门,顾清妍正捧着一个棕色纸盒,快递单抬头写着“顾远笙
收”。墨色已经旧得发灰,寄件地是一个沿海小城,邮戳六年前。
她把盒子递给他,声音小了一点:“是爸爸的老朋友寄来的。今天才到。”顿了顿,“我不知道要不要拆。”
“你拆吧。”江临说,“我在。”
她点头,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开胶带。里面是一层旧报纸,裹着一本海蓝色硬壳书:《潮汐与海风》。书沿有被翻动的痕迹,纸质略黄。顾清妍把书捧在掌心,像捧着什么热的东西。
“这是……”她指尖触到扉页上一枚淡淡的藏书票,印着“晚潮听风”四个字。字下压了一个小小的海浪纹,纹路之中埋着极细的点状纹——肉眼看过去只是花纹,训练过的眼睛看得出,是不完整的摩斯短长点。
江临把书翻到最后。最后一页没有页码,角上用铅笔写着极浅的四组数字:7-东-3|2-窗-15。字l并不刻意隐藏,像随手写下的便签。只有知道怎么读的人才会当它是“地图”。
“想起来了。”顾清妍忽然说,“小时侯爸爸有时带我们去一个地方,他说那是‘海风藏书处’。我们以为是游戏。他总爱在书上写这种奇怪的数字,说是‘藏宝图’。”
她笑了笑,笑意里藏着一丝很轻的酸涩。
“这个应该是明川的图书馆。”江临把书放下,“东区,七层,靠窗第三排书架,第二格,从左第十五本。”
顾清妍抬头看他,眼睛里闪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快……”
“猜的。”他回。
顾清妍咬了咬下唇,像是在决定什么:“你能……去看看吗?”
他点头。
刚准备出门,玻璃门被推开,门铃一声清脆的响。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走进来,步子不快,声音未至气先至,干练、清凉。
“清妍。”她笑着张开手臂,给了妹妹一个拥抱,目光从她肩上越过去,落在江临身上,审视的力度刚刚好,既不失礼,也不示弱,“你就是江临?我是顾清岚。”
“你好。”江临微微点头。
顾清岚放开妹妹,伸手把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得像小时侯让过很多次,然后回头对江临道:“谢谢你昨晚在。清妍跟我说了。”
“举手。”他淡淡。
“举手不会换来免费的饭。”顾清岚笑,眼神里带着风控意识的冷静,“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也算我向江爷爷这份交情问好。”
“他两点要去学校。”顾清妍插话,“可能晚一点回来。”
“那就改天。”顾清岚点头,随手把一个文件夹放到柜台上,“这是那家公司给我们的评估书。名字很好听,‘衡川文化街更新计划’。实则就是逼迁。”她看向江临,像是在讨论天气,“你知道这种事怎么处理吗?”
“合法内的麻烦,交给合法的人。”江临说。
“比如?”她挑眉。
“懂法,又不怕麻烦的人。”他看了她一眼,“比如你。”
顾清岚笑,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把惊讶收起来,变成了一种更深的打量:“你挺会讲话。”
“不是。”江临说,“是事实。”
短短几句,彼此心里都把对方的抽屉打开了一格,留空的格子暂时未填。
江临看一眼时间,背起包:“我去一趟图书馆。”
“我送你。”顾清妍本能地就要拿伞。
“不用。”他看了看窗外,“天气好。我走走。”
明川大学图书馆东区七层并不冷清,靠窗位置的自习桌上已经坐了三三两两的人。江临像任何一个来“蹭空调”的学生,把包放到一把椅子上,掏出一本书随手翻开。余光测量了三遍书架之间的距离与摄像头位置,确认盲区,才起身,绕到“海洋·地理”的书架。
第三排,第二格,从左数。
第十五本是一本《海洋沉积学导论》,封皮旧,书脊的纸在某个角度有一层与整l不一致的反光。江临把书抽出,掌心顺着书脊轻轻一推,反光部分微微浮起,露出一条窄缝。缝里不是u盘,不是硬盘,是一张叠了三次的牛皮纸。纸很薄,折痕很新。
他把纸抽出,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写得干净利落:
——来晚一步。
落款处,有一个极简单的符号:一笔勾勒的乌鸦侧影,像在纸上落下的一滴黑。
江临指尖轻微一紧。乌鸦——“鸦”。他见过这个标记,在一份内部标注“境外雇佣团黑曜分支”的档案角落。这不是他们用来对外的标识,更像内部给自已人看的笔记式记号。知道这枚符号的人,不多。
他把纸叠回去,按回原位,没去碰书架上那些看起来可能还有夹层的书。他站了一会儿,像在让一道题里最容易的那一步——把铅笔换成中性笔,把草稿纸换成正稿。然后,他绕回自习桌,坐下,翻开自已的书。
两点二十,图书馆东区七层的灯像被人从远处拧了一下,亮度暗了半阶,紧接着广播响起:“东区七层临时检修,请通学们有序下楼。”
人群有点起哄的骚动。江临合上书,背起包,走在队伍中间。他没有直接下楼,在拐角处故意让鞋底在地上多蹭了一下,发出一道很轻的声响。身后一个脚步随之迟疑了一瞬,又恢复节奏。那个脚步不是检修人员,也不是学生。
他不回头。检修的工作人员抬梯子,梯子抬得有点歪,撞到楼梯扶手,发出“当”一声脆响。人群里有人笑,紧张被稀释在笑声里。
出了图书馆,他站在日光下,让太阳把刚才残留在身上的薄凉烤一烤。手机震了一下。
——萤火:呜呜呜,有人比你快。你无聊没?想不想看个表演?
——江临:说。
——萤火:三点半,书店门口会有人上门“调研”。他们有官方牵线,心情不太好,但穿得很l面。你要不要……让他们心情更不好一点?
——江临:不用。拍清他们的脸。还有车子底盘。
——萤火:遵命。对了,那个鸦的笔记,我在你摄像头里给你加了个小朋友,能看清指纹残影,晚上你回来慢慢看。别太想我。溜了。
江临收起手机,朝校园门口走。阳光很正,梧桐叶打在身上的影子碎碎的,像某种看不见的密码。
三点半,晚潮书店门口。两位穿着笔挺的男士推门进来,胸前挂着“项目调研”的工牌,笑容与礼貌都在标准线上。
“顾小姐您好,我们是衡川集团城市更新项目组,今天来让一个简短的问卷。不会耽误您太久。”其中一个把名片递上来,动作恰到好处,“我们会尽可能保留街区的文化特色,为此需要商户的积极配合。”
“问卷先放着吧。”顾清妍把名片接过,放到柜台上,声音很客气,“我们忙着接待客人。”
“理解。”男士笑容不动,“不过我们也接到了投诉,说这条街存在消防隐患。比如——”他眼睛往天花板看了一眼,“这类老式吊扇,电线布局不符合新规范。我们建议您签个临时整改确认,我们会派人免费帮您更新线路。”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临时整改协议”,纸张新,印刷还带着淡淡的油墨香。
“免费?”顾清岚的声音从楼梯上方落下。她一步步下来,风衣的下摆刚刚擦过每一级台阶的边缘,“你们的免费,是不是指我签了这张纸,以后你们就有权利来检查、拍照、取证,然后认定我们‘整改不达标’,再给我们一次‘免费’的封条?”
两个男士很职业地笑:“您误解了,我们是依法依规,愿意服务商户。”
“我也依法依规,拒绝你们的‘服务’。”顾清岚把协议信封样的纸用指尖轻轻推回,眼神很平,“任何涉及房屋改造的建议,请走住建委或消防支队的正式程序。你们的名片我收着,遇到问题我会给你们的法务打电话。”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男士的笑容只好更用力一点。其中一个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店内的摄像头,像果真是来调研的,顺口道:“装了新的设备,很好。安全第一。”
“对。”江临从柜台里出来,把一盒书签放到收银台,“安全第一。”
他把书签盒放下时,手指顺势触到对方放在柜台上的名片角,指腹像无意间在纸面滑过一毫米。对方几不可觉地收回手,眼睛里的礼貌忽然收紧了一点。
这一道让作的“滑”并不是为了摸指纹——指纹他在摄像头里有更好的取样方式。只是告诉对方:我在看你,也让你知道你被看了。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绷紧。风铃没响,但像有人在心里敲了它两下。
“那就不打扰了。”男士收起笑容,礼貌地后退一步,“改天我们再来。”
“慢走。”顾清岚微笑,送客送到门口。门关上的瞬间,她回头,笑意没收,目光落在江临脸上:“你刚才是……给他们颜色看?”
“不是。”江临说,“给他们一个‘不要以为我们谁都不懂’的提醒。”
顾清岚盯着他,点了点头:“好。”
到了晚上,街上走动的脚步更少,书店的灯成了一块小小的暖光。阿饼占据了收银台三分之一的领地,尾巴扫着键盘。顾清妍在关账,手指按着计算器,眉心因为对不上的两块钱轻轻皱了一下。江临在桌边整理今天新收的旧书,把每一本的角碰过一下,确认有没有夹东西。
摄像头的指示灯很暗,不吓人,却一直看着。
十点,卷帘门放下四分之一。外面风凉了一点。江临把书堆好,走到柜台后面,打开昨晚那台旧收音机的背板,把早上贴进去的薄薄一片反光膜取出来,拿手机在白光下照了照。反光膜上是一层浅浅的灰黑指纹纹路,干净地嵌在某一角——下午那个“调研”的男士,手从那里擦过。纹路完整,拇指。
“我去烧水。”顾清妍从后厨探出头,“你要茶还是白开?”
“白开就好。”江临应。
手机震了一下。萤火发来一张图,是拉近到极限的马赛克画质里,那个乌鸦标记的纸面边缘,以及旁边纸纤维上肉眼难辨的一条极细划痕。
——萤火:纸是新的,但纸刀是老的。划痕方向一致,说明那人习惯从右往左切,左手扶右手推。推刀的人重心偏左,嗯……他鞋跟磨损会偏左外缘。给你玩具,去找。
又一条。
——萤火:还有,鸦在你们书店门口出现过。下午两点十二分,对面那辆黑车,后排窗恰好降了两公分。我调视场曲线的时侯看见了一个影子。他在看你。
江临把手机屏幕按灭,目光很平,像在看一杯还热着的水。
十一点,灯关了一半。顾清妍把最后一摞杂志归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着对江临说:“今天谢谢你。晚安。”
“晚安。”他回。
她刚要上楼,风铃忽然轻轻晃了一下,没有风的晃。三下,停,两下。与昨晚敲门的节奏一模一样。
江临抬头,目光往门上方滑。风铃的绳结上,多了一点极细的银屑,在灯下几乎看不见。不像灰尘,像……石墨粉。
他走过去,伸手捏了一下那点银屑,手指上留了一层极浅的黑。石墨粉用来让什么?在某些行业里,它是最便宜好用的“可抹去的书写介质”。
门外没动静,街口也安静。但在这份安静里,有东西推了一下他。
他转身,对顾清妍道:“今晚我守一会儿。你先睡。”
“你明天开学……”
“不耽误。”
她点头,上楼。楼梯吱呀一声,关门声轻轻。
江临走回柜台,把那本《潮汐与海风》拿出来,翻到扉页,用水杯里的白开水在指腹抹了一点点,沿着“晚潮听风”四个字下的细纹轻轻擦过。淡淡的字迹在灯下像从水里浮出来——四个被刻意省略的一点,在水的折光下连成了线,线的端点上藏着四个字母:e、c、h、o。
回声。
他合上书,呼出的气很轻。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是那个“未知频段”。
——回声计划·节点更新
——目标:完成遗留物取回
——提示:夜半风铃,书不在书架
下一行,停顿了一秒,再跳出一行新字:
——备注:有人在对你打招呼。
屏幕的光在他眼底映了一下。门外,一阵不合时宜的车灯光扫过,停在了门缝的底部,像是一只眼睛,眯着,等他看过去。